第十二章

01

程先覺就任第三醫院副院長之後,主要工作仍然是抓康民大廈的建設。隨著工程的進展,很快就出現了問題。先是預算的資金出現了短缺,專區計劃撥款遲遲沒有到位,因為這時候皖西地區出現了嚴重的自然災害,專區緊急調集資金到外地購買糧食。接著,第三醫院的大食堂也停火了,各家各戶回到家裏做飯,原先計劃募捐的鋼材成了泡影。再接著,義務勞動的人數越來越少,因為自然災害帶來的饑饉從農村蔓延到城市,沒有人再有富餘的力量來搞義務勞動了。最後,從各縣抽調來的土專家和新魯班,陸續開溜。康民大廈隻打了個根基,就光禿禿的晾在那裏了,風吹日曬,一片淒涼。

丁範生急紅了眼,停工三天,嘴角呼啦啦起了一串水泡,帶著程先覺一幹人等,跑專區,跑衛生局,跑各縣,甚至跑到自己的老部隊求援,要人,要錢,要鋼材。一句話說到底,隻要能把康民大廈蓋好,求爺爺、告奶奶的事情他全幹。

可是這一切都無濟於事了。跑了一個多月,丁範生仍然是兩手空空,臉上卻平添了幾道皺紋和若幹晦氣。

肖卓然在外科當了一名醫生。公正地說,他現在已經很難成為一個外科醫生了。手術刀拿在他的手上,就像小學生捏著鉛筆,笨拙而且顫抖。通常情況下,汪亦適是不會讓他單獨做手術的,就連割闌尾、割膽結石這樣的小手術,他也隻能打下手。當初他被撤職的時候,還器宇軒昂地對陸小鳳說,我就是當醫生,你也隻能當我的助手。而現在的事實恰好相反,往往是陸小鳳擔任主刀,他給陸小鳳打下手。有一次遇到一個因水械鬥致傷的農民傷號,肋骨斷裂,因失血過多,汪亦適親自組織搶救,完了之後讓他縫補傷口,剛縫了兩針,汪亦適的臉就拉長了,麵無表情地說,這是縫傷口嗎?就是給褲子打補丁,針腳也太大了。陸小鳳,你來。

陸小鳳當時就在他身邊,朝他嫵媚地笑笑,接過家夥,一邊縫一邊看著他說,肖副院長,當領導的也是人而不是神,你可別以為縫補傷口誰都能幹,這裏麵也有學問呢。

肖卓然感到無地自容,心裏恨恨地罵,他媽的真是虎落平川被犬欺,鳳凰落毛不如雞。但是他不敢罵出口,人家陸小鳳的動作確實比他熟練,傷口確實比他縫得縝密。

還有一次,給皖西銀行一個副行長做扁桃體摘除手術。汪亦適在旁邊指導,讓他主刀。路徑確定好之後,他顫顫巍巍地在病人脖頸子上劃了一道口子。沒想到一緊張,劃深了,刀鋒差點兒把病人的頸動脈挑斷了,當時血噴如注,他嚇得臉色蒼白,束手無策。汪亦適冷冷地看他一眼,不容置疑地喝了一聲,閃開!然後接過手術刀,二話不說,上陣就是一刀,那刀鋒就像一道彩虹,準確利落,基本上沒有費什麽周折,就把病人的扁桃體摘出來了,啪的一聲扔在他手裏的盤子上。什麽叫遊刃有餘,什麽叫快刀斬亂麻,汪亦適就是。他看汪亦適站在手術台上,簡直就是一個胸有成竹的將軍,簡直就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元帥,麵無表情,神情專注,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他自愧不如。

後來,汪亦適每次做手術,都要把他帶在身邊,一邊示範,一邊講解,講神經血管,講肌肉脂肪,講腹腔內髒,講骨骼組織。

那種時候,他是虔誠的,是謙虛的,是畢恭畢敬的。然而下班回來,他的內心還是充滿了屈辱。他媽的,老子一個堂堂的常務副院長,過去一直是運籌帷幄的,過去一直是決勝千裏的,現在倒好,看汪亦適那眼神,簡直就是老師對學生,不,簡直就是權威對學徒,還不,簡直就是老子對兒子。

有一次程先覺到外科檢查工作,正遇上汪亦適在班前會上發脾氣,話是對陸小鳳說的,說當了這麽多年醫生,連個片子都看不好,人的脊椎有幾根骨頭都不知道?把頸椎骨當成脊椎骨,天大的笑話!

陸小鳳訕訕地說,這個病人不是我經手的,醫囑也不是我下的,你衝我發什麽火?

汪亦適說,我跟你說過,有的同誌業務生疏,不能完全放手,要搞好傳幫帶。你倒好,也當起甩手掌櫃來了。

站在一旁的肖卓然說,老汪你要批評我就直接批評好了,用不著拐彎抹角的。我的業務是生疏,但我不會造成醫療事故的,這不是在請教你嗎?

汪亦適說,老肖你要放下架子,你確實得沉下來鑽研業務了。不然的話,就算你以後東山再起,那你也外行了,不能當丁範生啊!

這句話把肖卓然氣得半天沒說話,隻是狠狠地出了一口重氣。班前會後,程先覺跟著肖卓然進了他的辦公室,肖卓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著程先覺一句話也不說。程先覺說,老肖,忍口氣吧,老汪這個人你是知道的,認死理。業務上的事情,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肖卓然說,哼,你老程用不著來做我的工作,你也不算什麽好人。這幾年你跟著老丁,毫無原則,推波助瀾。這個醫院要是被搞垮了,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程先覺說,老肖,我好心好意來安慰你,你怎麽不識好歹,拿我出氣啊!

肖卓然說,我是拿你出氣嗎?你太高看自己了。我跟你說,我肖卓然是不會低頭的,是不會讓你們憐憫的。你程先覺給我記住,鷹有時候比雞飛得還低,但是雞永遠飛不到鷹那樣高。

程先覺被搞了一肚子晦氣,以後有機會把肖卓然的話跟汪亦適說了。汪亦適笑笑說,還是不甘心啊。老肖這個人,心高氣盛,前麵的路走得太順,這個時候給他點顏色看看,不是壞事。

肖卓然也想發憤圖強,經常夜裏熬到兩三點,把過去的醫書找出來看,看骨骼解剖,看人體組織。但是理論上明白了,實際操作又是一回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舒雲舒看他吃力,又知道他要強,怕他走火入魔,怕他急火攻心,出主意說,你十年沒有搞醫了,再回過頭來學外科談何容易?外科都是拿刀練出來的,亦適練了十年,不知道開了多少腸剖了多少肚,不知道手上有多少血,他的技術是血肉浸泡出來的,你怎麽能趕上他?

肖卓然說,我不是想趕上他,可是我總不能老是打下手吧?我過去當副院長的時候,一直強調領導幹部要精通業務,領導幹部不能當外行,現在讓我下來了,沒想到我也成了外行,這叫我怎麽麵對啊?

舒雲舒說,其實你到外科工作並不合適,但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想證明自己,當領導就要當一個出類拔萃的領導,當醫生就要當一個妙手回春的醫生,所以你就把目標盯著亦適,你內心裏甚至想超過亦適,超過亦適也就等於超過了皖西所有的醫生,是不是這樣啊?

肖卓然不說話,他很驚訝舒雲舒把他的心思揣摩得這麽透徹。有些問題他原先沒有細想,但是一經舒雲舒點破,他不得不承認,就是這麽回事。

舒雲舒說,卓然,我們還是現實一點,你想超越亦適,不是沒有可能,但是不是在外科方麵,你不能拿你的弱項同亦適的強項抗爭。你有你的強項。

肖卓然說,那你說我的強項是什麽?

舒雲舒說,我記得當初在江淮醫科學校的時候,宋雨曾校長曾經斷言,你的悟性很高,有創造力,比較適合搞中醫。按照我的理解,西醫是理科,需要很強的邏輯思維;而中醫是文科,需要很強的形象思維。事實上那時候上基礎課,你的中醫理論分數總是比西醫理論分數高。

肖卓然披衣而起說,雲舒,你是說我適合搞中醫?可是我都三十歲了,半路出家,還不是差了一大截子?

舒雲舒說,前有車後有轍啊,鄭霍山是什麽人?鄭霍山過去在江淮醫科學校的時候,是西醫高才生,對中醫不屑一顧也一竅不通,可是你看現在,已經成了皖西中醫界的權威了。時勢造英雄啊!

肖卓然似有所動,他確實感到跟汪亦適學外科難度太大。至於汪亦適的輕蔑的眼神,陸小鳳之流冷嘲熱諷的態度,那都不是問題,他能承受得起。關鍵的問題是他終於感覺到在西醫這個領域,他實在差距太大了,等他重新入門了,沒有三五年不行,等他像汪亦適那樣成為著名的外科大夫,沒有十年八年不行。他能等到十年八年嗎?不能,時不我待,他現在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證明自己。

肖卓然沉吟了好一陣子,他突然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拍著腦門說,不行,我不能到中醫科工作,我寧肯在汪亦適手下當學徒,也不去中醫科。

舒雲舒說,是不是不願意在鄭霍山手下工作?

肖卓然不說話,雙手枕著腦袋看天花板。

舒雲舒說,鄭霍山這個人表麵上看陰陽怪氣,其實並不是壞人,而且當初在他的問題上,你費了不少心,他都勞教了,你還帶著我們大家去看望他。在他提前釋放的問題上,我們大家都起了作用,他不會一點記性都沒有吧?

肖卓然說,算了雲舒,難道你讓我去找鄭霍山討情?那我是萬萬做不到的。這個事情不要再提了,我還是好好給汪亦適打下手吧,就算給陸小鳳打下手也行。我不能讓鄭霍山這個攪屎棍子看笑話。

幾天之後,舒雲舒瞞著肖卓然,找到了鄭霍山。舒雲舒說,霍山,卓然現在遇到難題了,他調到外科工作,並不合適。外科理性強,他荒廢了十多年,在外科很難有所作為。

鄭霍山說,舒雲舒同誌,你是什麽意思,你是說他在外科混不下去了,就到中醫科來混?你以為中醫科是收容站嗎?我跟你說,西醫是科學,中醫更是科學。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一個中餐,一個中醫中藥,是中華民族對人類世界的偉大貢獻,也是我們這個民族繁衍得如此龐大的秘密所在。

舒雲舒說,所以卓然也想學中醫。

鄭霍山嘿嘿一笑說,異想天開啊!科學這東西,來不得半點含糊。你們家肖副院長如果搞不了西醫,那就更搞不了中醫。你想什麽好事啊!

舒雲舒本來就是帶著忍辱負重的心情來找鄭霍山的,也做好了被他奚落的思想準備,但沒想到這夥計說話這麽刻薄。舒雲舒說,鄭霍山你少給我擺你權威的臭架子,中醫怎麽啦,我們家卓然過去在江淮醫科學校,中醫基礎考試,分數比你多得多!

鄭霍山嘿嘿一笑說,你說江淮醫科學校?嘿嘿,此一時,彼一時啊,那時候你還是我夢中的情人呢,可是那時候的事情能算數嗎?

舒雲舒氣得臉都青了,杏眼圓睜瞪著鄭霍山說,鄭霍山,你放尊重點,你可以當無恥之徒,但是我還要維護我二姐的麵子呢!有你這麽說話的嗎?

鄭霍山說,我這麽說話怎麽啦,我說的話全是事實。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看一個人的過去,就知道他的將來。肖卓然過去就不是當醫生的料子,他天生就是當官的料子。我勸你不要瞎操心了,你要是有精力,還是跑跑路子,讓你們家老肖官複原職才是正經的事。我告訴你,他既當不了西醫,也當不了中醫,他就適合當官。如果他不能官複原職,他連獸醫都當不了。

舒雲舒說,鄭霍山,我算看透了你的狼心狗肺了,落井下石,恨人不死。你不要得意,也別想看笑話,我們家卓然是不會沉淪的,是不會被眼前的困難擊倒的。

鄭霍山說,舒雲舒同誌,舒老三同誌,三姨妹同誌,你激動什麽,你幹嗎生那麽大的氣?你誤會了,我並不是看你的笑話,我說的是真話。我再說一遍,你們家老肖既不適合當西醫,也不適合當中醫,他就適合當官。我說的是心裏話,信不信由你。

舒雲舒說,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我會信你的話?見你的鬼吧!我真後悔我們沒有堅持到底,居然讓二姐嫁給了你這麽個卑鄙小人。

鄭霍山不急不惱,嬉皮笑臉地說,那我勸你不要後悔,在我們中醫處方裏,後悔藥是毒藥。再說你後悔又有什麽用呢,是你二姐嫁給我,不是你嫁給我,你堅持到底也隻能堅持嫁給你們家老肖,與我何幹?

