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01

抗美援朝戰爭打到第三年年底,鄭霍山被提前解除了勞教。

鄭霍山終於迎來了他人生的春天。在三十裏鋪勞教農場裏他讀到了毛澤東的幾篇文章,讀得茅塞頓開、汗流浹背,他再也不能輕視新政權了。過去之所以輕視、蔑視乃至仇視,是因為無知。那時候他壓根兒就不知道新政權是幹什麽的,在國民黨的宣傳裏,新政權就是陳勝、吳廣、李自成、洪秀全,是妄圖打天下坐江山作威作福的泥腿子。

毛澤東的文章讓他明白了新政權是幹什麽的了,毛澤東主席說,中國的命運一經操在人民自己的手裏,中國就將如太陽升起在東方那樣,以自己的輝煌的光焰普照大地,迅速地**滌反動政府留下來的汙泥濁水,治好戰爭的創傷,建設起一個嶄新的強盛的名副其實的人民共和國……

鄭霍山深深地信仰毛澤東。自從他被舒南城從三十裏鋪勞教農場保釋出來,獲得監控勞動的半自由以後,他跟著采藥大軍,走遍了大別山方圓幾百公裏。不論是城市還是鄉村,不論是山區還是平原,盡管戰爭留下的痕跡還沒有完全抹平,老百姓的生活仍然窮困,但是,人們的臉上有了紅暈,眼睛裏閃爍著希望的光芒,再也不是過去那種無助的、絕望的、茫然的表情了。大別山區紅旗飄揚,采茶的民歌清脆悠揚,佛子嶺修建水庫的勞動大軍,勒著麻繩搓成的褲帶,拋著沉重的石夯,喊著整齊的號子,打地基,築石壩。

饑餓仍在持續。

貧窮仍在蔓延。

但是曙光就在前麵,歌聲裏充滿了生機。

舒曉霽所在的《皖西新生報》裏麵有一句話,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那張報紙鄭霍山反反複複地看,那裏麵大都是新社會建設的功績和舊社會的遺老遺少們洗心革麵改造進步的故事,那裏麵有很多“鬼變成人”的活生生的例子。鄭霍山在讀這些報紙的時候,常常苦笑,常常傻笑。他真的一度認為自己就是個鬼,沒有思想,沒有血肉,沒有感情,甚至沒有麵孔。而現在,他有了思想,毛澤東先生的著作讓他知道了新中國是老百姓的新中國,舒南城的關懷讓他感到了新政權的溫暖,舒雲展春風化雨般的話語讓他體會到了人間溫情。

鄭霍山從前對於中醫不以為然,他是個無神論者,總覺得中醫裏麵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有一些玄玄乎乎的東西。中醫治病,望聞問切聽起來頭頭是道,但經不住刨根問底,中藥調理陰陽氣血,也有一套理論,但同樣看不見摸不著。他隻能認為,中醫藥學靠的是經驗,是日積月累的病例舉證,而從原理上講,含混不清,雜亂無章。

在大別山采藥的時候,有一次他把他的這個看法同舒南城說了,說中醫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舒南城想了一會兒說,是的,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的,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認為西醫就知其所以然了嗎?鄭霍山說,西醫相對要明白一點,胃病就是胃病,肝病就是肝病,心髒病就是心髒病,炎症就是炎症。哪裏有了問題,要麽是一刀割去,要麽是藥攻病灶,頭疼醫頭,腳痛醫腳,直來直去,明明白白。而中醫往往頭疼醫腳,腳痛醫頭,有點彎彎繞。

舒南城說,你說西醫明明白白,我且問你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你說,我們身上的血,它為什麽是紅的而不是綠的?

鄭霍山頓時語塞,半天也沒有回答,最後才支支吾吾地說,這個問題,恐怕也不是西醫能夠說明的。

舒南城說,看看,你們西醫,動不動就輸血、驗血,還換血,可是你就搞不清楚這個血到底是怎麽回事。這麽一個小問題,也是基本的問題,你們西醫都搞不明白,其實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說中醫頭疼醫腳,腳痛醫頭,這正說明中醫在探索病理藥原方麵的進步。中國有句老話,牽一發而動全身,為什麽會牽一發而動全身?因為經絡相關,血脈相連。殊不知,人的生命是個宇宙,頭疼醫腳,腳痛醫頭,正是追本窮源,即所謂治本。而你們西醫所謂的頭疼醫頭,腳痛醫腳,卻往往隻是治標,就好比割韭菜,割了一茬又長一茬。

鄭霍山仰臉想了一會兒說,晚輩淺薄了。

舒南城說,你淺薄,長輩也厚重不到哪裏去。我姑妄說之,你姑妄聽之。關於中醫西醫,各有一套路徑,前者往往曲徑通幽,後者可能直奔要害。但老朽以為,這二者並非風馬牛不相及,中西合璧,並非單指建築。

鄭霍山說,世叔所言極是,晚輩受益匪淺。

舒南城說,你過去對中醫認識不足,是因為接觸得少。你學的是外科,但外科並不等於就是西醫,西醫也並不等於就是外科。其實中醫西醫,有很多相通的地方。你有西醫基礎,如果能掌握中醫理論,那就如虎添翼了。

鄭霍山茫然問,世叔所言,中醫也可以做外科手術?

