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01

程先覺聽說丁院長找他談話,既驚且喜。

自從醫療隊從朝鮮戰場回來,他就注意到了丁院長的細微變化,丁院長越來越像705醫院的院長了。當然,丁院長本來就是705醫院的院長。過去的丁院長,整個一個泥腿子,業務上插不上手,他也決不閑著,總是愛到各科室轉悠,看看大家是不是都在幹活。看到大家都在忙活,他就很高興,心裏很踏實。有一次丁院長到業務股,看見助理員盛錫福在烤火,木炭火塘邊上煮著開水,丁院長的臉當時就拉下來了。丁院長問,這天冷嗎,還用得著烤火?你怎麽不去幹活?

盛錫福立馬立正說,我今天值班,現在沒有什麽事情做,就是處理臨時事務。

丁院長說,怎麽沒有事情做?我們705醫院所有的同誌都為建設社會主義添磚加瓦,幹得熱火朝天,你怎麽能躲在值班室裏烤火呢?既浪費人力,又浪費木炭。你要是實在沒有事情做,到外科打打下手,遞遞手術刀,給病號打打針,洗洗繃帶,掃掃地也行啊。

盛錫福耷拉著眼皮說,那都是護士幹的,我又不是護士。再說,我還要值班。

丁院長說,值班?值什麽班?你吃的是公家的糧食,穿的是公家的衣裳,怎麽能在這裏喝茶烤火呢?就算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情,也不能虛度時光,你看看報紙學習《人民日報》也行啊!下次讓我再見到你無所事事,我就把你派到大食堂去劈柴火。

盛錫福說,我不是沒有事情做,我在這裏等待臨時性任務,也是工作。

丁院長說,下次到科室裏等。邊等邊幫忙,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你懂不懂?

盛錫福說,我懂了,我先學習一會《人民日報》。

後來705醫院上上下下都摸準了丁院長的脾氣。上班的時候,哪怕什麽事情也沒有,但是隻要聽說丁院長駕到,大家就立即行動起來,擦窗子的擦窗子,掃地的掃地。有的病房明明剛剛查完,但是一個眼色下來,醫生護士又披掛齊整,再到病房走一遭,醫護辦公室和病房都是一片忙碌景象。

這時候丁院長就會紅光滿麵,滿意地點頭,遇上醫護人員,還會問長問短,啊,辛苦了啊,好好工作啊,趁年輕多作貢獻啊!

丁院長不光巡視各個科室的病房,也巡視其他角落。早晨起床,他參加勤務連早操,早操完畢,他就背著手散步,從門診室到住院部,從各個科室再到機關辦公室,然後是汽車庫、騾馬圈、大食堂、南營門、北操場、家屬區,一個早晨下來,丁院長把醫院的每個角落都要走上一遍。白天如果不開會,沒有什麽大事,他還會到科室去幫忙,醫生的事情他做不來,護士的工作他也做不來,他就索性當清潔工,揮舞拖把擦拭樓道,清洗樓道裏的痰盂。

於是醫院裏就有人說,丁院長真不愧是老革命,覺悟高,風格高,艱苦樸素,本色不變。

那時候是肖卓然第一次當副院長,對此卻不以為然。有一次程先覺跟他說,丁院長指示,要搞個政策,領導幹部要參加義務勞動,衛生區劃片包幹,黨委成員每人一片。

肖卓然一聽這話就有些來氣,陰著臉說,打掃衛生是院領導做的事情嗎?丟了西瓜撿芝麻!醫院院長有院長的事,吃著公家的小灶,拿著國家的薪金,去當清潔工,這才是最大的浪費!清潔工誰不會當,把他的薪金拿出來,可以從鄉下雇十個清潔工。

不知道是這話傳到了丁範生的耳朵,還是別的什麽原因,705醫療隊離開醫院一年多,回來之後,不僅丁院長不再提領導幹部打掃衛生的事了,他本人也很少出現在科室和大食堂了。丁院長現在多數時間都坐在他的辦公室裏,他的辦公室裏有一張從舊專署裏搬來的皮革沙發、一把藤椅。實行軍銜製之後,丁範生的軍裝永遠是筆挺的,襯衣領口永遠是雪白的。當時有很多人都不習慣吃牛奶麵包,但是丁範生很快就習慣了。丁範生說,這一切都是組織上發的,組織上既然發給我們了,就有發給我們的道理。我們這些當領導的,再也不能做那種雞零狗碎婆婆媽媽的事情了。我們要想大事,要規劃705醫院的長遠建設。

丁範生是這麽說的,也是這麽做的。他確實搞了一個長遠規劃,這個規劃的基調正是曾經受到他批評的肖卓然當年的論調,不過,丁範生的想法比肖卓然那時候的想法還要大膽、還要具體。在他的規劃裏,醫院要蓋一棟十八層大樓,要蓋一個能夠容納一千人就餐的大食堂,要辦一個飼養場,能夠同時圈養兩千頭生豬、一千頭奶牛、一萬隻下蛋母雞。

那段時間,足足有三個月,丁範生很少在科室或醫院其他角落裏出現了。他坐在他自己的辦公室裏,坐在那張雖然陳舊但是仍不失威嚴氣派的藤椅上,憑借初小文化底子,拿著鉛筆在馬糞紙上塗塗抹抹。業務上的事情有肖卓然管著,人事思想上的事情有於建國管著,後勤生活都有人各負其責。他的工作隻有一個,那就是在各類報告、請示上,批示“同意”或者“不同意”。剩下的時間,他就在琢磨他的《關於705醫院五年規劃的初步意見》。當然,他也不是完全閉門造車,有時候他會叫人到他的辦公室,聽他高談闊論,順便聽聽別人的意見。丁院長叫去談話的人很雜,有他看著順眼的人,也有他看著不順眼的人,有醫務人員,也有行政幹部,但是有兩類人不在他的召見範圍,一是中層以上的領導,二是女同誌。

丁範生再也不是過去那個挽著褲腿挖菜地的丁範生了,再也不是那個口口聲聲要當小學生、要為醫生專家當服務員的丁範生了。丁範生終於修煉成了丁院長,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找到了自己要幹的事情。他在向他的部屬介紹他的關於705醫院建設宏偉藍圖的時候,信心十足,精神抖擻,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他偶爾謙虛一下,表示要聽取你的意見,你千萬不要當真。在這個問題上他隻相信自己。

程先覺是第一個被召見的中層幹部,他的驚喜就是因為這個。在院長辦公室裏,丁院長抽著紙煙,踱著方步,器宇軒昂,侃侃而談。程先覺正襟危坐,心裏暗暗打鼓。蓋十八層大樓幹什麽?705醫院是部隊團級醫院,任務就是為皖西駐軍服務。現在皖西駐軍隻有一個師和分區的一個獨立團,全部加起來也不過一萬人。按照丁院長的描述,十八層大樓,有將近一千個床位,那麽也就意味著駐軍部隊可以輪流派出十分之一的人來住院。如果說這還不算太離譜的話,那麽,要蓋一個能夠容納一千人就餐的大食堂幹什麽,養兩千頭生豬、一千頭奶牛、一萬隻下蛋母雞幹什麽?那樣的話,705醫院還是醫院嗎,那不成了農場、飼養場了嗎?再說,看丁院長用鉛筆畫成的規劃草圖,未來705醫院的十八層大樓已經畫到醫院圍牆外麵一裏路了,一千人就餐的大食堂已經被安排在史河的邊上了,那都是杏花塢農業合作社的地盤,有的還是耕地。

程先覺心裏想,這哪裏是遠景規劃,簡直就是異想天開。看丁院長這個派頭,他哪裏是705醫院的院長,他簡直就是孫悟空,他至少也是皖西專署的專員或者警備區的司令。不是專員或者司令,這些事情連想都不敢想,更別說做了。

但是程先覺是不會把心裏話說出來的。丁範生說,程股長,你是大知識分子,你對我的規劃有意見沒有?

程先覺說,院長高屋建瓴啊,遠見卓識啊,實事求是啊,我能有什麽意見?我堅決擁護。

丁範生大手一揮說,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嘛,這隻是一個初步設想,還要你們這些知識分子集思廣益嘛!

