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01

汪亦適很奇怪程先覺為什麽會請他到稻香樓吃狗肉。他的原則是盡量不做無功受祿的事情,況且他對程先覺的印象很差。汪亦適回家後把程先覺要請他吃狗肉的事情跟舒雨霏說了。舒雨霏說,他那個人,小氣得要死,他為什麽要請客?

汪亦適說,我就是覺得奇怪啊。

舒雨霏說,去,不吃白不吃。但是,咱們隻吃他的,不給他幫忙。

汪亦適驚訝地問,你怎麽知道他有事需要咱們幫忙?

舒雨霏說,我的傻弟耶,你也不想想,程先覺那樣的摳門,一分錢夾在屁股裏,八架盒子槍都打不下來。平白無故,他幹嗎要請你吃飯?我算準了,他必然有事需要你幫忙。而且我大致揣摩出來了,他需要幫的是什麽忙。

汪亦適一頭霧水說,什麽,你揣摩的是什麽?

舒雨霏說,我不說,你先答應他吃請,並且說我和你一起參加。

汪亦適為難地說,我不知道他要幫什麽忙,怎麽能答應他?他要是提出我辦不到的事,我怎麽回答?

舒雨霏說,你不要管,一切有我。

汪亦適說,這就更不合適了,他隻提出單獨請我一個人,也沒有說帶夫人,你去不合適。

舒雨霏說,那你就跟他說,我和你同行,要不行就算了。

汪亦適不吭氣。

舒雨霏說,亦適我跟你講,你是個老實人,跟這些人打交道,你不如我。以後他們有事找你,你一定要先跟我商量,好嗎?

汪亦適想了想說,好的。

汪亦適聽舒雨霏的話,是發自內心的。自從他和這位昔日的大姐喜結連理,兩家長輩在驚愕之餘,無不拍手叫絕。過去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這個結局,當這個結局突如其來的時候,他們突然發現,這樣的結局再好不過了。汪家的理論是,門當戶對,世代姻緣。舒家的理論是,女大三,抱金磚。舒汪兩家世交,終於在第三代聯姻,實在是天意如此。

成親之後,汪亦適和舒雨霏在705醫院有了自己的小家。白天兩口子各上各的班,晚上回來,一同做飯,一同吃飯,一同散步,說不盡的恩愛,說不完的甜蜜。他們還是過去的稱呼,汪亦適還是喊舒雨霏“大姐”,舒雨霏仍然喊汪亦適“小弟”。偶爾去舒家,丈母娘看著大女兒大女婿,眉眼裏全是笑。舒雨霏嫁給汪亦適,比舒雲舒嫁給肖卓然,更要讓老兩口稱心如意。

突如其來的愛情和措手不及的婚姻,給汪亦適帶來的是前所未有的驚喜。婚後的汪亦適,有了很大的變化。那雙經常緊鎖的眉頭逐步展開,笑聲不再壓抑,有時候高興了,竟然哈哈大笑,一如當年在朝鮮戰場結識的那個克拉克西。笑是真笑,是發自內心的快樂,是無遮無攔的幸福。偶爾,小兩口也開開玩笑,說話間多了些風趣,多了些幽默。在舒雨霏撒野撒嬌的時候,汪亦適甚至跟在後麵學會了幾句粗話。會說幾句粗話的汪亦適,發現婚後的生活其樂無窮。

當天汪亦適把舒雨霏的意思跟程先覺說了,說你請客可以,但是我得把話說在前麵,我是什麽忙也幫不上的。

程先覺說,你說這話小看程某了,難道我請你吃頓狗肉,就一定有事相幫?老同學,老戰友,從朝鮮回來,就沒有吃過狗肉,打打牙祭而已。

汪亦適說,你是知道的,我從來不出門吃飯。我吃飯必然與大姐同座。

程先覺怔了一下,但旋即笑了說,亦適果然功德圓滿,你和大姐恩愛真是讓人眼紅。既然大姐來了,好事成雙,能不能讓大姐在四姐妹裏再帶一個來?

汪亦適回家把這話跟舒雨霏說了。舒雨霏哈哈大笑說,看見了吧,這小子一張開他那張黃牙嘴,我就知道他嗓子眼裏是什麽貨色。這下露餡了吧?我告訴你亦適,他想加盟舒家,他想跟你一樣,也成為舒家的女婿。

汪亦適直著眼睛看著舒雨霏,愣了半晌才說,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他相中了誰啊?

舒雨霏說,他相中了舒老四,想當我們的小妹夫呢。

汪亦適又愣怔了一會兒才說,大姐,你對這件事情怎麽看?

舒雨霏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啊!

汪亦適木著臉說,大姐,既然你是這個看法,咱們也幫不上忙,我看這頓飯咱們就不吃他的了。

舒雨霏說,糊塗,幹嗎不吃?不吃白不吃。再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準還真能咬一口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程先覺在朝鮮戰場救過爸爸,爸爸對他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這件事情我們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知道,就不能袖手旁觀。我們也得深入了解情況,就算你對舒家負一次責嘛。

舒雨霏如此一說,汪亦適也不好說三道四了。

赴宴的時候,汪亦適穿上了那身西服。沒想到幾年一過,西服略微嫌小。汪亦適說,看來我還得過一段苦日子,古人崇尚瘦吾身而肥天下,我這衣帶漸窄不是好事啊,顯得很不憂國憂民啊!你看肖卓然,當了官,卻反而瘦了,這才是人民公仆的形象。

舒雨霏說,難道你們都要當肖卓然?都要衣帶漸寬才是憂國憂民?有人為了當官,為了發財,也是嘔心瀝血衣帶漸寬,不足取也。你就這個樣子很好,這個樣子才能夠體現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舒雨霏穿的是一身旗袍。這是當新娘的時候婆家置辦的,上好的梅山絲綢,安慶的裁縫量身定做,十分得體,穿在舒雨霏的身上,為這位向來給人風風火火印象的少婦,平添了幾分淑女風姿,嫋嫋娜娜。因為有了這身旗袍,舉手投足也多了幾分嫵媚,同以往那種雷厲風行的樣子判若兩人。

走在路上,汪亦適問舒雨霏,是不是把舒老四也邀請了?舒雨霏但笑不語。到了稻香樓,一身青年裝的程先覺早已在門樓間恭候,看見汪亦適夫婦,程先覺一邊打著招呼,一邊向二位的身後東張西望。汪亦適對舒雨霏耳語道,你有沒有把舒老四請來?你看這家夥抓耳撓腮的樣子,挺可憐的。

舒雨霏說,我們家老四是那麽好請的?不過你放心,我替他請了一個比舒老四還要重要的人物。

進了包廂,程先覺又是張羅倒茶,又是分發點心,眼裏看著汪亦適兩口子,眼睛卻骨碌碌往門外直瞅。汪亦適說,老程你東張西望幹嗎?大姐給你請了一個重要人物,你不用這麽神不守舍的,一會兒人就到了。

程先覺大喜過望,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嘴裏一連串地叫著大姐,說大姐真是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先覺的一點小心思都在大姐的股掌之上,還望大姐多多美言,成全先覺一片癡情。

舒雨霏說,寧拆寺廟千座,不散鴛鴦一對,成人之美,延年益壽,更何況事關我的妹妹,我當然不會麻木不仁。

程先覺滿臉堆笑說,大姐,您真是我們的好大姐。此事如果能成,今生今世,先覺當效犬馬之勞。

舒雨霏說,那怎麽可能?犬馬之勞是個什麽樣子,享受了你的犬馬之勞,那不是要折我的壽嗎?

程先覺的臉呆在那裏,似笑非笑地說,大姐,我這隻不過是打個比方而已,而已……說到這裏,察言觀色,又不知道往下該怎麽說了。

汪亦適說,老程,別那麽肉麻好不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天經地義,無可厚非,你幹嗎那麽奴顏媚骨的?

汪亦適這麽一說,程先覺非但沒有感到尷尬,反而找到了感覺,抑揚頓挫地說,亦適兄,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現在有了大姐這樣端莊賢惠的大家閨秀,你過著比蜜還要甘甜的生活,你哪裏知道我們這些光棍的甘苦?我奴顏媚骨一點怎麽啦,我是為了愛情奴顏媚骨,為了心中的天使奴顏媚骨。君不聞匈牙利詩人老裴名句,生命誠可貴,自由價更高;若為愛情故,二者皆可拋。

舒雨霏說,你說什麽,哪個老裴,真有這樣的詩嗎?