舒南城說,當然,中醫做外科手術比西醫要早一千多年。其實華佗就是中醫外科的鼻祖,在東漢末年就能開腸剖肚,能切除病人腐爛的腸子,而且最早使用麻醉藥,就是麻沸散。可惜因為他不願意成為曹操的禦醫,被關進牢裏。華佗在牢裏專門寫了一套外科手術的著作,後來因為無法傳世,一怒之下,一把火燒了,獄卒上前搶救,隻救出一本獸醫專著。可以說,是專製集權毀了中醫,使得我們中醫的外科技術比西方滯後了不知道多少年。

鄭霍山說,我過去也聽宋校長說,西醫最早的手術,沒有麻醉藥。沒想到我們的麻醉藥比他們早那麽多年。

舒南城笑說,他們怎麽沒有麻醉藥?我跟你說,有。什麽呢?西醫早期的手術,施行麻醉的辦法說來令人難以置信。做手術之前,拿一根大棒子,把病人打暈,讓其失去知覺,或者是給他放血,讓病人昏迷。往往手術還沒有開始,病人就奄奄一息了。

鄭霍山說,太野蠻了。

舒南城說,是野蠻,但是這種野蠻的行為也開啟了西醫的快速發展之路。

鄭霍山說,聽世叔這麽一說,晚輩很受啟發。中西比較,中醫講究定性,西醫講究定量。我想跟世叔改學中醫。

舒南城說,你要走的道路,最好是中西結合。

以後舒南城去三十裏鋪看望鄭霍山的時候,又給他捎去一本對他此生至關重要的中醫典籍,插頁是一張人體裸畫。舒南城說,我和你的宋校長曾師從江南名醫完白樹木先生。依完白先生的理論,人體其實就是一個宇宙,山川河流田地草木好比人的骨骼血液肌膚毛發。外部各自獨立,內裏實則相通。水涸則山枯,山枯則草木不生,草木不生則水土流失,饑荒即為疾病,天地人皆同此理。誠然,這些看法隻是一種比照,完白先生繼承前人醫藥成果,發現人體經絡之間的物理聯係,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即是這種聯係的依據。人有病,色、相、氣、味以及紋、形、體、態皆有變化,如若內服之外,加以刺激、烤灼、熏燎、推拿等手法,其效無疑更佳。這些東西你若掌握了,無論是學習中醫還是西醫,也無論外科還是內科實踐,都有好處。

鄭霍山說,我這段時間揣摩,已經有了一些體會。特別是讀毛主席的書,深刻地領會到,事物發展的根本原因,不是在事物的外部而是在事物的內部,在於事物內部的矛盾性。用這個思想指導醫學,我明白了內因決定外因的道理。人的生命也是個宇宙,所謂病邪,多數來自於內部矛盾的演變。如果我們能夠抓住這個規律,及時地解決或者防範這個矛盾,患病的機會就會大大減少。

舒南城說,很好,你能融會貫通舉一反三,果然悟性很高。你在三十裏鋪的這兩年,閉門讀書內省,反而因禍得福,清清靜靜悟出了不少東西。現在外有保家衛國戰爭,內有百廢待興建設之役,正是政府用人之際,若你願意輕裝上陣,或可造福一方。

鄭霍山沉吟一會兒,歎道,晚輩何嚐不想融入新的生活,隻不過戴罪之身,身不由己啊!

舒南城說,賢侄不必多慮,共產黨重在表現。我聽說三十裏鋪囹圄之人,多有積極表現爭取寬大處理者。你倘若真能回心轉意,識時務者為俊傑,世叔願意為你奔波。

鄭霍山說,晚輩遵命。

舒南城後來果然以皖西工商聯合會的名義向三十裏鋪勞教農場乃至皖西地區行政公署反映了鄭霍山的思想變化,三十裏鋪勞教農場也將鄭霍山的表現向上作了匯報。鑒於鄭霍山在政治上逐漸覺悟,有要求進步的表現,行動上積極配合管教幹部,並且利用一技之長,在獄中為勞教人員甚至為附近百姓看病行醫,頗得民眾好感。皖西司法機關重新審理鄭霍山案卷,決定減刑一年零兩個月,提前釋放,並賦予公民身份,恢複政治權利。

