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01

丁範生的腳總算能穿上皮鞋了。可是風光了不到兩年,突然來了一道命令,野戰部隊一三五師換防調離皖西城,705醫院從軍隊序列中劃出,交給地方,作為皖西第三醫院。原705醫院的軍職人員集體轉業。

丁範生想不通啊,自從當年他在皖南老家參加了新四軍,他就是組織上的人了。他從來沒有想到他會離開組織,會脫掉軍裝。醫院其他人都換裝了,有的穿了中山裝,有的把領章帽徽和肩章摘掉,穿著光屁股軍裝。隻有丁範生還穿著上校軍服,蹬著那雙曆盡千辛萬苦的皮鞋。他甚至覺得集體轉業的事情根本就是一個夢,或者是上級把事情搞錯了。他就這麽穿著一身武裝整齊的上校軍服去找地委書記陳向真發牢騷,沒想到,被劈頭蓋臉地訓了一頓。

陳向真說,你想不通?我還想不通呢!我原來還兼任警備區的政委,我的薪金都是從警備區領,我的住房用車都是警備區的。這下不再兼職了,我的軍裝也脫了,薪金一下子降了三十元,原來住小紅樓,現在住招待所。可是你說怎麽辦?不服從命令?鬧個人主義?那好,你就鬧吧,你要帶頭,我跟你一起鬧。

丁範生愁眉苦臉地看著陳向真說,老政委你別挖苦我,我也知道一切行動聽指揮,可是我人服從了,我這心裏疙瘩解不開啊!你想我一個日龍日虎的解放軍團長,指揮千軍萬馬衝鋒陷陣,身上打一百個窟窿我都不會裝孬,可是我怎麽就成了第三醫院的院長了呢?組織上還真的認為我丁範生沒有用了嗎,真的要拋棄我嗎?

陳向真把桌子一拍說,混賬話!讓你當第三醫院的院長怎麽就是拋棄你了?讓你當這個院長,已經是非常重用了!你老丁掰著手指頭算算,皖西解放以後,有多少幹部轉業到地方工作!你不要以為你打過幾個漂亮仗,你就是天下第一號功臣了。我們有好幾個團長政委,有的還是老紅軍,照樣轉業了,有的去當了農場場長,有的在園林當保衛科科長,還有的在殯儀館工作,火化屍體。你憑什麽,就是因為你讀過兩年書,你還以為你是大知識分子?

丁範生說,我寧肯去當農場場長,我也不想當第三醫院的院長。

陳向真說,你不想當院長?我跟你說,你還真的不適合當這個院長。你以為組織上都是傻子?這幾年你丁範生作了一些貢獻是不錯。皖西剛剛解放的時候,你勒著褲腰帶帶領大家艱苦創業,白手起家拉起了榮軍醫院,籌建了我軍在皖西的唯一的野戰醫院,這是有目共睹的。可是後來呢,醫院建成了,條件改善了,你就渾渾噩噩了,居功自傲,目中無人,在醫院裏搞“一言堂”,耍軍閥作風,貪圖安逸享受,多吃多占。你們醫院的群眾對你早就有反映了,你還執迷不悟!

丁範生目瞪口呆,瞬間冷汗就出來了。

陳向真說,你的問題我也有責任。以前705醫院是警備區和專區雙重領導,我這個專員兼警備區的政委,工作重心是在地方。百廢待興千頭萬緒,我們往往因小失大,抓了物資建設,放鬆了人的改造。我們掉以輕心啊,我們太相信我們的同誌了。我們認為,社會主義剛剛進入初級階段,我們的各級幹部都是經受戰爭考驗的,都是黨的忠誠戰士,在困難的時候都能夠自覺地為黨分憂。哪裏知道羊群裏就出了個駱駝?我們個別人就在我們放鬆教育、放鬆管理的時候,開始腐化墮落了。

丁範生大張著嘴巴,可憐兮兮地看著陳向真,張口結舌地說,老政委,沒有這麽嚴重吧,我還是艱苦樸素的啊!我的生活都是按照標準來的,我享受的都是該我享受的。革命成功了,進入社會主義了,你總不能還要求我像過去那樣小米加步槍吧?

陳向真冷笑一聲說,艱苦樸素?你那也叫艱苦樸素?看看你的皮鞋,比鏡子還要亮堂。你丁範生這幾年別的本事沒有什麽長進,倒是學了一手擦皮鞋的過硬功夫啊!

丁範生說,這皮鞋是組織上發給我的,我得愛惜啊。我要是老是穿著一雙髒皮鞋,那不是丟社會主義的臉嗎?

陳向真說,老丁你把腦袋伸過來,離我近一點。

丁範生莫名其妙,骨碌著眼珠子看著陳向真。陳向真鼻子**兩下說,老丁你說老實話,你的臉上是不是還搽了雪花膏啊?

丁範生的臉撲哧一下紅了半邊,躲躲閃閃地說,我這張臉,飽經風霜,粗枝大葉。可我是醫院的院長,我也不能老是一副大老粗的形象,我總得斯文一點吧?

陳向真笑了,笑得很怪,似笑非笑,手指頭點著丁範生的鼻子說,老丁啊老丁,真有你的,你可真能出洋相!皮鞋是組織上配發的是不錯,可那也不是讓你天天穿在腳上耀武揚威的,更不是讓你冒充斯文的,你以為武大郎戴上眼鏡他就是知識分子了?皮鞋是發給你整肅軍容、威嚴禮儀的,不是讓你天天磨蹭舞廳的。你逮住組織上發給你的皮鞋往死裏穿,這也是一種浪費!

丁範生紅頭紫臉地說,老政委,我,我沒覺悟,我沒有想那麽多。您要是認為我穿皮鞋是對國家的浪費,那我以後不穿了就是了。

陳向真說,栽贓!我說過不許你穿皮鞋了嗎?你給我聽著:一、院長先當著,必須當好。再有人反映你貪圖享受多吃多占,我立馬撤了你。二、皮鞋可以繼續穿,但是再不允許進舞廳了。你們那個軍官俱樂部立即封了,改造成業務學習室。三、雪花膏堅決不許再抹了。如果讓我再發現你臉上有雪花膏,我就讓你手下的醫生往你臉上搽酒精給你消毒!聽明白了沒有?

丁範生兩腳一靠,哢嚓一聲,給陳向真敬了一個禮說,聽明白了。

陳向真說,從今往後,705醫院不再是解放軍的序列了,完全交給地方政府管轄。要教育全體同誌,從思想上和行動上,都要完成這個轉變,要尊重地方領導。

丁範生說,我們盡力做好,請老政委放心!

陳向真說,首先你自己就要做好。不僅要尊重地方領導,還要研究工作方法。以後不再是軍隊醫院了,就不能再搞強製命令那一套了。醫院是個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你的職責,不僅是管理,更重要的是服務。我們是公仆,不是官僚大老爺,不能居高臨下吆五喝六。

丁範生的冷汗又出來了,說,是,我記住了。

陳向真說,要講科學,以後再也不要動不動就說,隻要我們忠誠黨的事業,什麽人間奇跡都能創造這樣的話了。這不科學,不要讓人家說我們的丁院長是個二百五!

丁範生眼珠子又骨碌一圈子說,報告老政委,這話我還要說,人的因素是第一的,人定勝天,隻要我們忠誠黨的事業,什麽人間奇跡都能創造。

陳向真說,扯淡!什麽人間奇跡都能創造?我們要尊重知識、尊重科學、尊重人才。以後,再也不要搞“一言堂”了。黨務工作,多聽聽於建國的;業務工作,多聽聽肖卓然的;家裏的工作,多聽聽老婆的。聽明白了沒有?

丁範生這次沒有馬上回答,立正站著,看著陳向真辦公室裏的那張中國地圖,看了半天才說,聽明白了。

02

陳向真的話,丁範生並沒有完全聽明白,但是有一點他搞明白了,那就是他被人告了一狀。而這個反映他的人,最大的可能性有兩個:一個是於建國,一個是肖卓然。

最近一段時間,有種種跡象表明,肖卓然越來越不聽招呼了。集體轉業的命令下達後,705醫院多數人怨聲載道,陷入一片混亂,肖卓然卻平靜自若。在黨委會上,肖卓然還說過這樣的話,醫院本身就是個事業單位、服務機構,轉業到地方,進入到一個新的管理係統,對克服官僚主義和主觀主義也許會有好處。

對於肖卓然的話,丁範生是理解的。肖卓然的弦外之音是,705醫院由於過去是軍隊醫院,他老丁的那一套行政命令強製手段仍然有效力。而以後交給地方,不執行作戰任務了,業務幹部的地位和作用就要上升了,他老丁的那一套就不靈了。

幾年以後,丁範生坦誠地說,上級決定705醫院集體轉業的時候,他之所以如喪考妣惶惶不安,之所以在內心深處抱著很大的抵觸情緒,確實有擔憂自己的權威會受到挑戰的成分。

丁範生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應該說他是有政治敏感性的。就在705醫院集體轉業之後沒過多久,丁範生再次感受到了威脅。秋天皖西衛生係統召開“五年計劃”協調會,要各個醫院上報項目。丁範生把程先覺叫到辦公室,程先覺看完通知說,丁院長,您太英明了、太有遠見了。您當年親自擬定的那個《關於705醫院五年規劃的初步意見》,現在該大白於天下、大放異彩了。

丁範生矜持地笑笑說,先覺同誌,你也不要一味表揚,你再推敲推敲,要尊重科學哦。

程先覺說,好,我不過從文字上推敲,大政方針還是丁院長把關。

程先覺熬了幾個通宵,充分發揮他的強項,把當年給舒雲舒、後來給舒曉霽寫情書情詩的本事拿出來,其主題以當年丁範生夢想的那個宏偉藍圖為基礎,就第三醫院的基礎設施、業務範圍、人才引進等方麵進行了大膽的設想。洋洋灑灑寫了一萬多字,既有理性的規劃,又有抒情的展望,在他筆下的未來五年的第三醫院,將是一座花園式的、別墅式的、比蘇聯還要蘇聯的社會主義的新型醫院,全套的先進設備和保障通道,一流的手術設備和醫療技術,患者住進這個醫院,可以充分體驗到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草案拿到常委會上,多數人保持緘默,因為當時有個口號,“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全國各條戰線上都在捷報頻傳,社會主義建設蒸蒸日上、日新月異。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丁範生的宏偉藍圖歪打正著地迎合了當時的氣候。即便是覺得有些離譜,但大家還是不好輕易否定。

隻有肖卓然提出異議。肖卓然說,我同意蓋十八層大樓,也同意按照蘇聯醫院的方式改造住院部。但不是現在,至少應該是在十年以後。現在蓋十八層大樓幹什麽?過去我們還有一個野戰師需要保障,現在成了地方醫院,是皖西地區六個醫院的其中的一個,擔負的任務有限,皖西的患者,需要住院的、能夠住得起院的,全部加起來送到我們的十八層大樓裏,也裝不滿。我覺得我們的規劃還是應該從實際出發,從我們醫院的職能和患者的需要出發。

丁範生說,肖副院長,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年榮軍醫院剛剛成立,一天早晨出完操,我們兩個在杏花塢東北角的高崗上聊天,你那時候就跟我說,要徹底改變皖西地區老百姓有病不醫、有藥吃不起的狀況,要像蘇聯那樣,建設高聳入雲的醫療大樓。那時候我認為根本就是天方夜譚,你還不高興,認為我是土包子。沒想到將近十年過去了,你怎麽也變成土包子了?

肖卓然苦笑道,那時候我還年輕,過於理想化,確實不符合實際。

丁範生說,那時候你都有那樣的朝氣,你跟我說,可以暫時做不到,但是一定要想到。我們國家發展了十年,我也想了十年,現在我想明白了,我們再也不能讓我們的病人有病不醫、看病找不到門了,再也不能讓我們的父老鄉親到了醫院就像進了收租院,像狗一樣嗅來嗅去、轉來轉去、問東問西了,我們就是要提供一個掛號、診斷、治療、住院一體化的醫療大樓,我提議把它命名為康民大廈。

肖卓然說,如果說建設好的醫院,我認為這個草案仍然是保守的。我本人不僅希望把醫院建設成花園式、別墅式,不僅希望有全套的先進設備和保障通道,一流的手術設備和醫療技術,我甚至還希望辦起自己的新藥研製機構和製藥廠,能夠生產出價廉物美的特效藥,能夠保證患者、保證我們的人民長生不老。可是現在做不到啊!

丁範生瞪著眼珠子說,那你說什麽時候能做到?

肖卓然說,依我們目前的經濟情況,一年兩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之內準行!