汪亦適笑笑說,他信口雌黃,裴多菲的詩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他斷章取義。

程先覺說,老裴的詩歌固然很經典,但是也有值得磋商之處,沒有愛情,哪有自由?沒有愛情,自由又有什麽用處?改頭換麵,更有通理,無傷大雅,用之不俗。

幾個人正說著話,茶博士在門前通報,舒小姐光臨,樓上請!

程先覺一聽這聲喊,愣怔怔地看著舒雨霏和汪亦適。舒雨霏說,還愣著幹什麽,快去迎接啊。

程先覺回過神來,噢了一聲,騰的一聲從椅子上跳起來,大踏步向門外走去。剛走到門口,也是一身旗袍的舒雲舒出現了。

程先覺在突然間表情就僵住了,傻嗬嗬地看著舒雲舒,又回頭看看舒雨霏和汪亦適,那副神情就像屁股上剛剛挨了一針青黴素。

舒雲舒說,怎麽,不歡迎?大姐說你請客,讓我來湊個熱鬧打個牙祭。看你這個樣子,好像不歡迎。

程先覺的腦子一片空白,像是被一盆冰水迎頭潑下,整個人都是僵的。

舒雲舒說,看來真的不歡迎呢。我是自作多情了。那好,我這個不速之客還是滾蛋吧。

程先覺這才如夢初醒,趕緊上去攔住舒雲舒的去路,嘴裏念念有詞,哪裏啊哪裏,雲舒,我這是太意外了、太驚喜了、太……程先覺語無倫次地說著,竟然情不自禁地又往舒雲舒的身後東張西望。

舒雨霏說,別再探頭探腦了,今天就是我們幾個來吃請,你要是覺得冤枉,我們立馬拍屁股走人。

程先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張馬臉似笑非笑,嘴裏說,大姐,這是什麽話啊,您把我程先覺看成什麽人啦,兩位……兩位姐姐……嘿嘿,雲舒,大姐,亦適,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啊!來的都是客,貴客啊!今晚一醉方休!

程先覺的表情急劇變化,終於變幻出鮮花一片,語無倫次,手忙腳亂,聲音高了八度。

舒雨霏說,那你還磨蹭什麽?上菜啊!

程先覺反應過來,摘下眼鏡,衝門口氣壯山河地喊了一嗓子,半斤牛肉,一斤狗肉,老酒一壇,上來!

以後汪亦適曾經委婉地說舒雨霏,這樣做是不是有點過分?程先覺這個人無非就是愛算計一點,說到底也是為了生存。這個人比起解放前,有了很大的進步。在朝鮮戰場上能夠舍身救人,說明他的品質還是很好的。

舒雨霏說,我其實並不是要捉弄他。他追求的是我的小妹。舒老四那個人你是知道的,嬌生慣養,喜怒無常。她怎麽會看得上程先覺?一口大黃牙,油嘴滑舌的。我把老三叫來,一是給這個程先覺一點兒警示,勸他知難而退;二是考驗他一下,如果他真的死心塌地,那他就不會在意我們使絆子,他就會不屈不撓。

汪亦適服氣地說,沒想到大姐還這麽深謀遠慮。

舒雨霏說,大姐嘛,長姐如母,我娘是舊社會過來的人,不懂新生活,我多操點心是應該的。我們家老四我了解,她不需要婚姻,她隻需要愛情,而且是革命愛情。

汪亦適不做聲。

舒雨霏問,你在想什麽?

汪亦適說,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之間,解放五六年了,我們都成家立業了,連小四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倘若肖卓然知道程先覺的舉動,不知該作何感想。

舒雨霏說,我估計他會持反對意見,肖卓然不喜歡程先覺。

汪亦適說,我看還算可以。公正地說,肖卓然是個事業心很強的人,心胸也很寬闊。我們過去對他有成見,主要是因為他太傲慢了。這幾年曆練下來,好像比過去懂得人情世故了。

舒雨霏說,他是個理想主義者。我擔心老三跟著他,以後要受罪。

汪亦適驚訝地問,大姐你怎麽會這麽想?肖卓然是要做大事的。

舒雨霏說,老話說,槍打出頭鳥。他這麽不管不顧的,動不動就是原則,動不動就是規章製度,得罪了很多人。有權有勢的時候耀武揚威,大權旁落的時候,恐怕就要吃虧。

汪亦適說,難道,你聽說了什麽?

舒雨霏說,我什麽也沒有聽說,但是我了解皖西這塊地方的人心,落後、愚昧、自私。像肖卓然這樣橫衝直撞,是行不通的。我把話撂在這裏,以後你會看到。

02

這段時間,肖卓然確實很出了一把風頭。雖然在製定各項製度的時候,遭到了丁範生軟硬兼施的阻撓,但丁範生阻撓的並不是規章製度的本身。那次丁範生擅自出院重新掌權,第一步是全盤否定了肖卓然搞的幾項製度,然後重新開會,親自主持,美其名曰修改完善,實際上並沒有改動幾個條款,然後,丁範生把袖子一捋說,我看可以,這樣就更合情合理了。拿過來,我簽字。

直到這個時候,肖卓然才恍然大悟。原來丁範生的氣並不是衝著規章製度來的,而是衝著這幾項規章製度的誕生過程。他後悔當初沒有采納程先覺的意見,如果當初就到病房,先向丁範生匯報,也就不會有後來的周折了。

從此以後,肖卓然但凡想做什麽事情,必然先去向丁範生匯報。他同意的,自然一帆風順;他不同意的,肖卓然要麽自己死纏濫打,要麽派醫政處長或者程先覺去軟纏硬磨,直到丁範生同意為止。這樣就形成了一個約定俗成的慣例,隻要705醫院出台什麽政策,作出什麽決議,上馬什麽項目,最後的決議必須有丁範生的簽名,盡管他把他自己的名字寫得張牙舞爪。

解決小灶問題是肖卓然遇到的空前難題。丁範生雖然不住高級病房了,但是高級病房仍然存在,小灶的廚房也還照樣冒煙,丁範生偶爾活躍其中,咋咋呼呼,吆五喝六。肖卓然每次看見小灶的餐桌上高朋滿座,心裏就很不是滋味。他甚至覺得這簡直就是挑戰,不是跟他挑戰,也不是跟於建國挑戰,這實際上就是個人權力向組織挑戰,不良風氣向規章製度挑戰。當麵是沒有人說的,但是群眾有意見卻是大家心照不宣的。

705醫院現在已經有了七個科室,一百多張床位,各科室陸續成立了黨支部,醫院黨總支也將升格為黨委。開黨代會選舉黨委會的前幾天,醫院主要領導開會醞釀黨代會籌備情況,會上沒有太大的分歧。第二天,政治處主任李紹宏到肖卓然辦公室坐了一會兒,突然問,肖副院長,這次選舉,要確定黨委書記和副書記,你有什麽看法?

肖卓然怔了一下,脫口而出,過去一直是丁院長擔任書記,難道會有什麽變化?

李紹宏說,過去是黨總支,丁院長是醫院的創始人,來得早,於政委來的時候還是政治處主任,所以丁院長的書記就順理成章地當了下去。現在不一樣了,現在要成立黨委了,政治委員擔任黨委書記一直是我軍的一個傳統。

肖卓然說,既然有規定,當然是按規定來,反正書記也好,副書記也好,都是組織分工,重大問題還是集體研究。我對這個問題沒有個人意見。

李紹宏進一步說,丁院長和於政委都是當事人,不可能讓他們先表態。你是常務副院長,你總該有自己的傾向吧?

肖卓然說,不是還有選舉嗎?讓代表們行使民主權利吧。

李紹宏說,肖副院長對這種選舉還不了解,黨委委員是選舉的,黨委會明確之後,書記和副書記是由委員們推舉的。

肖卓然還是不明白,問,推舉是什麽意思?

李紹宏說,推舉嘛,就是大家在一起商議的意思,每個黨委委員都要表態。

肖卓然這才摸著一點頭腦,也就是說,在委員會產生之後,委員們要坐在一起開會,委員們要發言,表明自己的態度。當然也可以不發言,不發言有兩種解釋,一是對別人的意見表示保留意見,另一種解釋是默認。

03

這天晚上肖卓然翻來覆去睡不著,反複琢磨選舉和推舉這兩個動詞的含義,咀嚼李紹宏話裏的弦外之音。他分析李紹宏在這個時候說出來“政治委員擔任黨委書記一直是我軍的傳統”這句話,不可能隻是李紹宏自己的思想,背後應該還有於政委的意思。但是,在會上如果讓他主動提出來——聽李紹宏的意思,他還應該首先亮明觀點,這就讓他有些為難了。

第二天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碰到了陸小鳳。陸小鳳過去一直歸肖卓然直接領導,在前線又是醫療隊的成員,對肖卓然一直很崇拜。陸小鳳看看肖卓然周圍沒有人,端著碗過來了,兩人相視一笑,算打了招呼,然後各吃各的。陸小鳳說,肖副院長,祝賀你啊,聽說你要當黨委副書記了。

肖卓然吃了一驚,瞪著陸小鳳說,哪裏來的小道消息?我是副院長,怎麽能當黨委副書記?