鄭霍山從三十裏鋪農場被釋放後,先回了一趟老家。還好,家裏在土改和“三反五反”中都沒有受到太大的衝擊,家庭成分被定為上中農。這也得益於當年肖卓然縱橫斡旋,串聯江淮醫科學校諸同學之家庭,捐款捐物支援705醫院購買X光透視機,當時鄭家捐洋錢兩百元。在劃分成分時,這兩百元的捐款算做支持新政權,有功則獎,免除價值其二倍的田產,不在成分劃分估算範圍,否則的話,他家至少也是個富農。

家中雖然對新政權的看法不盡相同,但是新政權沒有像過去國民黨宣傳的那樣六親不認殺富濟貧,還是依據客觀事實,勞動所得仍然受到保護,小康之家仍然小康,這讓鄭霍山再次刮目相看。

從老家返回皖西城之後,鄭霍山直接到舒皖藥行上班了。舒皖藥行,屬於公私合營性質。舒南城的股份占了四成,另有幾家包括梅山的汪尹更、壽春的趙朗軒等人合占了四成,皖西行署的股份占了兩成,舒南城為董事長,行署派了一個幹部魏石開,擔任藥行的副董事長兼黨支部書記。藥行裏原先就有五六個共產黨員,舒南城本人也提出把舒家的股份完全充公,自己作為一名公職人員領取薪金,但是他的這個請求被陳向真專員婉言謝絕了。陳專員說,公私合營是一種形式,是我們改造資本家和利用資本的一種手段,這種手段在新民主主義到社會主義的過渡時期,是非常必要的。並不是所有的資本家都有舒先生這樣的胸懷。我們接受你們舒家充公了,對其他的民族資本家就構成了壓力。到那時候,不是提倡也是提倡,不是命令也是命令了,那樣就會給新政權的穩定帶來負麵影響。如此一說,舒南城才暫時放棄了將其資產充公的念頭。

鄭霍山到舒皖藥行任職,自己提出作為私方人員,但舒南城想來想去,還是勸鄭霍山拿政府的津貼,算是政府方的工作人員。雖然政府方的工作人員比私方雇用人員分紅收入少了將近十倍,但是舒南城設身處地地為鄭霍山著想,他考慮的不是收入,而是有更深的打算。

幾經坎坷,鄭霍山終於修得正果,在皖西城舒皖藥行裏擔任一個門市部的經理,成了一個“被改造好的人”。

五十年代的皖西城,醫和藥是一體的。鄭霍山的職責一方麵賣藥,一方麵跟舒皖藥行的老大夫張先生學習行醫。舒南城偶爾也要到各門市部廳堂裏坐診,並且親自指導炮製配方。每逢舒南城和張先生望聞問切的時候,這夥計格外留心。有一次張先生發現了鄭霍山的床頭有一本線裝書《經絡劄記》,裏麵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記錄著研習心得。另有一本《舒皖藥行醫例存疑》,張先生留了個心,認真翻閱了後者,居然是對舒皖藥行診治的病例進行的跟蹤調查。張先生大驚失色,悄悄地把這個情況向舒南城報告了。舒南城撫須沉吟片刻說,暫勿驚動,且看他有何主張。幾個月之後,舒南城正猶豫著要不要把鄭霍山叫來盤問清楚,沒想到有一天鄭霍山自己畢恭畢敬地捧著那本《舒皖藥行醫例存疑》找到了舒南城,從那本自編的冊子一百多例病案中找出三十多例,其中有肝、腎、膽、肺等疑難雜症,向舒南城進言道,世叔,我看世叔和張先生等前輩用醫用藥半年有餘,受益匪淺,每一味都不虛妄,而且下藥度量程序十分講究,辯證一說,充分體現。但是晚輩仍感欠缺,其實許多病症,內治固然治本,但若配以外部發力,往往可以速見神效,且減緩元氣損傷。

舒南城聽聞此言,心中為之一動。內病外醫,也正是他多年悉心揣摩的課題,隻是理論上沒有依據,臨床缺乏實例,生怕無的放矢,一直不敢輕舉妄動。過去他了解的內病外治僅限於拔火罐、刮痧之類。憑多年行醫經驗,他知道鄭霍山並非妄語,而且已有跡象表明,這小子在這方麵已經掌握了可作依據的學說,甚或有了臨床經驗。