丁範生說,保守,你太低估人民群眾無窮無盡的創造力了。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我們不能再等了,我們要立即行動起來,隻要我們忠誠黨的事業,隻要我們有正確的路線方針,什麽樣的人間奇跡都能創造。

肖卓然說,丁院長,話是這麽講,搞動員,鼓舞士氣可以,但是真的實施起來,並不是所有的人間奇跡都能創造的。我們又不是孫悟空,就算我們大家再忠誠黨的事業,我們的路線方針再正確,我們也不會七十二變啊!別的不說,經費怎麽辦?

丁範生說,要什麽經費?自力更生,豐衣足食。地方現在在大煉鋼鐵,我們為什麽不可以?我看了一下,我們的倉庫裏有那麽多報廢的汽車、器材、工具,我們每個家庭都可以捐獻一些多餘的鋼鐵製品,我們如果在設計上更合理一些、更節省一些,鋼筋的問題就可以解決一部分。先蓋一幢七層大樓,綽綽有餘。

丁範生講完,大家麵麵相覷。丁範生得意地說,同誌們,難道這不是事實嗎?人心齊,泰山移啊!

肖卓然說,要完成這個規劃,還不光是鋼筋的問題,就基礎設施而言,還要磚瓦水泥。

丁範生說,這個問題更好解決。還是那句話,自力更生,豐衣足食。我們第三醫院有幹部職工二百多人,搞義務勞動,自己脫磚坯,自己燒水泥。

肖卓然不吭氣了,表情奇怪地看著丁範生。

丁範生說,肖副院長你怎麽不說話了?你是同意呢還是不同意?

肖卓然說,丁院長,我有些糊塗了,我想保留意見。

丁範生說,那好,我們表決。同意我們這個大發展計劃的請舉手。

到場的包括於建國在內的七名黨委委員,除了肖卓然以外,全都舉手同意。不過於建國提出來,原則上同意,細節上還要推敲。

會議結束後,肖卓然回到家裏,舒雲舒把飯端上來,肖卓然望著飯菜發呆。舒雲舒問,你是怎麽啦?工作上遇到什麽不順心的事嗎?

肖卓然說,何止不順心,簡直是窩心。

舒雲舒再問,肖卓然卻把話題岔開了,說,吃飯吧,吃飽喝足不想家。

當天晚上,程先覺登門拜訪,披露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說鄭霍山要和舒雲展結婚了,並且將由丁範生做證婚人,鄭霍山下一步要調到第三醫院工作了,丁院長提名他擔任中醫科主任。

舒雲舒手裏挽著毛線,她在為兩歲的女兒織毛衣。聽了程先覺的消息,停下手說,怎麽會這樣啊?他們那個訂婚儀式,媽媽根本沒承認,爸爸也回避了,怎麽說結婚就結婚了?

肖卓然坐在飯桌前抽煙,沒有說話。

程先覺說,我也沒想到,丁院長這個人會對鄭霍山這麽看重。

肖卓然說,哦,你是不是有點酸溜溜的感覺啊?鄭霍山不是你引進來的嗎?

程先覺說,我介紹他們認識是不錯,但是我沒想到他會把鄭霍山調進來。鄭霍山當了中醫科主任,他還會把我們放在眼裏嗎?

舒雲舒把毛線套在肖卓然的手腕上說,你是不是搞錯了,鄭霍山一個勞教犯,怎麽能到第三醫院來當中醫科主任,況且他的專業是西醫外科。

肖卓然說,雲舒你別這麽說,鄭霍山是前勞教犯。而且他改學中醫,成功地實現了中西結合,現在已經是嶽父大人最看好的中醫了。

舒雲舒說,那也不能丁院長一個人說了算,總得征求你這個分管業務的常務副院長的意見吧?這太不正常了。

肖卓然說,這年頭,是不按常規行事的。有什麽大驚小怪的,隻要有決心,什麽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別說鄭霍山到第三醫院當中醫科主任,在丁院長那裏,就是公雞下蛋,都不算新聞。

舒雲舒說,你是怎麽啦?為什麽這樣說?

肖卓然不理舒雲舒,轉向程先覺說,丁院長是個好人,是個想做好事的老革命。但是我們都知道,丁院長是一個**大於理性的人,是一個充滿了革命的浪漫主義的人。丁院長有什麽奇思妙想都不足為奇,我奇怪的是,那麽一個荒誕的想法,居然就由你程先覺變成了白紙黑字。我更奇怪的是,黨委會上,大家都裝聾作啞。程先覺,你認為丁院長的想法真的能夠實現嗎?

程先覺說,肖副院長,你是指規劃建大樓的事情?

肖卓然說,還能有什麽事情?

程先覺眨巴眨巴眼睛說,肖副院長,卓然同誌,你希望我說真話還是假話?

肖卓然說,說真話、說假話隨你的大小便,但是我不想聽鬼話。

程先覺說,肖副院長,你是一個領導幹部,你參加革命比我早,按說你比我有眼光、有經驗。可是,有時候啊,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傻子也有聰明的時候。要我說真話,那我就說,丁院長的想法是一相情願,目前是不可能實現的。但是,話又說回來了,現在是大發展年代,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丁院長的想法雖然脫離實際,但至少出發點是好的。

肖卓然把手腕上的毛線扯出去,猛地摔到舒雲舒的懷裏,霍然起身說,你程先覺到底還是說鬼話!出發點是好的有什麽用,空想、幻想誰不會?我們搞社會主義建設,不能光憑一相情願。你們這樣做,第三醫院以後的工作怎麽做?難道你真的希望我們大家都不上班了,搞義務勞動,煉鋼鐵、脫磚坯就能把第三醫院建設成蘇聯老大哥那樣的新型醫院?簡直是癡人說夢!

程先覺說,肖副院長,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不是討論能不能的時候,而是討論說不說的時候。有些事情,可以不做,但是不能不說。說了不做,說明有想法,說明不保守。有了想法,即便現在不做,將來也會做成。但是連想都不想,那就永遠沒有做成的時候。捫心自問,我本人並不認為丁院長的想法都是異想天開,我認為早晚會有這一天。第三醫院建設成新型的社會主義醫院,隻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我和你的分歧就是在什麽時候建設的問題,而在必須建設的問題上,我們並沒有分歧。

程先覺不卑不亢的一席話,振振有詞,擲地有聲,竟然把肖卓然說愣了。肖卓然像不認識一樣地看著程先覺,突然笑了,說,程先覺,老程,我真是小看你了,你離醫學越來越遠了,離政治卻越來越近了。我——祝賀你的進步。

程先覺說,肖副院長,你可以諷刺我,但是我還得提醒你,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睜開眼睛看看吧,現在是什麽時候了,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啊!

03

鄭霍山後來果然被調到第三醫院當了中醫科的主任。人還沒有到任,先把婚結了。婚禮定在第三醫院的小禮堂舉行,形式是個茶話會。婚禮請柬發到汪亦適的手裏,汪亦適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舒雨霏說,這還有什麽說的,眼看他們已經把生米做成熟飯了,這個妹夫,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反正是他了。

汪亦適說,不知道嶽父嶽母是個什麽態度,你最好回家問問,或者跟舒雲舒商量一下。

已經是深秋了,傍晚刮起了風,空氣中有些潮濕的氣息。兩個人坐在小院裏正發著愁,舒雲舒和肖卓然一前一後地過來了,舒雲舒進門就說,大姐,亦適,這件事情怎麽辦好啊?

舒雨霏明知故問,什麽事啊,慌裏慌張的,像天塌下來一樣。

舒雲舒說,看來二姐真的要嫁給鄭霍山了,婚禮還在第三醫院舉行,就在我們家門口給我們難看。

舒雨霏說,是啊,還搞茶話會,不擺酒席了,像老革命一樣新事新辦呢!你們參加不參加啊?

舒雲舒說,不參加吧,那就難堪了。全院誰不知道新娘子是咱們的姐妹,咱們不參加,那不等於把家醜往外揚嗎?

舒雨霏說,那就參加唄,哪有自己的姐妹出嫁不捧場的?我們不僅要去,還要積極地去。這一年多,老二頂住了多大的壓力啊!父母壓,社會壓,咱們姐妹袖手旁觀,還冷言冷語,可憐老二孤軍作戰,真的不容易啊!

舒雨霏說得動情,說著說著激動了,眼淚刷刷往下掉。

舒雲舒說,大姐你也別激動,我們做的是有點過分,可是二姐她自己也有責任,她給我們舒家出了多大的難題啊!

舒雨霏說,什麽難題,她不就是自由戀愛嗎?她不就是愛上了鄭霍山嗎?回過頭來說,鄭霍山也沒有什麽不好,又不是什麽毒蛇猛獸,還是皖西醫療衛生係統的先進工作者呢!我們幹什麽要那麽道貌岸然地阻撓人家?想想心裏都不是滋味,我們太對不起老二了。你們要是還講親情,就跟我一起進城去看老二。

舒雲舒驚問,啥時候?

舒雨霏說,現在。明天人家就舉行婚禮了,還有別的時間嗎?

舒雲舒問汪亦適,亦適,你的態度呢?

汪亦適說,在我們家,我聽大姐的。你們家誰說了算?

肖卓然說,我覺得大姐說得有道理。鄭霍山即便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但是二姐還是我們的二姐,在她困難的時候我們確實應該拉她一把。問題是在過去這麽長的時間裏,我們一直在保持沉默。現在去是不是遲了一點,有沒有急功近利的感覺?

肖卓然說這話是基於這樣的考慮,關於鄭霍山調到第三醫院來當中醫科主任的情況,他事前知道,但並不是通過組織程序,而是先從程先覺的嘴裏聽到的小道消息。這個小道消息讓他很不舒服,不舒服的原因並不完全因為他認為鄭霍山來當中醫科主任不合適,而是因為這件本來連影子都沒有的事情,等他聽到小道消息的時候,就基本上既成事實了,也就是說,丁範生一個人就把這件事情大包大攬了。在會上,他的思想很複雜。一方麵,他也為鄭霍山高興,鄭霍山洗心革麵這麽多年,終於修成正果,這也是他希望看到的。但是問題的另一方麵是,這隻是丁範生一個人的意見,事前根本沒有同任何人商量,就連他這個常務副院長也蒙在鼓裏,就直接由辦公室拿出商調意見和調配方案,而且在會上的所謂研究,實際上就是個走過場,這讓肖卓然感到非常不能接受。

醫院劃歸地方之後,沒有政委編製了,於建國擔任黨委書記,前不久又參加社教工作隊下鄉去了,醫院的事情雖然是集體決策,但是基於丁範生的資曆和地位,其實除了他肖卓然,沒有誰會唱對台戲。但凡需要表決的事情,有的采取無記名投票,有的鼓掌通過,有的舉手通過。至於采取哪種方式,全看事情的難易程度,同時取決於丁範生的興趣。對於這樣的決策方式,肖卓然是深感憂慮的。

在對待鄭霍山的問題上,肖卓然的態度表現得比較曖昧,因為這次根本就沒有搞什麽投票表決之類的過場,丁範生讓院辦主任李紹宏介紹了鄭霍山的基本情況,然後就說,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連陳向真書記都說,鄭霍山同誌是思想改造成功的範例,加上我們第三醫院中醫科一直缺乏骨幹力量,現在歸地方了,這方麵要加強。把鄭霍山同誌調來,順應形勢,符合政策。大家議一議,如果沒有什麽大的意見,就這麽往上報吧。

然後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議論,自然多數都是讚成的。副院長秦莞術說,我也聽說了,這個鄭霍山在皖西中醫藥界挺有名氣,來我們第三醫院工作是件好事。醫政處長周夢蝶和供給處長張邁新都表示同意。據說李紹宏本來是對這件事情持不同意見的,但是自從於建國脫產下鄉之後,李紹宏想當副書記的願望落空,這個人的原則性就不像過去那樣強了,不知道丁範生事前跟他許諾了什麽,他在會上對於鄭霍山的問題也是一反常態地積極支持。如此一來,就是大勢所趨。

肖卓然最後說,我同意鄭霍山調到第三醫院來工作,但是不是馬上就當中醫科的主任,我看還可以斟酌一下。是不是先當一段時間副主任,考驗一段時間再說?

丁範生說,肖副院長,你是怎麽啦?我記得皖西剛剛解放的時候,你多次跟我談過,這個鄭霍山人才難得,用得好就是一塊寶,用得不好就是一堆草。現在萬事俱備了,還考驗什麽?什麽叫培養,提拔重用就是最好的培養。人家表現好了,我們就要重用,我們不去重用,難道留給資產階級重用?