陸小鳳說,那你說誰當黨委副書記?

肖卓然反感地說,這個問題不是你問的,也不是我回答的。你吃你的飯,吃完滾蛋。

陸小鳳嘴一撇說,有什麽大不了的?下半年丁院長就要調走了,所以這次肯定是於政委當黨委書記,你們兩個副院長,都是副書記。全院都知道了,還保密?

肖卓然傻眼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說,你胡說什麽,犯自由主義!全院都知道了,我怎麽沒有聽說?

陸小鳳說,你呀,你是什麽人?你是昂首闊步刀槍不入的革命者,誰敢去跟你說這些小道消息啊!我跟你說,要不是因為你年輕,丁院長調走之後,你就可能直接接班了。可是啊,聽說有人在上麵告狀,說你年輕氣盛,目中無人,不尊重老革命。所以呢,你隻好再等一等。肖副院長,我跟你說這些,絕對沒有討好你的意思,我就是希望你這樣年輕有為的同誌早挑大梁。705醫院搞好了,我們大家都跟著沾光,你說是不是?我們再也不能讓那些大老粗統治705醫院了。好在他就要回到野戰部隊了,705醫院以後還應該回到專家的手中。

肖卓然半天沒有說出話來。看著這個過去一直被他忽視的女軍醫,這才發現,原來陸小鳳還很漂亮。特別是在她義憤填膺的時候,臉蛋兒紅紅的,蘋果臉上沁著汗珠,平添了幾分嫵媚。

肖卓然說,小鳳同誌,也許你的話有道理,但是我不允許你犯自由主義。我們都是從朝鮮戰場下來的,是受過考驗的,要講原則。

吃過飯之後,肖卓然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午休躺在**,兩手托著腦袋,兩眼瞪著天花板。陸小鳳的話,他不全信,但也不是全不信。關於丁範生調走的事情,在705醫院早已不是什麽秘密了。據說上級屢屢接到建議信,反映丁範生倚老賣老剛愎自用,利用職權貪圖享受腐化墮落,等等。但是,傳聞畢竟隻是傳聞,日複一日,丁範生還盤踞在705醫院,粗聲大氣,指手畫腳。

肖卓然不喜歡丁範生,丁範生是老革命,也是大英雄,然而,大英雄不等於能當醫院的院長。丁範生當這個醫院的院長,這幾年隻做了兩件事情,一是土法上馬,把醫院變成了遊擊隊;二是感恩戴德,把過去的老戰友、老同事、老上下級,都搞到705醫院來享清福。丁範生的這一套,跟過去的山大王基本上沒有太大的區別。

肖卓然想到這裏,就為自己在即將召開的黨代會上的態度定了調子——支持於建國,抑製丁範生。

沒想到當天晚上形勢突變,程先覺來了。程先覺一反過去唯唯諾諾的表現,一進肖卓然的宿舍就對舒雲舒說,雲舒,你該上夜班了,我要向肖副院長匯報工作。

舒雲舒不高興地說,別忘了我是你的革命引路人,有什麽話還要背著我?

程先覺不卑不亢地說,那是兩回事,我有情況要向肖副院長單獨匯報。

肖卓然向舒雲舒笑笑說,雲舒,程先覺這個人心眼兒小,有你在場,他有心理障礙,你就回避一下吧。

舒雲舒說,哼!

舒雲舒走後,程先覺開門見山地說,肖副院長,今天你是不是同陸小鳳談話了?

肖卓然說,中午在食堂見麵,聊了幾句。

程先覺說,是輕描淡寫地聊,還是推心置腹地聊?

肖卓然說,隨便拉了幾句家常。你什麽意思?

程先覺說,當真是家常?肖副院長,在這個時候,同這樣的人見麵,你認為是偶然的嗎?不,你現在是常務副院長,是705醫院的三把手,舉足輕重,你可不能隨便敘家常。

肖卓然說,程先覺,你不要疑神疑鬼風聲鶴唳。難道我當了常務副院長,同誌之間連話都不能說了?

程先覺說,我基本上可以斷定,陸小鳳跟你說了,丁院長很快就要調走了,醫院裏要配兩個黨委副書記,本來你是下一屆的院長候選人,但是由於有些大老粗在上麵反映你有野心,所以院長一直暫時未定。

肖卓然大驚失色說,你是怎麽知道的?

程先覺說,先別問我是怎麽知道的,我跟你說,這個陸小鳳不是一般的人,她說話可不是隨便聊天的。她現在四處散布這個話,就是要攆丁範生滾蛋。即便在黨委選舉的時候不能把丁範生拉下台,也要把他的票數搞下來,臭他,讓他當不成黨委書記。

肖卓然沉吟了一陣子才說,陸小鳳的愛人張宗輝是丁範生的老部下,丁範生對張宗輝一直很關照,陸小鳳對丁範生這個態度,令人費解,不符合邏輯啊!

程先覺說,是不符合常規邏輯,但是它符合特殊邏輯。張宗輝是丁範生的老部下不錯,陸小鳳是張宗輝的老婆也不錯,但是,你知道陸小鳳和於建國是什麽關係?

肖卓然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程先覺,我還是那句老話,你不要疑神疑鬼,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程先覺說,肖副院長,我現在必須保護你,但是我不告訴你為什麽。我要提醒你,705醫院現在有一個動向,要驅丁推於,而這根本就是幼稚。你還不知道,這些人把驅丁推於的主要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我現在提醒你,不能意氣用事,不能輕舉妄動。話我就說到這裏,你肖副院長是聰明人,你自己把握吧。

程先覺說完,就起身告辭了。肖卓然衝著他的背影說,程先覺,我勸你還是把心思用在工作上,不要在領導之間搬弄是非。

程先覺回過頭來,笑笑說,如果沒有一個好的工作環境,我怎麽好好工作?我恐怕連飯都吃不上。肖副院長,三思而後行啊!

04

鄭霍山無數次對自己說,我要是把她搞到手就好了。我一定要把她搞到手。我們的目的一定要實現,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夠實現!

鄭霍山現在是公私合營舒皖藥行第二門市部的政府方經理,雖然政府方職員比私方職員薪水少得多,但是比起肖卓然、汪亦適他們那些實行供給製的軍人們,手裏還是闊綽得多。但鄭霍山絕不請客,鄭霍山現在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哪裏有毛主席的文章,單行本也好,合訂本也好,或者選集選讀語錄,隻要發現,就不遺餘力地購買,晚上如饑似渴地閱讀。他太崇拜這個人了,這個人的文采、這個人的胸懷、這個人的雄辯、這個人的氣度、這個人的遠見卓識,無不在鄭霍山的內心深處打上深深的烙印。《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這篇文章,他差不多倒背如流。

是在三十裏鋪勞教的時候,鄭霍山對照自己的家庭,就確認了,自己的家庭就是個富農家庭,這樣的家庭當然是革命的對象。奇怪的是,那時候鄭霍山並不恐慌,也不悲哀。如果是毛主席要革他們家的命,那就是曆史的潮流使然,是誰也擋不住的,是天經地義的,是罪有應得的,他應該堅決支持而不是反對。後來在土改中,他們家果然被劃分為富農,他接到信後欣喜若狂,因為他還聽說了,偉大領袖毛主席就是富農出身,他跟偉大領袖出身在同樣的家庭,無上榮光,無比自豪!