舒雲舒說,我不再跟鬼說話了。

說完,扭頭就走,淚水霎時奪眶而出。

02

舒曉霽被下放的第二年,程先覺終於戀愛了。

程先覺的戀愛對象是皖西專區楊副專員的妹妹,市工會的幹部。長相一般,人很老實,是年二十四歲,在60年代初這個年齡也就算大齡青年了。介紹人是丁範生。

自從丁範生殫精竭慮搞起來的“康民大廈”停工之後,他就像變了一個人。有時候是清晨,有時候是傍晚,他會獨自踱步到康民大廈工地上,望著一堆斷垣殘壁發呆。這裏在半年前還是紅紅火火,一派你追我趕的大發展景象。僅僅過了一個秋天,又過了一個冬天,山河依舊,物是人非。現在的工地,說建築不是建築,說廢墟不是廢墟。七拚八湊搞來的鋼材早已被搬空了,水泥被附近的老百姓偷去換糧食吃了,工地旁邊用來煉鋼的小鋼爐也被拆除了,整個工地隻剩下橫七豎八的幾道根基,**著鋼筋,像是秋風掃落葉剩下的幹枯的樹枝。

丁範生麵對這個破敗的場麵,心如刀絞。

丁範生再也不像過去那樣穿著閃光鋥亮的皮鞋了,他現在又穿上了布鞋,上衣也不再是嶄新的銀灰色中山裝了,而是把壓在箱底的戰爭年代的粗布軍裝找出來穿上了。當然,胸兜裏也不再插上兩支鋼筆了。

程先覺和楊俞玫認識,不是丁範生特意介紹的。丁範生那段時間幾乎天天往專區跑,主要是往楊副專員的辦公室和家裏跑,他去討要專區撥給第三醫院的那筆錢。丁範生的官沒有楊副專員大,但是他的資格比楊副專員老。幹部定級的時候,他的行政級別比楊副專員高一級。所以他在楊副專員麵前用不著卑躬屈膝,當然也不能居高臨下,他采取的是軟硬兼施的方針,天天去。

楊副專員被纏急了,隻好實話實說。楊副專員說,這筆錢當初計劃給你們第三醫院搞建設是不錯,但那是賬麵上的。那時候搞大發展,我們恨不得一夜之間建設一個嶄新的比蘇聯還要蘇聯的社會主義皖西城。那時候不光你們第三醫院,還有第一醫院、第二醫院、中小學、師範學校、廣播電台、棉麻公司、糧食局,哪家都在計劃大上馬大發展,我們專區都支持,都撥款,賬本子都用了兩本。可是哪裏想到形勢變得這麽快,帝國主義掐我們的脖子,修正主義掏我們的口袋,老天爺砸我們的鍋。全專區一百二十多萬人口,有百分之六十已經斷頓了,沒米下鍋了。我們的錢,為了恢複生產,買種子都不夠。你們還想蓋十八層大樓,簡直就是趁火打劫!

丁範生聽愣了,愣了半天不說話。但是以後他還往楊副專員家裏跑,再跑就不是要錢了,而是交錢。他把自己的夥食標準降下來了,把自己的工資省下來了,交給楊副專員,希望組織上拿這個錢幫助那些揭不開鍋的人。

楊副專員說,專區已經搞了幾次募捐了,可是這點錢能起什麽作用呢?杯水車薪啊!

程先覺第一次跟丁範生到楊副專員家裏,丁範生向楊副專員介紹說,這是我們第三醫院最有作為的副院長,政治上很成熟,工作也很勤懇。楊副專員當時看了程先覺一眼,沒有做聲。

丁範生說,我們那個大發展的計劃,就是這個年輕人設計的。康民大廈的具體工作,也是他抓的。程副院長很有魄力。

楊副專員說,小程是學醫的還是學政治的?

丁範生文不對題地回答,兩手抓,兩手都硬。在戰爭中學習戰爭,當醫生可以,當領導也行。

楊副專員問,你們那個肖卓然被撤職之後表現怎麽樣?

丁範生說,這個同誌很有才華,就是驕傲。現在在外科當醫生,表現倒是很謙虛。

楊副專員說,嗯,往往就是這樣,佼佼者易折。這樣的同誌,放到基層鍛煉鍛煉也好。

然後就問起了程先覺的家庭背景、個人曆史、文化程度、業餘愛好,等等。

後來才聽說,楊副專員有個大齡妹妹,正在找對象,大約是覺得程先覺條件合適,所以就多問了幾句。

知道了這個情況之後,丁範生問程先覺,程副院長,如果說組織上交給你一個任務,啊,就是說,去跟楊副專員的妹妹處對象,你幹不幹?

程先覺心裏咯噔一下,沒有馬上回答。不僅因為他心裏還惦記著舒曉霽,更重要的是,他還沒有見過楊副專員的妹妹。憑直覺,他覺得像楊副專員這樣的背景,和他的妹妹交朋友應該是不成問題的。可是她為什麽成了問題呢?要麽就是品格上出了問題,要麽就是長相出了問題。給楊副專員當妹夫並不是一件壞事,但是如果娶上一個母大蟲或者醜八怪,又不能算一件好事。

琢磨了半天,程先覺才回答,丁院長,如果是組織上交給我的任務,我可以試試。

丁範生笑笑說,這種事情,怎麽試啊,一試就試出毛病來了。

程先覺說,難道丁院長想……啊,想通過同楊副專員結親的辦法把撥款落實了?

丁範生說,是啊,如果你成了楊副專員的妹夫,那我們第三醫院就可以近水樓台了,那我們的住院大樓不就有希望了嗎?

程先覺憂心忡忡地說,可是,聽楊副專員的口氣,現在相當困難啊,有那麽多實際問題。

丁範生說,那麽多實際問題總要解決。解決別人的問題是解決,解決咱們的問題也是解決。解決一個是一個,你說是不是?

程先覺說,丁院長說得有道理。如果真的能起作用,我願意奉獻我自己的青春。

丁範生聽了,奇怪地看了程先覺一眼,好長時間才伸出巴掌,往程先覺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說,算了,小程啊,就當是開玩笑吧!老百姓連飯都吃不飽,我們在這個時候還怎麽忍心與民爭利呢?蓋什麽康民大廈啊,我真是鬼迷心竅了,我真是被勝利衝昏頭腦了,我真是禍國殃民啊!

程先覺越聽越不對勁,扭頭一看,丁範生竟然是滿臉淚水。程先覺驚呆了。

03

在皖西第三醫院,人人都知道汪亦適和舒雨霏兩口子相敬如賓。最初大家很不習慣汪亦適老是喊自己的老婆“大姐”,覺得很別扭。舒雨霏也曾經委婉地勸說汪亦適改口,汪亦適說,那你讓我喊你什麽,喊老婆不尊重,喊愛人酸,就喊大姐,習慣了。

舒雨霏最終習慣了,別人也就習慣了。

汪亦適雖然不苟言笑,但是作為一個技術權威,他沒有架子,對待病人,表麵上看不出多麽親熱,醫療上卻從不含糊。不管是老百姓還是當官的,到了他這裏都是一樣,所以他的人緣極好。

也有例外。

有一次地委組織部的李部長帶著他的舅舅來看病,點名要汪亦適做手術。汪亦適看了之後說,這個病不在內髒,也不在主要器官,就是腹腔有個囊腫。這樣的手術,肖卓然就可以做。

李部長認識肖卓然,知道這是個下台的副院長。過去他對肖卓然還很器重,但是讓肖卓然給他的舅舅做手術,他還是不放心。交代秘書反複跟院方交涉,要汪亦適親自動手。

副院長程先覺跑到外科,恭恭敬敬地跟汪亦適周旋了半天,汪亦適就是不肯。汪亦適說,肖卓然經過半年的鍛煉,已經有了很大的提高,做這種囊腫切除手術,已經綽綽有餘。我這裏有肝硬化手術,有食管息肉手術,都是大手術。

程先覺說,老汪,咱們是共產黨的醫院,對共產黨的領導要有感情,你怎麽就這麽死板呢?

汪亦適不高興地說,什麽叫死板?我這裏給誰做手術,是看病情,而不是看官大官小。你程副院長要是不放心,你親自給部長的親戚做手術好了。

程先覺知道汪亦適油鹽不進,多說沒用,隻好跟李部長撒謊說,汪亦適最近一段時間因為營養差了,視力跟不上,懷疑患了青光眼。為了部長親戚的安全,還是換別人做。

李部長說,怎麽搞的,連外科主任的營養都跟不上,難道吃不飽嗎?

程先覺老老實實地回答,現在定量供應份額越來越少,汪亦適一家夥生了個雙胞胎,雇了一個奶媽,家裏生活十分困難。

李部長聽了,半天不語,交代程先覺說,程副院長,醫院的政治思想工作要加強。我們的技術權威,是國家的財富,但是不能翹尾巴,要加強他們的思想改造。

程先覺聽了這話,臉都快嚇白了,又跑到婦科去找舒雨霏,把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跟舒雨霏說了。哪裏想到,舒雨霏的態度更是蠻橫。舒雨霏說,豈有此理!醫院誰給誰做手術,是由醫生決定的,不是由當官的決定的。他以為這是種田修水庫啊?

舒雨霏說這話的時候,舒雲舒也在場。舒雲舒現在可沒有舒雨霏這樣的底氣,憂心忡忡地想了半天對舒雨霏說,大姐,話也不能這麽說,我覺得亦適在這件事情上也太較真了。就一個囊腫手術,半個小時的事情,他做了不就完了嗎?何必惹領導發火?

舒雨霏說,你們不了解亦適,別看我們亦適對你們家肖卓然不冷不熱,實際上他是在創造條件鍛煉你們家卓然,多讓他臨床實踐,讓他早一點擺脫下台的陰影。再說,他們外科,哪一類的手術由哪一級醫生做,都是有規定的。亦適不是一個見風使舵的人。

程先覺說,大姐,你是批評我吧?在你們的眼睛裏,我就是見風使舵的人,你們甚至可能把我當上副院長,都歸結是我見風使舵的結果。我也不爭辯,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作為一個主持業務工作的副院長,我既要保護汪亦適,還要保護肖卓然。大姐,雲舒,你們想過沒有,如果亦適堅持不肯給李部長的親戚做手術,這就得罪了領導一次。如果,萬一卓然做手術不成功,或者不理想,或者讓領導的親戚多受罪吃苦,那就不是得罪一次兩次了。就算你們家亦適是權威,你們家亦適不負直接責任,可是卓然呢,怪罪下來,那不是雪上加霜嗎?

舒雨霏聽程先覺說得有條有理,不覺得愣了。其實舒雲舒的擔心,也正是這個問題。舒雲舒說,大姐,亦適隻聽你的,你勸勸他,靈活一點,親自操刀,給李部長的親戚做個手術,不要讓卓然冒這個險,就算我求你好嗎?

舒雲舒這樣一說,舒雨霏才覺得,這件原本屬於小事的事情,還是一個大事。舒雨霏說,亦適聽我的是不錯,但那都是工作以外的事情。工作以內的事情,他未必聽我的。

程先覺說,你跟他說,總比我們跟他說強啊!

舒雨霏瞪了程先覺一眼說,你是副院長,你給他下道命令不就行了嗎?

程先覺苦笑說,我這個副院長,在別人眼裏是個領導,可是在你們家老汪那裏,屁都不是。你們家老汪刀槍不入,別說我小小的副院長,就是丁院長給他說話,他也未必買賬。一物降一物,能跟亦適講話的,還是大姐您啊!

舒雨霏說,你少給我甜言蜜語。我就豁出我這張老臉去試試,不過醜話說到前頭,要是碰了釘子,你們可得給我備酒壓驚。

舒雨霏話是這麽說,留了點餘地,但是心裏還是很有數的,汪亦適對她基本上言聽計從。這個人在家裏是個甩手掌櫃,大事小事好事難事概不插手,連自己的工資是多少都搞不清楚,有幾條褲子更是沒數,全由舒雨霏一手張羅。休假回家,打點親戚朋友,過年采購,孝敬雙方父母,也都是舒雨霏一手操辦,汪亦適從來問都不問。一言以蔽之,汪亦適的家基本上全是由舒雨霏當的,雖然工作上的事她從來不插手,但是偶爾插一次手,他未必就一點都不通融。

舒雨霏在前,舒雲舒和程先覺在後,一路快步到了汪亦適的辦公室。汪亦適正在跟陸小鳳和肖卓然交代什麽,見這一幹人等進來,驚愕地問,大姐,什麽事?

舒雨霏看了看陸小鳳,陸小鳳笑笑,知趣地退出門去。舒雨霏說,你們幾個回避一下,我單獨跟亦適說。

包括肖卓然在內的幾個人,麵麵相覷,魚貫而出。

汪亦適更驚訝了,甚至有點緊張,說,大姐,怎麽回事,出了什麽事情了,這麽緊張?

舒雨霏把門關上說,亦適,那個李部長親戚的手術,你就做了吧!

汪亦適的嘴張得老大說,大姐,你怎麽管起這個事情了?

舒雨霏把程先覺的意思、舒雲舒的意思,還有她自己的意思,娓娓道來,講清楚了這件事情的重要性,講清楚了他不做手術而讓肖卓然做手術的危害性。

汪亦適聽完,表情奇怪地看著舒雨霏,居然笑了,說,大姐,一件平平常常的醫療業務事情,怎麽搞得這麽複雜?都上升到政治的高度了。如果我們看病治病需要分三六九等,那這還是人民醫院嗎?

舒雨霏說,大道理是人民醫院,還有小道理,人民醫院也不能絕對公平。再說,李部長的親戚也是人民啊!

汪亦適說,是啊,他是人民,但是我讓肖卓然給他做手術,就是履行我們的職責啊!

舒雨霏說,萬一……萬一李部長不高興怎麽辦?

汪亦適說,他高興不高興關我什麽事情?我們做事有我們的規章,不能看他高興不高興。

舒雨霏說,我知道你清高,你的規矩別人不能越雷池一步。可是這件事情弄得不好會牽連到肖卓然。他現在正在走下坡路,你不能讓他承擔這個風險。

汪亦適說,首先,這個手術完全沒有風險,肖卓然現在完全能夠勝任;第二,既然你們說要取悅李部長,讓肖卓然做這個手術,成功了,皆大歡喜。沒準還會有利於肖卓然呢。

舒雨霏說,亦適,你就不能聽我一句嗎?就算我求你了。我已經在雲舒和程先覺麵前誇下海口,說你可以親自做這個手術,你要是不給我這個麵子,我怎麽向他們交代啊!要不,我給你跪下?

舒雨霏說著,就要屈膝。汪亦適連忙上前扶住,嘴裏忙不迭地說,大姐,大姐,你站住,像什麽樣子!