程先覺說,我認為丁院長的想法太高明了、太了不起了。不過,這樣宏偉的計劃,要實施起來會有很多困難。財力上的、人力上的、地皮上的,等等等等。我願意做一個馬前卒,為了實現我們705醫院的宏偉計劃,拋頭顱,灑熱血。

丁範生高興了,嘿嘿一笑說,好啊,先覺同誌,你有這個態度,說明你對黨的事業是忠誠的。你說的困難,那是不假。但是,你要相信組織,隻要我們的路線方針對頭了,什麽樣的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出來。當年我們用小米加步槍跟國民黨的八百萬軍隊幹仗,結果怎麽樣?全副美式武裝,武裝到牙齒的國民黨八百萬軍隊,還不是照樣被我們打得稀裏嘩啦?

程先覺說,丁院長是指揮過千軍萬馬的,丁院長說什麽人間奇跡都能創造,那我們就一定能夠創造。我本人堅決服從命令聽指揮,丁院長指到哪裏,我就打到哪裏。

丁範生眯起眼睛,樂嗬嗬地看著程先覺說,啊,先覺同誌,看來你是真心擁護這個規劃了。

程先覺說,我拿我的黨性擔保,我堅決擁護。我認為我們705醫院廣大幹部戰士都會堅決擁護的。人心齊,泰山移。我相信,在丁院長的領導下,我們沒有什麽克服不了的困難,我們什麽人間奇跡都能創造!丁院長,請看我的實際行動吧!

程先覺說得激動,慷慨激昂。說著說著,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眼睛裏淚光閃爍,連丁範生都被感染了。丁範生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深情地凝視著程先覺,過了很長時間才把自己的大手按在程先覺的肩膀上說,好,很好,非常好!

程先覺立正站立,向丁範生敬了個軍禮,字正腔圓地說,丁院長,請下命令吧,我想從現在開始就接受任務。

丁範生再一次拍了拍程先覺的肩膀說,好,很好,非常好!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先覺同誌,你說得對,人心齊,泰山移,現在的關鍵問題就是人心不齊,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時間。

程先覺做義憤填膺狀,氣憤地說,這樣科學的無懈可擊的規劃,難道還有什麽人不同意?那就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對這樣的人,隻要丁院長下命令,我可以赤膊上陣跟他麵對麵地作鬥爭。

這回丁範生沒有拍程先覺的肩膀了,而是長時間地看著程先覺,從頭看到腳。看見程先覺的襯衣領口毛了一塊,丁範生伸出手去摸了摸說,先覺,我們現在是解放軍的軍官了,你艱苦樸素是好的,但是要注意軍官儀表,不能讓資產階級看我們的笑話。我看我們兩個個頭差不多,我那裏有一件新洋布襯衣,晚上我讓通信員給你送去。

程先覺受寵若驚,一連聲說,丁院長,哪能啊,我自己有薪金,這個禮拜我就去買。丁院長,您千萬不要太費心了。

丁範生說,見外啦?同誌之間還分什麽你我?戰爭年代,吃的是一鍋飯,睡的是一床被,困難的時候,褲子都是夥著穿。

程先覺眼中再次淚光閃閃,這回好像是真的。程先覺說,丁院長,您太像老革命了,不,您就是我們最親最敬的老革命。你不僅為705醫院的建設嘔心瀝血,頭發都熬白了,您還設身處地地關心下級,您……程先覺說到這裏,話頭戛然而止,因為他看見丁範生的臉色變了,變得深沉凝重。丁範生說,你說什麽?我頭發都熬白了?我的頭發白了嗎,我老了嗎?

程先覺目瞪口呆地看著丁範生,眼淚終於奪眶而出,他噙著眼淚說,丁院長,您千萬別在意,我是打個比方。您還不到五十歲,您正年輕,風華正茂啊!雖然您為革命工作操勞費神,但是,但是,革命者永遠是年輕啊!您看上去最多也就四十五六歲。

丁範生說,他媽的,你程先覺什麽眼神兒?老子今年才三十五歲。

程先覺的臉色刷地一下變白了。

02

舒雲展和鄭霍山談戀愛的事情終於從地下轉到地上。

最早察覺這個事實的是舒家老四舒曉霽。皖西人民廣播電台成立之後,舒曉霽從《皖西新生報》調到皖西人民廣播電台工作,既是記者,又是編輯,同時仍然是《皖西新生報》的兼職記者。整個舒家,就數舒曉霽自由,因為她有沒完沒了的采編任務,多半時間都是在皖西城鄉奔波,哪裏有重大活動,哪裏有社會新聞,哪裏就有舒曉霽活潑的身影。舒曉霽主持的《皖西夜話》節目,探討生活,宣傳政策,討論苦悶,倡導自由戀愛,聲情並茂,不知道打動了多少人的心。這個節目使舒曉霽一舉成為皖西明星。

舒曉霽沒有想到,她會在自己的家裏采訪到一條重大新聞。那天下午她從皖西紡織廠采訪回來,路過舒皖藥行史河路藥店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陣雨。舒曉霽靈機一動,拐進了藥店,一來為了避雨,二來順便買一點胖大海。舒曉霽不僅長得漂亮,而且有一副好嗓子,音色圓潤清純、悅耳動聽。自從當了播音員,舒曉霽就從不大聲說話了,平時非常注意保養嗓子,同時苦練普通話。

史河路藥店的經理就是鄭霍山。舒家四小姐光顧藥店,讓藥店工作人員手忙腳亂。舒曉霽現在已經是皖西城家喻戶曉的明星了,舒家過去的店員夥計都為此感到自豪,原來明星就在他們的身邊,他們是看著明星長大的。在明星的童年,他們還抱過明星呢。

藥店當班的店員是個老夥計,認識舒曉霽,又是抹板凳又是張羅找點心。舒曉霽說,張大叔別忙活了,我就是想配點藥,一會就走。

張老夥計吃了一驚問,四小姐你咋啦,頭疼還是腦熱?你可不能病啊,你一病,皖西的老百姓就沒魂了。

舒曉霽說,我沒病,我想買點胖大海養嗓子。

張老夥計這才放心了,眨巴眨巴眼睛說,中藥養人,但是也得合理配方。俺們鄭經理研製的養音丸,成分有蜜蜂、黃芷、枸杞,遠比胖大海性能久遠。我給你找找。

舒曉霽說,你們鄭經理還真的用心了,居然研製中成藥了,不簡單啊!

張老夥計說,那當然,俺們鄭經理是科班出身的醫生,融會貫通,舉一反三,中醫西醫病理藥理都通。

舒曉霽笑笑說,張大叔,我不要什麽養音丸,您老人家給我配兩劑胖大海,我當茶喝就行了。

張老夥計說,四小姐,你是信不過我們鄭經理?我們的養音丸是經過衛生局批準的。

舒曉霽不耐煩了,說,那好,那你就看著給我配一點吧,我先試試。

張老夥計應了一聲好,屁兒顛顛地忙活去了。舒曉霽四下打量藥店,突然發現從馬路對麵走過來兩個人,這兩個人共用一把雨傘,相互依偎,樣子十分親密。舒曉霽正納悶著那個女的怎麽眼熟,忽然就看見了,那是她的二姐舒雲展,而那個男的正是她深惡痛絕的鄭霍山。

這正是梅雨季節,陣雨在這邊下著,夕陽在那邊亮著,雨中晚霞,金光四射,真所謂西方太陽東邊雨,城市的輪廓在陣雨和夕陽中交相輝映,猶如一幅海市蜃樓的油畫。而雨中的那兩個人,無疑就是這幅絕妙油畫的主題。

那一瞬間,舒曉霽就知道,悲劇發生了,她的二姐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那個死氣白賴的前勞教犯。僅憑這夕陽,僅憑這陣雨,僅憑這雨中傘下四條腿彈奏的幸福陶醉的步子。

舒曉霽想躲開已經來不及了。

果然是舒雲展和鄭霍山。舒雲展進門,看見舒曉霽正冷冰冰地看著她,目光裏甚至帶著幾分蔑視。舒雲展說,老四,你怎麽在這裏?