舒南城說,好,霍山,你不僅開竅了,而且入門了,更難得的是深入了。內病外醫,很有學問,我希望你有所建樹。

鄭霍山說,有世叔耳提麵命,我想應該能夠摸索出一些經驗。

從此之後,舒南城對鄭霍山更是刮目相看。坐堂時就讓鄭霍山侍立左右,望聞問切之餘,一老一少切磋外治之法。兩個人後來還合作創造了馳名江淮的五極針法。

02

程先覺因保護和搶救慰問團領導而且負傷,立了個二等功,傷愈歸隊後官複原職,再次被任命為705醫療隊的副隊長。

汪亦適和舒雨霏跟隨安至深暴動成功後,輾轉回到了一三五師駐地。經過短暫的審查,政治上清白,行動上有功,都受到了表揚。但是有一個問題讓舒雨霏耿耿於懷,他們歸隊之後,並沒有馬上回到醫療隊,而是留在一三五師後勤機關。集中營回來的同誌十六個人,編成了一個隨營學習班。戰鬥間隙,政治部的同誌來講課,還是不厭其煩地了解情況,還有點繼續審查的意思。

經過一段日子的調養,舒雨霏的臉上又泛起了紅暈,精神氣又足了。不知道是在集中營裏裝瘋裝出了習慣,還是精神當真受到了刺激,這位大姐的脾氣明顯見長,動不動就打抱不平。在接受審查期間,她居然把一三五師派來審查的幹部罵了一頓,罵人家沒良心,“老子在敵人窩裏差點兒送命,他們這些後方的人倒好,吃飽了喝足了,神氣活現地來整我們這些功臣來了。好像他們就是堅貞不屈,他們就是組織。我們這些吃了千般苦、受了萬般罪的人,反倒成了懷疑對象。親痛仇快啊!”

汪亦適說,大姐你也用不著計較,這不是哪一個人想整我們,這恐怕也是組織程序。

舒雨霏說,什麽組織程序?看看他們那副居高臨下的樣子,讓他們到集中營裏蹲幾天試試,能不能經得起毒打,能不能保持氣節,還很難講呢!他媽的就連程先覺跟我們說話也是公事公辦的,什麽真金不怕火煉,什麽要相信組織,一副官腔了,什麽玩意兒!

汪亦適默然。

在接受審查的日子裏,肖卓然和舒雲舒也到隨營學習班來看望汪亦適和舒雨霏。肖卓然倒是不打官腔,反複說,你們受委屈了,都怪我,一將無能,累死三軍。我的組織指揮不當,不光讓你們差點兒送命,還有委屈。我慚愧。

舒雲舒說,大姐,亦適,你們要想開點。我們相信你們的氣節。但是,畢竟有那麽一段時間,你們是在隊伍之外。隻要你們把在集中營的表現說清楚、說充分,你們就是功臣。不過,我提醒你們,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既不能誇張,也不能隱瞞,一個細節失真,後果就不堪設想。

舒雨霏說,老三,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們為什麽要誇張,為什麽要隱瞞?我們就是要給你說說我們堅貞不屈的鬥爭經曆,就要給你們說說我們忍辱負重的過程。在集中營裏,我裝瘋賣傻,放棄人的尊嚴,丟醜現眼,就是為了保住氣節。亦適韜光養晦,委曲求全,為暴動做了大量的關鍵性的工作。暴動回來的三百二十二人,有目共睹,還審查什麽?難道進了集中營就一定是叛徒?太不尊重人了!早知道回來還要受侮辱,他媽的我當初真的不如自殺!

舒雨霏說激動了,滔滔不絕,瞪著眼睛,像個村婦在罵街。舒雲舒吃驚地看著大姐,有點不知所措,把求援的目光投向肖卓然。肖卓然說,大姐,別衝動好不好!我們都不是三歲兩歲的孩子了,說話要講道理,要有理智。

舒雨霏一聲冷笑說,理智?你們沒有受過那份罪,沒有受過那份屈辱,你們當然理智,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要是站在你的位置上,我比你還理智你信不信?

肖卓然的表情有點難堪,向汪亦適看了一眼說,亦適,你看這件事情鬧的,我們好心好意來看你們,反而成了出氣筒了。

舒雨霏說,我們問心無愧!誰也休想對我們居高臨下,休想!

肖卓然和舒雲舒對視一眼,誰也沒再說什麽。

汪亦適走近舒雨霏說,大姐,卓然和雲舒沒有別的意思,你別動氣,事情總會搞清楚的。姐妹之間不要傷了和氣。

舒雨霏看著汪亦適平靜的樣子,瞬間就變了口氣,溫柔且嫵媚。舒雨霏說,亦適,你是個讀書人,我是怕傷你自尊心啊!我不跟他們鬥,你就更委屈了。

汪亦適淡淡一笑說,大姐,我是個讀書人,但我不是個書呆子。我能經得起!

這次會見之後,肖卓然和舒雲舒再也沒到隨營學習班來了。舒雲舒對肖卓然說,大姐真是變了,可能是在那邊受到刺激了,我懷疑她真的有點神經兮兮的。

肖卓然說,你看出來沒有,大姐現在隻聽汪亦適的話,哪怕她在罵娘,汪亦適一句話就能讓她心平氣和。她口口聲聲地我們你們,儼然同汪亦適是一條戰線了。

舒雲舒說,我也看出來了。卓然你說,大姐和亦適之間會不會……

肖卓然說,完全有可能,患難見真情啊!