舒雨霏彎著腰說,你不答應做手術,我就不起來。

汪亦適鬆開手,愣了半晌,長歎一聲說,好吧大姐,我答應你。

那天舒雨霏和汪亦適對話的時候,肖卓然和程先覺等人就在辦公樓外麵的梧桐樹下,肖卓然對這一幫子人突然來找汪亦適也感到意外,問程先覺這是怎麽回事。程先覺便把情況說了,肖卓然聽完,沉吟半天才對舒雲舒和程先覺說,你們就這麽不相信我的能力?為了這麽一點小事,就興師動眾地來給亦適施壓,好像我真的成了廢人。

舒雲舒說,這不是相信你不相信你的事情,關鍵是李部長已經點了亦適的名。就算你醫術再高明,就算你做手術萬無一失,也是吃力不討好。

肖卓然氣憤地說,像什麽樣子,連看個病也要倚官仗勢,一個小小的囊腫也要專家親自主刀,我們的醫院成什麽了!不行,我得去找亦適,不能妥協!說著就要往汪亦適的辦公室去。舒雲舒一把拉住肖卓然說,卓然,你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橫衝直撞了,你現在都這個處境了,你就忍一忍吧。

程先覺也說,卓然兄,退一步海闊天空啊。何必呢,這又不是什麽大事,你就讓亦適看著處理吧。

肖卓然說,我們有很多規矩,就是從小事上打開突破口的。你老程現在是副院長了,我把話說在前麵,如果我們的領導幹部都成了小綿羊,用不了多久,我們的人民醫院就不是人民的了,就成了達官貴人以權謀私的黑窩了。

程先覺說,卓然兄你別發火,照顧領導幹部也是我們醫院應盡的義務。

肖卓然說,什麽應盡的義務?《醫療衛生管理條例》對各級幹部享受什麽待遇,都有明文規定,但是沒有哪一條規定,地委組織部長的親戚還要享受什麽待遇,他的待遇和普通老百姓應該沒有任何區別,掛號看病,對症吃藥,他憑什麽點名我們的外科主任親自主刀,仗勢欺人啊!不行,我們還是應該規範起來,凡事都得按規矩來!

肖卓然發起牢騷來,情緒飽滿,語調慷慨,好像他不是在發牢騷,而是在作報告,引經據典,咄咄逼人。

程先覺木著臉看著肖卓然,再看看舒雲舒,舒雲舒緊張地看著肖卓然,再看看程先覺。程先覺心裏說,他媽的他還以為他是常務副院長啊,這狗日的簡直是瘋了,他如果再堅持,老子就不和稀泥了,讓他去得罪李部長去,咎由自取啊,我已經仁至義盡了。

好在肖卓然隻是發發牢騷而已,並沒有真的去找汪亦適。

大約等了十分鍾,汪亦適的辦公室門打開了,舒雨霏從裏麵紅著眼睛走出來,程先覺和舒雲舒趕緊迎了上去,舒雲舒急切地問,怎麽樣了大姐,說通了嗎?

舒雨霏說,亦適那個人,你還不知道,是那麽好說通的嗎?你去試試。

舒雲舒的眼淚都快急出來了,說,這怎麽辦啊?那個李部長指名道姓要亦適給他的舅舅做手術,可是他偏偏擰著。要是讓卓然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卓然的前途不徹底完了嗎?

舒雨霏說,哦,你擔心你們家卓然的前程,就不擔心我們家亦適的前程?

舒雲舒說,你們家亦適他是專家啊。這點小手術,他閉著眼睛也能做了,他的前程有什麽問題?

舒雨霏說,好了好了,你們也別提心吊膽了。給一個組織部長的舅舅做手術,你們也嚇成這個樣子,太沒出息了。亦適說了,下不為例。

舒雲舒轉憂為喜說,這麽說,他同意啦?

程先覺說,那當然,大姐出麵,他再不同意,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舒雨霏說,程副院長,亦適也說了,小官怕大官,他不怕,以後這種事情再也不能發生了。

這件事情給肖卓然很大的刺激。肖卓然以後同汪亦適說,人民醫院為人民,這個原則必須貫徹始終。我們第三人民醫院要有我們自己的風格,就是平民化,從最底層關懷入手。

汪亦適笑笑說,老肖,你跟我說這話沒用。

肖卓然回過神來,倒也坦然,說,亦適,你不要認為我現在不當副院長了,人微言輕了,就不敢說話了。我跟你說,我肖卓然隻要還在醫院一天,我的思維就不會閑著。我感覺這個醫院,還是應該由我來領導。

汪亦適說,我也是這樣認為。你希望我幫忙嗎?

肖卓然說,你能幫什麽忙,我又不想讓你開刀。

汪亦適說,我不僅可以幫助你恢複副院長的職務,還可以幫你直接當上院長。

肖卓然驚訝地看著汪亦適說,你怎麽還有這個本事?是不是通過做手術結識了哪個大人物?

汪亦適笑笑說,不是,要想讓我幫你的忙,你得先幫我的忙!

肖卓然警惕地問,你指的是什麽,還是要解決你的起義問題嗎?

汪亦適狡黠一笑說,不是,是另外的忙。如果你幫忙讓我當上省長,我保證馬上讓你的想法實現。

肖卓然說,我操,這不是廢話嗎?

04

肖卓然給汪亦適打下手打了半年,外科業務方麵有了很大的長進。

他畢竟是江淮醫科學校的學生,雖然過去不像鄭霍山和汪亦適那樣專心致誌做學問,畢竟還是有些基本功底的。半年之後,肖卓然漸漸地對外科產生了興趣,也似乎漸漸淡忘了東山再起的念頭。但是李部長的親戚來看病的事情,就像一根閃閃發光的銀針,一下子又紮進了他的敏感穴位。

這段時間,受大氣候影響,皖西地區政治形勢風雲變幻,一會兒有人犯錯誤,一會兒有人去坐牢,一會兒有人被下放。第三醫院原來是軍隊醫院,多數幹部都是軍轉的,再加上是業務單位,受到的衝擊相對要少一些。肖卓然雖然從領導崗位上下來了,但是關注政治氣候的習慣還是沒有改變。每天下班回家,總是要看一會報紙,多數都是舒雲舒從程先覺那裏要來的舊報紙。

忙裏偷閑,肖卓然寫了一篇文章,名為《人民醫院為人民,群眾公仆一視同仁》,以地委某一部長親戚看病一例,批評了有些領導幹部利用職權,搞特殊化,擾亂醫院正常工作秩序的現象。呼籲醫療衛生單位建章立製,嚴格遵照操作程序,同時也呼籲各級領導幹部自覺遵守有關規定,按照規定的待遇享受醫療服務,不得直接或間接地給醫院施壓,尤其是反對濫用職權搞特殊化。文章寫好後,想投到《江淮日報》,被舒雲舒察覺了,苦苦哀求,肖卓然才暫時沒有輕舉妄動,把文章鎖進了裝衣服的樟木箱子。

肖卓然回頭一看,原來是丁範生。肖卓然不解地問,丁院長,你找我有什麽事?

丁範生說,我請你喝酒。

肖卓然說,這年頭了,哪裏還有酒喝啊!再說,我離開領導崗位已經快一年了,跟丁院長也沒有什麽共同語言啊。

丁範生說,你沒有,我有。跟弟妹打個招呼,我請你到杏花塢街上吃狗肉。

在杏花塢的一家集體辦的小飯館門前,丁範生敲門敲了幾分鍾,才把門敲開。老板認識丁範生,苦笑著說,丁院長,這都啥年頭了,店裏啥也沒有啊!

丁範生說,涼水有吧,我今天就是來喝涼水的。

老板見擋不住,隻好把丁範生和肖卓然放進門去。

狗肉自然是沒有的,完全喝涼水當然也是不可能的。進了飯店,丁範生從自己的褲兜裏掏出一瓶臨水老窖,往桌上一放說,肖卓然同誌,今晚就著涼水,咱哥倆把這瓶酒喝了。

肖卓然看出了丁範生的反常,不動聲色地說,丁院長,我已經一年沒有嚐到酒味了。肚子裏除了麥麩餅,一點油水也沒有,恐怕喝不了酒。有話你就說吧!

丁範生喊來老板說,沒有肉,你還沒有大白菜?

老板說,大白菜也沒有,有白菜根。

丁範生說,好,把白菜根洗洗,切成細絲,放點鹽。還有什麽?

老板說,不瞞丁院長,還有兩個雞蛋,是留給孩子他娘催奶的。

丁範生說,那算了,給孩子催奶的東西我們不能吃,吃了老天爺不答應。還有什麽?

老板說,還有半斤麥麩子。

丁範生大喜道,好好好,我這二十塊錢買你半斤麥麩子,你不吃虧吧?把麥麩子貼成餅,有油放油,沒油放鹽。

老板答應一聲,進去張羅去了。

肖卓然說,丁院長,你找我來,到底是什麽事情,讓你這麽破費?

丁範生看著肖卓然,嘴巴動了一下,眼圈一紅,趕緊把臉扭過去了,從褲兜裏摸出一根彎彎曲曲的煙卷,點燃,狠狠地吸了幾口,然後說,肖老弟,等一會兒再說吧,沒有酒,我開不了口。

十幾分鍾後,老板就把東西端上來了,除了麥麩餅和涼拌白菜根,居然還有一盤切成絲的西瓜皮。丁範生把酒瓶蓋咬掉,咕咚咕咚往肖卓然麵前的大碗裏倒了半瓶,再把剩下的倒進自己的碗裏,舉起碗對肖卓然說,先喝酒,後說話。

肖卓然沒動。

丁範生端起大碗,像牛飲水一樣的灌了幾口,放下碗盯著肖卓然說,肖卓然,肖老弟,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肖卓然說,丁院長,我想知道你今天要對我說什麽。

肖卓然說,我確實不知道。我這一年來一直在給汪亦適打下手,我想努力當一個好醫生。上個月我剛剛通過了主治醫生的考試,以後,我就在外科打發我的時光了。

丁範生又喝了兩口酒,抹了抹嘴巴說,是嗎,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就看錯人了。你知道我此刻想起了什麽嗎?我想起了一首詩,我文化不高,但是我記性好。小時候聽大書,那首詩叫什麽來著?勉從虎穴暫棲身,說破英雄驚煞人。巧借聞雷來掩飾,隨機應變信如神。是不是這樣啊肖老弟?

肖卓然站起身說,丁院長,我現在是個醫生,我在工作中如果有錯誤和缺點,你可以批評處理我,但是你用不著這樣奚落挖苦我。我不是劉備,你也不是曹操,今天也不是煮酒論英雄的日子。我們都是共產黨的幹部,光明磊落,胸懷坦**。有事說事,沒有事情,我要回家了。我的妻子和孩子,還在等我一起喝稀飯呢。

丁範生說,你說什麽,喝稀飯?啊,我知道,也是麥麩子摻槐樹花。我的常務副院長,我的立過戰功的同誌,為了第三醫院辛勤工作了十幾年的好同誌,我的好兄弟,帶著他的老婆孩子,隻能喝麥麩摻槐樹花的稀飯,我這個院長還配當下去嗎?我他媽的多吃多占,我他媽的貪圖享受,我他媽的不是人,我就是血吸蟲!

肖卓然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丁範生把酒碗一舉,仰起腦袋喝個精光,然後把碗往牆上一摔,蹲在地上號啕大哭,哭得肖卓然目瞪口呆手足無措,回過神來,想勸說或者製止。但是丁範生哭得驚天動地而且密不透風,他根本插不上嘴。

丁範生哭著說,肖卓然同誌,我錯了,我真的錯了。過去你批評我,我不以為然。我認為新中國成立了,皖西解放了,革命成功了,我們這些腦袋別在褲腰上活過來的老革命,就應該享福了,就應該吃好的穿好的。我們已經給了人民很多很多,現在是該老百姓養活我們的時候了,我們要把戰爭年代吃的虧補回來。正是因為有了這個思想,所以我才反感你的批評,甚至發展到了打擊報複的地步。可是,這一年的事實教育了我,我沒有想到革命的路還有那麽長,我們的任務還遠遠沒有完成,我們的老百姓還那麽貧窮!我們到底給了他們什麽?吃麥麩,吃槐樹花,這還算好的。在蓼城農村,我親眼看見一個孩子因為吃糠拉不下屎,肛門掙得稀爛,血肉模糊。一個村裏三十個人得了肝炎,我們卻束手無策,眼看著他們病死餓死。我們醫療隊的同誌二十個人每天總共隻有五斤小米,還捐出去一半,可還是杯水車薪,誰也救不活啊!

肖卓然說,丁院長,饑餓是普遍的,天災人禍,我們誰也沒有辦法,你不要太傷心了。

丁範生不哭了,抬起頭來說,什麽天災人禍?人禍大於天災,我就是製造這人禍的一個分子啊!

肖卓然說,丁院長不必過於自責。就算人禍,我們基層幹部也不能負主要責任。

丁範生說,我們推波助瀾啊,我們都是幫凶啊,我們沒有給組織上幫好忙啊!丁範生說著,舉起了那個空酒瓶,在頭頂搖晃著說,肖老弟,你知道我最近在幹什麽嗎?我天天都在反思,天天都在摳我的嗓子眼兒。我恨不得把我多吃多占的東西都吐出來,還給老百姓,多救幾條命。我給自己算了一筆賬,從1953年705醫院設立小灶以來,我們醫院領導大吃大喝,加上請客,這種酒每天至少喝兩瓶,而釀造這種酒,每瓶需要二十斤糧食。每天四十斤糧食,每年一萬多斤,七年,將近十萬斤糧食被我們當做水喝了。還有大魚大肉,折合成糧食,我們醫院領導幹部這些年來,往少裏說,也浪費了五十萬斤糧食。

肖卓然說,丁院長,你別這麽想,那些東西也不全是你一個人浪費的。

丁範生目光似乎有些呆滯,哽咽著說,如果這些糧食不被我們吃掉,不被我們變成大糞,如果這些糧食儲存在倉庫裏,今天拿出來,能救活多少生命啊!可是,可是,我們這些敗類,我們這些寄生蟲,把它都變成大糞了……

丁範生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又蹲了下去,頭也垂了下去。肖卓然吃了一驚,趕緊上去扳他的肩膀,一邊扳一邊喊,丁院長,你怎麽啦?