肖卓然說,我沒有意見了。

事實上,在鄭霍山的問題上,肖卓然一直覺得哪裏不對勁。這不是鄭霍山的問題,而是醫院的用人程序出了問題。正是因為有了這個心理障礙,所以肖卓然這幾天一直拿不準該以怎樣的態度麵對鄭霍山,甚至還產生了此時看望舒雲展有急功近利的擔憂。

舒雨霏說,什麽叫急功近利?我們去看自己的姐妹,想白天去就白天去,想半夜去就半夜去。肖副院長你要是認為不妥,你可以不去,老三也可以不去,我和亦適去就行了。

舒雲舒說,那怎麽行啊,讓大姐你一說,我也覺得挺對不住二姐的。卓然,我們一道進城吧,我現在就想見到我的二姐。

肖卓然說,好,我去找兩輛腳踏車。

舒雨霏說,天都快黑了,路麵本來就不好走,看樣子還要下雨。坐上你那腳踏車,能把屁股磨出趼子,你不心疼自己,也不心疼我們老三?

肖卓然說,大姐那你說怎麽辦,難道徒步進城?

舒雨霏說,徒步哪行啊?你是排頭的副院長,你就不能擺擺官譜,把醫院的小汽車調給我們用一下?

肖卓然說,那怎麽行,我從來不用公家的車子辦私事。

舒雨霏說,哦,那你真是天下一字號的清官了。可是我們這件事情,說是私事它是私事,說是公事它也沾邊。我們不是到鄭霍山家裏去嗎,第三醫院的中醫科主任啊!

肖卓然想了想,還是說,不妥,說到底還是私事。我去找腳踏車吧,你們等著。

肖卓然說完就走。舒雨霏對舒雲舒說,你們家的肖副院長,真是真正的布爾什維克。

舒雲舒說,他就是那個性格,不過也好,收斂一點不會犯錯誤。

正說著話,程先覺來了。程先覺也是因為接到了鄭霍山的請柬,來探探舒雨霏和汪亦適口氣的。見舒雲舒也在,很高興地說,啊,這麽說肖副院長也接到請柬了,這下就好辦了。

舒雨霏說,什麽好辦不好辦的?

程先覺說,見風使舵啊!肖副院長和你們兩口子是什麽態度,我也是什麽態度。我跟你們一樣。

汪亦適說,這是我們的家事,你怎麽能跟我們一樣?

程先覺訕訕地笑著,走近汪亦適,壓低聲音說,你們的家事,用不了多久也是我們的家事。

汪亦適嘿嘿一笑說,恐怕是癡心妄想吧,你以為你可以成為第二個鄭霍山啊?門都沒有。

程先覺東張西望說,哎,你們都杵在這兒幹什麽,肖副院長呢?

舒雲舒說,去借腳踏車去了。

程先覺問,借腳踏車幹什麽?

舒雲舒說,進城去看二姐,明天她就是新娘子了。

程先覺說,真是死腦筋,這麽晚了,借什麽腳踏車!那段鬼路,一半人騎車,一半車騎人,你讓肖副院長把醫院的吉普車調來不就行了嗎?

舒雲舒說,卓然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開會都騎腳踏車,他什麽時候讓我們坐過公家的吉普車?

程先覺說,啊,是了是了。可是怎麽辦呢?程先覺的嘴裏說著,腦袋轉著,突然一拍腦門說,有了,你們先聊著,我去辦點事。說完,慌裏慌張擺擺手,一溜煙走了。

過了十幾分鍾,肖卓然回來了,推著一輛腳踏車,老遠就對汪亦適說,亦適,你也幫幫忙,到秦副院長家把他那輛車子推過來。咱們四個人,至少需要兩輛。

汪亦適說,秦副院長那輛腳踏車太破,根本就帶不了人。你這輛也不行,你是想讓大姐坐大梁還是讓舒雲舒坐大梁?太硌人了。

肖卓然說,那你說怎麽辦?我一個副院長,跑東跑西覥著臉跟人家借東西,你站著說話不腰疼,還挑三揀四。

汪亦適說,我又沒有讓你去借車子,是你自作主張,與我什麽關係?再說你當副院長的臉大,你去借也是應該的。

肖卓然說,好好好,你有理,我再去找找行不行?

汪亦適說,算了,那段路難走得要命,弄個腳踏車還是個累贅,不如從杏花塢街上租個馬車。

肖卓然說,亦適,你可真是少爺做派,租馬車要多少錢,用得著嗎?

汪亦適說,你不願意出,我們可以兩家分擔,一家出一半,或者去的租金你們出,回來的租金我們出。

肖卓然說,還不僅僅是錢的問題,是影響不好,解放軍租馬車進城像什麽樣子?

汪亦適說,肖副院長別忘了,我們已經不是解放軍了。

肖卓然說,那也不能掉價,打死不坐馬車。依我看,什麽車也不要了,十公裏急行軍,野營拉練得了。

舒雨霏說,我是沒問題,但不知道老三能不能吃得消?

舒雲舒說,這算什麽?在朝鮮戰場上,卓然帶領我們,一夜走了六十公裏,不照樣跟上了嗎?

舒雨霏說,那是在戰場啊,那時候你才二十郎當歲,現在大家都是三十開外的人了。再說,這天恐怕要下雨。

舒雲舒說,那也不要緊,我沒有那麽嬌氣。

意見一致,大家就往外走。剛走出大門,就聽後麵傳來喇叭聲。停下步子一看,是醫院的救護車。程先覺從副駕駛的位置上探出頭來問,肖副院長,你們這是幹嗎,散步啊?

肖卓然說,這鬼路散什麽步?我們進城辦事。

程先覺說,啊,那怎麽不騎車子?正好啊,丁院長讓我到鄭霍山家裏把他的鋪蓋先搬過來,搭你們一程如何?

肖卓然喜出望外說,啊,還有這麽巧的事情?我們就是到鄭霍山那裏去的。這就叫有福之人不用忙,上車吧!

04

終於下雨了,秋風秋雨。

這段日子,舒雲展如坐針氈。自從她和鄭霍山戀愛的事情公開之後,她的日子就很難過了。母親揚言要跟她斷絕母女關係,小妹舒曉霽甚至罵她賤貨不要臉,老大老三一致反對。她在舒家,已經成了人民公敵了。好像隻有父親有惻隱之心,但是父親也沒有公開支持,隻不過沒有參與“圍剿”她罷了。

轉眼之間,她和舒家生分了。最初一段日子,禮拜天她還回去看看父母。母親旗幟鮮明地跟她說,你不跟姓鄭的一刀兩斷,你媽就跟你一刀兩斷。你以後沒有這個媽,我也沒有你這個閨女好了。

母親講這話的時候,她可憐巴巴地看著父親。父親吸著水煙筒,一聲接一聲地歎氣。後來她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她都有大半年沒有見到幾個姐妹了。她的性格不像老大那樣潑辣,不像老四那樣勇敢,似乎也不像老三那樣有主張。她性子慢,重感情,說話慢聲細語,做事有條不紊,可是家裏對她的婚姻大事竟然普遍反對,一不留神就成了眾矢之的,她就沉不住氣了。平心而論,她對於鄭霍山並沒有愛到地老天荒的地步,最初是對這個人有些同情,然後有些好感。鄭霍山不厭其煩地給她寫信打電話,不屈不撓地向她發起愛情的攻勢,她有些招架不住了。終於有一天鄭霍山強行擁抱了她、吻了她,她也沒有太多的反感,稀裏糊塗地就被這個人俘虜了。這畢竟是她的初戀,她沒有經驗可循。漸漸地,她和這個人已經分不開了,漸漸地,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鄭霍山雖然為人處事有些怪癖,但是鄭霍山對她還是一往情深的。鄭霍山聰明好學,悟性很高。聽鄭霍山給她講他學習辯證法的體會,給她講自然辯證法和社會辯證法的結合,給她講辯證法原理和中醫藥原理的結合,她往往茅塞頓開。終於,她對他的感情由好感上升到敬佩甚至愛慕的程度。鄭霍山在舒皖藥行的工作是一流的,不僅善於經營,也善於管理,尤其是他自己研製的那些新藥成果,在皖西醫療衛生係統很有影響,連續兩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鄭霍山說,他的成績,大的方麵應該歸功於偉大領袖毛主席,是毛主席的辯證法為他指明了前進的方向。小的方麵,應該歸功於她,是她的溫情點燃了創造的**,鼓舞了他攻關的鬥誌。可是這樣一個人,他到底有什麽過失,到底有什麽卑賤之處讓舒家不能接受呢?說到底,就是他的那個“前勞教犯”的曆史包袱。可是鄭霍山他現在已經不是勞教犯了,他已經是皖西醫療衛生係統的先進工作者了,既然政治上都沒有被一棍子打死,那麽難道他就沒有戀愛結婚的權利?他已經二十七歲了,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他應該有這個權利。

現在,最後的決戰到來了,明天她就要和鄭霍山結婚了。第三醫院的丁院長看重鄭霍山的才華,披荊斬棘地把鄭霍山的工作關係調進了第三醫院,並且讓他當了中醫科的主任,這對她是個鼓舞,至少說明她愛的不是一個白癡。丁院長拍著胸脯說,他要親自到舒家遊說,他要做二老的工作,說服他們接受鄭霍山。她想象不出來,會不會有什麽效果。父親對鄭霍山也是很器重的。矛盾的是,讓鄭霍山這樣一個“前勞教犯”給他當女婿,哪怕感情上不排斥,麵子上也過不去啊!

同宿舍的同事去圖書室了,剩下她獨倚窗前,望著在風中搖曳的楊柳,一絲濃鬱的憂傷襲上心頭。她想到了鄭霍山,不知道這個人此刻的心情是怎樣的。通過幾年的接觸,她了解他,他看起來桀驁不馴,實際上內心敏感而脆弱,多愁善感,隻不過他是以玩世不恭的態度掩蓋了真實的靈魂。他一再提出結婚,她一再推遲。他表麵上嘻嘻哈哈,內心卻焦躁不安。他怕失去她,他不能失去她,他已經沒有什麽好失去的了。他一旦真的失去她,那對他的打擊將是致命的,那她就是世俗的幫凶,她再一次把他推向心灰意冷的境地。

這時候,她是多麽希望見到大姐啊!在四姐妹當中,大姐吃苦最多,受的委屈最多。雖然大姐也先後幾次軟硬兼施地勸她和鄭霍山分手,但是她知道,大姐有一副柔腸俠骨,隻要她堅持到底,大姐就有可能最終支持她,給她溫暖。這時候她就有點埋怨鄭霍山過於自尊、過於自強,她幾次提出到第三醫院去找大姐,都被鄭霍山阻止了。鄭霍山說,沒有用的,他們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他們不會理解我們的愛情的。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一切都靠我們自己。

就是鄭霍山的這個態度,堵住了她去向大姐、向老三和老四求情的道路。這時候她突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前景,假如明天在她和鄭霍山的婚禮上,她的家人都避而不見,那該是怎樣的情景?那她成了什麽?成了孤家寡人,成了被拋棄的孩子,成了舒家的叛逆。她真的想成為被舒家掃地出門的不屑之女嗎?不,她做不到,她承受不了這樣的絕情。她必須行動,她要去第三醫院,哪怕老三不給麵見,隻要見到大姐,哪怕給大姐下跪,她也要爭取大姐出席她的婚禮,全世界都可以唾棄她,但是隻要大姐一個人出現,那她就不是一個人孤軍作戰了,背後站著大姐,就等於站著舒家。

舒雲展決心定下,想給鄭霍山打電話,可是走到傳達室門口,她又決然地否定了這個念頭。以鄭霍山的秉性,他是不會同意的,他的座右銘是我行我素,寧肯天下人罵我,我絕不求天下人。

舒雲展不再猶豫了,從二樓的樓梯口拖出自行車,憑借院牆跨上去,搖搖晃晃地衝進雨中。還沒有走出發電廠的大門,就看見一輛白色的救護車迎麵駛來,似乎在老遠的地方刹了一下車,走近了又刹了一下車,終於停了下來。舒雲展想下車,由於不熟練,趔趄了一下便摔倒了。待她從雨中爬起來,老遠便看見鄭霍山像獵狗一樣向她撲來,一把抱住了她,連聲問,雲展,你怎麽啦,你沒事吧?

舒雲展掙脫鄭霍山說,我沒事,你怎麽來了,你不是還要加班嗎?

鄭霍山說,加什麽班,我明天就要當新郎了。雲展,你看,誰來了?