除了崇拜偉大領袖毛主席,現在鄭霍山還崇拜一個人,那就是舒老二舒雲展。雖然有前科,有前勞教犯的身份,但是鄭霍山並不自卑。他的心中有一輪光芒四射的紅太陽,那就是毛主席。毛主席說了,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恩格斯是資本家出身,但他是革命的領袖,隻要聽毛主席的話,做對人民有益的事情,富農出身也照樣可以革命,照樣可以談戀愛,照樣可以娶妻生子。

是在汪亦適的婚禮上,鄭霍山萌發了這樣一個決心:一定要把她搞到手,一定能夠把她搞到手,下定決心,愚公移山。今天失敗了,還有明天;這次碰壁了,還有下次。

現在的鄭霍山已不是當年醫科學校的鄭霍山了,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他不能用攔截舒雲舒的辦法去攔截舒雲展。攔截舒雲舒的經驗教訓就是引起了舒雲舒的惡感,加快了舒雲舒投向肖卓然懷抱的步伐。他不能因為自己的粗魯把心愛的人推給自己不喜歡的人。鄭霍山左右權衡,反複分析利弊,最後決定放下架子,給汪亦適一個機會,讓這老兄幫他進行一次火力偵察。

05

汪亦適現在是705醫院的外科主任。歸建一年多來,醫院的設備逐漸配套,醫護人員也逐漸正規,科室分工盡可能地明確,汪亦適的職責主要是做大手術,涉及胸腔、腹腔甚至開顱手術,在705醫院非他莫屬。在一年多的時間內,汪亦適再次聲名大振。連省城的幾家大醫院,也經常派車派人來接他前去會診。

汪亦適知道自己做手術的水平神奇般的提高來源在哪裏,就在維麗基地,在同克拉克西相處的日子裏。他有一個問題一直沒有搞清楚,那就是對於克拉克西的判斷。用敵人、自己人、好人、壞人、中國人、外國人這些概念來詮釋克拉克西,顯然都不準確,都是管中窺豹,都是以偏概全。那麽,克拉克西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汪亦適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克拉克西就是一個人,一個有著西方民族優點和缺點、既愚蠢而又智慧的、形象並不好看的洋人而已。

他有理由相信,遠在大洋彼岸的克拉克西也會經常把他想起。他有時候甚至有點內疚,感覺他有點對不起克拉克西。跟那些相對凶殘的人麵獸心的敵人相比,克拉克西的身上似乎多了一些率真、多了一些讀書人的稚氣,而他不得不利用克拉克西的稚氣去欺騙他——這樣說不恰當,用一句軍事術語來解釋他的行為,畢竟是兩軍對壘,兵不厭詐乃是戰爭中的謀略,不得已而為之。

好在戰爭終於結束了,那個性欲十分旺盛的美國佬再也用不著成天抱怨沒有起碼的**了。嬌妻幼子,天倫之樂,實際上是東西方民族都需要的。他此刻在幹什麽呢,是在得克薩斯州他的農場裏養花種地,抑或是在某個美麗的黃金海岸進行沙灘浴?他那雙毛茸茸的大手在手術台上是那樣的靈巧、那樣的準確、那樣的自信!他的性格開朗得不可思議,即便在戰爭的環境裏,也充滿了美好的遐想。克拉克西顯然沒有經曆過太多的苦難,他對汪亦適的憂心忡忡滿臉悲戚不能理解,他是按照他的生活閱曆來判斷這個中國人的內心世界,這就難免失之偏頗了。假如,假如有一天,在幾十年後,在一個非戰爭的環境裏,在一個友好的而不是敵對的環境裏相遇,回憶幾十年前的交往,也許克拉克西會向他提出很多不解之謎,也許他會開誠布公,也許他會繼續緘默。但他希望那時候進入一種知無不言的狀態。時間是最有力的武器,時間能夠化解很多東西,包括仇恨和悲傷。

鄭霍山找到汪亦適的時候,汪亦適正在做手術,對於鄭霍山突然造訪有些意外。在休息室裏,汪亦適見到的鄭霍山穿著一身整潔的中山裝,左邊上衣口袋上,還別著一枚毛主席的像章。汪亦適瞥了鄭霍山一眼,覺得這個人現在變得有點不倫不類。

汪亦適問,你是來找我嗎?

鄭霍山說,我當然是來找你。

汪亦適說,是來借錢還是兜售你的藥材?我告訴你,我們醫院的采購權,全都是製度管著。

鄭霍山笑笑說,我用得著向你借錢嗎?你那幾個津貼,不夠我一頓飯錢。

汪亦適說,那我明白了,你想輔導我學習毛主席著作。我聽說你現在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是你們地方醫藥係統政治學習的標兵。你的心得體會文章,我們705醫院還組織討論過呢。

鄭霍山說,靈魂深處鬧革命,我們都要好好學習毛主席著作。毛主席的話,放之四海皆真理,顛撲不破,為無數事實所證明。

汪亦適說,別的我什麽都相信,就是不相信狗能改掉吃屎。我就不相信你這個反動透頂的國軍中尉,居然有這麽高的境界?

鄭霍山急了,麵紅耳赤地說,你這叫什麽話?我怎麽反動透頂啦?那時候我們一樣都反動,都當了幾個小時的國軍中尉,你也不比我好到哪裏去。

汪亦適說,我怎麽不比你好到哪裏去?我比你好到天上去了。我去動員你起義,你頑固不化不說,還差點兒拖累我當了俘虜。你說,你那一槍是不是故意開的?

鄭霍山說,天地良心,我倒是想故意開槍,可是我會嗎?那千真萬確是走火。我要是撒謊,天打五雷轟。

汪亦適不說話了。停了一會兒才說,你來找我,有何貴幹?

鄭霍山說,我想請你幫一個忙。

汪亦適說,你現在是藥材公司的經理了,富得流油,神通廣大。我一個窮丘八,能幫你什麽忙?

鄭霍山說,你別東拉西扯,你知道我找你幫什麽忙。

汪亦適說,我不知道。你這個人,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哪裏知道你的肚子裏有什麽花花腸子!

鄭霍山怔怔地看著汪亦適,突然說,我們的目的一定要達到,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

汪亦適說,你搞什麽鬼?

鄭霍山說,老汪,你現在是舒老的乘龍快婿了,而且舒老一直器重你,你能不能幫我在舒老麵前試探一下,看看他老人家對我現在是個什麽態度。

汪亦適說,哈哈,這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鄭霍山那麽清高、那麽自負,怎麽會求人幫這個忙?你難道想給我嶽父當幹兒子?那我就不用打聽了,我嶽父對你印象很好,幾乎美好,你給我嶽父當幹兒子沒有任何問題,以後你就是我的小舅子了。

鄭霍山說,哪個龜孫要當你的小舅子,我要當就當你的一條船。

汪亦適沒有聽明白,問道,你說什麽,一條船?一條船是什麽意思?

鄭霍山說,一條船都不懂?虧你是皖西人,一條船就是連襟。

這回汪亦適聽明白了,聽明白之後反而傻眼了,凸著眼珠子看鄭霍山,就像看一個活鬼,看了半天才說,鄭霍山啊,你還賊心不死啊,還惦著舒雲舒啊,肖卓然知道了,扒你的皮。

鄭霍山說,扯淡!我惦著舒雲舒幹什麽,舒雲舒都快生孩子了,我惦著她給她當接生婆啊?

汪亦適說,那你怎麽跟我當連襟?

鄭霍山說,我惦著舒雲展。

汪亦適倒吸一口冷氣說,他媽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是你出了問題還是我出了問題?怎麽都惦記上我的姨妹了?鄭霍山,你休想,就你那德行,給我嶽父當狗腿子還湊合,當女婿,定然沒門!

鄭霍山說,汪亦適,你尊重點!我怎麽沒門?我告訴你,我和舒雲展已經私訂終身了,就差老爺子一句話了。你去吹個風,摸摸老爺子的態度,事成了,我承你的情,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我尊重你,高興了喊你一聲大姐夫。如果你不幫我這個忙,我自己也會跟老爺子挑明的。到那時候,你在我眼裏什麽也不是。

汪亦適說,鄭霍山,你到史河灘上尿泡尿照照,你那張醜惡的嘴臉,配娶舒雲展嗎?

鄭霍山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我尿過了,也照過了。我這張嘴臉怎麽啦?我這張嘴臉是國軍江淮醫科學校高才生的嘴臉,是宋雨曾校長欣賞珍愛的嘴臉,是舒南城老先生推崇備至的嘴臉,是皖西衛生醫療係統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的嘴臉。我怎麽就不配娶舒雲展?我請你幫忙是看得起你,隻不過想多個台階、多個同盟。你不幫忙拉倒,我自己照樣有辦法。

汪亦適說,那就請你自便吧。說完,拎起外套,就要往手術室方向走。

鄭霍山一步跨上去攔住說,汪亦適,成人之美,何樂不為?

汪亦適說,我不能禍害舒雲展。

鄭霍山叫道,什麽叫禍害舒雲展?我有情,她有意,情投意合,我們的愛情不比你和舒雨霏的質量差!

汪亦適說,既然這樣,那你讓舒雲展自己跟她父母挑明不就行了嗎?幹嗎要讓我繞彎子!

鄭霍山說,你不了解舒雲展,舒雲展是大家閨秀,性格內向靦腆,不像舒雲舒那樣老謀深算,也不像你們家那口子母夜叉,更不像舒老四那樣沒心沒肺。舒雲展……說到這裏,話頭戛然打住。

汪亦適盯著鄭霍山問,你說誰家那口子是母夜叉?