丁範生說,肖老弟,我沒醉,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我這裏有一份檢查,你幫我看看,還有哪些問題沒有說清楚的,加上去,交給組織。我不能再當這個院長了,你是第三醫院最合適的院長人選。我的將來,就在蓼城農村了,我在那裏贖罪,我用我的勞動、用我這顆心來彌補我的過失。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你在追悼會上說一句,這是一個犯了錯誤但是知錯就改的人,那時候如果我還有黨籍,請你驗證我是否已經合格。

丁範生說著,又從褲兜裏掏出一大卷皺巴巴的材料,交到肖卓然手上說,你今晚就看,明天就到地區交給陳書記,他從黨校學習回來了,就說我無顏以對,我到農村去了,我贖罪去了。陳書記說過,天地之間有杆秤,秤星就是老百姓,我現在就去找秤星去了,我希望有那一天,我把我的罪贖了,他還能說我丁範生是個好同誌,那我死亦瞑目了。

丁範生說,拜托了,我隻能以這樣的方式離開,否則我就走不掉。長痛不如短痛,我是個共產黨員,我知道什麽叫組織原則,但是我現在更需要的是,我要證明我還是不是個共產黨員,我還能不能當一個共產黨員。肖卓然同誌,過去我對你不理解,誤會過,也嫉妒過,還打擊報複過,但是我最終認清了你,你對黨的事業忠心耿耿,光明磊落,有遠見也有能力。如果早一點聽從你的意見,也不會有今天的悔恨。

肖卓然說,丁院長,我們都是共產黨員,我尊重你的選擇,欽佩你負荊請罪主動要求處分的風度,我也可以把這份檢查呈交給地委,但是我希望你在上級處分之前,不要離開第三醫院,不能造成混亂。明天你繼續上班,例會上的問題還要形成決議。當務之急的糧食問題,還得拿出解決意見。你得答應我。

丁範生終於把眼淚抹幹了,坐在凳子上,看著肖卓然,眼睛裏居然湧上幾分慈祥的光芒。丁範生說,我沒看錯,肖老弟,事實上你現在已經開始主持第三醫院的工作了。我答應你。

肖卓然說,在這件事情沒有結果之前,消息不能對外擴散。

丁範生說,它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

肖卓然說,我們都爭取做—個真正的共產黨員吧,請你接受我真誠的祝福,作為—個老革命,作為一個擁有如此磊落胸襟的老共產黨員,你將成為我的楷模。

四天後,地委書記陳向真和地委組織部李部長來到了第三醫院,宣布一項任命,撤銷丁範生第三醫院院長和黨委書記職務,降職為第三醫院副院長,肖卓然同時擔任第三醫院院長和黨委書記。

當天晚上,丁範生約肖卓然散步,肖卓然知道丁範生心情沉重,有些話也想和他聊聊,就答應了。兩人並肩溜達到康民大廈的工地,看著一片狼藉的大廈根基,丁範生說,卓然同誌,我現在無官一身輕,受了處分,也解脫了,心裏很幹淨。隻有這一件事,我感到很難受。由於我頭腦發熱,搞了這麽個大而無當的工程,不上不下,勞民傷財。這個爛攤子留給你,我真的很難過,對不起了。

肖卓然說,老院長,你也別太自責了。說實話,這件事情我也有責任,當時沒有阻止。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主張搞一個宏偉的康民大廈,從事情的表麵上看,是受當時大發展氣候的影響,但從本質上講,出發點並沒有錯,我們的醫院,也確實需要一個新型的住院大樓。所有的問題就是一個時間問題。錯在時機不成熟,時候沒到,物力財力跟不上。但這並不等於說我們就不需要。現在你主持打的這個根基,不是廢墟,以後時機成熟了,條件具備了,我們還是要把它建成。我說過,一年兩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準行。讓我們一起努力吧。

肖卓然動情地說,謝謝老院長,你對我的鼓勵,也是對我的壓力,以後有了難題,我還是要請老院長指導。

丁範生說,指導談不上,有了意見,有了建議,我會當麵向你提,就像你對我那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了重大任務,你肖院長一聲令下,我丁範生一馬當先。

肖卓然說,一言為定。

丁範生自請降職之後,在程先覺結婚的第二天,帶領一個由年輕醫務人員組成的醫療隊,長年輾轉於皖西地區廣大農村,後來落戶在蓼城橋頭鄉,在70年代初期的一場抗洪中,身先士卒,築壩搶險,因勞累過度,暈厥摔下大堤,腰脊斷裂,從此癱瘓——此為後話。

05

肖卓然上任伊始,就著手解決糧食問題。從藥材倉庫裏清理出一百多種共四千多斤中藥材,裝了六卡車,前往浙江沿海地區,換取海帶和其他水產品,同時發動部分醫務人員,由鄭霍山擔任總指揮,進入大別山,指導和幫助山區群眾尋找可食用植物,使得第三醫院在最困難的時期,沒有餓死一個人。

有一天開會,肖卓然布置近期業務培訓和考核,要求從德能勤績等方麵全麵衡量。肖卓然打著淩厲的手勢說,各科室要在近年分配的大學生裏麵,盡快培養出兩至三個能夠獨當一麵的專家。我們的醫院,要人才輩出,人才濟濟,而不能技術壟斷。那種專家獨霸一方、一人離開地球不轉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鄭霍山在下麵用胳膊肘拐拐汪亦適說,聽聽,這是在講你呢。人家在你手下也就是鍛煉幾個月,你就以為可以騎在人家頭上作威作福了。看看,現在就給你下馬威。

汪亦適說,少來這一套。我看他是在說你。你小子落井下石乘人之危,把舒雲舒都氣哭了。你得當心點,老肖收拾人也是心狠手辣的。

鄭霍山說,看見沒有,上個月這個人的臉還是綠的,眼珠子也是黃的,舒老三跑去找我,說怕他得了肝病。看看,現在是紅光滿麵,眼珠子炯炯有神,一口氣呼出三尺開外。那桌子再讓他拍上一年,非砸個窟窿不可。

汪亦適說,其實,給老肖這樣的人治病,最好的方子就是提拔使用,比特效藥還靈驗。

程先覺結婚,是在肖卓然擔任院長的第二個星期。程先覺向肖卓然匯報說,他已經有了對象,是楊副專員的妹妹,見了幾次麵,雙方感覺不錯,請示肖院長,能不能批準他結婚。

程先覺說,過去規定,縣處級幹部結婚補助三十塊錢,三十塊錢能買三百斤大米。你不能當上院長就破壞這個規矩。

肖卓然說,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沒有別的優點,就是愛認死理。我過去說過,執行規定要一絲不苟,現在我還重複這句話,嚴格按照規定來,補助你三十塊錢。行嗎?

程先覺說,我當然擁護。

到了下午,程先覺又哭喪著臉跑到院長辦公室說,算了院長,還是補助我十斤小米吧,三十塊錢現在隻能買三斤小米,錢成紙了。

肖卓然哈哈大笑說,你程先覺不是會算計嗎?這回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你既然堅持按照規定辦事,我這個院長當然更不能違反規定,補助你十斤小米是不可能的。兩條路:一是按規定補助你三十塊錢;二是拿三十塊錢,按市價買三斤小米給你,再買七斤小米算借給你。

程先覺說,我選擇第二條。

然後就舉行了婚禮。也是在第三醫院的大會議室裏,擺了數量有限的花生糖果。楊副專員等人參加了,新郎新娘各自家裏來了幾個人,醫院的同事們去熱鬧一場,就像開了一次大會。

在程先覺的婚禮上,鄭霍山送去的禮物別出心裁,是一盒他自己研製的“陽泉”,說明書白紙黑字寫著,專治舉而不挺,挺而不堅,堅而不久。

這盒藥引起一點小小的麻煩,要不是礙著副院長兼新郎的麵子,程先覺差點兒就同鄭霍山吵起來了。在一片哄笑聲中,鄭霍山麵不改色心不跳,振振有詞地說,現在是困難時期,我們大家的身體都有問題。男女之事,人皆有之,但不能竭澤而漁。這種陽泉,不是壯陽藥,也不是補陰藥,它是我們在困難時期既保證提高**質量,同時又保護身體不受過多榨取的補充藥品。

醫院裏的人對於男女之事並不陌生,平時葷的素的玩笑也開一些,但那都是在背地裏的悄悄話。像鄭霍山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裏三層外三層地高談闊論,還是第一次,尤其還當著新娘的娘家哥哥楊副專員的麵。程先覺當時臉上就有一些掛不住,走近正在揚揚得意賣弄**的鄭霍山,壓低聲音說,老鄭你搞什麽名堂,你是來臭我的還是來賣狗皮膏藥的?

鄭霍山嬉皮笑臉地說,程副院長,你也是醫生,怎麽這麽封建,這是科學你懂嗎?你今晚就可以進行臨床試驗,明天把體會說給我,這也是幫助科研。

程先覺氣不打一處來,瞪著眼睛說,滾你的蛋,我的婚禮不歡迎你。

鄭霍山說,他媽的,我是你拿請帖請過來的,現在居然讓我滾蛋!我偏不滾!

程先覺和鄭霍山這才停止爭吵。肖卓然說,鄭霍山送的禮物,沒有惡意,這藥品也是經過藥檢部門確認的,但是你送的場合不對,尤其不應該誇誇其談。這種場合老是談****的,你不覺得別扭?

鄭霍山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我們當醫生的,人身上那些物件幹什麽用的,什麽不是清清楚楚?**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為什麽要遮遮掩掩?我跟你們說,**的問題不解決,別的問題解決得再好也是白搭。

肖卓然說,你少說兩句,憋不住回家說去!

鄭霍山說,我在推銷我的產品,你作為院長,應該表揚我的敬業精神。回家有什麽說頭?回家我就直接用了。

肖卓然說,越說越不像話了,哪裏像個中醫科主任!

鄭霍山說,那你說我像什麽?

程先覺一竿子插進來說,還能像什麽?流氓!

鄭霍山正要發作,肖卓然手一揮說,程副院長,虧你還是醫生,醫生應該有醫生的判斷標準,不能動不動就上升到流氓的高度。

程先覺說,他送這東西確實不合適。

肖卓然說,你希望他送你十斤小米,可是他有嗎?他能送你這個東西,也值十斤小米。你們不要扯淡了。婚禮開始了,各就各位。

鄭霍山朝程先覺不懷好意地笑笑說,好,聽肖院長的指揮。誰再搗亂,當心肖院長把他的那個給那個了。

程先覺咬牙切齒地說,好,等老子過了這一關,有你的好看。

程先覺結婚之後,買了一雙高級皮鞋,底子很硬。有一次在外科手術室外麵,正好被肖卓然碰見。肖卓然聽著聲音不對,對程先覺說,老程,你過來。

程先覺不知就裏,昂首挺胸地過來了。肖卓然側耳聆聽,聽著橐橐的聲音,然後笑著說,老程,你下班後到我辦公室去一下。

程先覺中午到肖卓然辦公室,本來以為他有什麽大事要交代,沒想到肖卓然給他講了一個故事,肖卓然說,你認識方得森嗎?

程先覺說,認識,原先在衛生局工作過,同學啊。

肖卓然說,對了,他現在是醫藥公司供銷科的科長,他老婆是個土包子。結婚的時候,據說方得森從南京給她買了個絲綢褲頭,被他老婆罵了一頓。說有錢應該花在明處,買個褲頭穿在裏麵誰也看不見,褲頭用白洋布縫一個就行了。方得森一聽是這個道理啊,絲綢褲頭穿在裏麵是虧了。後來你猜他是怎麽做的?

程先覺說,知道,他寫了個條子,貼在他老婆的屁股上——內有高級絲綢褲頭一條。

這當然是個笑話,是皖西醫療衛生係統好事之徒為了挖苦那些搖身一變成了假洋鬼子的幹部,捕風捉影添油加醋編派出來的。程先覺老老實實地回答了,看見肖卓然正陰陽怪氣地盯著他那雙油光鋥亮的皮鞋,這才明白上當了。

程先覺說,那是針對醫生護士的,沒有說行政幹部不許穿皮鞋。

肖卓然說,那我現在口述一條補充規定,你記錄——為了保持正常工作秩序,第三醫院所有幹部職工,上班期間一律不得穿高跟鞋和硬底皮鞋。此規定於今天晚上下班之前傳達到所有人員。

程先覺東張西望,嘟嘟囔囔地說,這又不是什麽大事,幹嗎要這麽興師動眾的?我好歹也是個副院長,難道連一雙皮鞋都不能穿?

肖卓然說,我不管你什麽副院長副股長的,今天下午,如果我再發現你穿著皮鞋招搖過市,我就禁止你出入業務科室。聽明白了沒有?

程先覺見肖卓然不像是開玩笑,心裏一虛,趕緊回答,聽明白了。

這件事情後來傳出去,就有人借此做文章,把肖卓然描述得無所不管,就連人家夫妻**都管。因為肖卓然曾經在會上說過,現在條件好了,營養足了,我們有些同誌不思進取,兩口子天天晚上不到八點就上床了,一年生一個孩子。隻顧照顧孩子了,哪裏還有精力工作啊?照這樣生下去,用不了二十年,我們皖西地區就人滿為患了。

06

鄭霍山這幾年在中醫藥研究方麵,建樹頗豐,尤其是養生健身之道,搞得爐火純青。第三醫院雖然是綜合醫院,後來還設立了心血管科、內分泌科、神經科等,但是在60年代之前,這些科室基本上都是以中醫診斷為主,鄭霍山大顯身手,幾乎哪個科室有了疑難雜症,都要請他去會診。因此在三年自然災害的年頭,鄭霍山家裏的夥食總比汪亦適和肖卓然的家裏強得多。

到了60年代中期,除了基本的中醫理論,鄭霍山還有一個天大的成就,那就是對於性學的研究。他不僅熟讀《黃帝內經》《素女經》等中國古代典籍,不知道他從哪裏還搞了幾本外國的性學著作,其中還有外文插圖版。外文他看不懂,整個第三醫院隻有汪亦適和舒雲舒學過英文。有一次他去找舒雲舒請教,舒雲舒把書一打開,看見插圖先就麵紅耳赤了,一把把書扔得老遠,再也不理他了。他跟在舒雲舒的屁股後麵喊,這不是什麽流氓書,這是科學,你不要封建。舒雲舒頭也不回地說,你那科學我看不懂,另請高明吧。

鄭霍山沒有辦法,隻好去請教汪亦適。汪亦適翻翻書說,性學是一門科學不錯,但你這玩意兒不是科學,你這玩意兒就是流氓書。這是**十八招,如果讓保衛科的人看見你在鼓搗這玩意兒,判你個流氓罪都是有可能的。

鄭霍山這才知道,他用二十斤糧票買來的這個小冊子,當真是一本黃色書籍。二話沒說,一把火燒了。

鄭霍山不僅從理論上探討性學,而且很注重在實踐中加以運用。夫妻過生活的時候,他總是向舒雲展提出這樣那樣的要求。舒雲展不肯,他則振振有詞地說,這是科學。人不是動物,人與人之間最本質的交流就是**,最應該講究的也是**。生活水平高不高,主要是看兩巴,下麵那一巴的生活水平比上麵這一巴的生活水平還重要。現在是自然災害困難時期,上巴的問題不好解決,提高下麵那一巴的生活水平還是有可能的。

有一次**過後,鄭霍山吧嗒著嘴,好像意猶未盡,突然問了舒雲展一個奇怪的問題。鄭霍山說,有一個問題,中西醫理論都沒有涉及,那就是感應問題。按照西方科學,生命與生命之間,應該有一種看不見的聯係,尤其是血緣相近的人,一個人受到大的刺激,另一個人似乎也應該有生理反應。

舒雲展對他的話總是似懂非懂,問道,你是說,人與人之間,有靈魂聯係?