舒雲展順著鄭霍山手指的方向看去。這一看不要緊,眼淚就像決堤的洪水,洶湧澎湃,和滂沱大雨匯在一起。

從救護車上下來的,是她的父親和母親,後麵跟著大姐、三妹,還有肖卓然、汪亦適和程先覺。

舒雲展一邊哭喊叫著爸爸媽媽,一邊向那邊跑去,撲進父親的懷裏。舒南城撫著舒雲展的肩膀,老淚縱橫,泣不成聲說,孩子,孩子,爸爸不好,媽媽不好,什麽都不要說了,什麽都不要說了。

05

舒曉霽沒有參加舒雲展的婚禮,不是因為她不想參加,而是因為她太忙了,她走不開。

就在舒雲展同鄭霍山戀愛不久,舒曉霽也猝不及防地陷入到熱戀之中。她走不開不是因為熱戀,因為她熱戀的人是皖西人民廣播電台的著名主持人鴻聲。鴻聲並不是每天都要和舒曉霽在一起,事實上鴻聲能夠躲開舒曉霽的時候,就會堅決躲開。鴻聲有自己的女朋友,名叫潘小雨,也在電台工作,也是一個主持人,而且是著名主持人。潘小雨的著名,除了因為她有一副聲情並茂的好嗓子,還因為她長相非常平庸,嘴唇發青,臉色發暗,麵部好像還有點歪斜。關於潘小雨,皖西有一個促狹的笑話。說有一個浪**子弟,每天堅持收聽潘小雨主持的新聞節目,後來這個二流子打聽到潘小雨的住處,就偷偷地跟蹤。有一天兩個人打了個照麵,這個人看了潘小雨一眼,扭頭就跑。不久廣播電台的黑板報上就出現了一首打油詩,致潘小雨——聽見你的音,想壞我的人;看見你的人,嚇壞我的魂。

出奇的是,就是這麽個醜女,居然得到了皖西最有聲譽、最具才華的著名男性主持人鴻聲的青睞。而且更離奇的是,在兩個人的關係中,鴻聲是主動的,是追求者,潘小雨是被追求者。於是乎,舒曉霽的憤憤不平似乎就在情理之中了。舒曉霽和鴻聲同在文藝組,潘小雨則在政治組。表麵上看不出潘小雨和鴻聲之間有多少聯係,但是舒曉霽知道,如果三天之內鴻聲沒有約到潘小雨秘密約會,鴻聲就會魂不守舍,工作中常常走神。舒曉霽最初對這件事情隻是好奇,隻是想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但越是留意,她對鴻聲的愛慕就越是多了一分。終於有一天,她發現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這個風度翩翩、文質彬彬的主持人。而鴻聲對這位年輕漂亮、活力四射的女同事似乎很不在意,他的情商主要都在為潘小雨活躍著。他越是不在意舒曉霽,便越是激發了舒曉霽的戰鬥欲望。終於有一天,在下班之後,舒曉霽攔住了正要匆匆忙忙離去的鴻聲。以下是他們在那天傍晚的對話。

有啊,我有一段莎士比亞的台詞,感覺朗誦的時候音色不準,你能不能幫我矯正一下?

哦,那是可以的啊!明天上班的時候吧。

上班時間,人來人往不方便啊!我認為那段台詞應該在明月之下,在河水之岸朗誦,才能產生韻味。

啊?(鴻聲顯然猶豫了一下,可能還推推眼鏡看了舒曉霽一眼)啊,那你說什麽時候呢?

今天晚上,月明風輕,我們去史河公園怎麽樣?

啊,不行不行,啊,你是知道的,我今天要和小雨共進晚餐。為了這頓晚餐,我已經往她的辦公室跑了兩天了。

鴻聲,你能不能告訴我,潘小雨到底有什麽魔力?你為什麽這麽死氣白賴地愛上一個醜女?

啊,你說什麽?(鴻聲顯然吃了一驚,顯然動怒了,聲音提高了)你沒有權利這麽說話,同誌之間要互相尊重。你這樣背後詆毀同事,很不道德哦!你問我為什麽愛上小雨,那是我的私事。打聽和幹擾同誌的隱私,是觸犯法律的哦。你讓開,我要走了。

鴻聲,你是個傻瓜?你為什麽不看看你麵前站著的是誰?

哦,知道啊知道啊,是我們皖西人民廣播電台的記者兼播音員,我的同事。

我難道僅僅是你的同事?

啊?你說什麽,你不要當我的同事,難道你要調走?

你渾蛋!

啊,你說什麽,你怎麽能罵人呢?一個女同誌,尤其是在廣播電台這樣高級文明的地方,罵人太沒有修養了。

鴻聲,你就不怕被那個醜女嚇掉你的魂?

啊,你說什麽,這樣說太不道德了。(鴻聲顯然被激怒了,並且不再裝瘋賣傻了,他似乎嚴肅起來,逼視著舒曉霽)難道那個……舒曉霽,缺德的打油詩是你炮製的?

哈哈,哈哈,就是我的傑作,你把我怎麽樣?

哦,我不能把你怎麽樣,但是我會向台裏的領導匯報。太可怕了,太恐怖了,魔鬼就在我們的身邊。

這件事情的結果好戲連台,一出接著一出。舒曉霽原先以為鴻聲隻是威脅她,為了擺脫她。沒想到這個傻瓜第二天早上真的找了電台的領導,鄭重其事地報告了這件事情,而且鴻聲還宣稱,皖西人民廣播電台不應該有這樣道德敗壞的工作人員,如果不把此人調離,那他自己和潘小雨就卷鋪蓋滾蛋。

電台領導覺得這件事情很讓人為難。舒曉霽雖然沒有鴻聲那樣著名,業務上有些稚嫩,但她是後起之秀,而且她主持的《皖西夜話》已經是家喻戶曉了,皖西的山山水水都有她那委婉動情的聲音,把她調離了,怎麽向皖西幾百萬聽眾交代?要知道,組織上培養一個播音員並不是容易的事情,而在那個年代,更換播音員簡直就是政治行為,弄得不好就會產生政治影響。

電台領導反複找鴻聲和舒曉霽談話,找鴻聲談主要是勸他大人大量,消消氣,原諒年輕人的無禮。找舒曉霽談,主要是了解她為什麽要寫那首打油詩,動機是什麽?

舒曉霽說,這還不是明擺著的?吃醋唄。我愛上了鴻聲,可是他和那個醜八怪亂搞男女關係,我氣不過,編首詩臭臭他們!怎麽樣,那首打油詩才華橫溢吧?

電台領導說,舒曉霽同誌,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嗎?這是廣播電台,是皖西最有文化、最有影響力的新聞機構。你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深受皖西人民喜愛的播音員,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你怎麽能做出這種低級趣味的事情來?

舒曉霽說,播音員怎麽啦?播音員就不是人啦,播音員就不能追求自己的愛情啊?播音員隻有在播音的時候才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不播音的時候,播音員就是一堆肉。

電台領導說,看在你對電台工作還有點貢獻的分上,這次從輕處理,你寫份檢查,再向鴻聲和潘小雨道歉,也不一定在正式場合了,他們原諒你就行。

舒曉霽說,寫檢查可以,可是你讓我寫什麽?那個打油詩根本不是我寫的。道歉就更不必了,我沒有寫打油詩,我道歉什麽?

電台領導說,那你為什麽說是你寫的?

舒曉霽說,我說著玩的,氣氣鴻聲那個榆木疙瘩。

電台領導勃然大怒,把桌子拍得咚咚響,吼道,舒曉霽你怎麽這樣啊?想想幾年前,你是那樣好的一個同誌,對革命事業無限忠誠,工作朝氣蓬勃,可是轉眼之間,你就像變了一個人,變得我們大家都快認不出來了。難道你過去的表現都是偽裝?

舒曉霽哈哈笑著說,台長,你都四十歲的人了,你怎麽連這個問題都不懂?我現在的想法和過去不一樣了,那時候我需要革命,而我現在需要愛情。

台長說,你說這話簡直反動,難道愛情和革命是對立的嗎?

舒曉霽說,你才反動!愛情和革命當然不是對立的,可是你這裏有什麽革命?除了讓我們這些播音員天天胡扯說我們的糧食鋼鐵多少多少,比美國多多少,比英國多多少,還有什麽正經事情?幾年前我對革命事業無限忠誠、朝氣蓬勃是不錯,因為那時候我們要建設美好的皖西城,建設無比優越的社會主義製度。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皖西被你們建設成什麽樣了?他媽的什麽高級文化機構?到現在還讓我們這些高級文化人上公共廁所,別說抽水馬桶,就連陶瓷蹲坑都沒有,整個廁所裏全是氨氣,到處都是糞便,蒼蠅攆著屁股叮,我好幾次差點兒暈在裏麵了,你們知道嗎?

舒曉霽說,我不管什麽階級,我要求上廁所不被熏暈總不算過分吧?不改善廁所,我寧肯辭職回家。我家裏就有抽水馬桶,還是從德國進口的呢。

後來,電台領導開了會,商量處理舒曉霽。商量來商量去,開除吧太重了,調離吧舍不得,最後隻好找鴻聲和潘小雨做工作。潘小雨說,舒曉霽同誌年輕,可能因為情緒所致,加上家庭條件優越,個性過強,說幾句過頭話,我們大家都不必在意。她的業務很好,聽眾反映不錯,何必因為一點小事讓廣大聽眾蒙受損失呢?

鴻聲說,她寫那首打油詩,簡直道德敗壞,惡毒至極,你還包庇她!

潘小雨說,那首打油詩根本就不是她寫的。我知道是誰寫的。區區小事,何必計較呢。

06

鄭霍山和舒雲展的婚禮如此這般進行的時候,舒曉霽正被勒令在皖西人民廣播電台的宿舍裏進行反思。二姐結婚的消息她已經知道了,如果她據此請假,電台領導也不會不放她一馬。但是她不想請假,她不想看見那對狗男女,更不想出現在那種場合裏,無論那場合是冷清還是熱鬧。

程先覺在鄭霍山的婚禮上坐立不安。他本來認為這次能見到舒曉霽,或者說舒雲展的婚禮會刺激舒曉霽也未可知。但是舒曉霽自始至終沒有出現,舒南城幾次讓肖卓然給舒曉霽的單位打電話,一會兒回答舒曉霽在開會,一會兒回答在錄音,後來幹脆回答說下鄉采訪了。

屈指一算,當年的“四條螞蚱”,現在隻剩下程先覺一個光棍漢了。程先覺這才產生了危機感,不知道自己哪裏出了問題。就連勞教犯鄭霍山都後來居上了,都有了熱乎乎的小家,而他這個起義的革命功臣、丁院長嘴裏的第三醫院最有前途的後備幹部,竟然還是煢煢孑立,不禁有些傷感。他很想溜出婚禮去看看舒曉霽到底在幹什麽,但是他不敢。

鄭霍山和舒雲展結婚後,第三醫院給他們分配了一套住房,是原先705醫院的營職幹部宿舍,同汪亦適和舒雨霏前後兩棟,隔著院子喊就能聽見。剛開始住進去的時候,舒雨霏說,你們剛搬來,冷鍋冷灶的,就不要開火了,我多做一口飯就行了。

鄭霍山說,那也行啊,我們交夥食費。

舒雨霏說,哪裏來的規矩,一家人吃飯還要錢?

汪亦適說,大姐,吃飯交錢是共產黨的規矩,為什麽不收呢?鄭經理是拿過高薪的人,他不能白吃我們的。

鄭霍山說,哈哈,汪少爺真的被改造好了,懂得過日子了。

有一件事情讓舒雲展挺感動的,婚前鄭霍山拚命狂追她的時候,雖然火力很猛,有時候還動手動腳的,但是從來不動真的。有時候鄭霍山想進一步,她稍稍正色,鄭霍山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舒雲展說,霍山,天不早了,休息吧。

鄭霍山還是沒動。

舒雲展說,霍山,你怎麽啦?我們苦苦等待苦苦追求的幸福時光終於來到了。

鄭霍山說,等等,雲展,你知道我的心嗎?我的心裏此刻波濤洶湧。

舒雲展說,我知道。

鄭霍山說,你聽見了嗎?

舒雲展說,聽見什麽?我什麽也聽不見。

鄭霍山說,你聽,你聽。

舒雲展說,我還是什麽也聽不見。

鄭霍山轉過身來,凝視著舒雲展,神情肅穆,雙拳緊握。鄭霍山說,我聽見了,我看見了——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暴風雨!暴風雨就要來啦!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閃電中間,高傲地飛翔;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舒雲展瞠目結舌地看著鄭霍山,鄭霍山張開雙臂,猛撲過來,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大顆大顆的淚珠落在她的頭發上。

鄭霍山忙裏偷閑,參觀過肖卓然和汪亦適的臥室,回來後說,他媽的一個假革命,一個書呆子,居然把臥室搞得那麽土。人活著活個什麽勁?一個是吃,一個是睡。一個是進口問題,一個是出口問題,臥室哪能將就?