舒雲舒說,可是大姐比亦適大三歲。再說,我們舒家和汪家是世交,亦適自小就是把大姐當做姐姐的。如果成了那種關係,我覺得,我覺得……舒雲舒字斟句酌,不知道該怎麽往下說了。

肖卓然說,你覺得什麽?你覺得不合適?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感覺呢?

舒雲舒說,我也說不清楚,可我總覺得好像哪裏不對勁。

肖卓然說,我倒是覺得你的這種感覺不對勁。大姐都二十五六歲的人了,早就該嫁了。亦適和我同年,也是當婚的人了。他們如果能夠在一起,應該是一件美滿的事情。

舒雲舒說,大姐個性剛強,脾氣古怪,我覺得她和亦適在一起好像不太匹配。

肖卓然說,大錯特錯!什麽叫匹配,難道你希望大姐也找一個個性剛強、脾氣古怪的人,那才叫匹配?那不把家當戰場了嗎!

03

板門店談判之後,誌願軍部隊陸續回國。

一三五師參加了第五次戰役,並在遠程配合了上甘嶺戰役,肖卓然率領705醫療隊到一線保障。

在維麗基地暴動中,安至深指揮大家繳獲了不少槍支彈藥。汪亦適什麽也沒有要,連手槍都沒有要一把,但他還是發了大財。戰鬥結束後,他向安至深請求,給他一個排的兵力,幫他抬醫療器械和藥品,X光透視機、呼吸機、搶救機搞了一堆,連氧氣瓶都運了回來。這些東西在第五次戰役中派上了大用場,有了這些先進的設備,汪亦適就如魚得水了,手術精確率自不必說,效率也大大提高了。

審查結束後,醫療隊的工作不僅得到一三五師的肯定,而且再次得到了兵團首長的表揚。肖卓然在戰場上宣布汪亦適火線入黨,也被認可了。肖卓然十分亢奮。有一次居然跟舒雲舒說,看看,什麽叫壞事變成好事,汪亦適就是。雖然被美軍抓去關了大半年,可是你看,不僅把美國鬼子的技術學來了,還弄回來這麽多洋玩意兒,汪亦適簡直就是盜火的普羅米修斯!如果大家都能像汪亦適這樣,我巴不得再搞兩次突圍,再被他們抓去幾個人!

舒雲舒說,這話可不能往外說啊。我大姐倘若知道了,又該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上甘嶺戰役即將結束的時候,一三五師就接到預先號令,做了凱旋歸國的準備,705醫療隊奉命隨行。直到這個時候,汪亦適和舒雨霏等人才回到了705醫療隊。隨著他們回到醫療隊的,每個人還有一張組織結論:經調查了解,某同誌在離隊期間,未改變立場,未喪失氣節,未發現異常表現,經受了殘酷考驗。某某某同誌為暴動歸隊作出了積極的貢獻。經一三五師政治部研究決定並報上級政治機關備案,某某某同誌仍回原單位工作,職級待遇同前。在汪亦適的檔案裏,還多了一張卡片,那便是肖卓然在戰場上宣布他火線入黨的記載。

如此以來,汪亦適和舒雨霏等人就算正式歸隊了。第二天,705醫療隊就上了火車。

這一路上,火車上的人真是百感交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內也有不同的想法。有激動、慶幸、向往、思念,也有悲傷。

汪亦適獨坐一隅,兩眼投向窗外,目光有些空洞。他的手裏捏著一團酒精棉球,下意識地擦著手背手指,一遍一遍地擦。似乎直到這時候,他才開始有了安全感;直到這時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他活著回來了;直到這時候他才開始有了生活的求知欲望。他想知道的東西太多了,梅山老家的父母、庭院裏的梔子花、705醫院的就醫谘詢室……

還有皮箱裏的那套白色的西服。

這套西服,自從那年舒雲舒把它送給了他,他隻穿過一次,照了一張相,就再也沒有穿過了。它在皮箱裏,跟著他輾轉到江淮各地,又來到了朝鮮戰場,紅河穀突圍的時候,他沒有丟下它。高栗營撤退時一度丟失,但是被騾馬馱了回來,舒雲舒把那個皮箱保存起來,最終又回到他的手裏。他現在已經拿不準還合不合身了,他好像瘦了。即便仍然合身,他也不知道將來還有沒有機會穿了。

將來,將來是個什麽樣子?將來應該是美好的,就像歌裏唱的,將來的天是明朗朗的天,將來的地河清海晏,將來的大別山姹紫嫣紅,將來的皖西城陽光明媚,將來的生活應該飄**著歡歌笑語。

可是,可是……汪亦適此刻的心裏並沒有歡歌笑語,居然還有一絲淡淡的悵惘,像是飄在心頭的雲絮,時隱時現,若即若離,縈繞飄浮,揮之不去。

肖卓然過來了,看看汪亦適手裏攥著的酒精棉球,再看看他投向窗外的目光,挨著他坐下。

亦適,你在想什麽?