鄭霍山說,說靈魂,好像就是迷信,其實我看不是。按照牛頓的說法,世界是物質的,生命也是物質的,那麽也可以這樣理解,靈魂也是物質的。你說,我們在做那個事情的時候,在你進入**的時候,你的雙胞胎妹妹會不會有感覺?

舒雲展一骨碌從**翻下來,拽起枕頭就要砸鄭霍山,嘴裏罵道,你真是流氓啊,你的腦子都裝了些什麽?

鄭霍山雙手擋住枕頭,一本正經地說,你別急啊,這是科學,我在跟你探討科學道理呢。正好你有個雙胞胎的妹妹,方便我們進行實例考察。你抽空問一問。

舒雲展說,問你個鬼!這種流氓問題,也虧你想得出來。

鄭霍山說,我是搞醫的,我的問題都是從醫學的角度出發,跟流氓沒有關係。你要是不問,我隻好調查別人了。

舒雲展說,那你調查別人吧。不過我警告你,你得小心點,別讓公安機關又把你抓到三十裏鋪,第二次當勞教犯。

舒雲展嘴裏雖然這麽說,心裏居然還是讓鄭霍山埋下了一個疑點。有時候姐妹單獨在一起,她真想問問,他們兩口子**的時候老三會不會有反應。可是這種話又說不出口。想來想去,後來舒雲展找到了另一個捷徑。有一次她問舒雲舒,前天夜裏她有沒有感到不舒服。舒雲舒驚訝地說,你是怎麽知道的,我前天下半夜心口疼,疼得直冒汗,卓然差點兒都叫救護車了。後來疼了一陣又消停了,我怕二老知道了擔心,叮囑卓然不要對外說,他還是說出去了。

舒雲展心裏暗想,看來鄭霍山真的是在搞科學研究,這個人研究科學已經到了掐指妙算的地步。前天夜裏,她自己發了高燒,快四十度了,鄭霍山給她打了針,到了天快亮的時候燒才退下去。早晨沒起床,還一個勁兒做噩夢。而昨天上午她們姐妹都得到消息,老父親心髒病犯了,前天夜裏搶救了大半夜。

鄭霍山和舒雲展夫妻生活是很美滿的,這也就推動了他們的大生產運動。到了60年代中期,他們已經生下了七個孩子,其中有兩對雙胞胎。這個結果對於鞏固鄭霍山的中醫名家地位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鄭霍山到處宣揚說,實踐出真知,事實勝於雄辯,我們家的雙胞胎,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完全是我們用毛澤東思想武裝頭腦,運用科學的中醫知識指導生活的結晶。

汪亦適婚後數年無嗣,幾近絕望。舒雨霏暗中找舒雲展,舒雲展軟硬兼施,讓鄭霍山配了幾服中藥,放在菜裏讓汪亦適在不知不覺中吃了下去。半年後舒雨霏懷孕,也是一對雙胞胎,而且是龍鳳胎,一男一女,舉家大喜,滿城風雨,鄭霍山也因此聲名大振。整個皖西地區,基本上沒有人不知道第三醫院有個中醫鄭霍山,鄭霍山可以指腹定子。凡是找鄭霍山看病的,不能懷孕的都可以懷孕,想要男孩就是男孩,想要女孩就是女孩,想要幾個就是幾個。

這話越傳越神,鄭霍山差不多一度成了皖西地區的“送子觀音”了,以至於在二十年後肖卓然說,鄭霍山為皖西的計劃生育工作製造了嚴重的惡果。直到三十年後鄭霍山才說了實話,其實汪亦適的生育能力根本沒有問題。那對雙胞胎並不是他的醫術起了作用,而是舒家的女兒有雙胞胎的基因,他隻不過嚐試著把這種基因調動起來發揮作用,沒想到還真的見效了,也算是歪打正著吧。

後來鄭霍山自己寫了一本書,名字很大膽,就叫《提高夫妻生活水平》,裏麵就**的起源、性質、發展過程、與情感的關係等進行了闡述,裏麵還運用了很多辯證法原理。在技術層麵上,就**之前的情緒準備、醞釀、時機、飲食、燈光、音樂等,也進行了具體的分析,裏麵穿插了很多實例,並配有插圖。江淮人民衛生出版社已經納入出版計劃了,但是因為後來發生了“**”,這部尚未出籠的著作就被納入毒草範圍,連同鄭霍山本人一起,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這是後話了。

07

60年代中期,是皖西第三醫院真正的大發展時期。自然災害結束了,生產恢複了,大別山又是姹紫嫣紅,農村人民公社興修水利,大搞農田基本建設。皖西城雨後春筍般的多出了許多工廠,如機械廠、化肥廠、毛紡廠、造紙廠、拖拉機廠等,城市人口不斷增加。

舒南城在50年代中後期的政治運動中,作為一個地方資本家,受到了一定的衝擊,在皖西工商聯的會議上做了幾次檢查。但當時的運動主要是針對黨內幹部,舒南城是民主人士,經陳向真書記和地委巧妙保護,沒有被劃到右派行列。此後,舒皖藥行逐漸減退個人股份,多數並入皖西專區醫藥公司。到了60年代初,舒南城對皖西醫藥事業的貢獻被重新宣揚,當選為皖西政治協商會議副主席。此時的舒南城,已經是三世同堂兒孫繞膝,舒家老宅裏差不多可以辦一個托兒所,有肖卓然和舒雲舒的大女兒舒薔薇、小女兒肖豆蔻、兒子肖川芎,汪亦適和舒雨霏的龍鳳雙胞胎大兒子汪茯苓、小兒子汪琥珀、女兒舒銀杏,鄭霍山的雙胞胎老大舒當歸,老二鄭柴胡,還有一個老小鄭天麻,一共九個孩子,除了舒薔薇已經讀小學了,其他均不超過六歲。

當初鄭霍山提出讓每家的第一個孩子姓舒,肖卓然和汪亦適都很反感,認為鄭霍山這是曲意討好老丈人。特別是汪亦適,那時候幾年不孕,正在惶恐不安,就連自己能不能有孩子都難說,鄭霍山居然提出這麽個問題,哪壺不開提哪壺,簡直居心不良,簡直用心險惡。但是後來慢慢也就想通了,舒家二老膝下無子,閨女一個個離巢嫁出,晚年勢必淒涼。鄭霍山這麽個很沒有人味的人,提出這麽個想法,其實還是很有人味的。

對於給孩子取名字,最初不僅汪亦適和肖卓然對鄭霍山的餿主意嗤之以鼻,舒家幾姐妹都一片聲討,說這簡直是胡鬧,把孩子的名字都取藥材了,像個什麽樣子?蹊蹺的是,在舒家姐妹亂哄哄聲討鄭霍山的時候,舒南城老先生則微笑不語,若無其事地吸他的水煙。說一次老人家沒有態度,說兩次老人家還是沒有態度,最後大家就明白了,老人家沒有態度其實就是態度,老人家默認了,看他那笑眯眯的樣子,沒準還讚許呢。這以後,用中藥名稱給孩子起名字,就成了這幾家的慣例,而且多數都是鄭霍山越俎代庖的。

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幾姐妹的肚子都相繼開張了。爭先恐後,就像種熟的地,不長莊稼則已,一旦播上種子,呼啦啦就長出一片了,一發不可收拾。每家平均三個,有男有女,人丁興旺。而且看這架勢,如果不關上閘門,每家再生三個五個也不是個問題。

這個時期,肖卓然的事業如日中天。他才三十五六歲,精力充沛,思維敏捷,不僅領導醫院開展業務建設得心應手,就是應付各種政治活動也是遊刃有餘。醫院建立了各種規章製度,包括人才引進和培訓、業務考核和職稱評定、考勤和獎罰,包括醫療方案的批準權限、大病重症會診標準,等等。

肖卓然在大會小會上說,人民醫院為人民,這不是一句空話,待病人如親人,不能隻喊口號,在我們第三醫院這裏,隻有病大病小,沒有官大官小,隻有病急病緩,沒有錢多錢少。隻要是病人找上門來,我們第三醫院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收下來,我們力所能及的就由我們來治療,我們不能治療的,也要為他們谘詢,幫助他們找到最合適的醫院,幫他們找到最合適的醫生。老百姓進城兩眼一抹黑,看個病不知道要走多少冤枉路,不知道要花多少冤枉錢,我們既不能讓他們病急亂投醫,也不能讓他們有病沒法醫。

肖院長有了這個態度,第三醫院就門戶大開,皖西地區都知道皖西城裏有個菩薩醫院,菩薩醫院裏有個青天院長,所以到第三醫院看病求醫的人就要比其他醫院多得多。

當然,有這種想法尤其是有這種說法的,在當時是極少數人。那時候提倡大公無私,厲行節約蔚然成風,對於第三醫院堅持麵向普通老百姓持不滿態度的聲音很微弱。直到幾十年後,第三醫院仍然保持了這個傳統,從而成為江淮地區家喻戶曉的平民醫院。到了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有相當長的時間,在皖西地區後來的皖西市,除了重大隱患或疑難雜症需要汪亦適或鄭霍山以及他們的學生出麵操刀把脈,縣處級以上的幹部,如果需要小病大養或者私病公養,再抑或是開補藥開特種藥的事情,那是斷斷不會找到第三醫院門下的。盡管那時候肖卓然早已不當院長了,但是他訂的那套規矩還在雷打不動地執行著。

第三醫院堅持底層關懷,又大包大攬地為病患承擔了很多義務,固然是件功德之舉,這樣做也帶來一些問題,那就是錢。政府每年補貼非常有限,肖卓然又堅持實行最低收費標準,那麽錢從哪裏來呢?在這個問題上,肖卓然采納了鄭霍山的建議,在醫院南邊辦起了一個小型製藥廠,最初是炮製中成藥,多數是鄭霍山研製的產品。鄭霍山在皖西中醫界已經聲名大振,求醫者絡繹不絕,僅他屬下中醫科的患者對於中藥的需求量就已經相當可觀,其他醫院包括下麵縣級醫院和鄉鎮衛生所,多數中成藥都是從第三醫院製藥廠購買。這件事情用鄭霍山的話說,皆大歡喜,病人有了廉價的藥,醫院有了額外的錢。

後來,隨著科研人員的引進,肖卓然又讓程先覺給地區衛生局和工商局打了個報告,製藥廠注冊了幾種技術含量較低,在農村要普遍使用的西藥,藥廠生產規模進一步擴大。第三醫院雖然堅持平民風格,但是在資金方麵,比第一和第二人民醫院要富足得多。

現在,第三醫院終於迎來了它的春天,製度建設、人才建設、業務建設都已經走向了正規。但是肖卓然還有一件很重要的心思難以釋懷,那就是康民大廈的問題。

當初丁範生降職之後,在康民大廈被遺棄的工地上那一番推心置腹的話,這些年始終縈繞在肖卓然的心頭。丁範生是犯了“左”傾錯誤,那是在一個特定時期犯的特殊錯誤。丁範生文化程度不高,對於事業的理解有局限性,但是丁範生當初提出的要為皖西人民建設一座現代化的住院大樓的動機並沒有錯,甚至可以說有長遠眼光。遺憾的是,他的想法提得太早了,行動的時機更是早了。肖卓然記得他在幾個場合都說過,一年兩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準成。屈指算來,從這個想法最初提出並奠基,現在正好是十個年頭。皖西的工農業建設已經步入到一個理性的秩序的階段,人民生活水平穩步提高,那麽,改善老百姓的醫療條件,把第三醫院的建設推向高峰,也就勢在必行了。

08

這年秋天,肖卓然主持院務會,分析了醫院建設的方方麵麵,同時拿出確鑿的數據。肖卓然指出,按照當前第三醫院所承擔的醫療任務,根據現在醫院的資金實力,康民大廈的建設時機已經成熟。當年丁範生同誌主持的設計方案,經江淮省重新論證,仍然具有可行性。

黨委副書記李紹宏發言說,目前政治學習任務很緊張,而且上級一再提倡艱苦樸素。本來其他醫院就對我們辦藥廠有看法,我們掙了錢,還是應該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多考慮國家的困難。這個時候大興土木,是不是合適?