舒雲展說,我不懂,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鄭霍山親自動手,指揮舒皖藥行他的老夥計,把裏間的臥室重新粉刷了一下,還貼了白紙,掛上了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一幀油畫,還安了一個洋式台燈。每晚做功的時候,鄭霍山要把台燈開著。舒雲展堅持關燈,不關燈就不脫衣服。鄭霍山說,我們是夫妻了,夫妻之間行**,連老天爺都管不著,關燈幹什麽?互相看著脫衣服,也是**的一部分。關上燈,黑燈瞎火的,脫了衣服就做功,那不叫**,叫**。

舒雲展擰不過他,隻好半遮掩地依了他。最初幾次有些拘謹,漸漸也就習慣了。但是有一點舒雲展很排斥,新婚的前個把月,鄭霍山差不多每天都要求做功。舒雲展說,哪有這麽頻繁的,好像結婚就是為了做這個,動物似的。

鄭霍山說,我算了一筆賬,我和肖卓然是同庚人,他比我早結婚六年,就算一個禮拜一次,一年也是五十多次,六年他比我多快活了三百多次。不行,我得把這個虧損補回來。

鄭霍山說這話的時候正伏在舒雲展的身上做功,舒雲展過去沒有聽過這樣**裸的話,聽了這話耳熱心跳,一骨碌翻起來說,流氓!沒想到你還有這麽流氓的思想!

舒雲展說,我聽說這種事情做多了,傷身體。

鄭霍山說,這你就不懂了,說**傷身體,那是民間的誤傳。其實從中醫學原理上說,合理的**不僅對身體無害,反而有益。《黃帝內經》和《素女經》都有這方麵的記載。我研究了一下,人在做功的時候,全神貫注,即所謂的聚精會神,全身經絡張弛有致,血脈噴湧,氣流環繞,對於通經舒絡大有裨益。古人雲采陰補陽就是根據這個原理。

舒雲展說,天哪,你怎麽懂得這麽多,好像你是專門研究流氓學問似的。

鄭霍山說,這怎麽是流氓學問呢?就算流氓,也是紅色流氓。我過去學的是西醫,懂得人體結構;現在學的是中醫,懂得人體精氣。我研究**的健身之道,這正是行醫者的本分,絲毫沒有流氓的意思。我跟你說,把**的問題研究透了,才是醫生的基本功。沒有這個基本功,都是半瓶子醋。

舒雲展想反駁,但是又想不出合適的理由,於是不再吭氣,任他在身上實踐他的健身理論。

如此頻繁地做功,舒雲展最擔心的是受孕,因為她在發電廠上班,同第三醫院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相距將近三十裏。過了二十天婚假,她就得去上班。

舒雲展暫時不想要孩子。有天鄭霍山和汪亦適加班,舒雲展在大姐家吃飯,支支吾吾地把擔心告訴了舒雨霏,舒雨霏愣怔了半天,突然說,你等等,我給你一樣東西。

舒雨霏跑進自己的臥室,稀裏嘩啦把幾個抽屜翻了個底朝天,終於摸出個紙包裹,捧出門外,裏三層外三層地打開,看得舒雲展雲山霧罩。紙包裹終於完全打開了,裏麵露出幾個橡膠製品。舒雲展問,這是什麽?

舒雨霏說,這上麵有字。

舒雲展說,是洋文,看不懂啊。

舒雨霏不說話,拿出一個橡膠製品,找出入口嘴對嘴吹了幾下,橡膠製品立即膨脹起來了。舒雲展看明白了,笑笑說,啊,原來是氣球。這氣球蹊蹺,怎麽下麵還有個奶嘴呢?

舒雨霏撲哧一笑說,傻丫頭,這哪裏是氣球,這是那個。

舒雲展還是一頭霧水,傻嗬嗬地問,那個是哪個?

舒雨霏見說不清楚,便用手比畫,伸出左手大拇指,把橡膠製品套上去,然後說,看見了吧,**的時候就這樣,精蟲進不了人體,不就避孕了嗎?

舒雲展起先沒有回過神來,愣愣地看著舒雨霏一動一動的大拇指,突然明白了,臊得麵紅耳赤,捂著眼睛說,大姐你真是,從哪裏搞的這個鬼東西,趕快燒掉。

舒雨霏說,你怕什麽怕,這又不是妖魔鬼怪!這是當年我在集中營從美國醫生那裏偷來的。那時候老三兩口子在朝鮮,也是不控製,一不小心就懷上了,吃了不少苦頭。後來我在維麗基地,有一次到醫療所進行例行檢查,那個金發娘們檢查老娘下體的時候,手指頭上就戴著這個東西,她是防止我們這些犯人有傳染病。我趁她不在意偷了一個,放風的時候拿給亦適看。他懂英文,一看就知道了,這東西叫**。我後來偷了不少,本來是為老三準備的,但是等我們暴動成功回到部隊,一三五師已經結束戰爭任務了,這個就沒有給老三。沒想到現在又派上用場了,真是老天爺幫助我們姐妹啊。

舒雨霏說,胡扯。我們根本沒用這個東西,你大姐夫想孩子想瘋了,哪裏還搞什麽避孕啊!

舒雲展愕然道,啊,原來是這樣啊,你這個婦科醫生都沒有辦法嗎?莫非在朝鮮戰場身體受到了損傷?

舒雨霏笑笑說,我告訴你老三,我在集中營的時候,是個人見人煩的瘋婆子,所以得以守身如玉啊,這一點亦適最清楚。我懷疑是他出了問題,他的自尊心強,這層紙我一直不敢捅破。

後來就有好戲看了。當天晚上散步之後,鄭霍山火急火燎地洗了,就催促舒雲展動作。舒雲展說,以後要有製度了,再做功,你得先把這個戴上。

鄭霍山看見舒雲展的手裏拿著一個怪裏怪氣的橡膠玩意兒,眼睛瞪得老大問,這是什麽東西?

舒雲展像舒雨霏那樣,大拇指蹺著,一動一動的,含笑說,你先別問是什麽,戴上就知道了。

鄭霍山還是一臉茫然,戴上,戴在哪裏,難道做功還要包紮大拇指?

舒雲展赧然一笑說,當然不是包紮大拇指,虧你還是個醫生,還是個研究**健身的中醫,連這個都不知道。這叫**,是阻隔那個的。

鄭霍山看了半天,一把扯過那個叫**的物件,左瞅右瞅,揉成一團,二話沒說就扔到垃圾簸裏,嘟嘟囔嚷地說,居然讓我戴這個,難道你想讓我和橡皮做功?

舒雲展心疼得直跺腳,慌裏慌張地從垃圾簸裏找出**說,豈有此理,你怎麽不分青紅皂白就扔了?這是大姐當年冒著生命危險從美國鬼子那裏偷來的,中國還沒有呢。

鄭霍山稀裏糊塗地問,大姐她偷這個幹什麽,難道她和汪亦適做功還用這個?

舒雲展說,瞎說!大姐他們兩口子一直想要孩子,哪裏還用這個?霍山,我覺得我們現在要孩子還早了一點,我要上班,將近三十裏路啊,風裏雨裏,要是懷上孩子,你讓我怎麽辦呢?

鄭霍山說,我都二十七歲了,放在舊社會,差不多都可以三世同堂了。父母年事已高,盼孫子望穿秋水。我們要吧,懷上了,我們就搬到發電廠住,我來回跑。

舒雲展聽鄭霍山這麽一說,就動搖了,想了想才說,那就依了你,我也不想讓你戴上這東西。

兩個人達成一致,繼續做著功課,大約是明確了下一步的目標,舒雲展放鬆了,配合鄭霍山,把這一次的功課做得酣暢淋漓。做完了,並肩躺在**,品味著肌膚相親的滋味,鄭霍山問道,你剛才說什麽,你說大姐和汪亦適想要孩子想瘋了,那他們為什麽沒有動靜?

舒雲展起先不肯透露,轉念一想,鄭霍山鑽研中醫,說不定有些經驗,便把白天大姐對她說的話說了一遍。鄭霍山靜靜聽完,嘿嘿一笑說,哦,原來如此。

鄭霍山說,我當然能想辦法,但是我不幫他們想。

舒雲展說,為什麽?

鄭霍山說,你看汪亦適對我是個什麽態度?我調到中醫科工作,這是組織上對我的信任和關懷,別人都向我祝賀,可是他呢,不陰不陽,不冷不熱,好像我搶了他的飯碗。本周例會上,丁院長表揚中醫科開端很好,進入程序化很快,他汪亦適卻跟別人說我鄭霍山好大喜功,就會做表麵工作。醫院選工會委員,他當著我的麵也沒有在我的名字下麵畫圈。我憑什麽幫他?

舒雲展說,你們之間的恩怨,已經是曆史了。你難道就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再說,你幫的也不僅是他,還有我大姐啊!你別忘了,在我們最需要支持的時候,是大姐最先挺身而出站在我們身邊,如果沒有大姐的奔走呼號,哪有全家出動的圓滿結局啊!

鄭霍山雙手枕著腦袋說,你這樣一說,還真是這麽回事。可是你不知道汪亦適是個什麽人,他萬事不求人。尤其是這種事情,他自己不說,你主動貼上去,他不承情還不說,弄得不好就是熱臉貼冷屁股。我連給他檢查的機會都沒有。

舒雲展說,你要是誠心,我來想辦法。他聽大姐的。

鄭霍山說,好吧,看在你和大姐的麵子上,我就幫他一把。不過這事得保密。

07

星期天三姐妹相約回娘家,這下熱鬧了,老太太眉眼裏都是笑,指揮保姆張媽殺雞鹵肉。皖西解放之後,舒家的仆人逐年減少。到了最後,隻剩下一個張媽,還是早年舒太太嫁給舒南城的時候從娘家陪嫁過來的。跟舒太太跟了快三十年了,嫁給舒皖藥行的老夥計董邦才,老兩口現在都還在舒家做活。舒家這幾個千金,都是張媽帶大的。過去仆人多的時候,別人忙粗活,孩子總是由張媽親自帶。張媽和舒家這四個小姐感情很深。

舒雨霏姐妹三人到了娘家,先向父母請安,寒暄幾句之後,也到廚房看望張媽,張媽高興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說,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小姐們都遠走高飛了,平時一年半載都不回來,一下子回來三個,你們都到堂屋去說話吧,這裏有我。

舒雨霏說,今天中午吃飯人多,我們都來幫忙。

張媽說,幫什麽忙,細皮嫩肉的,你們不是幹這些粗活的料,別把手弄皺了。

舒雲舒說,張媽,都解放這麽多年了,您別叫我們小姐了。大家都是勞動人民,身份平等。

張媽說,平等?那是你們說的。別看張媽大字識不得一筐,道理還是懂的。不管世道怎麽變,主人就是主人,仆人就是仆人,沒有這個規矩就不成方圓了。

舒雨霏說,你要說主人和仆人的話,那現在倒過來了,雲舒是共產黨員,共產黨的幹部是人民公仆,勞動人民是社會的主人,所以按道理說,張媽你現在是社會的主人,老三這樣的仆人應該幹活,您老人家就歇著吧。

舒雲展說,我們的房間有什麽好待的,冷颼颼的。張媽,我們現在都成家了,都是家庭婦女了,連燒鍋做飯都不會那怎麽行?你讓我們一起幹吧,大姐現在都是做菜能手了,抵得上咱家原來的李大廚。

舒雨霏說,少誇我,你們在醫院剝削我的勞動,回家還把我推到前麵啊。你們跟張媽學吧,我得去看看我的東西少了沒有。說完,屁股一扭走了。舒雲舒看著舒雲展說,我看大姐還是有點不對勁,有時候說話說得好好的,說變臉就變臉。

舒雲展看著舒雨霏的背影說,大姐性格是有點變化,不過還算正常。她小時候就很要強啊。

舒雲舒的孩子,兩歲的肖創造現在寄養在姥姥家裏。平時沒有人跟她玩,這回家裏來了這麽多人,把小家夥樂壞了,懷裏抱著一堆玩具,蹣跚著搖晃著,一會兒跑到堂屋,紮進姥爺的懷裏,一會兒跑到後院,跟媽媽和姨媽撒嬌。

爺幾個則在堂屋裏喝茶聊天。舒南城吸著水煙筒,雖然表麵談笑風生,但眉宇間總是遮掩不住淡淡的憂慮。他在擔心老四。

一大早老兩口得知幾個女兒女婿回家,很是興奮,老太太一遍一遍地往廣播電台打電話,舒曉霽說,他們回去了關我什麽事?我不回,我還要加班呢。

舒太太說,你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回家了,難得幾個姐姐姐夫都回來了,你不能老是沒完沒了地加班啊。

舒曉霽說,什麽姐夫,那裏麵還有勞教犯呢。

舒太太無奈,把老四的話學給老頭子聽了。舒南城半天才說,這個老四啊,都是被慣壞了,任性到了沒有人味的地步。什麽勞教犯?老二都能跟他過日子,你當小妹的,井水不犯河水,你憑什麽跟人家作對?太不懂事了。你再去給她打電話,就說我說的,再不回來,就不要回來了。

老太太沒有辦法,隻好再去打電話,電話倒是打通了,電台傳達室的老耿師傅說,舒曉霽有交代,她在背節目,任何人的電話都不接。

老頭子聽了這話,一聲歎息,再也不說話了。

汪亦適結婚幾年了,舒雨霏的肚子老是平平,心裏暗暗著急。這次回到舒家,看見肖創造玩得開心,情不自禁地說,有個孩子真好,就像小動物似的,可愛。

肖卓然說,亦適,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有了孩子有樂趣,但也是累贅,半夜裏把屎把尿,還要喂奶,弄得覺也睡不好,第二天上班,老想打瞌睡。

汪亦適說,那是自然,有得有失嘛。看著孩子,再累也是輕鬆的。

鄭霍山說,肖卓然你要搞明白,你不光是一個幹部,你還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為自己的孩子吃點苦頭你都滿腹牢騷,那怎麽行啊,不負責任啊。

鄭霍山說,你這話說得沒道理,我們為國家出力報效是為了什麽,不就是為了下一代嗎?為了讓他們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可是如果我們大家連孩子都不要,即便我們把社會主義建設成功了,誰來享受呢?