舒曉霽說,我為什麽不能在這裏?這是國營舒皖藥行的分店,我不當資本家的小姐,還不能來買藥嗎?

鄭霍山當然知道舒曉霽氣憤著什麽,抱起膀子,居高臨下地看著舒曉霽說,小妹,你需要什麽,我可以派人給你配製,可以送回家,也可以送到電台。

舒曉霽扭臉說,誰是你小妹?我什麽都不需要,我隻需要你離我二姐遠一點。

鄭霍山嬉皮笑臉地說,已經不可能了。就算我答應了,你二姐也不會答應。我們已經戀愛了,正在商量結婚。用不了多久,我就是你的二姐夫了。

舒曉霽勃然大怒,要不是想到了自己是個播音員,差點兒就喊出來了。舒曉霽竭力地保持鎮靜,看著舒雲展說,我現在還喊你一聲二姐,二姐你說,他說的是人話還是鬼話?

舒雲展說,老四,不要這樣,你聽我說……

舒曉霽突然將手裏的報紙往地上一摔說,夠了!看看你那個樣子!你不是我的二姐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也是鬼了。說完,氣衝衝的就要走。

這時,她卻被鄭霍山擋住了去路。鄭霍山還是抱著膀子,還是居高臨下地看著舒曉霽,聲音不高,語調平和。鄭霍山說,舒曉霽同誌,你是皖西人民廣播電台的播音員,你的聲音傳遍了皖西的大街小巷山山水水,也傳到了我鄭霍山的耳朵裏。你的聲音是那樣的甜美,你講述的人生道理是那樣的動人,你描述我們的未來生活是那樣的美好。可是,難道這一切都是謊言?我們都是新中國的青年,我們都有自由戀愛的權利。你有什麽資格阻撓我和舒雲展同誌的正當戀愛?你有沒有勇氣讓我到電台播音室參加你的《皖西夜話》節目,像你多次主持的節目那樣,討論一下我和舒雲展的愛情,到底犯了哪條王法?

舒曉霽說,你不配!

鄭霍山說,我追求的是你二姐而不是你。我配不配,你說了不算,我向你二姐求婚,她接受了,我們的戀愛就受憲法保護。她不接受,我用不著你阻撓,自動滾蛋。

舒曉霽惡狠狠地看著舒雲展說,你這個敗類!你不再是我二姐了!

舒雲展也火了,厲聲說,老四,你為什麽要這樣?

舒曉霽說,我是為了捍衛我們舒家的榮譽,也是為了你這個敗類的將來。

舒雲展說,那好,老四我告訴你,我和鄭霍山談戀愛,不會對我們舒家的名譽抹黑。如果你們認為是抹黑,那我可以離開舒家,也可以改名換姓,不沾舒家的光。至於說我的將來,那你就更可以放心了。我對我的將來十分樂觀。

舒曉霽說,戀愛?你們有什麽愛可以戀的?這個人簡直就是個無賴,你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語所迷惑。我勸你懸崖勒馬!

舒雲展說,我喜歡聽他的花言巧語,我不會懸崖勒馬的。你問我們有什麽愛值得戀的,我很難跟你講清楚。但是我現在可以讓你看一個小小的事實。你看看這把傘,你看看我,你再看看鄭霍山。一把傘下,他渾身濕透,我衣衫整潔。

舒曉霽瞪著眼睛問,這能說明什麽問題?這就是你們的愛情?

舒雲展說,對,這就是我們的愛情。

03

程先覺看著鏡子裏的那個人,惡狠狠地說,你以為你是誰?你他媽的就是臭狗屎、馬屁精、奸臣、混賬王八蛋!你去獻那個殷勤幹什麽?你去討那個好幹什麽?你去攀那個高枝幹什麽?他會欣賞你嗎?他會相信你嗎?他會給你一根剩骨頭嗎?休想!

程先覺把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體無完膚,但還是抹不去心頭的陰影。跟丁範生打交道,他付出得太多了,不光有隨機應變的聰明才智,不光有見風使舵的技巧,還有自尊心。他的自尊心算什麽?在丁範生那裏,他就是一個跑堂的,一個店小二。店小二是沒有自尊心的,隨你呼來喚去。

有很長一段時間,程先覺都處於惶惶不安的狀態之中。白天上班的時候,他察言觀色,發覺周圍的人好像都知道了那件事情,都知道他拍丁範生的馬屁拍到馬腿上了,結果被馬踢了一腳。別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曖昧,有些不懷好意,有些幸災樂禍。於是乎,程先覺的日子就不好過了,神情恍惚,工作經常出錯。有一次收發員來送文件,他把名字簽到人家登記簿的封麵上。還有一次總機班轉來電話,他上來就說,你們造謠,全是誣蔑,我程先覺從來沒有做過那樣的事情。搞得總機班的女戰士一頭霧水。女戰士定定神說,程股長,肖副院長的電話。程先覺這才回過神來,剛喂了一聲,就聽肖卓然在電話那邊說,程股長,你怎麽啦,誰誣蔑你了,為什麽要誣蔑你?程先覺驚出一頭冷汗,支支吾吾地說,我以為又是總機班的女兵開玩笑……

肖卓然說,開玩笑?總機班的女兵跟你有什麽玩笑可以開的,難道你又給人家寫情書?程先覺你小心點,你大小是個領導幹部,要注意形象!

程先覺啞巴吃黃連,恨不得扇自己兩個耳光子,心裏恨恨地想,他媽的人倒黴了,放屁都砸腳後跟,撒謊也不看看對象。

肖卓然的電話是從駐軍一三五師打過來的,一三五師一個連隊出現了食物中毒現象,肖卓然讓他通知內科,馬上做好巡診的準備。

這件事情過後,程先覺越想越窩囊,肚子裏好像有一股無名之火,不知道往哪裏撒。有一天在飯堂裏碰上了勤務保障連的副指導員秦冬梅,一下子就找到了發泄對象。程先覺說,秦副指導員,你是分管電話總機的吧,你們總機班怎麽不遵守操作規程,保密工作是怎麽搞的?

秦冬梅說,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程股長你可以批評,但是你得具體點啊,我們到底怎麽沒有遵守操作規程了,保密工作到底怎麽啦?

程先覺沒好氣地說,這邊還沒有接線,那邊就聽得清清楚楚。按照常識,總機班接線員應該先向客戶通報電話是誰打來的,征詢一下客戶是否可以接過來。可你們倒好,我這邊還沒有表態,還在布置別的工作,那邊就聽得一清二楚。你們是故意搗亂嗎?

秦冬梅說,你這樣說我明白了。程股長你誤會了,我們總機班的操作規程是,下級找上級,一定要先通報打電話的是誰,要征詢上級首長是不是可以接過來。如果是上級找下級,那就二話不說,直接接通。程股長你批評的問題,我們一定要查接線記錄,是哪一天,幾時幾分,誰找程股長。查出違規現象,我們一定嚴肅處理。

程先覺看著秦冬梅,愣了半晌,然後扶扶眼鏡說,算了算了,我記不得是哪一天了。

程先覺鬱悶的日子持續了很長時間,在這段日子裏,他的感情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越來越覺得丁範生這個人不怎麽的,說到底大老粗就是大老粗,喜怒無常,反複不定。有一次他跑到汪亦適家裏跟汪亦適嘮叨丁範生的規劃,覺得可笑極了,滑天下之大稽。他之所以敢於在汪亦適麵前說丁範生的壞話,是因為他知道汪亦適對這些東西麻木不仁,而且汪亦適寡言少語,不會出賣他。

汪亦適對程先覺一直是不冷不熱的態度,對於丁範生的所謂遠景規劃也沒有太大的興趣,隻是順口說了一句,如果他是真心想做事,我看他的想法倒也沒有什麽不妥。但是這樣的人是靠不住的,也許這並不是想法,而隻是說法。

程先覺說,想法和說法有何不同?