鄭霍山看汪亦適臉色嚴肅得嚇人,有點心虛,支支吾吾地說,我是說大姐她,她是一個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汪亦適說,鄭霍山我警告你,以後這樣的話如果我再聽到,我就把你的輸精管給結紮了。看見沒有?

鄭霍山說,老汪你幹嗎那麽認真啊!我不說了還不行嗎?改日備酒謝罪。

汪亦適說,那我也不會幫你,你另請高明吧。

鄭霍山說,為什麽,難道你希望我破罐子破摔,希望我一輩子打光棍嗎?難道你希望再回到從前嗎?我告訴你,我們的目的一定要達到,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

汪亦適停住步子,嘿嘿一聲冷笑說,鄭霍山,要我幫你不難,老實說,我去探我嶽父口風最合適不過了。不過,你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鄭霍山警覺起來,目光遊弋著問,你要問什麽問題?

汪亦適說,你說老實話,皖西城解放的前一天晚上,我是不是動員你起義了?

鄭霍山撓撓頭皮說,時過境遷,你現在已經是705醫院的大紅人了,再翻老賬沒必要了,反而把自己弄得很被動。

汪亦適逼視著鄭霍山,咬牙切齒地說,鄭霍山你這個披著人皮的狼,你給我拍著胸膛說,是不是?

鄭霍山的眼睛眨巴了幾下,皮笑肉不笑地說,記不得了,實在記不得了,你說是,就算是吧!

汪亦適說,鄭霍山,就憑你不講人話這一點,別說我不能幫你忙,就算你自己把老爺子說通了,我也給你破壞掉。我絕不允許舒家的女兒嫁給一個隻講鬼話不講人話的人,絕不!

06

就在705醫院黨總支升格為黨委、丁範生擔任書記之後不久,解放軍實行了軍銜製,丁範生為上校院長,於建國為中校政委,肖卓然被授予少校軍銜,程先覺任大尉業務股長,汪亦適為外科主任、上尉。

一夜之間,軍人們的服裝漂亮起來了,校官們穿上了馬褲呢,肩膀上銀光閃爍,渾身上下筆挺。開始的幾天,有些人穿著筆挺的軍裝有些不習慣,一舉一動不自然。譬如丁範生。丁範生過去沒有穿過皮鞋,一直是草鞋、布鞋過來的,穿著皮鞋就邁不好步子,馬褲呢軍裝穿在身上,走路彎不下腰,坐下去蹺不起二郎腿。尤其受罪的是腳,穿著皮鞋走路很生硬,有點找不到路的感覺,好像地不平,走了幾天,八字步也出來了,腳上還打了幾個泡。最初他以為是號碼小了,就讓供給處調了一雙大的,豈料還是穿不進去,腳後跟倒是寬寬敞敞的,腳趾頭照樣被擠成一團,血泡照樣還是打著,走路照樣還是瘸著。

於建國見丁範生樣子難受,給他出主意說,老丁你那雙腳不是穿皮鞋的腳,你走著難受,別人看著也難受,有損解放軍上校的形象。建議你幹脆買雙新布鞋算了。

丁範生狐疑地看著於建國,於建國一身筆挺的馬褲呢挺合身,領口露出一圈雪白的襯衣,皮鞋擦得鋥亮。丁範生恨恨地、笑逐顏開地說,於政委,你是說咱大老粗就不配穿皮鞋?嘿嘿,從戰爭中學習戰爭,從穿皮鞋上學習穿皮鞋。擠腳不要緊,隻要有決心,擠了這一次,還有後來人。我這皮鞋是穿定了。

丁範生說,我不是跟自己的腳過不去,我是要讓那些企圖看老革命笑話的家夥陰謀破產。國民黨一個排都沒有把我的蛋咬了,我就不相信一雙皮鞋就把我打趴下。於政委,你就等著吧。

丁範生後來找到了肖卓然和汪亦適。丁範生說,我這雙腳是革命的腳,是戰鬥的腳,是勝利的腳。但是老革命的腳遇到了新問題。我雖然沒有參加過兩萬五千裏長征,但是這雙腳在抗日戰爭時期,在解放戰爭時期,也是跋山涉水逢山開路遇水架橋。這雙腳對中國革命是有貢獻的。現在穿不上皮鞋,你們說怎麽辦?

肖卓然和汪亦適麵麵相覷。肖卓然說,恐怕還是皮鞋不合適,丁院長,這個問題我們沒有辦法解決,唯一的出路就是換皮鞋。

丁範生搖搖頭說,換過,換過四雙了,但是都不行。現在看來,不是皮鞋的問題,是腳的問題。我這雙腳,是為中國革命做出了犧牲的,爬山路,急行軍,那時候要同日本鬼子和國民黨的四個汽車輪子比速度,沒日沒夜,有路沒路都要跑,跑得前麵大後麵小,基本上是殘廢了。你汪醫生是皖西著名的“排雷大王”,我就不相信,我這雙腳的問題你就沒有辦法解決。

汪亦適稀裏糊塗地問,丁院長,你說怎麽解決?

丁範生說,做手術啊,你不是皖西一把刀嗎?

汪亦適說,我現在是外科醫生,開腸破肚還可以,矯正骨骼我不行。你這個手術我做不了。

丁範生眼一瞪說,這是什麽話?開腸破肚都行,還修不了個腳?

汪亦適惱火地說,我是外科醫生,不是修腳匠!

丁範生說,革命隻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尊卑之分。隻要我們對革命事業有感情,什麽樣的人間奇跡都能創造。肖副院長你說是不是?

還沒有等肖卓然搭腔,汪亦適呼啦一下站起來了,麵紅耳赤地說,丁院長你太官僚了。我是當醫生的,救死扶傷是我的職責,我沒有給你修腳的義務。

肖卓然說,亦適你不要著急,丁院長並不是說讓你給他修腳,而是希望你能給他矯正畸形。

汪亦適說,肖副院長,這是我的工作嗎?

肖卓然說,不是,當然不是。丁院長,我建議你還是從鞋子的問題上考慮,而不要打腳的主意。

丁範生說,鞋子我已經試了四雙,你還要我怎麽樣?我隻能從腳的問題上打主意。

汪亦適說,這算什麽老革命老英雄?仗勢欺人是第一,削足適履是第二。你這樣的老幹部,不配當705醫院的院長。

丁範生頓時火了,桌子一拍說,汪亦適你放肆!我隻不過是請你來幫我想想辦法,並沒有命令你給我做手術。我怎麽就不配當院長啦?我隻是提出給自己的腳做手術,既沒有犯官僚主義的態度,又沒有耍軍閥,你為什麽要上綱上線?豈有此理!

丁範生沒聽明白,瞪著眼睛問,你說什麽?

肖卓然說,汪醫生的意思是,這個手術不在他的業務範圍。

汪亦適看了肖卓然一眼說,對不起,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丁範生說,有事,你有什麽事?上班時間,你有沒有事我比你更清楚。你要是不服從命令,我可以讓你馬上就沒有事情做。

汪亦適已經走到門口了,聽見這話,站住了,緩緩地回過頭來,臉色鐵青地看著丁範生說,丁院長,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丁範生見汪亦適滿臉怒氣,一觸即發,也有點緊張,但還是強作鎮靜說,汪醫生,我們是軍隊,一切行動聽指揮。你不要動不動就耍你的知識分子臭脾氣。

汪亦適說,我們是軍隊,是人民軍隊,不是占山為王當土匪。你也不要動不動就耍山大王的威風。

說完,摔門而出。

汪亦適離開之後,丁範生看著肖卓然,肖卓然看著天花板。丁範生說,肖副院長,你看見了吧,你們知識分子就是這樣,倚仗肚裏有墨水,誰也不放在眼裏。

肖卓然說,丁院長,話也不能這麽說。汪醫生的脾氣是大了一點,但是他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他是個外科醫生,你讓他給你治腳,這本來就是牛頭不對馬嘴的事情。讓一個醫生修腳,對他的自尊心是有傷害的。

丁範生說,我讓他治腳,並沒有讓他修腳。再說,就算修腳又怎麽啦?我們現在是新社會,隻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難道修腳就不是為人民服務了嗎?還是封建殘餘在作怪。我看要整風,要在知識分子中間進行思想整頓。要教育我們的醫生,放下架子,一切從最基本的開始。隻要是為人民服務,不管做什麽事情,都是無上光榮。你說是不是?