肖卓然說,老鄭,我說過我們大家都不要孩子了嗎?我隻是說我本人,可以遲一點要孩子。

鄭霍山說,你說這話還是自私。你想遲要一點是你的自由,可是你為二老想過嗎?二老都是年近花甲的人了,膝下無子,閨女們眼看一個個嫁出去了,剩下老人冷冷清清。我們要給二老分憂,以後搞個規定,每家生了孩子,第一個姓舒,滿歲後送到二老跟前,由二老撫養,成為二老的孫子孫女,喊二老爺爺奶奶。

鄭霍山這個話題來得唐突,不僅肖卓然和汪亦適沒有思想準備,就連舒南城也愣住了。舒南城放下水煙筒說,霍山,你怎麽能這麽說,這不妥啊。就算你們有這個心意,你們都有自己的父母,哪能這麽輕率地搞這個規定呢?

鄭霍山笑笑,很認真很虔誠的樣子,看了看肖卓然和汪亦適,不緊不慢地說,世叔您不用擔心,我們這幾家都是開明家庭。我這個提議也不是隨便說的,我想了很久。我們這“四條螞蚱”,如果當初沒有世叔在宋雨曾校長麵前竭力薦舉,也不會進入江淮學堂;如果沒有世叔憂國憂民的思想,也不會有我們的改變和進步。吃水不忘挖井人啊,世叔和師母把你們的掌上明珠都交給我們了,我們能為二老做點什麽呢?我看也就是給你們一點天倫之樂了。

汪亦適和肖卓然聽鄭霍山振振有詞聲情並茂的一番話,全傻眼了。舒南城說,霍山,這個話題以後不要再說了,你讓老夫無言以對啊。

鄭霍山說,世叔您不用客氣,亦適和卓然都是孝順之人,也是明白之人。我相信我的提議會得到他們支持的。你們二位說是不是?

汪亦適瞪著鄭霍山,一言不發。

肖卓然愁眉苦臉地看著鄭霍山說,老鄭,照你這麽說,肖創造現在就得改名啦,改成舒創造了。

鄭霍山說,當然要改,但不能改成舒創造。一個女孩子,叫什麽創造啊?難聽得很。一個孩子,能不能創造,不是起了名字就能解決問題的。我們舒家是紅色資本家,更是醫藥世家,深得大別山奇花異草的靈氣,我看我們的孩子以後都要以大別山的花卉為參照。

肖卓然說,那你說我的孩子該叫個什麽名字?肖玫瑰,不,舒玫瑰?

鄭霍山說,你們的孩子,媽媽是舒雲舒,舒雲舒性格賢淑,起個相對平和的名字比較妥當。舒玫瑰不是給你的孩子取的,那是給舒老四留的,老四性格火暴,就像帶刺的玫瑰……鄭霍山正說得起勁,猛抬頭看見舒南城臉色不好看,馬上停住話頭,改口說,肖副院長,我建議你的孩子取名舒薔薇比較合適。

說完,起身說,世叔,我到院子裏走一走,好長時間沒有看後花園了,我去轉轉。

舒南城一看氣氛有點僵,順水推舟說,好啊,陳書記上個月還派人來栽了幾棵觀賞橘呢,果子正大,你們兄弟都去賞一賞。

鄭霍山說,世叔,我還是陪您說話吧!中醫科的有些問題,我還想向您請教。

汪亦適看也不看鄭霍山,站起來說,老鄭,沒有世叔,就沒有你老鄭的今天,你是得跟世叔說說心裏話了。我也出去走走。

肖卓然在前,汪亦適在後。進了後花園,肖卓然東張西望,汪亦適卻一臉的悵惘,心事重重的樣子。肖卓然說,亦適,你怎麽啦?

汪亦適看著花園牆頭上的一隻鳥,恨恨地說,陰謀,他媽的簡直就是蓄謀已久突然襲擊!

肖卓然吃了一驚說,誰,亦適你說誰啊?

汪亦適說,還能有誰,那個攪屎棍子唄。他媽的現在倒學會察言觀色拍馬溜須了,而且是拿別人的東西做人情!

肖卓然說,媽的,我也沒有想到,他會突然提出這個問題。不過這也不是什麽大事,世叔未必當真。再說,就算是真的,也沒有什麽不好。討厭的是,他拿這個問題討好,確實別扭。

汪亦適說,居心不良啊居心不良,這個人現在越來越世俗,越來越會投機了,越來越會迎合了。我看老頭子現在確實對他高看一眼,就像丁範生那樣。這很可怕。

肖卓然笑笑說,沒那麽嚴重吧?他鄭霍山一條小螞蚱,還能興風作浪?他說他的,我們不理他就是了。好鞋不踩臭狗屎,你幹嗎要生那麽大的氣?

汪亦適仰起下巴,沒有吭氣。

中午夥食自然很好,蚌蝦銀魚紅燒肉全上來了,還有舒雲展親手做的板栗燒公雞,舒雨霏做的茭白炒肉絲,幾碟涼菜,色彩繽紛,白的是菱角,綠的是涼瓜,紅的是洋柿子,黑的是山木耳,可謂色香味俱全。舒家的酒自然是好酒,以往的歲月,定點從蓼城臨水糟坊供應的頭曲,用山泉和稻麥玉米等雜糧釀製,經舒南城親自配方,輔以部分藥用香料,號稱臨水玉泉。壇子打開,滿屋飄香。

老爺子很高興,招呼大家入座。舒家沒有清規戒律,開飯的時候沒有男女尊卑,一律就座。但是這一回在座次上出了問題。過去的習慣,因為肖卓然是第一個結婚的女婿,每次吃飯的時候,都被推到老頭子的右手邊上,也就是所謂的首席。以後漸成慣例。舒家幾個閨女結婚後,場麵上同桌過幾次,多數都有外人在場,譬如汪亦適結婚的時候,鄭霍山結婚的時候,都有黨政軍官員,那時候,要麽是新姑爺首席,要麽是黨政要員首席。但這次不同了,家宴裏同時出現了三個女婿。丈母娘一開始就沒有搞對,照例把肖卓然往首席上讓。肖卓然大大咧咧,一屁股就坐下了。沒想到鄭霍山斜刺裏一杠子橫過來說,肖副院長,你坐錯位置了。在皖西第三醫院你是副院長,可在家裏,你排行老三,你的那個位置是汪亦適的,他是大姐夫。

汪亦適說,什麽老大老二的,那個位置你鄭霍山坐吧,我是不會動地方的。

鄭霍山說,那不行,不能壞了規矩,雖然我對你有意見,但在家裏你是大姐夫,位置還是不能坐錯的。

汪亦適不再理他,端坐不動。

肖卓然說,老鄭說得對,我是該讓這個座。說著,已經移到老丈人的左手,一頭冷汗,剛坐下來,鄭霍山又發言了,嬉皮笑臉地說,那還不是你的位置,我是二姐夫。你這個副院長,回到家裏,應該按照家庭的排序,委屈你坐在我的下手。

肖卓然站起身,手足無措,麵紅耳赤。其他的人也都不知該說什麽好,但是所有人的眼睛裏,包括舒雲展的眼睛,都噴射著憤怒的光芒。

汪亦適說,肖卓然,你坐在那兒不要動。鄭霍山,你現在不是老三,你是老大,你坐頭座該行了吧?

鄭霍山說,斷斷不可。你要不坐頭座,那麻煩就大了,我們大家隻好站著吃飯了。

汪亦適說,我不能隨你擺布,我就坐在這裏,哪裏也不去。

眼看形成僵局,大家都不知道怎麽辦。盡管心裏把鄭霍山罵得狗血噴頭,但是鄭霍山說的話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最後,大家把目光都落在老爺子的臉上。鬧成這樣,沒有老頭子出麵是收不掉場了。舒南城的臉上像雕刻一樣沒有表情,隻有腮幫子在突突地抖動,老太太生怕老頭子拍案而起,緊張地說,她爸!

舒南城咳嗽了一聲,果然站起來了,但是他沒有發火,而是看著汪亦適說,亦適,霍山說得有道理,你過來!

老頭子的聲音不高,但是話語裏透著威嚴,同時眼神裏還有懇求。汪亦適沒有辦法,氣呼呼地站起身,惡狠狠地回頭看了鄭霍山一眼,壓低聲音說,媽的,真不愧是攪屎棍子。你等著,我再也不會跟你同桌吃飯了。

08

過了春節,皖西專區的五年計劃指標下達了,其中有一項內容,原則上同意了丁範生的《第三醫院今後五年建設綱要》。這正是大發展時期,一位副專員在這個綱要上批了如下文字:大發展需要大行動,第三醫院的這個綱要,體現了我們皖西人民建設新型醫院的革命精神和克服一切艱難困苦的鬥爭勇氣,我們希望第三醫院的廣大革命群眾積極行動起來,為早日把第三醫院建設成皖西第一所新型的社會主義人民醫院而奮鬥!

第三醫院的這個報告呈送專區的時候,陳向真書記正在省裏參加一個學習班。有小道消息說,陳書記可能是犯了錯誤,正在省裏寫檢查呢。但沒過多久,等第三醫院的報告副本回到醫院的時候,那上麵也有陳書記的批示:精神可嘉,眼光遠大,量力而行,循序漸進。

情勢所迫,肖卓然隻能保留意見。肖卓然在會上提出,搞建設我不反對,但是醫院的業務工作不能受到影響,醫務人員不能去搞義務勞動。把廢舊的器材汽車,包括一些報廢的醫療器械拿去煉鋼也可以,但是不能發動工作人員摔鍋賣鐵。

丁範生說,這要看情況。通常情況下,我們當然要保持醫院的正常工作秩序。但我們現在麵臨的不是通常情況,而是社會主義的大發展。非常時期應該有非常的秩序。哦,我們大家都在為醫院的大發展建設添磚加瓦汗流浹背,你們那些知識分子醫生專家們,就忍心袖手旁觀?

肖卓然無言以對。想了想又說,蓋大樓不像農民蓋房子,結構、外觀和建材使用,要符合科學,要請省裏的建築設計院進行論證。

丁範生說,論證什麽?戰爭年代,我們的小米加步槍能夠打敗國民黨的美式機械化裝備,那時候找誰論證設計了?隻要我們忠誠黨的事業,什麽樣的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土法上馬,白手起家,這就是我們的優良傳統。

然後會上做了分工,肖卓然和秦莞術負責醫院的正常業務工作,丁範生和李紹宏負責康民大廈的基建工作。丁範生親自擔任實現五年計劃領導小組組長,李紹宏為副組長。

康民大廈的位置,選擇在杏花塢周邊的荒山。這塊地皮土改後即被劃歸國有,丁範生的五年計劃既然被專區批準,也就等於被國家批準了。征用這塊土地果然一路暢通無阻。同時,專區也撥了一批款子,雖然離實際需要差了十倍還多,但是卻給丁範生等人極大的鼓舞。基建辦公室裏經常徹夜燈火通明,群情激昂。

為了解決技術問題,程先覺出謀劃策,從皖西廉價招募了三十多個泥瓦匠,號稱新魯班土專家,研究地勢,設計樣式。周邊的群眾聽說第三醫院要蓋大樓,能夠造福一方,也空前踴躍起來了。聽說鋼筋不夠,有不少人還主動捐贈廢鐵廢鋼,送到基建辦公室的煉鋼爐裏。

丁範生看在眼裏喜在心裏。這一切說明什麽?說明人民群眾擁護我們的建設,說明在人民群眾中,蘊藏著極大的熱情和創造力。有這樣強大的後盾,什麽樣的人間奇跡我們不能創造?在那如火如荼紅旗招展的歲月裏,丁範生甚至一度產生懷疑,懷疑自己的膽子還不夠大,自己的魄力還不算大。看這架勢,別說是一棟十八層的大樓,就是兩棟,也不是沒有可能。人心齊,泰山移啊!