汪亦適說,如果是想法,就有可能去做;如果隻是說法,就隻能是說法,隻說不做。

程先覺說,我看丁範生他是找不到事情做,但是又不甘心,所以鼓搗出這麽個遠景規劃,前不著店後不靠村。他的意思是向大家表明,別以為我是大老粗沒有事情做,我要做的事情大著呢,可是你們不讓我做,我有什麽辦法。

汪亦適說,他好像沒有你想象的這麽高深吧?他沒有讀過幾天書,哪有你那麽多韜略啊!

程先覺說,你說對了,正是因為他沒有文化,所以他才可能投機革命。我現在想明白了,幹革命沒有文化是不行的,沒有文化就沒有信仰,沒有信仰就沒有目標。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和遠大理想,所以他忽冷忽熱,忽左忽右,讓人摸不著頭腦。你簡直搞不清楚他到底喜歡什麽,到底反對什麽。他讚成什麽和反對什麽,都不是自己的感情,而是憑著需要,憑著外部環境的需要。

汪亦適不動聲色地看著程先覺說,程股長,你不去好好地工作,你老琢磨丁範生讚成什麽喜歡什麽,你想幹什麽?

程先覺愣了一下,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太多了。能說的說了,不能說的也說了;該說的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雖然汪亦適清高,不屑於家長裏短,但是倘若……更何況隔牆有耳呢!程先覺警覺起來了,探頭探腦地說,亦適,我今天說的話,就是一點個人的看法,你可千萬不要……

汪亦適說,你沒有必要把你的內心世界告訴別人,你的心理很不健康。

程先覺麵紅耳赤地說,亦適你誤會了,我是說,咱們同學之間的議論,千萬不能告訴大姐,她嘴快,無遮無攔的……

程先覺還沒有說完,就不敢往下說了。汪亦適凜然地說,程先覺我警告你,我們家不歡迎你來串門,以後少來!

說完拂袖而去,進到裏屋把門關上了。

04

舒雲展和鄭霍山談戀愛的事情經舒曉霽披露之後,在舒家引起軒然大波。舒太太開始還不相信是真的,火燒眉毛一樣把舒雲展召回家裏,一問,舒雲展旗幟鮮明地表態,是真的,正要跟二老商議,準備在當年的秋天結婚。

舒太太聞聽此言,差點兒沒有暈過去。一個勁兒埋怨舒南城,都是老頭子糊塗,說什麽愛護人才,給人一條生路,七弄八弄,把鄭霍山弄到舒皖藥行,哪裏想到是引狼入室呢?

舒南城的心情有點複雜。對於鄭霍山,他並不排斥,他甚至還很器重,一直認為此人是堪造之才。這種看法最初是受宋雨曾的影響,後來就是自己的判斷了。但是,惜才和同情是一回事,給自己當女婿則另當別論。畢竟,鄭霍山是蹲過大牢的人,皖西的老百姓對蹲過監獄的人有個十分刺耳的尊稱,叫勞教犯。舒家已經是皖西德高望重的紅色資本家了,世代經商行醫,不說流芳千古,也是眾人擁戴。如今要招個勞教犯當女婿,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舒太太說,把卓然和雲舒叫回來,他們都是當幹部的,有知識,聽聽他們的意見。

舒南城沉吟一下說,可以,要商量,還應該把亦適和老大叫回來。

舒太太說,叫他們幹什麽?亦適一個書呆子,這種事情拿不出主意。老大瘋瘋癲癲的,滿嘴放炮,更拿不出好主意。

舒南城不高興了,臉一沉說,什麽話!老大怎麽瘋瘋癲癲的啦?老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你知道嗎?老大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裏比你這個老太婆明白得多!

舒南城有了這個態度,就把肖卓然等人悉數召回,很正式地開了一個家庭會,到會的有老兩口、肖卓然夫婦、汪亦適夫婦,還有舒曉霽,一共七個人。舒雲展作為當事人,沒有接到開會的通知。舒南城說,事情就是這個事情,你們也考慮一下,既要照顧到我們家的聲譽,這件事情的後果對你們的影響,也不能完全忽視老二和鄭霍山的感情。昨夜我整夜沒有睡著,前八百年後五百年胡思亂想。這件事情真是讓我為難了。好在你們都成家立業了,我們老了,以後相處,還是你們姊妹兄弟,他們是個什麽結果,關係最深的也是你們姊妹兄弟,所以,我決定聽聽你們的意見。

舒太太說,卓然你是大幹部,你先說說看。

肖卓然在回城的路上就知道這件事情了,也和舒雲舒商量了對策。舒雲舒的態度很明確,鄭霍山這樣的人絕不能進入舒家。肖卓然和舒雲舒基本上是同樣的看法。肖卓然說,鄭霍山作為一個被改造好的或者是可以改造好的人,發揮他的能力,為人民工作,我一百個讚成。但是,以他這樣的身份,好像有點……不太合適。

肖卓然說完了,大家都不吭氣。

舒太太說,卓然你接著說,你是不是不同意?

肖卓然說,師母,我覺得僅僅我們在這裏商議,好像還缺點什麽。現在是新社會,提倡自由戀愛,世叔又是皖西著名的民族資本家、開明人士,凡事深明大義。我們在這裏商量,好像有點包辦的意思。

舒曉霽接上說,肖卓然你要搞清楚,我們家不僅是民族資本家,還是紅色資本家,這是陳專員在大會上說的。

肖卓然說,那就更要慎重了。紅色資本家更不能包辦了。

舒南城吸了兩口水煙,看著汪亦適說,亦適,你看呢。

汪亦適說,是啊,像缺席審判。

舒雨霏說,亦適說得對,我看應該把鄭霍山和老二叫過來,聽聽他們的意見。

舒太太說,老大你糊塗,那成什麽樣子了,三堂會審啊?

汪亦適說,大姐沒有糊塗,至少也應該把舒雲展請回來,她是當事人啊!

舒曉霽說,在這個問題上,沒有民主可言。二姐受鄭霍山的蠱惑,正在熱戀中,當局者迷,她的話聽不得。

舒南城左顧右盼,感覺到大家的話似乎都有些道理,問題還是得不到解決。舒南城說,怎麽辦呢?我也感到很棘手了。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卓然你見多識廣,身份和地位都不一樣。你拿個主意。

肖卓然撓撓頭皮說,我認為在這個問題上,欲速則不達,是不是可以冷處理一下?要不這樣,大姐、雲舒、小妹,你們姐妹三個找二姐談談,亦適你找鄭霍山談談,做做工作,看他們能不能放棄。

汪亦適說,肖副院長,你希望他們放棄嗎?

舒雲舒說,這不是明擺著的嗎?父親是紅色資本家,我們姐妹四個,兩個共產黨員,一個共青團員,肖卓然是黨的領導幹部,亦適你也是黨員。如果二姐真的和鄭霍山結婚了,我們舒家成了什麽了,那不是國共合作了嗎?

汪亦適說,雲舒你說這話不妥當。黨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當初你不是也加入過三青團嗎?肖副院長還是國民黨員呢。

舒雲舒的臉漲紅了,哀怨地看了汪亦適一眼說,亦適,這不是一回事。我是當過三青團員,卓然也當過國民黨員,可你明明知道,那是組織上分配的工作,是打進敵人內部。

汪亦適說,我沒有揭老底的意思。再說,招女婿又不是選幹部,家庭出身和個人身份不能作為首要條件。

舒曉霽說,汪亦適,你是什麽意思,這麽說你是同意我二姐嫁給鄭霍山了?

汪亦適說,我說過這話嗎?

舒曉霽說,你的傾向就是這個意思。

汪亦適說,我本人不喜歡鄭霍山,但是我喜歡不喜歡沒有用。我倒是同意肖副院長的意見,先冷處理一段時間,分頭找他們談談,也聽聽他們的意見,就算是考察吧。

舒曉霽說,還談什麽談!再過半個月他們就結婚了,沒準我二姐已經上了鄭霍山的當了,你們還在這裏清談!

舒南城把水煙筒往八仙桌上重重地一放,提高嗓門說,老四,你太放肆了,有這麽跟姐夫說話的嗎?