肖卓然反感地說,我們建設醫院,改善老百姓的醫療條件,就是從根本上為國家分憂。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的話以後再也不要提了,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不是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就是要讓老百姓過好日子。

李紹宏愕然地看著肖卓然說,肖院長,你這樣說有問題,我們不能丟掉艱苦樸素的優良傳統。

肖卓然說,我說過要丟掉艱苦樸素的優良傳統了嗎?艱苦樸素是我們領導幹部的事情,我們不能老是讓老百姓艱苦樸素。十年前,當丁院長提出要建設十八層醫療大樓的時候,我也是持反對意見的,因為我認為那時候時機不成熟。我記得我跟老院長說過,一年兩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準成。從老院長提出這個設想,打了根基,到現在已經十個年頭了,是該我們兌現承諾的時候了。

李紹宏說,肖院長,當初方案基本上是丁範生個人提出來的,說十年八年準成,是你個人提出來的。現在看來,這件事情,從始到終,都是個人意誌。個人的承諾不等於組織上的承諾,我覺得我們還應該征求廣大群眾的意見,不能感情用事。

肖卓然終於火了,拍著桌子說,征求群眾意見?群眾懂什麽,群眾吃不飽飯,看不起病,說不上話,報紙電台怎麽說,群眾就怎麽說。怎麽能過上好日子,群眾就怎麽說。如果都要征求群眾意見,要我們領導幹什麽,要我們黨委幹什麽?我們今天坐在這裏,就是代表群眾!

肖卓然一拍桌子,大家就不吭聲了。肖卓然當了幾年院長,別的把持得還算有分寸,就是養成了拍桌子的習慣。

這次會議形成決議,再次成立基建領導小組,由副院長程先覺牽頭,盡快完成續建康民大廈的籌備工作。讓肖卓然始料不及的是,這次會議也給他埋下了一個禍根。

決定康民大廈續建之後不久,肖卓然帶領一個醫療隊兼調研小組,前往壽春、梅山、蓼城、舒霍等縣農村進行巡回醫療。主要的任務是解決流行在皖西農村的血吸蟲病和肝炎病,次要的任務是進行流行病的防疫知識普及。

丁範生已經在四年前申請辭去第三醫院副院長職務,主動要求降低行政級別,從十四級降到十九級,帶領全家下放到橋頭公社,當了一名鄉鎮衛生院的院長。雖然丁範生沒有受過係統的醫療衛生教育,但是多年在醫院工作,耳濡目染,常識知道了不少,加上降職之後,隱居鄉間,潛心苦讀,對於農村常見病和一般的傷病處理,還是積累了一些經驗。

在丁範生的農家小院裏,肖卓然向丁範生介紹了第三醫院這幾年的變化,丁範生說,我都知道了。第三醫院的每一個變化、每一個進步,我都知道。我在這裏,沒有人知道我曾經是第三醫院的院長,也很少有人知道我是一個老革命。這裏的老百姓都喊我老丁,在他們的眼裏,我就是從外鄉調來的一個農民土醫生。

肖卓然說,當年您設想建設一座康民大廈,作為皖西最大的住院部,那時候情況不允許,現在我們有了資金,有了政策,有了技術力量,時機已經成熟了。程先覺同誌在負責籌備,我希望開工的時候,老院長能夠親自回去看一看。

丁範生聽了,心裏一熱,眼窩也就熱了,吸了幾口煙說,肖院長,我給你添麻煩了,留下那麽大個屁股讓你擦。

肖卓然說,老院長您千萬別這麽說,現在回過頭來看,您的想法並沒有錯,僅僅錯在時機。那時候我們做事隻能走一步,而您帶著我們走了兩步,錯就錯在多出的那一步上。上個月,經過專家論證,您當年打下的根基,承重在二十層以上。可以說,您是以您的錯誤給我們打下了基礎。康民大廈能夠建成,您還是首功。

丁範生沉默了半天,看著肖卓然,兩行熱淚滾滾而下。過了很長時間丁範生才說,沒想到你肖卓然這麽有胸襟,你能這麽看問題,我老丁就感到安慰了。我們的康民大廈如果能建成,我死也閉眼了。

肖卓然說,關於康民大廈的使用,我們以前就有過討論,我希望它能為皖西最底層的老百姓提供體檢。

丁範生說,給農民體檢,而且每年複查,想想心裏都是熱的,都是火辣辣的,這是功德無量的事情。可是,這也是一件有天大的困難的事情!

肖卓然說,我記得您當年跟我說過,想到而暫時做不到,以後還有機會做到;連想都想不到,那就永遠也做不到。困難是有的,別說資金,把農民從農忙中解脫出來體檢,都是一件很費力的事情。但是我們不能不做,我們要一點一點地做,哪怕一寸一寸地往前。

丁範生說,陳書記那句話說得好啊,天地之間有杆秤,秤星就是老百姓,滿天的星星都在看著我們啊!皖西的老百姓不會忘記好人的。

丁範生不解地問,那你還有什麽招數?

肖卓然說,這就好比一條河,上遊路過一個毒源。我們僅僅從下遊消毒,永遠也消不完,還是要從上遊掐斷毒源。我已經跑了四個縣,一直有個疑問,為什麽皖西地區的血吸蟲和肝炎發病率那麽高?而且曆史上就高,我很懷疑是吃水的問題。皖西群眾吃水來源有兩個,一個是史河和史河支流,水質相對還算好的。但是進入鄉村,多數是小河溝,人畜共用,一到下雨天,糞便流淌,細菌繁殖。還有很大一部分群眾的食用水是井水,多數是土井,離地麵不到十米,水質看似清潔,其實也有很多細菌。這個問題不解決,我們就是再建一百所醫院,也解決不了問題。

丁範生突然笑了說,肖卓然,你講這話,我想到了一個說法,你知道棺材鋪的老板最希望的是什麽?

肖卓然說,他希望人死得越多越好。

丁範生說,那麽醫院呢,當然是希望病人越多越好。不同的是,我們的醫院是人民醫院,是希望老百姓健康的。你的想法讓我很受教育,你考慮的問題是大問題。事實再一次證明,你是個有責任感的人。

肖卓然說,我已經讓人抽樣了,回去化驗,有了結果我要向專區匯報。改善群眾的用水條件,改善老百姓的生活習慣,才是保證人民健康的根本。

丁範生說,這應該是地區衛生局和國家衛生部做的事情,你就不怕給你扣上多管閑事出風頭的帽子?

肖卓然說,老院長您看我像瞻前顧後的人嗎?在這一點上我跟您一樣,心底無私天地寬。

丁範生說,肖老弟,我現在真的很後悔,當初我們第三醫院,不,當初我們榮軍醫院成立的時候,我就應該把領導權交給你,讓你放手大幹。如果你當家早十年,我們的醫院今天是個什麽樣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肯定比今天要好得多。

肖卓然說,那也不一定,那時候我還年輕,隻有一腔熱血,經驗還是不足,看問題也沒有今天這樣實在。

丁範生說,不過有一句話我得提醒你,最近你注意到上麵的形勢沒有,好像又在搞什麽運動。報紙上說,山雨欲來風滿樓,樹欲靜而風不止,我也不知道是個啥意思,總覺得哪裏不對勁。過去我對你有看法,就是鋒芒太盛,過於好強。今天我還是要勸告你,這個時候,你要注意,幹什麽事情都要留有餘地。老話說,槍打出頭鳥,做事要走一步看兩步。

肖卓然說,老院長,您是了解我的,我堅持真理,也堅信真理。我不能因為個人得失隱瞞我的觀點。

肖卓然說,老院長,我記住了。

09

就在肖卓然帶領醫療隊下鄉開展巡回醫療的時候,舒雲舒接到一個電話,老四舒曉霽又捅紕漏了。

舒曉霽捅的紕漏,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就看怎麽說了,就看誰來說了。

自從下放到壽春廣播站,舒曉霽就把自己封閉起來了,老老實實地工作了半年。這半年她隻回了一次皖西城,運了一堆吃的東西,買了一個特大號的便盆回壽春。她提出讓家裏給她在壽春廣播站的宿舍裏安上抽水馬桶,實在不行安一個衝水便池也行,這當然是異想天開,因為當時皖西城裏根本就沒有抽水馬桶,衝水便池從省城倒是可以買到,但是壽春廣播站的宿舍裏,根本沒有下水道。

原先在皖西人民廣播電台工作的時候,她對公共廁所幾乎讓人暈厥的氨氣深惡痛絕,好歹還是堅持過來了。隻要有空閑,她就會騎自行車或者搭乘公共汽車跑回自己的家裏方便。但是到了壽春,這裏的廁所更是惡臭衝天,糞便流淌,根本下不了腳。最開始的時候她采取了一個極端的辦法,那就是盡量少吃少喝,這似乎並不能減少上廁所的次數,更不能減少上廁所的痛苦。

後來她發現了一個竅門。整個壽春縣,隻有縣委招待所裏有衝水便池。舒曉霽為了方便,經常去縣委招待所。不了解內情的人,還以為這個舒曉霽有來頭,不住廣播站的宿舍,居然住在縣委招待所裏。

為了廁所問題,她進行過許多次戰鬥。有一次甚至在會上向廣播站閻站長提出,文明單位應該有文明的廁所,廣播站亟須建造一個能夠衝水的廁所。

閻站長說,我們的廁所大家都能用,你為什麽就不能用,你對勞動人民是什麽感情?

舒曉霽一急,就說了一句不恭敬的話,閻站長你對勞動人民有感情,你天天去廁所辦公,行不行?

閻站長當時就拍了桌子說,豈有此理,一個共青團員,居然天天為上廁所找領導,太資產階級了!如果大家都用衝水便池,怎麽積肥,沒有肥料,你吃什麽?

舒曉霽脫口而出,我喝西北風,你吃屎!

這一下,就把閻站長徹底得罪了。得罪了閻站長,舒曉霽一點兒也不在乎,工作照樣吊兒郎當。讓她播音,她老是無精打采,把好人好事表揚稿念得像致悼詞。讓她采編,她對大好形勢視而不見,專門采訪最貧困的地方,把“吃不飽飯”“沒錢讀書”“看不起病”這些話都錄下來了,要不是分管領導把關細致,差點兒釀成政治問題。

閻站長還算有度量,找她談話,要她改正錯誤,她不僅不認錯,還振振有詞地說,他媽的什麽新聞自由?在咱們壽春縣,什麽話都讓說,就是不讓說真話,這難道就是新聞?就因為這句話,廣播站裏有人寫信反映舒曉霽是現行反革命。她再一次蒙混過關,完全是因為大姐舒雨霏起了作用。

閻站長沒經過這個陣勢,一來怕跟這個女人胡攪蠻纏搞不清楚,二來也知道舒曉霽是舒南城的掌上明珠。舒南城前些年一直是地委和專區主要領導的座上賓,舒家在皖西有很高的聲譽。跟舒曉霽和舒雨霏過不去,即使他占了上風,也是兩敗俱傷。閻站長把聲音低了下來,一直和顏悅色勸說舒雨霏,這件事情有誤會,不再提了。

舒雲舒也說,既然閻站長說有誤會,我們也就心平氣和地解除這個誤會,把老四叫來,我們當麵澄清。

閻站長想了想說,舒曉霽同誌對我成見很深,如果當麵澄清,也就等於當麵打架。我這個當領導的,不想跟下屬吵得滿城風雨,尤其是不想在廣播站裏吵架。

舒雲展說,那我們找個地方,到老三你婆家也行。你們肖家不是在壽春嗎?

閻站長說,要不這樣,爭論歸爭論,不傷和氣,你們舒家三姐妹還是革命同誌,麻煩你們做做舒曉霽的工作,晚上我請你們吃飯,讓她作陪,她稍微講兩句客氣話,大家也就都有麵子了。

舒雨霏說,你是說讓老四認錯?那恐怕不行。

舒雲舒說,大姐,閻站長既然這樣說了,我覺得也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不過不要太破費了,說到底是我們老四不懂事!

舒雨霏說,你不要這樣講,老四有什麽錯!老四根本就沒有說那樣的話,別人栽贓,你也相信?

閻站長一看這兩姐妹也吵起來了,幹脆和了一把稀泥說,算了算了,今天就讓我老閻請你們幾個同誌,我對舒先生、肖院長、汪主任、鄭主任一向敬重,我今天就算請舒先生行不行?別的什麽也不提了行不行?

舒雨霏不依不饒地說,你是什麽意思?你是看我們父親的麵子還是看我們丈夫的麵子?你這個輕視婦女的思想要不得!難怪我們小妹在你手下受欺負!

閻站長一看形勢又不妙,舒雨霏氣勢洶洶的,好像她占盡了天下的道理,跟她是扯不清楚的。閻站長說,好好好,我的姑奶奶,我就是請你們舒家四姐妹行不行,我賠禮道歉行不行?

舒雨霏說,這還差不多。

在往舒曉霽宿舍去的路上,舒雲舒埋怨舒雨霏說,大姐你也真是好鬥,人家已經讓步了,你還胡攪蠻纏。這件事情本來就是小妹理虧,能夠息事寧人就謝天謝地了,你幹嗎那麽橫?

舒雲展笑著說,其實我看這樣也好,大姐唱黑臉,老三唱白臉,軟硬兼施,老閻那個人還真是說不清楚。

舒雨霏說,就是,該橫的就得橫。我一眼看見那個閻站長,就不是什麽好人。我們皖西地區還有很多人衣食不保,他為什麽肚子那麽大,不是多吃多占他哪有那麽大的肚子?

當天晚上,廣播站的閻站長當真在壽春的鼓樓酒店擺了一桌,打電話把舒曉霽也叫回來了,還叫了縣委宣傳部的一名副部長和廣播站的兩個人作陪。

在飯桌上,舒曉霽飯照吃,酒照喝,煙照抽。舒曉霽抽煙的水平很高,很有獨創性,玩魔術似的,能把兩支煙接在一起抽。三個姐姐都驚訝於舒曉霽變成了這麽一副樣子。舒雲舒說,老四,你怎麽抽煙了?酒量居然還這麽大。

舒曉霽說,我平時哪有占公家便宜的機會?不吃白不吃。

閻站長苦笑著說,幾位姐妹有所不知,舒曉霽同誌在單位不爭糧票布票,但是煙票酒票她總是第一份。

舒曉霽斜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後旁若無人地扯起一塊雞腿,扔到舒雨霏的碗裏說,壽春燒公雞,江淮名菜。

舒雲舒用胳膊肘碰了碰舒曉霽說,低聲說,注意形象,還大家閨秀呢。

舒曉霽說,狗屁!糧食吃不飽,管他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酒肉麵前,一律斯文掃地。

舒雲舒苦笑一下對閻站長說,小妹年輕不懂事,還請站長海涵,該教育的要教育,但是一些賭氣的話,不能上綱上線。大家都是為了工作,何必要你死我活呢。

站長說,我又何嚐想這樣?可是舒曉霽同誌她到處放炮,影響很不好,批評她還不接受,群眾反映很大,我也不能總是姑息養奸吧?其實我批評她也是為她好,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同誌,前途還長著啊!