翌年春末夏初,康民大廈——皖西第三醫院新樓奠基開工。此後的幾個月,丁範生基本上都在工地上。有時候事急,肖卓然便到工地上請示,目睹幾百名工人忙碌的身影,紅旗招展的場麵,大幹快上的氣氛,連肖卓然都產生了幻覺,都對自己的疑惑產生了疑惑。工地上那種你追我趕誌在必得的場麵,在不知不覺中感染了肖卓然。是啊,人民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的,革命者的創業精神是無限的,可是自己為什麽老是憂心忡忡呢?不相信工農幹部,不相信人民群眾,這太可怕了。

產生疑惑的不僅是肖卓然,就連鄭霍山這樣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居然也對基本建設產生了興趣。有好幾個星期天,都帶著中醫科的輪休人員到工地上參加義務勞動。有一次鄭霍山還跑到外科,動員汪亦適也去搞義務勞動。汪亦適不冷不熱地說,我是醫生,開腸剖肚可以,你讓我到工地上幹什麽,還不夠添亂呢。

汪亦適西裝革履,頭發一絲不苟,身上一塵不染,確實不像個搞體力勞動的人。

鄭霍山皮笑肉不笑地說,汪大少爺,皖西解放都快十年了,思想改造也搞了快到十年了,你還是改不掉你的資產階級少爺的作風。別以為隻有你是醫生,也別以為當醫生就不能做體力勞動。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我看你這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很要不得,你為什麽就不能投入到火熱的建設當中?難道你還妄想回到舊社會,去過你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資產階級生活?

汪亦適說,去你媽的,你少給我唱高調!你這個勞教犯,想當年在三十裏鋪脫磚坯脫了幾年,你天生就是個脫磚坯的天才,你去脫磚坯,也算人盡其才,我去幹什麽?

鄭霍山說,你難道沒有脫過磚坯?我聽說當年成立榮軍醫院,我們的組織火眼金睛,把你這個混進革命隊伍的人清除出去。你還當過醫院的合同工,搞過收發呢。革命者能上能下,難道你就隻能養尊處優?

汪亦適說,鄭霍山我提醒你,我在皖西解放以後,是走過一段彎路,但是迫使我走這段彎路的,你也起了作用。你這個披著人皮的狼,不知道做過多少壞事。別以為你現在搖身一變蒙了一張人臉,你就是人了。不,你還是鬼。當初有人說,舊社會把人變成了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了人,你認為這是真的嗎?在我看來,這個說法很不科學。我看到的是,人就是人,鬼就是鬼,有的鬼甚至比過去更加窮凶極惡。譬如說你,偽裝進步,假裝積極,欺騙領導,騙取愛情,你得到了很多你不該得到的東西。但是你要記住,假的就是假的,紙裏包不住火,早晚有一天,組織上會剝去你的畫皮。

汪亦適說,你在嘰咕什麽,你患了神經病啊!

鄭霍山說,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肉食者鄙——這話你可不要瞎反對哦。這是毛主席說的。

汪亦適說,你這種人也配談高貴聰明?你整個就是一個攪屎棍子。

鄭霍山嘿嘿一笑說,我不能跟你扯皮了,我要參加義務勞動去了,我要投入到火熱的建設當中去了,我要去做同風雨搏擊的海燕了。你好好擦你的皮鞋梳你的頭吧,你就躲在家裏乘涼喝茶吧!等我們把新型的住院大樓建成之後,讓你這個躲在陰暗角落裏的企鵝瑟瑟發抖吧!

汪亦適說,哈哈,小醜唱起了主角,小鬼當起了閻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鄭霍山你會唱《國際歌》嗎?

鄭霍山說,我可以倒背如流。你想幹什麽?

汪亦適說,那你把最後兩句唱一遍。

鄭霍山說,哈哈,我為什麽要唱?我為什麽要唱給你這個資本家的少爺聽?我要是唱也要到工地上唱給廣大勞動人民聽。

汪亦適說,你不唱我唱。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一旦把他們消滅幹淨,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

鄭霍山說,你要把誰消滅幹淨?

汪亦適說,一切像你這樣的跳梁小醜!

09

以後肖卓然想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想明白,他當初寫的那份材料,到底是怎麽流落出去的,又是怎樣到了專區的楊副專員手裏的。對於建設所謂新型的醫院,他有不同意見是不錯,但那是在一年前。那時候他沒有感受到這種大幹快上的氛圍,沒有看到全院全醫療衛生係統乃至全皖西地區轟轟烈烈的建設**。那時候他擔心技術問題、擔心資金問題、擔心業務和正常工作會受到影響。他何嚐不想建設一所新型的現代化的醫院呢?作為一個長期負責業務工作,具體說來也就是負責醫療健康的主管領導,他比丁範生更懂得建設一座寬敞的現代化的住院部的重要意義。但是,他必須麵對現實。

肖卓然曾經在會上針鋒相對地對丁範生說,我為什麽要保守?我和病人有仇嗎?我何嚐不想讓我們皖西的父老鄉親擁有一所像蘇聯那樣先進的醫院?我甚至希望我們擁有比蘇聯還要先進、還要科學的醫院。可是我們眼下做不到,我們皖西地區還不富裕,有的地方老百姓連飯都吃不飽,我們的物力財力都跟不上,這時候我們建設這樣的醫院,簡直就是窮兵黷武。我不是不同意建一座像樣的住院大樓,在我的心目中,皖西第三醫院的住院大樓比你們規劃的還要宏偉,還要先進,還要現代化。但不是現在,而是將來。一年兩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準成。而現在,我們隻能做我們力所能及的事情。

肖卓然說,那是個特殊的例子,我們不能把特殊現象作為普遍現象,情況不一樣。

丁範生說,有什麽不一樣?我看都一樣。當初我就提出不分內科外科,不分中醫西醫,你肖副院長也是極力反對,還散布不利於團結的話,什麽外行領導內行,指揮打仗可以,搞醫院建設不行,等等,我計較你了嗎?沒有。我認為你的出發點是好的,你還是不了解我們革命者。我們革命者刀山火海都敢上,我還在乎你的閑言碎語?事實怎麽樣?事實證明,我丁範生的工作方法是對的。汪亦適原來不是學外科的,而他現在成了著名的外科醫生;鄭霍山原來是學西醫的,而他現在成了皖西地區的中醫專家。我們用人,從來就不因循守舊。同樣,我們做事,也從來就不因循守舊!

經過多年的鍛煉,丁範生現在遠遠不是十年前那個卷著褲腿,動不動就捋起胳膊的丁範生了。肖卓然曾經聽程先覺說,丁範生現在不僅讀毛主席著作,而且還在攻讀《資本論》。肖卓然想想都起雞皮疙瘩,因為《資本論》連他都看不明白,丁範生居然還邊讀邊寫心得體會。

丁範生一天一天地在肖卓然的心目中神秘起來了,也一天一天地高大起來了。後來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隻要肖卓然感到自己的思路和丁範生的思路產生分歧,他就會竭力地控製自己、反思自己。在他發現他不了解丁範生的同時,他也發現他甚至並不了解自己。他經常提醒自己,不要過高地估計自己,更不能過低地估計丁範生那樣的老革命。在那群人的身上,似乎真的蘊藏著一種神奇的力量,真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特異功能。他們確實可以創造奇跡,而且他們已經創造了奇跡。

自那次會後,對於第三醫院建造十八層大樓的事情,肖卓然再也不擅自發表公開意見了,盡管他自己仍然很矛盾。有時候在半夜他想,我要阻止這種不科學不理性不切實際的事情,好大喜功勞民傷財,不僅對皖西建設無益,而且很有可能帶來危害。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又有可能改變主意,因為他現在已經搞不清楚是丁範生缺乏理性還是他自己缺乏想象力。也正因為有了這種矛盾的心理,所以他的那份修改了無數遍的《關於第三醫院工作盲目性的幾點反映》始終沒有出籠,始終都鎖在他自己的辦公桌抽屜裏。

肖卓然揣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到了丁院長的辦公室門前,門是大開著的,但肖卓然還是敲了敲門。丁院長在裏麵咆哮說,這個人還沒有被你整死,你要是有臉,就進來麵對麵!

肖卓然進去了,丁範生瞪著他足足有十秒鍾,然後突然把一個文件夾打開,扯出裏麵的幾張紙,啪的一下扔在肖卓然的麵前。

肖卓然默不作聲地把那幾張紙撿起來,他看清楚了,那正是他改了無數遍的《關於第三醫院工作盲目性的幾點反映》,裏麵的內容主要是對建造十八層住院大樓提出質疑,同時也對丁範生的官僚主義工作作風和貪圖享受的生活作風進行了反映。

肖卓然茫然地抬起頭來,看著丁範生,半晌沒有說話。

丁範生說,知人知麵不知心,沒想到你肖卓然還會來這一套,背後捅刀子。

肖卓然說,這個材料的確是我寫的,我一直想在會上公開交給你,但一直猶豫,不知道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丁範生說,好漢做事好漢當,你自己不知道?

肖卓然老老實實地說,不知道,出鬼了。

丁範生說,是人是鬼,人明白,鬼也明白。

肖卓然說,你是說我背後告黑狀?我沒有。但是,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那我也表明我的態度,我有向上級領導反映個人想法、看法和意見的權利。

丁範生說,你有權力搞我的黑材料嗎?誰給你的權力?

肖卓然說,這不是什麽黑材料,這裏麵哪一件不是事實?我有反映事實的權利。

丁範生拍著桌子吼道,你再也沒有這個權力了。我宣布,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第三醫院的常務副院長了,你到中醫科報到吧。從今天開始,程先覺同誌接替你的職務,他將作為第三醫院的副院長,主持醫院的業務工作。

肖卓然愕然地看著丁範生,禁不住怒火中燒,一字一頓地說,我的常務副院長是專區任命的,你沒有這個權力!

丁範生冷笑一聲說,專區?誰是專區?你等著吧,專區組織部的任免通知很快就到了,不出一個星期。在此之前,你可以同程先覺同誌搞好交接,也可以休假。

10

這個夜晚,是肖卓然的不眠之夜。

消息很快傳到舒雲舒的耳朵裏,舒雲舒晚上做了兩個菜,肖卓然喝了幾杯悶酒。吃飯的時候舒雲舒說,看來這一切都是真的了。

舒雲舒說,我前思後想,塞翁失馬,未必是壞事。你得挺住啊!

肖卓然說,我有什麽挺不住的,你還擔心我會自殺?那是不可能的。在朝鮮戰場,泰山壓頂,我也沒有倒下。我這個駱駝,是不會被一根稻草壓彎腰的。

舒雲舒說,那就好。你也別想得太多,換個工作環境也許更好。這些年,你在第三醫院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天地之間有杆秤,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肖卓然說,不說這個事了,吃飯吧,吃飽了不想家。

嘴上說得輕鬆,但是肖卓然的心裏還是很亂。晚飯他也吃得很馬虎,喝了兩杯悶酒就喝不下去了,索性把碗筷一推,坐在院子裏抽煙,看著滿天的星星發呆。

舒雲舒不放心,搬了小凳坐在他的身邊勸他說,天涯何處無芳草,當醫生就當醫生吧,咱們本來就是學醫的,離開領導崗位,也還是照樣工作嘛。

肖卓然說,解放十年,我一直都在從事行政領導工作,業務已經生疏了,當醫生已經力不從心了。你看我還適合到哪個科室工作?留在辦公室,丁院長不同意,難道你讓我去受汪亦適和鄭霍山的領導?

舒雲舒說,我看你到外科比較合適,亦適是個做學問的人,為人也謙和,再說他這些年在外科方麵很有建樹,可以幫助你。

肖卓然不痛快地說,幫助?我一直都在幫助他們,現在倒落了個被幫助的地步!

舒雲舒說,卓然,我說一句話你別不愛聽,月亮還有陰晴圓缺呢,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個副院長嗎?不讓當咱們就不當,我們用不著為這點小事一蹶不振。

肖卓然逼視著舒雲舒,呼啦一下站起來吼道,什麽一蹶不振,我一蹶不振了嗎?我是在為我們的醫院著想,我是在為我們的同誌著想。現在這個樣子,完全是長官意誌,完全是個人說了算,完全是主觀盲動,搞浮誇,唱高調。醫院連起碼的醫療條件都不具備,一下子呼呼啦啦上馬去建十八層住院大樓,就算摔鍋賣鐵建成了,又有什麽用?有那麽多技術力量嗎?有那麽先進的醫療設施嗎?有那麽多的病號嗎?簡直是發瘋、發狂、發昏!