汪亦適斷開思路,扭頭看看肖卓然,淡淡一笑說,千頭萬緒啊!

肖卓然說,有沒有想到一件大事?

汪亦適說,未來的一切,對我來說可能都是大事。

肖卓然說,你看,這窗外快速倒退的鬆樹,這撲麵而來的熱風,這天高雲淡的山川河流,都在向我們歡呼。我們偉大的新中國,正張開博大的胸懷,迎接我們這些赤子啊!

汪亦適笑笑。

肖卓然說,工作,工作,我現在滿腦子裏想的就是這兩個字。沒想到剛解放,就被派到戰場上了。兩年多啊,如果不是戰爭,這兩年多的時間我們要做多少事情啊!我們完全可以把705醫院建設成像蘇聯老大哥集體農莊那樣的醫院,設備齊全先進,病房窗明幾淨,人員訓練有素,環境美如花園。

汪亦適說,不是還有丁院長他們在後方搞建設嗎?

肖卓然說,哈哈,他們不行。他們是老革命不錯,打仗可以,建設醫院不行。我們有了國家,有了政權,有了經濟,就不能再搞那種遊擊醫院了。一切都要按照蘇聯老大哥的先進樣式來。

汪亦適有點意外地看了肖卓然一眼,沒有說話。

肖卓然說,亦適,我需要人,我需要醫術一流的專家作為705醫院建院的棟梁之材。你基礎好,兩年前在皖西“排雷”,已經赫赫有名。此次出國作戰,雖然你被抓到了集中營,但對你我來說,因禍得福。我知道,你在集中營裏是作為特殊人員對待的,你給美國鬼子當過助手,你使用過當今世界最先進的外科設備,也見識過一流的外科手術。這一趟集中營,你簡直就是留了一次學。第五次戰役中,你給傷員做手術,我在一邊看,心裏很有感慨。你把美國佬的技術學來了,設備運來了,你簡直就是老天爺給我們派到鬼子窩裏的普羅米修斯!

汪亦適說,你是這麽看的?

肖卓然說,我就是這麽看的。作為一名領導者,我必須從最不利的事情裏麵看到最有利的因素。老革命們有一句話,叫做從戰爭中學習戰爭,這句話同樣適用於我們,我們在戰爭中提高我們的業務水平。

汪亦適沒有說話。平心而論,肖卓然說得對,肖卓然看問題的角度是出奇的。在汪亦適的問題上,迄今為止,還沒有人像肖卓然這樣看這樣想。汪亦適突然有點感動,也有點激動。他覺得肖卓然真的是一個領導者的坯胎,而肖卓然這樣的人擔任領導,無疑能夠做成很多有用的事情。

肖卓然說,亦適,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是很好。我跟你說,我們做男人的,既要拿得起,還要放得下。那片戰場已經被我們遠遠地甩在身後了,讓那些委屈也好,鬱悶也罷,統統地,遠遠地,被我們甩在身後吧。我們輕裝上陣,從頭開始吧!

肖卓然說得慷慨激昂,臉色紅潤。汪亦適多少感到有點意外。肖卓然是個熱血青年,經常有舍我其誰馬革裹屍的慷慨,這是汪亦適知道的。但是,像今天這樣具體到705醫院的建設問題,甚至直言不諱地說那些老革命不行,大有取而代之的架勢,這還是第一次。

直到火車在鄭州換車頭,休息的時候,乘坐另一節車廂的舒雨霏過來告訴他,肖卓然已經被正式任命為陸軍705醫院的副院長了,而且定級為副團級。據說丁院長老病複發了,肖卓然回到705醫院後,要全麵主持工作。汪亦適這才明白,肖卓然要大展宏圖了。

04

一三五師部隊回到皖西城,已經是出發的第十天了。離開鄭州之後,部隊換乘汽車,這下就熱鬧了。汽車都是卡車,有黃黃綠綠的老軍車,有油漆斑駁的客用車,也有改裝的電車。過了三十裏鋪,在離城三裏的杏花塢,部隊下車整隊,將從風雨橋頭徒步進城。