舒雨霏說,姐夫算什麽,姐姐都可以不放在眼裏!老四你是不是擔心鄭霍山這個勞教犯成了你的姐夫,會讓你背上複雜的社會關係?據我所知,國家幹部檔案裏,不用填寫姐夫一欄。

舒曉霽說,大姐,這麽說,你是同意二姐嫁給鄭霍山了?

舒雨霏說,我說了嗎?我什麽也沒說。我就不應該說。上有二老,下有老二,我們在這裏起什麽哄?我們憑什麽來決定老二的愛情和婚姻?我看我們都應該閉嘴。

舒曉霽說,我們是二姐的姐妹,我們當然有責任也有義務幫助二姐,何況她現在陷入其中,已經不清醒了。

舒雨霏說,老四,你認為你清醒嗎?你能清醒地解決老二的問題嗎?

舒曉霽說,我至少不能袖手旁觀。

舒雨霏說,那你就是棒打鴛鴦?你小小年紀,怎麽這麽守舊、這麽霸道?

舒曉霽還要爭辯,舒南城揮手製止了。老人家聽出來了,舒曉霽和舒雨霏唇槍舌劍,其實代表了兩種意見,這兩種意見表麵看起來是針鋒相對的,但並不是實質上的對立。舒雨霏雖然在遏製舒曉霽,並不等於她就接受鄭霍山;汪亦適雖然態度模棱兩可,也不一定就讚成鄭霍山。老人家能夠感覺到,抵製鄭霍山是全家一致的意思。

舒南城說,我覺得卓然說得對,先等一等,你們分頭找他們談談,我也找老二談談。

舒曉霽說,爸爸,不能再猶豫了,事不宜遲啊。咱們家今天開了這個家庭會,二姐早晚會知道,沒準還有人會通風報信呢。如果我們今天沒有一個明確的意見,二姐和鄭霍山就會抱有僥幸心理,他們會繼續向我們這個堡壘進攻。所以我提議,來個表決,就是找他們談,也要帶著表決的意見跟他們談,眾誌成城,施加壓力。

舒南城看著小女兒,突然出乎眾人意料地笑了,笑得好像還很開心的樣子。舒南城說,哈哈,我們的掌上明珠,我們的老閨女,還真的長大了,做事瞻前顧後很有章法了。表個決就能給他們壓力了?

舒曉霽說,我們全家的態度,應該是有分量的,他們敢置若罔聞?

肖卓然苦笑著說,我們怎麽能把二姐的人生大事拿來表決呢?這又不是民主生活會。雲舒你說呢?

舒雲舒旗幟鮮明地說,我看可以。家庭民主也是一種民主。現在是新社會,多數人的意見對他們應該有壓力。

舒南城再次點上火,咕咕嚕嚕地吸上幾口,吐出一屋子煙草味道,然後說,我們老了,確實老了。你們說要表決,那就表決,管他起不起作用呢。老婆子你說呢?

舒太太還沒有來得及表態,舒曉霽已經把手舉起來了說,我提議,不同意我二姐嫁給鄭霍山的請舉手。

舒雲舒一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也舉起了右手。然後是舒太太。舒雨霏說,亦適,咱們也舉手吧,我確實不想讓鄭霍山成為我的妹夫。

汪亦適沒動。

舒南城說,卓然,你得表態。

肖卓然說,我的態度明確得很,鄭霍山成為舒皖藥行的分店經理我覺得很好,但是我不希望他成為我的姐夫。

說著,肖卓然把手也舉起來了。舒雨霏拉著汪亦適的手要往上舉,汪亦適說,大姐,沒有意義,不能這樣做。舒雨霏說,那好,亦適抹不開麵子,我舉雙手,算是代表我們兩口子。

汪亦適說,大姐,在這個問題上,你不能代表我。我棄權。

舒曉霽數了數人頭說,七個人,六個人反對。

汪亦適說,糾正,五個人反對,我棄權。

舒曉霽說,好,就算你棄權。爸爸,難道您同意?

舒南城笑笑說,老四,我也棄權行不行?

舒曉霽說,別人棄權可以,但是您不能棄權。您的意見舉足輕重。如果二姐和鄭霍山知道您棄權了,他們會變本加厲的。

舒南城左顧右盼,突然把水煙筒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放說,胡鬧!表什麽決?這種事情是我們表態能決定的嗎?傳出去都是笑話!今天搞了一場鬧劇,這件事情再也不要出去說了。家庭會到此結束。

05

程先覺第二次接到丁院長要單獨接見他的通知之後,比過去坦然多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觀察、在反思。觀察和反思的結果是,他沒有必要在丁範生麵前卑躬屈膝。丁範生這個人是個粗人,粗人有粗人的邏輯和行事風格,他和丁範生不是一路人,他受不了丁範生那種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做派。從長遠的角度看,丁範生這樣的大老粗,在705醫院這樣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兔子尾巴長不了,而真正能夠主宰705醫院的,不遠的將來就是於建國,更遠的將來有可能是肖卓然。有了這個看法,程先覺就給自己的態度定位,不卑不亢。他甚至還想,你丁範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你充其量不過是個工農幹部,你的那個所謂的長遠規劃草案,說到底不過是叫花子想當皇帝的女婿,癡人說夢而已。如果丁範生再次給他高談闊論,他即便不予駁斥,也決然不會像上次那樣唯唯諾諾滿口讚揚了。他得保持他的人格。他得表明他不是一個傻子,該把脊梁挺直的時候,他還是要把脊梁挺直。

程先覺走到丁範生的辦公室門口,喊了一聲報告,裏麵傳出一聲威嚴的回應——進來。程先覺一進門,看見丁範生披著黃呢子軍裝上衣,正在煞有介事地看報紙,頭也不抬,完全是目中無人的樣子。程先覺心裏一虛,情不自禁地將兩條腿一並,穿著皮鞋的腳後跟哢嚓發出清脆的響聲,然後畢恭畢敬地、一絲不苟地、非常合乎標準地給丁範生敬了個禮。

丁範生這才放下報紙,看著程先覺僵硬的、遲遲沒有放下的敬禮的右臂,再看看程先覺的雙腳,突然咧嘴笑了。丁範生說,稍息吧,繃這麽緊幹什麽?我們同誌之間都是階級兄弟,公開場合下我們是上下級,規矩一點是應該的。現在就我們兩個人,沒有必要拘束。來來來,請坐。

丁範生的語氣和語言都是親切的熱情的,反而讓程先覺感覺不真實。他委實搞不清楚丁範生又把他叫來是為什麽。在謎底沒有揭開之前,他可不敢掉以輕心。

丁範生說,小程,你知道我這次叫你來是為了什麽嗎?

程先覺心裏一緊,脫口而出,不知道。

丁範生說,啊,不知道?這說明你很不敏感哦。

程先覺無言以對,他不知道丁範生說的敏感是什麽。

丁範生說,程先覺同誌,你在705醫院,是不是同哪位領導幹部鬧過意見?有沒有得罪過什麽人?

程先覺的頭皮刷地一下就緊了起來,腦子劈裏啪啦地連續轉了十幾圈,也沒有想出這是怎麽一回事。和哪位領導幹部鬧過意見?開什麽玩笑,他又不是神經病,他為什麽要和哪位領導鬧意見?別說領導,就是一般的醫護人員,他也不會去得罪。不知道丁院長此言究竟從何而來。他實在想不出他得罪過誰,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天知道他在什麽時候因為什麽事情在不經意間就把人得罪了,他完全是蒙在鼓裏也未可知啊!

見程先覺滿臉愁苦,丁範生大度地笑笑說,啊,是這樣的,有人給我反映,說你呢,在背後說過,外行不能領導內行,像705醫院這樣的地方,應該讓那些懂得業務的同誌來擔任院長。啊,是不是啊?