舒曉霽啃完雞腿,把骨頭往桌子上一扔,吧嗒吧嗒嘴,又抹抹嘴巴,突然站起來說,姑息養奸你媽的頭!老閻我告訴你,你下次再刁難我,我就把你半夜敲門企圖強**的事實披露出去,我讓你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舒曉霽一語既出,舉座皆驚,大家齊刷刷把腦袋偏向閻站長。閻站長麵紅耳赤,抓耳撓腮,脖子上青筋直冒,呼啦一下站起來說,舒曉霽,你血口噴人!你在壽春縣廣播站犯了那麽多錯誤,我一再替你捂著,你不但不領情,反而造謠中傷我。你,你太過分了!

舒曉霽說,誰讓你捂著的,你捂著別人的錯誤是什麽動機?你不是口口聲聲講黨性講原則嗎?你捂著我的錯誤,就說明你有不可告人的動機。

舒雲舒和舒雲展也被舒曉霽的話搞蒙了,張口結舌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舒雨霏卻抓住了時機,站起身來說,好好,老閻,我現在總算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你以為我們舒家是資本家,你以為我們老四是下放的,就好欺負啊!你等著,這件事情沒有完!

說完,把碗筷一扔,踢倒椅子,轉身出門,揚長而去。

事後舒雨霏問舒曉霽,姓閻的當真半夜敲過你的門?

舒曉霽說,可能吧,反正有人半夜敲過我門,不是他,也是他的狗腿子。

舒雨霏說,你沒有證據是他,為什麽在公開場合說是他?

舒曉霽哈哈一笑說,這有什麽?反正他又不是什麽好人。

舒曉霽的事情最後還是舒曉霽自己解決的,她的辦法隻有一個,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在此之前,舒雨霏也出了個主意,但不是什麽好主意。

那次三姐妹去壽春,第二天把舒曉霽也帶回皖西城了。三姐妹連哄帶騙,讓舒曉霽到第三醫院做了個體檢,體檢的結果,除了血壓有點低,其他一切正常。但舒雨霏說,咱們醫院的設備有問題,檢查不精確。我看老四肯定是精神有問題,她有精神病。

舒曉霽當時就在旁邊,一個結巴沒打就回了一句,你才有精神病!

後來舒雨霏瞞著舒曉霽同舒雲舒和舒雲展商量,要給舒曉霽製造一個假病例,證明她有精神病。舒雲展說,老四都快三十歲的老姑娘了,連個對象都還沒有著落,你把她弄成神經病,那她以後怎麽找對象?

舒雨霏說,我跟你說,她如果不是神經病,隨時都可能捅紕漏。咱們先造個假的,一旦出事,就拿這個當擋箭牌,精神病胡言亂語不負責任。想當年我在朝鮮戰場上假裝神經病,美國鬼子都不敢惹我,我比別人不知道多吃了多少稀飯。

舒雲舒說,那不行,假的就是假的,以後暴露了,性質更加嚴重。我看這樣,老四不是血壓低嗎,我再去一趟壽春,跟那個閻站長好好談談,給老四請假養病,然後我們再慢慢開導她。

舒雨霏和舒雲展想想,覺得也隻能這樣了。舒雲舒和肖卓然參加革命早,在壽春有不少戰友同誌。舒雲舒在壽春又奔波了兩天,閻站長終於表示不再跟舒曉霽一般見識,但是有個條件,那就是盡快把舒曉霽調離壽春廣播站。

後來舒雲舒跟舒曉霽說,可以幫她聯係個工作,辦調動。舒曉霽說,開玩笑!我又沒有犯錯誤,我生是壽春縣廣播站的人,死是壽春縣廣播站的鬼,我哪裏也不去!

舒曉霽說,我偏跟他慪氣。他已經快五十歲的人了,我還不到三十,我就不信我熬不過他。你們別管了,我哪裏也不去,我休假完了照樣回去上班,他能開除我?我的關係在縣委組織部呢。

舒曉霽在皖西城舒家老宅舒舒服服地享受了德國進口的抽水馬桶,十天之後,又大搖大擺地回到壽春上班了。閻站長果然沒能把她怎麽樣。

10

導致李紹宏和肖卓然拉開鬥爭序幕的是一件小事。有一次肖卓然到黨辦交代任務,無意間發現黨辦多了一個女孩。肖卓然一見這個女孩就不喜歡,隔著老遠就能聽見她在笑,咯咯咯咯,好像是一隻剛會調情的小母雞,幸福得直想下蛋。

肖卓然說,嗯,醫院怎麽多出一個人來?

李紹宏和程先覺當時都在場,程先覺介紹說,女孩叫劉雅芝,剛從師範學校畢業,借調來負責醫院的新聞報道工作。

肖卓然當時沒有表態,背著手走了。

過了大約半個月,在黨委會上,黨辦提交了一份人事安排報告,其中有一項內容就是正式調動劉雅芝到第三醫院工作,擔任宣傳幹事。

肖卓然說,我了解了,那個女同誌是師範學校畢業的,現在我們皖西地區缺的就是教師,她應該到學校工作。我們醫院的宣傳幹事,最起碼也應該懂醫。這個同誌不合適,我不同意調動。

肖卓然表了這個態,就等於把這件事情逼上了死胡同。李紹宏萬般無奈,隻好把底交出來了。原來劉雅芝是地委宣傳部副部長邱山新的內侄女,邱副部長希望她留在皖西城工作,而且要找個最好的單位。

地委宣傳部主管文教衛,邱副部長分管醫療衛生係統,而且是地區“抓革命促生產”辦公室的副主任,握有人事上的升降大權,這一點肖卓然並不是不知道,肖卓然很惱火這件事情居然被李紹宏大包大攬了。

肖卓然說,第一,我們現在不需要宣傳幹事,我們第三醫院目前正在建設當中,紮紮實實地做事,沒有什麽值得宣傳的。第二,這到底是不是邱副部長本人的意思,我還不知道。邱副部長沒有跟我談過,我們不能給領導幫倒忙。

李紹宏說,人事工作,曆來是黨委分管。

肖卓然說,我是一院之長,又是黨委書記。第三醫院就是調進一條狗,也必須經我同意,否則一律無效。

劉雅芝最終沒有調進第三醫院,在這裏實習了三個月之後,又卷鋪蓋回到了蓼城縣,當了一名人民教師。

邱副部長對此很不滿,事後把李紹宏叫去,抑揚頓挫地說了一通。李紹宏說,邱副部長,不是我辦事無能,確實是肖卓然太霸道。沒有權力就沒有地位,沒有地位就沒有作用啊。

邱副部長這樣一說,李紹宏就分外緊張。邱副部長不光是地委宣傳部的副部長,還兼著醫療衛生係統“抓革命促生產”辦公室的副主任,其分工又主要在抓革命這一塊,促生產的事情由另外一名副主任負責。而邱副部長分管的所謂抓革命,其實就是“抓人”,不是把人抓進監獄,而是抓人的思想和言行。

李紹宏說,我跟肖卓然當然不能比,他在第三醫院一幹十多年,在院長位置上盤踞了五六年,許多幹部都是他的老戰友老同事,盤根錯節,錯綜複雜,他在那裏簡直實行家長製,比當年丁範生有過之而無不及。事無巨細,全由他說了算,就連別人穿什麽鞋子,他都要管。第三醫院有人管他叫肖霸天,胳膊擰不過大腿啊!

邱副部長過去也聽說過一些對肖卓然的反映,大都對肖卓然不利,比如剛愎自用,比如獨斷專行,比如管理苛刻,那時候他沒有切身感受,反而認為這個同誌有魄力,工作作風紮實。這次他的內侄女安排工作,是李紹宏主動請纓要把她安排在第三醫院的,沒想到肖卓然這麽不給麵子。邱副部長覺悟再高,也不能忍受別人輕視他啊。

邱副部長對李紹宏說,肖卓然同誌既然不同意,必然有他的道理,我們不能因為個人問題鬧不團結,你說是不是?

李紹宏說,首長站得高。

邱副部長又說,不談私事了,我們談談工作。現在運動正在開展,階級鬥爭的新動向要時刻把握。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考慮一個課題,那就是我們為什麽要革命。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革命也是有目的的。有些人參加革命是為了解放全人類,有些人參加革命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問題。尤其是那些出身在剝削家庭的人,從理論上講,中農以上家庭出身的人,能夠投身革命,都存在投機的可能性。

邱副部長的這番話,李紹宏當時不是很明白,他那時候關心的是邱副部長的另外一番話。是啊,地位是由作用決定的,沒有作用就沒有地位,反過來說,沒有地位,要有作用,談何容易?

就從這個時候開始,李紹宏的心裏就埋下了一顆種子,隻要肖卓然還在當院長,他永遠也不會有作用,更不會有地位。肖卓然就是壓在他頭上的三座大山,他的出頭之日,隻能等待肖卓然滾蛋的那一天,他盼望肖卓然早點離開第三醫院,哪怕肖卓然升官,當局長也行,當地委書記、當省長也行,隻要肖卓然不再鉗製他。

11

肖卓然帶領醫療隊在皖西地區的七個縣巡回醫療搞了一圈,回來後起草了一個報告,名為《關於皖西地區醫療衛生工作的調查報告和幾點建議》,陳述了他在皖西農村調查的所見所聞所思,並對改善農民用水條件和改良農民生活習慣提出了具體的建議。

邱副部長在宣傳部會議上提出來,要對肖卓然進行調查,家庭背景、現實表現,等等。會上做出了決定,邱副部長把這個秘密的政治任務交給了他的老部下,第三醫院的黨委副書記李紹宏。

李紹宏對肖卓然早已滿腹意見,有了上方寶劍,自然格外積極。找了一個特殊的理由,啟動了特殊的程序,調來了肖卓然的檔案。剛看了兩頁,就有了重大發現。肖卓然過去在國民黨陸軍江淮醫科學校做過地下工作他是知道的,問題的蛛絲馬跡是,在皖西城解放前夕,在發動進步同學起義的問題上,他為什麽要采取利用舒雲舒寫信的方式,而不是直接和這些同學談?雖然肖卓然在檔案中有文字解釋,說是當時因為情況緊急,他身負重任,他的身份不到最後一刻不能暴露,所以對於幾個可靠的同學,他采取了一種特殊的感召方式。但是這個解釋顯然不能自圓其說,因為事實證明,他的這個工作效果並不佳,因為在接到舒雲舒動員信的三個人當中,隻有程先覺一個人是起義的,另外兩個,一個是投誠的,一個是俘虜。這至少說明肖卓然在發動起義這個問題上有失誤。這是表層的問題。

李紹宏後來幹脆把程先覺、汪亦適和鄭霍山的檔案也調出來,花大力氣對這幾個人的那段曆史進行重新研究,結果又發現了深層次的問題。汪亦適投誠的時候,身後有人開槍,過去的結論是鄭霍山走火,這個結論疑點更大,如果從相反的方向思考,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汪亦適的投誠是個誘餌,鄭霍山的開火才是他們的真正意圖。而他們如果是假投降真反抗,那麽肖卓然後來為什麽不遺餘力地為汪亦適奔走,還曾經一度企圖顛倒黑白,想把汪亦適定性為起義?對於鄭霍山,肖卓然似乎也格外關照,早在鄭霍山在三十裏鋪農場勞動改造的時候,肖卓然還膽大包天地組織大規模的探望,簡直就是向新政權挑戰。

如此分析推理加上想象,李紹宏的腦子裏突然產生了一道閃電般的火花。肖卓然表麵是地下工作者,誰能擔保他在做地下工作的時候沒有暴露?因為當時江淮醫科學校的特務組織具有很強的滲透性,在江淮醫科學校做地下工作的並非肖卓然一個人,而其他幾個同誌都先後被特務發現,慘遭殺害或秘密失蹤,為什麽獨獨肖卓然逍遙法外,而且還受到特務頭子馬庚河的信任?這背後隱藏著什麽?

陰謀、變節分子、叛徒、反革命小集團……這一連串的名詞就像音符一樣在李紹宏的腦海裏跳躍。完全有可能啊,他們全是剝削階級家庭出身,對於新政權有著刻骨銘心的仇恨,他們怎麽會輕而易舉地甘心失去他們的天堂呢?就算他們後來為新政權做了一些工作,那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是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投機革命,偽裝進步,隱藏自己,隻不過由於革命形勢的鞏固發展,他們才沒有輕舉妄動罷了。

李紹宏為自己的重大發現激動不已,跑到地委宣傳部向邱山新如此這般作了匯報,邱山新把一堆材料翻了幾遍說,老李,你的調查下了很大力氣,但是方向搞偏了,說肖卓然是叛徒特務搞小集團都沒有證據,“四條螞蚱”的問題早就被否定了。但是,你的調查也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思路,那就是他的革命動機。我跟你說過,凡是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人,都有投機革命的傾向,你從這個角度調查他,一搞一個準。

邱副部長拿出這個態度,李紹宏的**雖然受到冷卻,但是有一點他搞清楚了,邱副部長對肖卓然已經非常反感了,他並不反對自己調查肖卓然。

李紹宏苦思冥想幾天,終於對邱副部長的“一搞一個準”心領神會了,決定采取恩威並施的策略,先從汪亦適身上撕破口子。從表麵上看,汪亦適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在政治上不敏感,而且汪亦適在皖西城解放前夕的表現,有很多可以做文章的題目。

李紹宏找汪亦適談了一次話,這個時候他當然不會把汪亦適劃到階級鬥爭的對立麵上,因為時機沒有成熟,他需要利用汪亦適。李紹宏首先肯定了汪亦適在外科主任崗位上的貢獻,然後他給汪亦適講了一個故事——皖西城解放前夕,幾名傾向革命的進步青年積極向組織靠攏,但是江淮醫科學校的地下工作負責人卻視而不見,因為這個負責人是個革命的投機分子,他怕過早地接納這些進步青年會暴露自己,直到皖西城解放前夕,這個負責人才在倉促間讓他的情人以私人的名義寫信號召這幾個進步青年起義。為什麽要用私人名義,除了技術性的考慮以外,這裏麵也摻雜著個人的不可告人的動機,就是把起義工作的成績歸功於他個人。由於個人主義在作怪,導致了這幾個進步青年行動遲了一步,結果是,投誠的投誠,被俘的被俘。這就是投機革命的後果,而你本人就是直接受害者。

汪亦適靜靜地聽完,半天沒有吭氣,臉上也沒有表情。

李紹宏說,動機決定方法,方法導致結果。如果不是肖卓然私心作怪,敢於承擔風險,早一點把大家組織起來,那麽你們就會順利起義,斷不至於最後落個被俘的下場。這個結果讓你背了半輩子黑鍋,要不是組織上挽救,你現在是個什麽命運,還很難說。

李紹宏說,我想讓你再回憶一下皖西解放前夕地下工作的情況,肖卓然同誌有沒有在同學之間開展策反工作?