天上下著蒙蒙秋雨,城西大道上,數萬民眾冒雨夾道歡迎。

穿著中山裝的鄭霍山也在歡迎的人群裏。他舉著一柄油紙大傘,給舒南城擋雨,自己的後背卻濕了一大片。

舒家兩姐妹在雨中奔波,舒曉霽胸前挎著一架老式德國卡爾相機,跑前跑後,舒雲展被她呼來喚去,給她遮鏡頭,幫她選角度。

舒南城佇立雨中,一言不發。

鄭霍山此刻的心情,就像中藥裏的五味子,什麽滋味都有。這人頭攢動的歡迎大軍,歡聲雷動的歡迎場麵,在風雨中飄揚獵獵抖動的旌旗,讓他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真正地意識到,改朝換代了,他這個從舊社會走出來的人,現在是站在新社會的大街上了。

風雨橋就在百米開外,就在鄭霍山的視線之內。風雨橋啊風雨橋,一步之差,人生道路的起點就是天壤之別!

這段時間,鄭霍山作為皖西專區錄用的公職人員,在舒皖藥行裏當了一個門市部的經理。白天他是敬業勤懇的,收藥、驗藥、炮製成藥、售藥,一絲不苟,從無差錯。說實話,他並不想成為一個公職人員,他更願意成為舒南城的私方雇工。這倒並不是因為私方雇工的薪水比公職人員多出將近十倍,他鄭霍山不在乎錢,他是見過大錢的,而在於對於舒南城的感恩戴德和信賴。朦朦朧朧中,他也願意成為舒家的一員。

自從當年在三十裏鋪農場見到舒雲展之後,他的心裏就萌生了一個念頭。那時候他並不愛舒雲展,但是他想獲得舒雲展,最初的念頭甚至有報複的成分。你舒雲舒有什麽了不起,你看不起我,甚至憎惡我,但是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憎惡我。你想擺脫我?沒門!倘若我成了你的姐夫,我照樣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晃**,讓你天天惡心,我就是一隻癩蛤蟆,長在你的手背上,讓你看著惡心又甩不掉。但是,漸漸地,這種報複的心理被另一種異樣的感覺取代了。舒南城的不厭其煩的關懷,對他的心靈是一種衝擊。這個慈祥的而且睿智的老先生,給他的關愛是真誠的也是行之有效的。他不能不感激,也不能不敬仰。然後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舒雲展,對他的幫助是不動聲色的,又是無微不至的。在他還在三十裏鋪勞教農場坐牢的時候,她沒有嫌棄他,她跟他的談話是平等的,是尊重他的人格的,不像那個盛氣淩人的小老四,也不像那個一本正經的小老三。在舒家四姐妹裏麵,最有淑女氣質的就是老二舒雲展。終於有一天,在舒雲展秉承父命給他送藥的時候,他鼓起勇氣問了舒雲展一句話,舒二小姐,你經常來看我這個勞教犯,難道就不怕別人說閑話?

舒雲展微笑著說,什麽勞教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父親說你是懷才不遇,將來是大有作為的。

鄭霍山說,你也相信我會有作為?

舒雲展說,我為什麽不相信?別人都說你是江淮醫科學校的高才生,比肖卓然、汪亦適他們還要略高一籌呢!

鄭霍山歎了一口氣說,此一時,彼一時啊!我如今已是階下囚,略高一籌又有什麽用?

舒雲展說,你不要這樣想。你是一個行醫之人,隻要你覺悟過來,政府是不會拋棄你的。

鄭霍山突然問了一句,舒老二,假如我釋放了,能夠為老百姓做事了,你會怎麽看我?

舒雲展說,我?我當然求之不得啦!

鄭霍山說,你為什麽求之不得?

舒雲展的臉刷地一下紅了,低下頭,想了一會兒才說,我們是朋友啊,我當然希望你好了。

鄭霍山抓住機會,窮追不舍說,我關心的是,你會拋棄我嗎?

舒雲展愣住了,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鄭霍山笑了說,舒老二,葉公好龍啊!

舒雲展半天沒有回過神來,過了好長時間才說,你說的我不懂。

鄭霍山說,你等著吧,我會讓你懂的。

自那以後,舒雲展就再也沒有單獨到三十裏鋪探望鄭霍山了,而父親並沒有察覺,時不時地派她給鄭霍山送藥送書,有時候還送吃的東西。她弄不明白父親為什麽對鄭霍山如此關心,隻能理解為受人之托,那個人應該就是杳無音信的宋雨曾。父命難違之下,她隻好生拉死扯拽著小妹一起去,結果常常被小妹奚落。舒曉霽有一次毫不留情地說,二姐你是怎麽回事,難道你是看上了那個勞教犯?我警告你二姐,你要是把勞教犯引回家,可別怪我跟你劃清界限啊!