程先覺心裏慘叫一聲,他媽的怕有鬼偏偏鬼就來了。這話他說過嗎?打死他他也不敢說,但是他在心裏就是這麽想的。705醫院很多人心裏都是這麽想的。程先覺說,丁院長,我也聽過這樣的議論,但是這話不是我說的,我可以拿腦袋擔保,您可以調查,如果我說了這話,您可以槍斃我。

丁範生說,槍斃?哈哈,現在不是戰爭年代了,我哪有那麽大的權力啊!可是有人跟我反映,就是你親口說的。如果沒有說,那麽我可以把這個同誌找來對質,你有這個膽量嗎?

見程先覺咬緊牙關一言不發,丁範生說,啊,看來這些議論並非別人造謠,你是不是還說過,我們有些領導幹部,居功自傲,天天大魚大肉吃香喝辣的,多吃多占。

他開始有點明白了,丁範生並沒有抓住什麽把柄,完全有可能是在試探他。丁範生的馬腳暴露了,因為關於領導幹部多吃多占的話題,他程先覺不僅沒有說過,他連想都沒有想過。肖卓然過去議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的心裏還在想,連長連長,半個皇上,大炮一響,白銀十兩,更何況丁範生這樣的老牌正團級軍官,行政十五級啊,比縣長還大,他多吃一點東西算什麽?

想到這裏,程先覺的心裏有了一點底氣,開始琢磨以怎樣的方式表白和洗清自己,腦門轉眼就是大汗淋漓,甚至連呼吸也急促起來了。

丁範生有些意外,他大約沒想到他的話會在程先覺的身上發生這麽大的反應。丁範生說,程先覺你怎麽啦,就是說了,也無所謂哦。我們革命幹部,都有表達自己看法的權利,你用不著這麽緊張。

程先覺突然上前一步,大聲說,不,丁院長,我這是緊張嗎?我這是氣憤!我痛恨那些栽贓誹謗我的家夥,我更痛恨那些對老革命、對領導幹部不尊敬的家夥。像丁院長您這樣的老革命,在戰爭年代出生入死,為了新中國拋頭顱、灑熱血,您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像您這樣的老革命,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你比那些文化程度高的人有覺悟、有見識、有膽量、有魄力。您設計的那個705醫院遠景規劃,就是十個大學生他們也拿不出來。在咱們705醫院,八個副院長也頂不上您一個。您這水平,別說當705醫院的院長,您就是當皖西的專員書記,也是綽綽有餘啊!

程先覺說,丁院長,我沒有發燒,我說的全是心裏話,我對您的敬仰是真誠的啊!不知道是哪個傷天害理的,會栽贓我誣陷我,我想他一定是嫉妒我,所以就破壞我和丁院長的關係。丁院長,我向您表態,我怕的不是您打擊報複,我最恨的是我的真誠遭到了褻瀆。丁院長,我願意對質,請您把那個人叫來,我程先覺是個什麽人,一時三刻立見分曉!

程先覺當真是被激怒了,眼睛是紅的,臉皮是紫的,脖子上的青筋是凸起的,聲音是嘶啞的。

丁範生終於被感染了,大手一揮說,唉,小程,先覺同誌,這件事情就是說說而已,你用不著大驚小怪。對質嘛,就不必了。我跟你說,我就是因為不相信你會說出這些奇談怪論,我才找你談的嘛。我如果相信了,我根本就不會跟你說,我就悄悄地觀察你、考驗你了,你說是不是啊?好了好了,你別激動了,這件事情嘛,就算過去了,就算放狗屁了!我們誰也不再提了。

程先覺說,我請求組織上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否則我死不瞑目。

丁範生說,啊,有這麽嚴重嗎?那我就告訴你,根本就沒有人來反映,是我考驗你的。這一個多月來,我作過調查,說那些奇談怪論的大有人在,但不是你程先覺。你程先覺工作勤懇,處事謙虛,做人謹慎,群眾對你反映不錯,老同誌們對你評價也很高。實踐證明,你和那些小知識分子不一樣,你具備了當一個領導幹部的主要基礎。我丁範生沒有看錯,我們705醫院黨委沒有看錯,從今往後,你程先覺就是705醫院領導幹部的重要培養人才,就是我們的第二梯隊!你聽明白了沒有?

風雲突變,程先覺恍然如夢。他知道這不是夢,這是活生生的事實。這就是丁範生的風格,這樣處理問題符合丁範生的邏輯。明白了這一切,程先覺感到一股暖流從他的腳心處冉冉升起,焐熱了他的雙腿,灼燙了他的心髒。隻不過,這個時候,他還沒有意識到丁範生的話意味著什麽,他的感受更多的是激動,這激動是因為他被排除了嫌疑,他沒有被丁範生劃到對立麵上,僅此而已。

直到離開丁範生的辦公室,直到拖著麻木的雙腿回到自己的宿舍,直到如釋重負地躺在他的黃漆木板單人**,他才回過神來,一點一點地品味丁範生的話,突然他意識到了,他的人生的又一個重要時刻到來了。他將再一次獲得新生,一如當年在風雨橋頭稀裏糊塗地掉轉方向,這個方向將通向一條陽關大道。

06

半個月後,程先覺背著丁範生的一雙皮鞋上路了。此行是到皖西城尋找著名的皮鞋匠黃皮鞋,黃皮鞋其實也是皖西城唯一的皮鞋匠。

左思右想,他想到了他的奶奶和母親。奶奶和母親的雙腳都是三寸金蓮,她們是怎樣做到的呢?不用問,程先覺也知道,那是用粗布裹出來的,是用板子夾出來的。當然,他不能讓丁院長裹腳,也不能用板子夾丁院長的腳,那種削足適履的蠢事丁院長不會幹,他也不能幹。但是他可以削履適足啊,為什麽不可以把皮鞋修了穿?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過去為什麽沒有想到?還是因為沒有感情啊!套用丁院長的話說,有了感情,什麽樣的人間奇跡都能創造。

自行車行駛在通往皖西城的碎石馬路上,程先覺的心裏充滿了陽光。丁院長紅口白牙說的——從今往後,你程先覺就是705醫院領導幹部的重要培養人才,就是我們的第二梯隊!這話就像春風,就像春雷,擲地有聲,振聾發聵。第二梯隊意味著什麽?意味著很快就要進入領導班子,要麽是副院長,要麽是醫政處長,哪怕是副處長也行啊,也是個正營級,總比這個業務股長要好得多。股長股長,屁股的股,長瘡的長,俗不可耐!

這個時候,程先覺自然就有理由想想舒曉霽了。他已經給舒曉霽寫過三十多首情詩了,他花了半個月的薪金買了一個收音機,每天夜裏都要聽《皖西夜話》節目,每周都要把他聽《皖西夜話》的心得體會化做情意綿綿的詩歌,裝進信封,投進郵筒,飛向城裏,飛向夢中的情人。可是,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收到舒曉霽的隻言片語,他除了聽舒雨霏轉告舒曉霽委托過來的那兩個字以外,再也沒有得到舒曉霽的任何消息。舒曉霽讓舒雨霏帶過來的那兩個字是:惡心。

他不在意,因為舒曉霽還年輕,舒曉霽還不懂得男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美好的愛情需要耐心、需要耐力。舒家現在有個肖卓然做範本,眼光自然很高,堡壘自然堅固。這是好事啊!雖然已經二十六歲了,但是程先覺不急,他堅信一條,最後到手的,往往是最好的。如果丁範生的承諾能夠兌現,如果他能當上了副院長,那他就同肖卓然平起平坐了。不,他一定會比肖卓然更風光。他絕不會像肖卓然那樣鋒芒畢露、橫衝直撞,他一定會做得八麵玲瓏、滴水不漏,更何況,他還有丁範生的直接支持呢!丁範生作為一個勞苦功高的老革命,深得上級首長器重,否則你就很難解釋他為什麽會來當705醫院的院長,否則你就很難解釋那麽多人告狀而上級仍然重用丁範生。有消息說丁範生遲早要當皖西警備區的副司令員,如果是真的,丁範生不可能讓肖卓然接他的班。隻要他努力,他當上705醫院的院長並不是夢想。到那個時候,即便舒曉霽執迷不悟,也由不得她了。舒先生會對他刮目相看,肖卓然和汪亦適都得聽命於他。這點工作還做不好嗎?