肖卓然說,丁院長你說得對,但是用人得用在地方。你讓一個木匠去打鐵,也是為人民服務,但是他打不好鐵,為人民服務就很難落到實處。

丁範生說,笑話!木匠怎麽就打不好鐵了?我原先是放牛娃,我還會打仗呢。隻要我們端正思想,木匠可以打鐵,鐵匠可以打仗,炊事員可以當醫生,醫生自然也可以修腳。什麽樣的人間奇跡我們都能創造。

肖卓然怔怔地看著丁範生,半天才說,丁院長,你說放牛娃可以打仗,這是事實。可那是在戰爭時期,是特殊情況,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們不能把特殊情況當做普遍情況處理。

丁範生說,你說沒有辦法的辦法是什麽意思?誰也不是天生打仗的料,誰也不是天生當醫生的料。我知道現在流行辦軍校,講究科班出身。但是我跟你說,這些東西沒有用。國民黨的軍官多數上過黃埔軍校、保定軍校,可是照樣被我們打得屁滾尿流稀裏嘩啦。小鬼子投降了,國民黨逃跑了,我們這些放牛娃成了新中國的主人。從戰爭中學習戰爭,我們共產黨能夠打天下坐江山,靠的就是這個!

肖卓然說,丁院長,如果僅僅是你的腳的問題,我覺得讓汪醫生做手術的確不合適,我再給你想想辦法。

丁範生說,難道你還有更好的辦法?

肖卓然苦笑了一下說,我再想想吧。

丁範生說,那好,肖副院長你就動動腦筋。我這也不完全是為了自己。我軍中高級幹部多數都是從戰場上摸爬滾打下來的,我估計,實行軍銜製之後,多數人都是腳大於鞋,不是前半截大就是後半截大。造鞋廠是根據號碼生產的,我們不能給國家增加負擔,不能要求按照每個人的腳生產皮鞋,隻能是腳適應皮鞋,不能讓皮鞋適應腳,這也是為國家分憂。再說,就算我們改了皮鞋,但是你也不能眼看我們這些老革命一輩子長著一雙蒲扇腳,還有個階級感情在裏麵嘛,你說是不是?

肖卓然木著臉說,是。

丁範生說,最好讓外科研究一下。當年汪亦適——汪亦適這個同誌嘛,有缺點也有優點,不能一棍子打死,你說是不是?汪亦適同誌當年就是在沒有做過外科手術的情況下,勇挑重擔,敢吃螃蟹,首發命中,一舉成為名振江淮的“排雷大王”。還是那句話,隻要我們有為人民服務的思想,什麽人間奇跡都能創造。這件事情做好了,為我軍廣大官兵改造蒲扇腳,同當年為戰爭創傷排雷同樣重要、同樣光榮。你說是不是?

肖卓然說,是,丁院長高瞻遠矚,你說得對。

丁範生說,那我就不多說什麽了,你們再想想辦法。

肖卓然說,好,我一定好好想辦法,想出一個最好的辦法。肖卓然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和聲音都很奇怪,都有一點咬牙切齒的味道,但是丁範生並沒有察覺。

07

對於授上尉銜,汪亦適倒是沒有太大的異議。他覺得這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他當的是醫生,即便不給他授銜,他也可以照樣看他的病。但是舒雨霏卻耿耿於懷,舒雨霏找到政治處主任李紹宏說,憑什麽?我們家亦適同肖卓然和程先覺都是同時參加革命的,我們家亦適在朝鮮戰場上還立過二等功,憑什麽肖卓然授銜少校,程先覺授銜大尉,而我們家亦適才授銜上尉?是他們的貢獻大,還是他們醫術比我們家亦適高明?

舒雨霏說,什麽叫投誠?程先覺起義就是我們家亦適動員的,我們家亦適不僅動員了程先覺,還去動員鄭霍山。都是鄭霍山這個頑固不化的國民黨拖累的,我們家亦適才耽誤了起義的時間。你們組織上為什麽不實事求是?

李紹宏說,我們組織上隻看事實,不聽胡說。你講的沒有事實依據。

舒雨霏火了,拍著李紹宏的辦公桌嚷嚷,說你們組織上難道都是雙目失明?我們家亦適是什麽樣的人,難道你們不清楚?為什麽明明知道我們家亦適冤枉,不給他平反昭雪?

李紹宏好脾氣,不急不躁地說,關於人的問題是一項嚴謹的工作,我們製定任何標準,都是以事實為準。我個人不否認你反映的情況有真實的一麵,但是我們做幹部工作必須量體裁衣,依據就是幹部履曆的記載。這個問題你找我沒有用,組織上早有結論,我個人無能為力。

舒雨霏說,有眼無珠,你們都是有眼無珠。

李紹宏苦笑著說,沒有辦法,現在組織上讓我這個有眼無珠的人來當這個政治處主任,我也覺得確實有眼無珠。你舒雨霏同誌有能耐,你讓組織上把我這個政治處主任交給你來當,我求之不得。

舒雨霏說,狗屁,你以為我稀罕你那個官?你屁也不是。別看你是少校,你連我們家亦適一根手指頭都不如。

李紹宏說,那是當然,要不,你怎麽會嫁給汪亦適同誌而不是嫁給我呢?我當然連你們家汪亦適同誌的一根手指頭都不如。

舒雨霏和李紹宏吵架的事情汪亦適並不知道。

戴上軍銜的第三天上午,汪亦適受皖西第一人民醫院的邀請,作為專家去為一個疑難重病患者會診。參加各大醫院會診,已經成為汪亦適的家常便飯,如果是大手術,會診之後,汪亦適還得親自操刀。這次也不例外。患者是皖西行署的民政局長,汪亦適看了透視片子,又詢問了患者的情況,初步診斷為胸積水。手術之後證明,汪亦適的診斷是對的。

做完手術,已是下午兩點,匆匆吃完工作餐,正要返回705醫院,離開病房,迎頭遇上舒南城和鄭霍山。舒南城說,亦適,換了軍裝,人精神多了。你這是什麽官階啊?

汪亦適還沒回答,鄭霍山陰陽怪氣地說,三個豆,上尉。汪亦適你進步不快啊,1949年你就是中尉了,忙乎了六七年,在朝鮮差點兒弄了個殘廢,隻加了一個豆。

舒南城說,忙好啊,忙著說明工作重要,忙著充實。你們也不用惦記我們。我們也有很多工作要做。逢年過節回去看看就行了。

汪亦適說,世叔到醫院來做什麽?有病人在這裏嗎?

舒南城說,這話要問鄭霍山。鄭經理跟幾家大醫院都訂了合同,中醫藥材基本上都是我們舒皖藥行供應。為了確保誠信,我們每半個月就要到醫院調查臨床情況。

汪亦適笑笑說,哦,是這樣啊。鄭霍山這個國軍醫科學校的高才生,自命為未來皖西外科第一把交椅的西醫天才,居然成了中藥販子,真是時也命也。

正說著話,皖西第一人民醫院的姚副院長從老遠迎過來了,握著舒南城的手熱情地寒暄,招呼大家到會議室喝茶。汪亦適想走,舒南城說,亦適,你是醫生,也聽聽我們舒皖藥行的情形嘛,不要走,一起喝茶。

汪亦適覺得不好回絕,隻好說,那好,我也長長見識。

到了會議室,坐定,姚副院長就開始向舒南城介紹情況,無非是藥材質量上乘,價格合理,薄利多銷,供貨及時,醫護人員和患者都很滿意,感謝舒先生一如既往為病患著想。

趁姚副院長和舒南城談得熱烈,汪亦適壓低聲音對鄭霍山說,你這個狗腿子,還真是無孔不入,幫資本家把生意打點得不錯啊!你想以此討好我嶽父,打我姨妹的主意,我跟你說,休想!

鄭霍山嘿嘿一笑說,這話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應該是咱們的泰山說了算。

汪亦適說,無賴!什麽叫咱們的泰山,那是你的泰山嗎?

鄭霍山說,現在不是,暫時不是,將來必是。汪上尉你別神氣,別看你現在穿這身小孩屎一樣的黃皮,肩膀上扛著三個豆,可是老泰山不一定總是寵著你。當我正式成為舒家乘龍快婿之後,老泰山的家我能當一半,你信不信?連肖卓然都不是我的對手,總有一天,我會讓老爺子對我言聽計從,那時候,我就是你們的半個老泰山。

汪亦適說,你這個反動派,狼子野心不小啊,可是你在做夢!不過,看在你還披著一張人皮的分上,鄭霍山先生,我得提醒你,為人民醫院提供藥材,不是一件隨便的事情,不能當奸商哦!抗美援朝戰爭中,有的藥材商向誌願軍銷售藥材,以假充真,以次充好,那是要槍斃的。

鄭霍山說,汪亦適,你可以小看我,但是你不能小看舒皖藥行。你講這話,其實就是詆毀咱們的老泰山,我把這話轉告老爺子,沒準他會照臉扇你兩耳光子。

汪亦適說,哈哈,你這個反動派,不是造謠生事,就是告密點火。悉聽尊便!