舒雲舒說,卓然,你小點聲!現在就是這個形勢,大家都在爭先恐後地大發展,咱們不能戴個落後保守的帽子。

肖卓然說,什麽大發展?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看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惡果就會顯現出來了。我們共產黨人講究實事求是。好事能變成壞事,壞事也能變成好事,這就是我們的辯證法。我被撤職並不是壞事,這樣會更超脫一點,可以搞調查研究。等我把情況了解清楚了,我還是要反映,我要向專區陳書記匯報,不行就到省裏,直至中央。

肖卓然說,婦人之見!什麽叫拿雞蛋往石頭上碰!我肖卓然有了看法,就應該向組織襟懷坦白,我為的是醫院建設,並不是為了個人的功名利祿。革命者是無畏的!

舒雲舒說,卓然,我勸你還是冷靜一點。我們的孩子快上學了,我真怕你有個三長兩短。好在現在問題定性還不嚴重,還有回旋餘地。

肖卓然說,雲舒,我現在唯一感到對不起的就是你和孩子,讓你們跟著受委屈了。可是怎麽辦呢?我不能因為顧及家庭就放棄了我的原則。做人是應該有原則的。

舒雲舒說,我並沒有讓你放棄原則,我隻是希望你能冷靜一段時間。丁院長那個人是有度量的,也是一個好人。你們之間並沒有個人恩怨,隻有工作分歧,而且過去他是那樣的賞識你。隻要你彎一下腰,低一下頭,丁院長他不會把你怎麽樣的。

肖卓然說,雲舒,你是說讓我妥協?我做不到。我可以忍受委屈,可以敬重他,但是我不能拿原則做交易。眼看我們的同誌,眼看一個老革命陷入到盲目自大、唯我獨尊的泥坑,我不能患得患失、袖手旁觀。他是被所謂的大發展衝昏了頭腦,他的眼睛已經被虛幻的勝利和繁榮蒙蔽了,我們應該幫助他。我同他爭論,就是幫助。我有權利也有義務向上級表明我的觀點。

舒雲舒說,卓然,我也糊塗了,我真的不知道誰對誰錯了。但是,現在你被撤職已經成了事實,我們還是要麵對現實,適應這個事實。

肖卓然說,我可以適應,讓我下放農村種田我都可以適應。你先睡吧,我得梳理梳理思路。

第二天上班,肖卓然沒有到辦公室,而是去了“康民大廈”工地,然後又去各個科室轉了轉。這是他作為常務副院長最後一次巡視他的工作轄地。顯然,他的情況在第三醫院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在骨科病房走道裏,迎麵碰上陸小鳳,陸小鳳老遠看見他,似乎猶豫了一下,好像想避開,但是沒有退路,隻好硬著頭皮迎了上來,表情怪怪的,似笑非笑打著招呼說,肖副院長,氣色不錯啊!

肖卓然說,我又沒有七老八十,難道我已經老態龍鍾了嗎?

陸小鳳說,那件事我們都聽說了,肖副院長,咱們也是老戰友了,當初我好心好意關心你,說了幾句體己話,沒想到讓你大動肝火,好像你是我們醫院最純潔的布爾什維克,不食人間煙火。其實大家都是吃五穀雜糧的,何必那麽正人君子?你在台上,耀武揚威,一旦下台,門可羅雀。那滋味不好受哦。

肖卓然心裏恨恨地想,媽的,沒有比這個女人眼皮更淺的了。肖卓然說,陸小鳳,謝謝你的好意。你估計我現在是個什麽心情?你看我這張臉,照樣春風得意,照樣精神抖擻。你以為你能看到我的笑話嗎?那你就錯了。我不當副院長了,我當醫生,你還得給我當助手。

說完,又媚笑了一下,一扭腰肢,從肖卓然的身邊擦肩而過。

肖卓然的心,直到現在才真的不舒服起來。他媽的,連陸小鳳都敢這麽跟他說話了,都這麽居高臨下了,都這麽帶著施舍帶著憐憫了,好像老子真的就成了叫花子似的。他很想把陸小鳳叫回來說她兩句,可是話到嘴邊又算了。他雖然不喜歡她,但是她的話裏確實也沒有太多的惡意。

走到外科,一路上自然有不少熟人,就連病號都有不少認識的。第三醫院的病號對肖副院長還是很感激的。以往的歲月,他經常巡視各科室的情況。對於危重病人,或者家庭經濟條件特別困難的,他總是關照,力所能及地給予幫助,所以不少患者和家屬都把他看做是大善人。病號和家屬並不知道他即將被撤職,見到他還是一如既往感恩戴德地打招呼。這使他心裏一陣溫暖,也一陣難過。

從外科二診室路過的時候,發生了一點意外。護士黃歌群看見肖卓然從門前走過,追著屁股喊,哦,這不是肖副院長嗎?聽說你高升了,要到專區當衛生局長了,祝賀你呀!

肖卓然站住了,轉過身來看著黃歌群,冷笑一聲問,你是什麽意思?

黃歌群說,聽說你工作調動了,像你這樣堅持原則一絲不苟的幹部,一調動準是升官,你得給我們發一根香煙吧。

肖卓然說,無聊,你不覺得無聊嗎?

黃歌群說,我無聊?我看你肖卓然不僅無聊,而且缺德!你以為你鐵麵無私啊,就兩支葡萄糖,你降了我男人半個月的工資。我的孩子才六個月,連雞蛋都吃不上。蒼天有眼,讓你這麽個偽君子丟了官是好的。像你這樣心狠手辣的人,沒有斷子絕孫就便宜了你!

黃歌群罵得突然,罵得痛快,罵得起勁,罵得唾沫橫飛,惹得樓道裏馬上擁來一群圍觀的人。肖卓然愣住了,他沒想到黃歌群會這樣肆無忌憚,這完全是潑婦罵街。一股怒氣終於爆發了,肖卓然逼視著黃歌群,竭力壓低聲音說,黃歌群,你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黃歌群陡然停住,看著肖卓然,有點心虛,但還是不甘示弱,大聲說,我再說一遍,你能把我怎麽樣?你還敢打人?你肖卓然不要囂張,我們占了公家兩支葡萄糖的便宜是不錯,你肖卓然也不幹淨。你也是人,你老婆也懷孩子,你能保證你沒有用公家的藥,你能保證你們家沒有從小灶弄豬肉雞蛋?你有權有勢可以處分我們,現在清算你的時候到了。你也有今天啊!

肖卓然攥緊的拳頭又鬆開了,四下裏看了看,然後對黃歌群說,小黃,我隻跟你說一句話,我肖卓然堅持原則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你要是覺得冤枉,你想報仇,那就來吧!

說完,掃視眾人一眼,背起手,昂首挺胸地走了。

11

對於舒家來說,這一年的夏天是個多事之秋。最初是老四舒曉霽因為散布消極言論,受到處理,調到壽春縣廣播站工作。接著是舒南城心髒病發作,住進了醫院。再接著,就是肖卓然了。

幾天之後,皖西地委組織部的幹部任免通知果然下達了。

組織上給肖卓然的定性是,爭權奪利,鬧不團結,誣告領導,阻礙第三醫院的大發展。處分結論是,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下放科室,以觀後效。

通知宣布的當天,肖卓然閉門不出。舒雲舒說,卓然,無所謂了,下放科室當醫生也不是壞事。這些年你在第三醫院當領導,業務上丁院長是個甩手掌櫃,你沒少受累。換個崗位,心平氣和地做學問,落個清靜。

肖卓然說,是啊,我也這麽想,可是我的左腦子這麽想,右腦子不答應。我沒有犯錯誤,為什麽當做犯錯誤處理?

舒雲舒說,那你說怎麽辦?對抗也不是事啊!你得把辦公室騰出來,程先覺還等著上任呢。

肖卓然說,我偏不騰,我看他敢把我的東西卷出來?

舒雲舒說,你心情不好,在家休息,我去清理辦公室。不管怎麽說,風格還是不能丟的。

肖卓然想了想說,那你去吧,我的辦公室也沒有什麽東西了,把個人的東西拿回來就行了。

舒雲舒知道肖卓然心裏難受,怕他麵子上過不去,趁大家都還沒有上班,她自己到院辦收拾肖卓然的東西去了。

舒雲舒一邊整理東西,一邊落淚。她也搞不清楚,肖卓然到底犯沒犯錯誤,犯的又是什麽錯誤。沒有比她更了解肖卓然了。肖卓然確實是一腔熱血想把工作做好,想把醫院建設好。可是在一夜之間,他怎麽就成了“阻礙醫院的創造性建設”了呢?

肖卓然的辦公室很簡潔,一張四處漏風的辦公桌,案頭上堆積著各種文件、資料,甚至還有病例。一個軍用茶缸,已經掉了幾塊搪瓷。舒雲舒睹物思人,心裏很不是滋味。

舒雲舒說,程先覺,你是什麽意思,你不是等著這間辦公室嗎?

程先覺說,我知道你和卓然心裏都憋著氣,甚至認為我在這件事情上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可能你們誤解了我,我雖然也認為卓然在有些問題上過於認死理,但是對他的人格我還是欽佩的。這次他下我上,我真的覺得很尷尬。

舒雲舒說,是嗎,當副院長不是你一直夢寐以求的事情嗎?

程先覺說,我是希望自己在政治上進步,但是我並沒有想過要踩著卓然的肩膀上去啊。看來你們對我的成見太深了。

舒雲舒說,程先覺我跟你說,肖卓然不是個雞腸小肚的人。當初皖西解放的時候,他一直知道汪亦適、鄭霍山和你對我的感情,但是他沒有從個人感情和利益的角度出發,在稻香樓飯店,他一再跟我說,這幾個人都是有誌青年,都能夠為新中國出力報效,絕不能讓他們受國民黨的蒙蔽,絕不能讓他們稀裏糊塗地跟著國民黨走。就是他,向軍管會匯報,把你們幾個作為重點統戰對象,把你們留在皖西,然後讓我給你們寫信。要知道,那時候他也不過才二十歲,他的胸襟、他的遠見,是你們很難想象的。皖西解放以後,先是為了籌建榮軍醫院,後來建成了705醫院,再後來,他帶著我們到朝鮮戰場,雖然也有一些失誤,但那並不是為了個人貪功,他是一心撲在戰爭勝利的希望上。別人不了解,我最清楚,肖卓然是真正的共產黨員,是一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人。我說這些,你不會認為我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吧?

程先覺說,雲舒,你以為我不了解肖卓然?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肖卓然的優點我不跟你說了。但是我提醒你,肖卓然也有他的弱點,有些還很致命。他太理想化了,作為一個領導者,過於書生意氣,這就是他走到今天的原因。他被撤職,我的心情也很複雜,但是從長遠看,這確實未必是壞事。皖西解放這十年,他的路太順了,似乎他伸出腳來,就有一條陽關大道鋪到他腳下,這種順利助長了他的自信,自信到了目中無人的地步。我承認我嫉妒過他,也承認我想取而代之,我甚至希望我就是他。可是,我從他的身上也吸取了教訓。政治是複雜的,當領導,他缺的是成熟。

舒雲舒驚訝地看著程先覺,她沒想到程先覺會把問題看到這麽深的層次。這差不多是皖西解放後她第一次同程先覺說這麽多話,而且說得這樣推心置腹。過去她是看不起程先覺的,總覺得這個人見風使舵左右逢源,總覺得這個人沒有骨氣、沒有原則,同肖卓然簡直判若兩人。她和肖卓然都一度認為這個人是投機革命。但是現在她對程先覺刮目相看了,程先覺有心機,而且就領導素質而言,他的成熟並不比肖卓然遜色。隻不過在過去的歲月裏,他沒有肖卓然那樣的機遇罷了。

舒雲舒聽明白了李紹宏的話,站起身來冷冷地說,李主任,你是不放心我們啊?一個地方醫院的副院長的辦公室,能有什麽秘密?我跟你說,我們都是當過軍人的,真正的秘密我們接觸得不比你少。

李紹宏並不尷尬,笑笑說,那是啊,可是我們雖然是地方醫院,也是縣團級,肖卓然同誌過去是有看秘密文件資格的,這個嘛,最好還是請肖卓然同誌親自處理為好。

肖卓然就在這時候出現在門外。肖卓然進門,抱起膀子看著李紹宏說,李主任,你不要擔心,我的文件都鎖在抽屜裏,登記造冊,一份不少。你讓保密員過來,我完整移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