丁範生的那雙皮鞋不僅花去了程先覺一個月的薪金,還拖累他在半個月內屁兒顛顛往城裏跑了三趟。黃皮鞋說了,這個鞋修不了,哪有修新皮鞋的?再說,把前掌加寬,後跟墊高,連底子帶幫子都得換皮子,等於重新做了。

程先覺苦苦哀求說,重做就重做吧,我騎車二十多裏路,你總不能讓我空手回去吧?這可是政治任務哦,完不成政治任務我是要受處分的。

黃皮鞋說,啥叫處分,是不是殺頭啊?

程先覺說,比殺頭好不到哪裏去。

黃皮鞋說,哦,那我再看看,我不能讓你丟腦袋是不是?不過,你這雙皮鞋確實難弄,皮子是好皮子,線子是好線子,針腳都是機器紮的,功夫是大功夫。皮子線子加功夫,你給十塊洋錢吧。記住,隻要龍洋,不要大頭。

程先覺倒吸了一口冷氣說,我的爺,我從哪裏給你搞十塊龍洋?我隻有人民幣。

黃皮鞋說,我不要人民幣,我隻要銀子。隻要宣統以上的,不要袁大頭。

程先覺心裏把黃皮鞋的祖宗八代都給罵了,狗日的一個皮鞋匠,比資本家還黑啊!但是程先覺嘴上卻說,好吧,十塊龍洋就十塊吧,你得趕緊弄,我們領導急著要穿呢。

黃皮鞋說,我要是一天兩天能弄好,一天兩天能掙十塊龍洋,那我不是發大財了嗎?你別心疼,你沒有吃虧,沒有十天半月,弄不好它。

程先覺說,十天半月可不行,我下個星期天來取,不然我們領導會生氣的。

黃皮鞋說,那好,你再加一塊龍洋,我夜裏少睡覺。

程先覺心疼得直哆嗦,然而此刻也顧不了那麽多了,隻好咬緊牙關答應下來,說好了,下個周日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可是到了下一個周日,他的十一塊龍洋還沒有湊齊,隻籌到九塊,東拚西湊又帶了三塊袁大頭,想抵充兩塊龍洋,豈料黃皮鞋眼皮一耷拉說,解放軍同誌得守信用啊,說要龍洋就要龍洋,憑啥拿大頭來?

程先覺說,三塊大頭兌換人民幣,比兩塊龍洋要貴出好幾塊錢,你不吃虧啊!

黃皮鞋說,說得就是。我不吃虧,但是我也不能占解放軍的便宜啊,你說是不是?

程先覺氣不打一處來,愣了半天才問,黃皮鞋,你家是什麽成分?

黃皮鞋說,這個我也不知道。我說是貧農,公家說是平民。你問這個幹啥?

程先覺說,我看你像個剝削階級,你哪裏是黃皮鞋,你簡直就是黃世仁!

黃皮鞋說,黃世仁是誰,不認得,跟咱家不是一宗的。你說咱是剝削階級,那太抬舉咱了,有剝削階級蹲在大街上修皮鞋的嗎?

黃皮鞋笑了說,槍斃?嘿嘿,連修皮鞋的都槍斃,那多浪費子彈啊!

程先覺說,好了,我算領教什麽叫流氓無產者了,你這樣的,就該送到三十裏鋪勞教農場去。

黃皮鞋說,還真讓你說對了,三十裏鋪咱去過啊。去年偷女人,被關了二十天,不幹活也有飯吃。後來人家幹部看咱能吃,加上號子裏太擠,又把咱放出來了。你要是看得起,再把咱送去白吃二十天。

程先覺說,你等著吧,老子明天就給你送兩塊龍洋來,再不給鞋,我就砸了你的黑店!

07

鄭霍山和舒雲展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堅定不移地把他們的愛情向前推進了一步,搞了個訂婚儀式。

以後得知舒家專門為他召開家庭會的事情,鄭霍山對汪亦適說,看看,什麽叫重要,我就很重要。你們結婚,屁都不放一個。我們結婚,驚天動地,本人不以為恥,光榮得很。

鄭霍山同汪亦適說這話,是在705醫院汪亦適的宿舍裏。鄭霍山第一次到汪亦適和舒雨霏的小家來,聽說舒雨霏身體不適,還帶來兩盒他自己研製的靜心丸,說這東西有養血調氣的功效。一般婦女用了,有病治病,沒病養顏。

舒雨霏中午在科室加班。兩盒包裝低劣的東西放在桌子上,汪亦適說,什麽亂七八糟的,這是醫生的家!

鄭霍山說,這不是亂七八糟的,這是皖西醫藥界獻給社會主義的一份厚禮,最新成果。

汪亦適說,你要是想來收買我,那你就錯了。

鄭霍山說,我幹嗎要收買你啊,我們很快就會成為連襟了。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不管你們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們是一定要打過長江去的。

汪亦適說,舒家曆史上最大的悲劇就發生在現在,一個冰清玉潔的女孩子從此落入魔掌,我對此深表痛心。

鄭霍山說,這話你當著舒雲展的麵說試試。舒雲展認為她將是四姐妹當中最幸福的人。舒老大嫁了一個呆子;舒老三嫁給一個傻子;舒老四本人就是一個瘋子,天知道她最後會不會嫁給一個痞子。隻有舒老二,嫁給一個時代驕子。

汪亦適推了推眼鏡,看著鄭霍山,很少露出笑容的臉終於綻開了笑容說,時代驕子,你是說你?天哪,這個世界上竟有如此無恥的人!你鄭霍山幹嗎要在舒皖藥行賣藥啊?你可以去打仗。

鄭霍山說,你什麽意思?

汪亦適說,你這臉皮,厚得像城牆鎧甲,刀槍不入。你去打仗,迫擊炮都拿你沒辦法。

鄭霍山說,不管你怎麽罵我,但是在舒家召開家庭會的時候,你愛憎分明,立場堅定,仗義執言,勇於棄權,這說明你這個人是有正義感的,我得說聲謝謝。

鄭霍山說,你為什麽不能投我的讚成票?我鄭霍山心地善良,為人正派,勤奮好學。我在我的工作崗位上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是新政權服務行業的標兵,是皖西醫藥界屈指可數的科研能手。我研製的胃益湯、舒肝丸、養音丸、正骨丸,都是經過藥檢部門認可的。我為什麽就不能成為舒家的女婿?

汪亦適說,什麽這個丸那個丸,還有大力丸狗皮膏藥呢!我警告你,別搞那些江湖騙子的一套糊弄老百姓。作為一個醫生,最重要的是要講醫德。

鄭霍山說,我的醫德絕不比你們705醫院的醫德差。我敢對我的藥負責,這是科學,中醫藥科學。

汪亦適說,我還不知道你那兩下子?無非就是食補藥補,錯了無害,對了有益。你就是鑽我們新政權醫藥學還不發達的空子,弄些似是而非的東西嘩眾取寵!你這個反動派,不僅沽名釣譽,還賺老百姓的黑錢。

鄭霍山說,汪亦適,你這麽說就是狗眼看人低了!你不要按照你過去對我的誤解看我的今天,我鄭霍山現在不是過去的鄭霍山了,我不是國軍中尉軍醫了,我是新社會改造得最徹底、改造得最成功的範例。這話不是我說的,是皖西陳專員說的。我現在已經向黨組織呈交了第三十二份入黨申請書了。用不了多久,我鄭霍山就是中共黨員了。

汪亦適說,那你去當你的中共黨員吧,我沒有時間跟你扯皮,我要去吃午飯了。拿走你的東西。

鄭霍山說,我騎著自行車大老遠地趕過來,你也不請我吃頓飯?就讓我餓著肚子再蹬二十裏?

汪亦適說,我為什麽要請你吃飯,我們是什麽關係?

鄭霍山說,即便暫時不是連襟關係,我們過去總是同學吧。你不請我吃飯也行,我可以請你,我的薪金不比你的少。你們醫院旁邊有沒有飯館?