汪亦適說,哈哈,我這個人是無神論者,過去一向不迷信,但是我現在總算相信這個世界上確實有鬼了。

鄭霍山說,莫名其妙,你什麽意思?

汪亦適說,一個活生生的鬼就坐在我的身邊,就在我的耳朵邊上說著鬼話。你也算地下工作者?你要是地下工作者,那我嶽父成了什麽?我嶽父難道是國民黨?你說話要放尊重點!

鄭霍山說,這個你嚇不住我。咱們的泰山是什麽人?咱們的泰山當然不是國民黨。咱們的泰山是紅色資本家,身在曹營心在漢,他老人家才是我黨最大的地下工作者。

汪亦適說,閉嘴!什麽我黨,國民黨嗎?

鄭霍山說,我黨是共產黨。雖然我現在還不是我黨黨員,但是我寫了入黨申請書,我已經是我黨的外圍同誌了。

汪亦適說,鄭霍山,我跟你說一句真心話你聽不聽?

鄭霍山說,你說吧,你就是說鬼話我也照樣洗耳恭聽。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

汪亦適說,你要是能夠入黨,我就把這個茶杯吃下去。除非共產黨的眼睛被鬼蒙住了。

鄭霍山眼睛一骨碌,做鬼鬼祟祟狀,然後貼在汪亦適的耳邊說,汪亦適,我可以把你這話理解為反黨言論,我報告給你們705醫院,可以判你八年刑你信不信?

汪亦適說,你報告吧,但願有人相信你的鬼話。

這邊一直嘰嘰咕咕,那邊舒南城和姚副院長也談得投機。聊了一陣,舒南城說,啊,你們這兩個老同學好久不見了,還真有不少話啊。

汪亦適說,世叔,你們有公幹,我可以走了。

姚副院長說,汪醫生你急什麽急?你是我們第一人民醫院的救星,今天正好令尊大人也來了,晚上請你賞個光,一起吃頓飯怎麽樣?

汪亦適為難地看著舒南城,舒南城說,吃飯倒是不必了。不過,我想讓亦適跟我們一起聽聽醫院對舒皖藥行藥材的使用情況。亦適,方便吧?

汪亦適連忙說,好,我聽世叔的。

08

肖卓然為丁範生想的辦法有兩個,一個是向政委於建國反映,丁範生院長的思想現在已經腐化墮落了,已經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了。要挽救同誌,要教育幹部,要改變風氣,要阻止丁範生同誌繼續向貪圖享受腐化墮落的泥坑繼續滑下去,要對他大喝一聲,懸崖勒馬回頭是岸。肖卓然想出的第二個辦法是向皖西警備區黨委寫信,還是反映丁範生的問題。

到了下半夜,肖卓然的想法又有一些變化。他想到了後果。後果是什麽呢?如果丁範生的問題反映上去了,被上級重視了,丁範生受到處理了,輕則批評,重則處分,再重則被撤職查辦,那麽,別人會怎麽看他肖卓然?忘恩負義,過河拆橋,搶班奪權,邀功討賞?這些也許都無所謂,他是按著一個革命者的原則來決定自己的行為,他不在乎別人說什麽,他不能看別人的眼色行事。

這段時間肖卓然每天都是很晚入睡,醫院裏的事情太多,醫療上的,人事上的,還有科室建設、人員培訓、後勤供給。丁範生倒是放權,甚至在中層領導會上說,你們隻要對肖副院長負責就行了,請示匯報一律找肖副院長。看起來肖卓然的權力很大,但是他的權力僅僅限於雞毛蒜皮的小事,譬如說修建院牆、給後勤更換爐灶、給醫護人員發放勞保、維修醫療設備,等等。但凡大一點的舉動,還是得向丁範生匯報,尤其是人事權和財務權。

這兩年705醫院進了一批從醫科大學畢業的學生,但是一直當實習生,跟在老醫生的後麵當助手,有些甚至就是當護士用。事實上經過半年的考驗,有些已經完全可以勝任主治醫生的工作,肖卓然非常希望盡早把這些人放到一線去鍛煉,報了幾次方案,都被丁範生束之高閣。丁範生說,這些洋娃娃懂啥,紙上談兵差不多。各個科室的老醫生,多數都是從戰爭年代過來的,經驗豐富,先帶一帶再說。

肖卓然說,早一天讓他們獨當一麵地工作,就能早一天充實業務力量。像這樣老是讓他們當助手、當護士,那他們永遠也沒有提高的機會。

丁範生不以為然地說,你沒有打過仗,你不知道戰爭有多麽鍛煉人,戰爭中鍛煉出來的醫生,都可以以一當十,連衛生員都可以做手術。

肖卓然心裏說,我怎麽沒有經曆過戰爭?我在朝鮮戰場上是705醫院的醫療隊隊長,戰場醫療我比你懂得多得多。但是這話他沒有當著丁範生的麵說,跟丁範生基本上沒有道理可講。

還有一件讓肖卓然如鯁在喉的事情就是軍官俱樂部。705醫院還不富裕,設備和住院條件都很差,但是軍官俱樂部卻被丁範生收拾得花裏胡哨、張燈結彩,還配備了皮沙發,購買了留聲機。晚上跳舞的時候,還有牛奶、麵包、汽水。丁範生這個土包子本來吃不慣牛奶、麵包,但是為了跟上形勢,硬著頭皮往下灌。為了打造這個俱樂部,丁範生還穿著皮鞋跑到南京參觀了幾支部隊的俱樂部,回來後就要重新裝修,振振有詞地說這是按照蘇聯老大哥的模式,要學習社會主義的先進做法。

丁範生說,你說得對。抗戰的時候,在魯西南反掃**,我三天三夜沒有吃飯,警衛員搞到了一塊煎餅,我沒有舍得吃,一塊二兩重的煎餅分給七個戰士,我連挨都沒挨。可那是戰爭年代艱苦時期。現在全國解放了,新政權像鮮紅的太陽一樣照亮了東方的地平線,巍然屹立在世界的東方。我們有了營房,有了汽車,有了電,有了糧,難道你還想讓我們繼續忍饑挨餓?那種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我就是要改善我們的生活,讓我們的敵人看著我們這些土包子、看著我們這些革命的功臣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讓那些看不起我們的、想壓榨我們的家夥們見鬼去吧!

丁範生自己搞了一個規定,醫院首長灶每天補助三斤肉二斤雞蛋。起先於建國也不同意,但後來不知道為什麽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當時規定的團首長小灶標準,每人每天平均二兩肉,在小灶就餐的團級幹部,總共隻有七個人,一下子超出了一斤六兩。怎樣解決這一斤六兩豬肉和額外的雞蛋呢,小灶管理員絞盡腦汁,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挖出來。當然他自己的肉丁範生不吃,那他隻好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了。他的聰明才智也很簡單,那就是跑到各科室甚至榮軍病房的二類灶化緣,大家輪流攤派。管理員對各科室和榮軍病房的司務長也有話說——大家都是從戰爭年代裏過來的,戰爭年代咱們丁院長是怎麽對待大家的?丁院長的腿疾是怎麽得的?不就是那次在渡淮河的時候凍得嗎?他自己的狗皮褥子都給傷病員了。你知道丁院長的痔瘡是怎麽得的嗎?抗戰的時候,沒有糧食吃,吃玉米秸,拉不出屎,把屁眼兒都掙破了,才落下個痔瘡。這樣的領導,也沒有別的嗜好,難道不應該多吃二兩肉嗎?