汪亦適說,我看不出來,他隱藏得很深,我們那時候都以為他是國民黨信任的人。不過,我認為他這樣隱蔽自己是對的,因為皖西城解放前夕,江淮醫科學校內部白色恐怖特別嚴重,地下工作的同誌特別謹慎,如果他過於活躍,暴露了身份,不僅策反工作失去領導,可能還會危及其他工作。他是在引導城區遊擊隊抓獲馮百善和馬庚河之後才暴露身份的。

李紹宏說,你這樣看問題不對,我們應該從另外一個方麵看。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我們不能因為怕自己暴露犧牲就龜縮起來,放棄對策反工作的領導,導致策反工作行動遲緩,收效甚微。

汪亦適說,李書記,你認為肖卓然在危險麵前龜縮起來了?你怎麽能這麽看問題?這太荒誕了。

李紹宏說,事實就是這樣。我們清楚,你那時候是非常積極要起義的,就是因為肖卓然遲遲沒有采取措施,才在皖西解放前幾個小時倉促組織,像你這樣能夠回到革命隊伍還是幸運的。在江淮醫科學校裏,不知道還有多少像你這樣的進步青年,由於沒有跟地下工作者取得聯係,也就是說,被我們某些地下工作者放棄了,而被國民黨軍裹脅到台灣,現在還在過著暗無天日的悲慘生活。

李紹宏說著,眼圈都紅了。

汪亦適驚訝地看著李紹宏說,難道你認為肖卓然可以動員整個江淮醫科學校全部起義?那是不可能的。

李紹宏說,你自己的起義行動被影響,沒能成為起義人員,至今背著投誠的黑鍋,在政治上一再受挫,你就從來沒有想過這是誰的責任?

汪亦適說,我想過八百遍了,是我自己的責任。老實說,我接到那封動員信之後,並沒有馬上行動,也是猶豫再三。如果我能當機立斷,我應該是第一個到風雨橋頭的。在這個問題上,肖卓然一點兒也沒有做錯,他的每一個步驟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李紹宏不高興地說,這麽說,你當初起義還動搖過,那你最後投誠是什麽動機?

汪亦適說,從根本上說,是為了保命。

李紹宏說,你這樣說太沒有覺悟了,難道你沒有想到這是棄暗投明,是追求進步,是獲得新生?

汪亦適說,如果我在那時候能清醒地認識到這些,我就加入中國共產黨了。那時候我想的就是活命。

雖然在汪亦適這裏李紹宏沒有得到什麽東西,但是邱副部長那個關於“中農以上家庭出身的人,能夠投身革命,都存在投機的可能性”和“中農以上家庭出身的人,都有可能是階級異己分子”的觀點,還是給了李紹宏巨大的理論支撐。

這個材料後來到了陳向真的辦公桌上。陳向真把宣傳部和衛生局幾名領導召集在一起,聽取了他們的匯報,聽了半個小時,不耐煩了。陳向真說,我們做工作要深入,不能抓住一點不及其餘。肖卓然家庭出身有問題是不錯,但不等於他個人就是剝削階級,恩格斯還是大資本家呢,但他是革命領袖。說肖卓然明哲保身,在關鍵時候龜縮,策反不力,這不是事實。皖西解放前夕,他們三十二個地下工作者,是我親自布置的任務,暴露的時機、策反的時機都是我確定的。不能動不動就無限上綱,動不動就上升到階級鬥爭的高度,動不動就說自己的同誌是階級異己分子,是投機革命。至於說他對當前的大好形勢有看法,那是認識問題。我們應該允許我們的同誌表達自己的觀點。至於朝鮮戰場的問題,更加站不住腳了。你說他靠前是不惜犧牲戰友,是為了撈取政治資本,我認為那恰好是為了解救更多的戰友不惜犧牲自己。

陳向真有了這個態度,邱副部長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肖卓然後來是從陸小鳳的嘴裏知道這個情況的,陸小鳳的消息不知道怎麽這麽靈通。陸小鳳說,好鞋不踩臭狗屎,你不光踩了,還踩了很大的一泡。

肖卓然說,我踩誰了?

陸小鳳說,皖西地區最大的整人專家,你把他的內侄女攆走了,他差點兒給你扣了個投機革命和階級異己分子的帽子。倘若不是陳書記對你知根知底,倘若不是陳書記堅持立場,遇上一個二百五領導,你在政治上就完蛋了。就這樣還不算完,不聽我的勸告,你以後還要倒黴。

12

此後不久,陳向真把肖卓然叫到地委他的辦公室,並沒有提及組織上對他的調查,而是又親自聽取肖卓然匯報了一次他在農村調查的情況。陳書記聽得很細,對於肖卓然報告裏提到的事例,譬如說用河溝水的是哪些村莊,食用地表水的占多少比例,抽樣調查的化驗數據,等等,不厭其煩地詢問,肖卓然則有根有據地回答。

匯報完了,陳書記背起手在辦公室裏踱步,踱了很長時間,然後問肖卓然,卓然同誌,你認為我們當前的工作重點是什麽?

肖卓然回答,報紙上說,是社會主義政治建設和經濟建設。我認為,最根本的還是衛生建設。如果我們的群眾不能擁有良好的生活環境,沒有健康的體魄,一切建設都是空話。

肖卓然說,我們醫院現在已經成為一個中型綜合醫院,宗旨還是麵向基層,麵向普通百姓。皖西地區多發肝炎、肺結核、腸道疾病,我想在醫院成立一個皖西農村病原研究室,一方麵分析皖西水土和常見疾病的關係,另一方麵有針對性地開發研製常備藥品,防疫先行,預防為主。這樣也可以為專區醫療衛生係統提供決策依據。

陳向真坐下來,沉思片刻說,好,你把你的關於成立農村病原研究室的想法詳細寫一個報告,你過去搞的那個調查報告也再充實一點,裏麵不太確定的東西刪除,完全舉實例,靠事實和數據說話。調查報告修改之後,連同成立病原研究室的設想,直接送到地委來。

肖卓然說,我盡快完成。

陳向真問,還有什麽問題?

肖卓然說,第三醫院的老院長丁範生同誌,在皖西解放的時候,他是榮軍醫院和705醫院的創始人,也可以說是第三醫院的創始人。我這次下鄉見到他了,身體不太好,在鄉村衛生院,工作量大,營養跟不上。他的工資雖然不低,但我聽說很多都捐給貧苦患者了,還主動承擔了兩個農民病號的醫療費。組織上能不能對他的問題進行重新結論?我個人希望恢複他的副院長職務,回來給我當顧問也行啊。

陳向真撫著額頭想了想說,啊,你說丁範生啊,這個同誌總的看來是個好同誌,知錯就改,改得徹底。但是重新結論沒有必要,組織上本來就沒有嚴重處理他,是他自己堅持降級的。我去年到蓼城縣,也見到他了,談過一次話,給我的感覺是,他有贖罪心理,而且還很堅決。他跟我說,他在50年代犯了多吃多占的錯誤,特別是犯了好大喜功的錯誤,給國家和人民帶來了不可原諒的損失,違背了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有損共產黨員的形象,他要用自己的一生,擦掉曆史上的汙點。你看,他把問題上升到這樣的高度,我還能怎麽說?我的意見是,就讓他留在農村,成全他的願望。再說,我們的基層也需要這樣的共產黨員。什麽是公仆?現在的丁範生就是真正的公仆。

肖卓然說,他當年搞的那個康民大廈計劃,在當時確實是不切實際,現在看來,這個計劃並沒有錯。我們的社會總是要發展的,我們的醫療衛生條件總是要改善的。現在專區已經批準了我們續建康民大廈的計劃,我很想把老院長請回來,請他負責康民大廈的工程。

陳向真說,你的想法很好。但是此一時,彼一時,他丁範生現在的心思不在這裏,搞基建也不是他的強項。我主張他仍然留在農村,做一個紮根基層服務人民的優秀的共產黨員的典範。

肖卓然告辭之後,走到門口,陳向真又把他叫了回來,說等一等,還有一件事情。

肖卓然回身,重新落座。

陳向真並沒有馬上說出還有什麽事情,而是看著肖卓然,又親自把肖卓然的茶杯重新放到他的麵前,然後才說,你嶽父最近還好嗎?

肖卓然說,身體還可以,老人家現在深居簡出,家裏一堆孩子,天倫之樂不缺了,心情也很好。

其實肖卓然講的不完全是真話。自從舒家老四被下放壽春之後,就成了老爺子的一樁心病。老爺子擔憂的還不僅僅是舒曉霽被下放的事情,而是舒曉霽的性格。舒曉霽下放到壽春廣播站工作,並沒有吸取教訓,又惹出了一連串事情,差點兒把舒先生的心髒病給氣犯了。但是這個情況,肖卓然沒有向陳書記匯報。

陳向真說,你嶽父是個非常開明的人物,對皖西人民是有重大貢獻的。解放初期,皖西複蘇經濟,你嶽父不遺餘力協助新政權,運用他的號召力,團結皖西工商界的中堅力量,幫助政府度過了最困難的時期,政府不會忘記他,我們也不會忘記他。你見到他老人家,向他問個好,我也會抽空去看他。這段時間運動多,我也是顧頭不顧腚,好長時間沒有跟他坐在一起聊天了。其實,對於皖西的建設,他老先生還是有很多好主意的。

肖卓然說,我一定轉告陳書記對我嶽父的評價,也代表我嶽父謝謝陳書記。

陳向真說,最近社會上又有一股歪風,一會兒批評這個,一會兒批評那個,我很擔心我們皖西也會出現思想動**。你跟你嶽父說,隻要我陳向真還在皖西工作,我就絕不會讓他受委屈。

當前的形勢其實肖卓然也知道一些,他能體會出陳書記講這番話的深長意味。肖卓然說,謝謝陳書記,您也多保重。

陳向真說,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你們第三醫院,誰當院長最合適?

肖卓然頓時愣住了,因為他現在當的就是院長,陳書記這樣問是什麽意思,是說他這個院長當得不稱職該換人了,還是覺得他當院長不合適要調整?

陳向真見肖卓然遲疑,又說,我可能沒有把話說明白。肖卓然同誌,我跟你講,現在形勢很不好,意識形態裏有好多問題,我都感到困惑,有時候連是非判斷都出了問題。這也許是好事,也許是壞事,我們都得有所準備。萬一你離開了第三醫院院長的位置,你覺得還有誰可以挑起這個大梁,那個程先覺怎麽樣?

肖卓然此刻的心情很複雜,沉思了一會兒才說,程先覺同誌工作積極,當領導也有一定的水平,但是主見差一點,不適合當一把手。

陳向真說,李紹宏同誌怎麽樣?邱山新同誌和你們衛生局的羅局長對這個同誌好像看法很好,幾次向組織部門推薦。

陳向真沉吟片刻說,啊,是啊,李紹宏同誌是個完全的門外漢,是不適合在業務單位當一把手。不過,現在提倡政治第一,他不懂業務,並不等於不能領導業務,我們都是從戰爭年代打出來的,很多具體的技術性的工作我們都不懂,不是照樣領導?

肖卓然心裏一沉,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想了一會兒,還是堅持說,外行領導內行,那是特殊時期的特殊現象。如果我們有了既懂業務,又善於管理的同誌,我們為什麽還要選擇純粹的門外漢呢?

陳向真說,那你認為誰最合適?

肖卓然說,要說合適,我認為汪亦適同誌比較合適。

陳向真說,這個同誌我也聽說了,業務能力很強,但是好像對做領導工作不感興趣。

肖卓然說,我個人認為,醫院是個業務單位,現在的第三醫院,不像過去那樣,動不動都要靠領導決策,動不動就要領導拿主意,動不動就要領導親自出麵解決。第三醫院已經建立健全了一整套的管理製度,已經做到了這樣的程度,離開哪個領導都可以照樣運轉。所以我能夠經常帶領醫療隊下鄉,三個月五個月,醫院的工作都是照常進行,沒有出現任何問題。汪亦適是江淮省內著名外科專家,他擔任院長,主要是在業務上加強領導力量,而且在集體領導下實行院長負責製,這樣的工作他是能夠勝任的。但是我有兩點說明,一是我本人,我雖然認為他合適,但是我並不讚成他當院長,可以到第三醫院當院長的人很多,而汪亦適這樣的專家隻有一個,我擔心當了院長會影響他做學問。二是汪亦適本人也有可能不同意出任院長,他現在擔任外科主任,行政上的事情全是副主任和科室支部書記在管,但是當了院長,總會多一些行政事務,據我所知,這是他不願意做的。

肖卓然說完,靜靜地等待陳向真的反應。

陳向真又踱起了步子,一圈,兩圈,然後在肖卓然麵前停下來說,好,肖卓然同誌,謝謝你的調查報告,也謝謝你提供的情況。我剛才提的問題,僅僅是我個人的隨意想法,不代表組織,沒有任何背景。有一句話我要對你說,有備無患,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這句話也同樣適用於我。對於突然來的情況,我們都要有思想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