汪亦適說,鄭霍山我再問你一次,你說真話,皖西解放前夕,我是不是去動員你到風雨橋頭起義?

鄭霍山愣了半天說,汪亦適你老是問這個問題幹啥?你是不是說,如果我不承認你動員我起義,你就永遠不幫我?

汪亦適說,我不能幫一個不講真話的人。

鄭霍山說,那好,我告訴你,你的記憶出問題了,你產生了幻覺。皖西解放前夕,你確實沒有動員我到風雨橋頭,你是動員我到江南去。

汪亦適像遇到了活鬼,臉色發青,嘴唇哆嗦,盯著鄭霍山看了半天才說,好吧,你走吧,你滾蛋吧,別讓我再碰上你!

汪亦適說,什麽你我?你是你,我是我,我能跟一個反動派同流合汙嗎?滾蛋,離開我的家!

鄭霍山說,那好,你既然這麽無情,那我就跟你說實話了,你別以為我是來巴結你的,我隻不過是順便來看看你。我和舒雲展的婚是結定了,你們這些平庸之輩螳臂當車沒有用!你不請我吃飯不要緊,你還請不動我呢。我今天中午是你們丁範生院長的座上賓,你信不信?

汪亦適怔了一下說,你就是蔣委員長的座上賓我也不稀罕,隻希望你趕快滾蛋。

以後汪亦適搞清楚了,鄭霍山說了很多鬼話,但這一次他還真的沒有說鬼話。他確實是丁範生請來的客人,穿針引線的是程先覺。

程先覺為丁範生修皮鞋,取得了一定的成效。經過改修的皮鞋穿在丁範生的腳上,當真比過去合適多了,但是腳指頭還是擠壓得厲害。丁範生發誓要完成從布鞋草鞋到皮鞋的革命,新社會新氣象,他不能老是穿著馬褲呢軍裝而蹬著一雙土裏吧唧的布鞋。穿了幾天,丁範生白天風度翩翩地出現在醫院的公共場合,晚上回家,脫下皮鞋,襪子和腳指頭粘在一起,血肉模糊,很快就感染了。丁範生好麵子,絕不會在醫院暴露這個事實,穿著皮鞋疼得要命,臉上仍是若無其事。程先覺看在眼裏,急在心裏,聽說鄭霍山研製了一種速效白藥,消炎催生效果都好,就去找鄭霍山合計。鄭霍山說,我有這個藥是不假,但並不是所有的感染化膿都可以用的,你得把病人帶來我看看。

程先覺說,這個不太好辦,病人行走不方便。

鄭霍山說,那就沒有辦法了,我不是江湖郎中,我是有處方權的醫生。你不讓我看病人,我是絕不會開藥的。

程先覺抓耳撓腮地說,這個病人不是一般的病人,要保密的。

鄭霍山說,對於醫生來說,病人都是病人,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你不相信我,那就另請高明吧。

後來程先覺把自己的計劃向丁範生匯報了,丁範生哈哈大笑說,啊,你說那個鄭霍山啊?我聽說了,是皖西醫藥界有名的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聽說搞中西醫藥結合,弄出了不少新東西。到農村根治血吸蟲病他也起了不小的作用。這個人不簡單哦!

程先覺說,那能不能把他請來給丁院長治療腳傷?

丁範生眼睛一瞪說,為什麽不可以?我倒要見識見識這個積極分子。但是不要請他來,我去。

兩天之後,經過程先覺的暗中運作,丁範生果然出現在舒皖藥行史河路藥店。程先覺並沒有告訴鄭霍山,這個爛腳的人就是丁院長,鄭霍山也沒有問。鄭霍山查看了傷情之後說,這個毛病不難治。要是放在六年前,給我一把手術刀,我就能把你的腳削平。

鄭霍山說,現在不行。現在政府給我定的職稱是中醫藥劑師兼主治醫生,我隻能按照中醫的規矩辦。不過,你這麽大年紀了,再像過去女人裹小腳那樣恐怕不行了,你那骨頭硬得像生鐵,腳跟鞋對抗,腳爛了還可以再生,而你那皮鞋早晚會被你戳出窟窿。

丁範生說,他媽的,難道我丁範生這一輩子就隻能穿布鞋?我是上校軍官啊,老是穿布鞋像什麽樣子?

鄭霍山假裝吃了一驚說,啊,您就是丁範生啊,大名鼎鼎的丁院長啊?您當然不能一輩子老是穿布鞋,您要是同意705醫院使用舒皖藥行研製的十類新藥,您這個腳我負責治療,我負責您穿什麽鞋什麽鞋合適。

丁範生大喜過望,說,真的?你真有這個本事?

鄭霍山說,很簡單,我不光能把你的炎症治好,我還可以矯正你的腳型,不用動刀子,我開二十劑斂骨散,保證你穿上皮鞋如履平地。

丁範生說,我是705醫院的院長是不錯,但是我們軍隊醫院的製度非常嚴格,醫藥采購有專門的技術小組,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

鄭霍山說,這個您放心,我們的新藥是經過政府藥檢部門化驗的,有合格證書。解放軍的醫院應該支持新生事物,隻要丁院長用了我的藥,向你們的技術小組說明效果,事實勝於雄辯,這件事情就成了。

丁範生說,那好,你就下手吧。

半年後的事實證明,經過鄭霍山的調理,丁範生的腳型果然得到了矯正。丁範生穿著合腳的皮鞋,親自到705醫院藥材采購技術小組,往辦公椅子上一坐,把腳蹺到辦公桌上,兩邊搖晃著說,同誌們請看,這就是舒皖藥行為我們705醫院研製的新產品。它的意義不僅在於使一批老革命能夠順利地穿上皮鞋,我認為它對於加強戰備都有好處。我們打台灣還是要跑路,還是要跑出一些蒲扇腳來。有了斂骨散,我們什麽樣的皮鞋都能穿。

丁範生不僅讓705醫院大量采購了舒皖藥行由鄭霍山主持研製的十種藥材,還主動提出自己充當鄭霍山的證婚人,自告奮勇去做舒家的工作。假如不是不久精兵簡政開始了,鄭霍山很可能會穿上解放軍的軍裝。

丁範生曾經問過鄭霍山,假如把你調到705醫院來工作,你接受嗎?

鄭霍山說,那要看讓我幹什麽工作,我不能被肖卓然領導。

丁範生瞪著眼珠子說,肖卓然是常務副院長,你不想被他領導,難道要領導他?在這個醫院,能夠領導他的,隻有我這個院長,難道你想當院長?

鄭霍山說,我不想當院長,也不想被肖卓然領導。我可以給你們搞一個中醫藥研究所,或者辦一個藥廠也行。

丁範生說,那不行,我們這是軍隊醫院,我們的編製是上級規定的,跟你那個舒皖藥行不一樣。

丁範生說,小鄭我跟你說,是金子,埋在泥裏都放光,以後有了機會,我們就爭取在一起工作。

鄭霍山私下裏跟程先覺說,你們這個鳥院長,本事不大,牛皮倒很大,我看你巴結他沒有什麽用處,他什麽事情也做不成,除非去種田。

程先覺說,你不要蔑視我們領導,我們領導一句話發出去,你那個醫藥公司隨時可以開你的鬥爭會。

通過含辛茹苦的努力,程先覺終於獲得丁範生的信任,當年年底,程先覺被任命為705醫院的醫政處副處長。

再過兩年,已經成為右派的程先覺揭發鄭霍山拉攏腐蝕老幹部,用麻醉藥加薄荷蒙蔽病人,致使丁院長的腳後來出現了嚴重的內風濕,丁院長後來在一次抗洪搶險中差點兒犧牲,鄭霍山罪責難逃!

同樣成為右派的鄭霍山辯解說,斂骨散確實不能矯正腳型,藥效僅限於麻醉,施用此藥,一方麵是為了減輕丁院長的肉體痛苦,另一方麵是通過心理作用,穩住丁院長的情緒。矯正腳型,最終靠的還是鞋與腳的對抗,物理擠壓。斂骨散是政府藥檢部門審查合格的,臨床試驗是有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