戰爭年代過來的司務長們,對丁院長都有深厚的階級感情和同誌友愛,二話不說,就割一塊肉交給小灶管理員。

小灶的餐桌上,基本上保持四菜一湯,兩葷兩素,湯是雞蛋小菜湯。肖卓然每次在小灶吃飯心裏都受著煎熬。別的姑且不說,單是想想舒雲舒那張營養不良的臉他就受不了。舒雲舒現在正在妊娠階段,她在醫護食堂就餐,那個食堂的標準是每個幹部每天平均半兩豬肉,三天一個雞蛋。就這點東西,還要經常被組織號召捐一點給重病號,時不時地被首長小灶的管理員割走一點。舒雲舒回家對肖卓然說,基本上半個月見不到豬肉,平時菜裏連油星子都見不到。因為工作忙,又不能老是回娘家。就算回娘家,也不能大吃大喝,不能讓二老知道他們在醫院裏連起碼的營養都得不到保障。

於建國講這話的時候,丁範生正在吃油條,半截在嘴裏,半截在嘴外。丁範生看了於建國一眼,想說什麽,又沒有說。肖卓然注意到了,於建國碗裏的飯菜果然比別人少一些,差不多就是一半的分量,早餐最明顯,別人是兩個雞蛋,於建國的盤子裏是一個雞蛋。

肖卓然心裏很有感慨,覺得於政委還真是個憐香惜玉的人。他也很想效仿於建國的做法,每天省下幾塊肉、省下一個雞蛋帶回去給舒雲舒增加營養,但是又覺得抹不開麵子。對小灶餐廳進行補助,他是持反對意見的,要不是因為沒有地方吃飯,他連小灶的門都不願意進,他怎麽能把小灶的東西拿回家呢?

但是他的心理很不平衡。有時候他甚至想,既然已成事實了,抵製也抵製不了,我為什麽還要充當正人君子?舒雲舒也是對革命有貢獻的,現在有孕在身,我為什麽就不能把我的一份分給她?

想是想了,但是做不到。他畢竟不是於建國那樣的老幹部。後來有一天他發現,於建國的盤子裏的食物並不比別人的少,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於建國的盤子裏也是兩個雞蛋了。他聽一個炊事員說,丁院長有交代,說於政委雖然顧家重了一些,但他是老革命。對於老革命,還是要講感情。於政委娶了一個大學生很不容易,讓大學生多吃一個雞蛋,算不上什麽原則問題,以後就不要從於政委的定量中扣除了。

知道了這個情況,肖卓然就徹底地打消了從小灶往家裏帶東西的念頭。有一回舒雲舒妊娠反應重了,忍不住對肖卓然說,想吃蘋果。她說她後悔當年在朝鮮戰場上怎麽不多吃一點蘋果,朝鮮的蘋果多好啊,含糖量大,水分充沛,咬上一口,哎呀,滿肚子都是甜的。

肖卓然那天下了決心,騎著自行車跑了三十多裏路,把皖西城大街小巷快跑遍了也沒有買到蘋果,隻買了二斤酸杏子,就那也被舒雲舒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這件事情後來被丁範生知道了。丁範生居然讓自己的老婆齊秀芬送來了十斤紅彤彤的蘋果,把舒雲舒激動得熱淚盈眶。齊秀芬說,吃吧,這都是組織上給的,人民給的。你們家肖副院長也真是,口口聲聲說為人民服務,難道我們這些當家屬的就不是人民?該吃的還得吃,想吃的就要想辦法吃。

舒雲舒發自肺腑地說,謝謝啊謝謝齊大姐,也謝謝丁院長。

齊秀芬說,先別說謝。這件事情呢,你最好不要跟肖副院長說,免得肖副院長說我們多吃多占。

齊秀芬說,舒大夫我跟你說啊,我們老丁就是認為你們家的肖副院長不懂得人情世故。成天原則黨性的,好像全705醫院就他一個是布爾什維克,別人都是絆腳石。你得勸勸他,識時務者為俊傑,好漢不吃眼前虧。

這些話舒雲舒本來是不想對肖卓然說的,但是後來一琢磨,齊秀芬的話裏有話,尤其是後兩句,還有點分量,舒雲舒就警覺起來了。

肖卓然當天晚上回家,看見家裏有蘋果,眼珠子瞪得老大,像是看見了雞蛋長出一條腿來。舒雲舒起先還有點猶豫,支支吾吾地說是娘家派人送來的,肖卓然說,那太好了,幫了大忙了。等這一段忙完了,咱們進城好好謝謝二老。

舒雲舒說,你還有個忙閑的時候?全705醫院就你是大忙人,日理萬機啊。我身子重了,你回家就晚了。

肖卓然訕訕地笑著說,雲舒,你是知道我的。我當個常務副院長,壓力大啊。再說,丁院長是個甩手掌櫃,加上業務不熟,我得把這一攤子支撐起來啊。

舒雲舒說,卓然,你以後不要再說丁院長業務不熟的話了。他怎麽不熟了,他都當了五六年院長了,怎麽不熟?再說,他是當院長的,你讓他拿聽診器做手術就算業務熟了?他是一把手,會領導就行了。你呢,是個業務領導不錯,但是也不能自以為是,你還得尊重丁院長。

肖卓然聽舒雲舒一連串說出這麽多話來,有點意外,說,怎麽,你是不是聽說什麽了?

舒雲舒憋不住,最終還是把齊秀芬送蘋果和齊秀芬的話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了。

肖卓然聽了,半天不語,雙手枕著腦袋,看著報紙糊的天花板,突然就歎了一口氣。舒雲舒說,怎麽搞的,這麽心事重重的?

肖卓然說,雲舒,我跟你說,我現在真的有些糊塗了。這個丁院長,你說他不是個好幹部吧,他在戰爭年代英勇作戰,為中國革命立下了汗馬功勞。就是來當院長那幾年,也是艱苦樸素,一心想做對國家對人民有益的事情。可是這兩年,我發現他變了,變得很啊,變得讓人不能相信。多吃多占,占到了醫護人員和榮軍病號的頭上了,太過分了!

舒雲舒說,你不要這樣想,這樣想很危險。老幹部們在戰爭年代吃盡了苦頭,現在條件好了,享受一點也是應該的。

肖卓然說,對了,你這樣說我就似乎找到答案了。你說,他是不是因為過去有功,過去吃苦太多,就有點吃虧的感覺,要把這個虧補回來?

舒雲舒說,他不一定想得這麽多,但是補償補償也是應該的。

肖卓然說,什麽叫補償?我們幹革命,不是為了個人,大道理上講是為了解放全人類,至少要讓全中國人民過上好日子。可是現在我們的老百姓並沒有都過上好日子,他們就這樣迫不及待地補償自己,這不是過分是什麽?毛主席在解放前夕就告誡全黨,不要當李自成,不能當陳勝、吳廣,可是我看丁院長這個樣子,真的有點像李自成。你說說看,他這蘋果是從哪裏來的?是他自己掏腰包買的嗎?絕對不會。我跑遍了皖西城的大街小巷都沒有買到蘋果,這蘋果肯定不是正常渠道來的。他們在搞特權。我要在民主生活會上提他的意見。我不能允許我們的領導同誌搞特殊享受。

肖卓然拿開舒雲舒的手說,雲舒,你擔心什麽?你現在怎麽變得這麽謹小慎微,像個家庭婦女似的,瞻前顧後,患得患失。要知道,當年你也是熱血青年,也宣誓要拋頭顱灑熱血,為人民大眾不惜犧牲自己一切。

舒雲舒被刺痛了。肖卓然居然說她是家庭婦女,這使她分外傷心。她當年是慷慨激昂過,是有過要為人民貢獻一切的決心。可那與其說是一種信仰,不如說是被愛情點燃的理想。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這是青年人的重要的行為準則,而肖卓然居然完全不理解這一點。舒雲舒坐起來說,卓然,是的,那時候我是熱血青年,是不管不顧,是有無所畏懼的精神。可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姑娘,那時候我還是衣食無憂單槍匹馬的學生。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身為人妻,將為人母,我要過日子,我希望有一個幸福的家、安定的環境,我不希望你在外麵橫衝直撞,我需要安全。

肖卓然愣愣地看著妻子,驚愕地張大嘴巴說,雲舒,你怎麽啦?難道,難道,你認為我們現在不安全?

舒雲舒半天沒說話。

肖卓然說,雲舒,你太多慮了。我們現在是新社會,人民的天下,朗朗乾坤,光天化日。我無非就是對個別同誌有點看法、有點意見。同誌之間工作中有點矛盾,是很正常的。我們黨的民主集中製原則,也是提倡同誌之間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這完全是光明正大的,有什麽好擔心的呢?

舒雲舒說,卓然,聽我一句話,不要鋒芒太露。做事還是要講循序漸進。特別是要尊重老革命。

肖卓然想了想說,雲舒,我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認為丁院長是一個壞人?

舒雲舒說,你怎麽會這麽想,我認為丁院長是一個好人。

肖卓然說,那不就行了嗎?丁院長是個好人,好人就不會打擊報複。我給一個好人提意見,就是幫助好人,有什麽不對的呢?

舒雲舒語塞。過了一會兒才說,好人也是有缺點的。你是一個常務副院長,你老是盯著好人的缺點幹什麽?你難道真的是迫不及待搶班奪權?

這回輪到肖卓然語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