被小妹這麽一說,舒雲展自然惱怒。可是奇怪的是,她越是惱怒,越是在心裏恨恨地譴責小妹,越是覺得小妹的話好像戳到了她的痛處。這種感覺很奇怪。在舒家四姐妹其他幾個人的眼睛裏,那個鄭霍山簡直一無是處,簡直不可救藥。而恰好是一無是處和不可救藥的鄭霍山,越來越引起了她的好奇、注意、興趣,乃至好感。一無是處往往是表麵現象,出奇之人必有出奇之心。一個當年在江淮醫科學校有口皆碑、叱吒風雲的人物,怎麽可能一無是處?怎麽可能不可救藥?這種活思想在腦子裏轉久了,她居然發現她惦記上了那個鄭霍山,居然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舒雲展內心的這些微妙的變化,鄭霍山自然不會看不出來。他在舒皖藥行供職,每天要向舒先生稟報白日的生意狀況,多半都是他到舒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現在舒雲展見到鄭霍山,多了幾分客氣,卻少了幾分隨意。客氣之中有了幾分見外,見外的裏麵多了幾分矜持。而這矜持,實際上就是未雨綢繆。

此刻,鄭霍山舉著大傘為舒南城遮風擋雨,眼睛卻落在舒雲展身上。他不知道,肖卓然等人的凱旋會給這個家庭帶來什麽,也沒有想好,在往後的日子裏,他該怎樣和肖卓然相處。

終於,遠遠地看見了雄壯威武的隊伍,唱著戰歌,雄赳赳氣昂昂地踏上了風雨橋頭。

雨在下著,風在刮著。隊伍越來越近,風雨橋頭兩邊的人心裏都在燙著。陳向真已經驅車往返風雨橋頭幾個來回了,他同一三五師的首長和705醫療隊的主要領導都已經見過麵了,這會兒重新回到歡迎隊伍的前列,繼續履行著歡迎總指揮的職責。忙裏偷閑,陳向真轉臉對舒南城說,舒先生,今天整個皖西城都是激動的,但是最激動的恐怕還是您老人家啊!

舒南城點點頭,微笑道,按說應該是,不過老朽這心裏還算平靜。

陳向真說,舒先生是經過大世麵的,心中波瀾不形於色啊!

舒南城說,陳專員誇獎。不過年紀多了一把,油鹽多用了幾鬥,有了些定力而已。

就在這一切都在熱烈而有序地進行著的時候,意外的事情發生了。隻見隊伍裏飛出一個人來,徑直奔到舒南城的麵前,抱住老先生,號啕大哭。來人是舒家大小姐舒雨霏。起先大家都當是父女相見,悲喜交加,哭一場也是情理之中,豈料舒雨霏哭起來就沒個完,眼淚鼻涕抹了父親一身,而且哭得一陣緊似一陣,哭得嗚嗚咽咽,上氣不接下氣,乃至臉色泛青,手腳冰涼。

舒南城察覺不對勁了,扳起女兒的肩膀說,雨霏,雨霏,你是怎麽啦?活著回來,應該高興才是啊!

舒雨霏說不出話來,隻顧山搖地動地號啕。舒南城緊張了,茫然四顧,又問,怎麽啦孩子,難道,難道雲舒她,她,她沒有,回來嗎?

說這話時,舒先生的嗓門也有些異樣,居然幾分顫抖、幾分嘶啞。

爸爸,我回來了!

恍惚中,舒先生聽見身邊不遠處,一個甜甜的聲音響起,舉目望去,老三舒雲舒背著背包,就在對麵笑吟吟地看著他,老三麵如桃花,神清氣爽。

舒南城久久地看著老三,久久地拍打著老大的肩膀,禁不住老淚縱橫,淚水婆娑中,笑著說,孩子們,都回來了,回來了,好啊,孩子,別哭了,咱們回家吧!

這邊上演親人團聚的一幕,那邊忙壞了舒老二和舒老四。舒曉霽上躥下跳,冒著秋風秋雨,一口氣拍了兩個膠卷,這才由舒老二拽著,找到了父親和另外兩個姐妹。舒老二說,這個場麵千載難逢,趕快給我們家拍個照片啊!

舒老四應了一聲,蹦蹦跳跳地跑過來,隻來得及同大姐和三姐打了個招呼,就開始選角度調焦距。一切準備就緒了,正要按下快門,卻又停住了,捧著照相機,抬頭向舒南城的身後喊,喂,鄭先生你閃開點,沒看見我們在拍全家福嗎?你擠在鏡頭裏算是怎麽回事啊!

舉著油紙大傘的鄭霍山遭此嗬斥,頓時尷尬起來,舉著傘不知所措。正要把傘交給舒雲舒,被舒雲展一把拉住說,你就站在這裏!舒雲展對舒曉霽說,老四,你就這麽照,人家在給爸爸打傘呢!

舒曉霽瞪了舒雲展一眼,想要發作,又忍住了,口氣很衝地說,那好,你也站進去,站在他前麵!

05

當天晚上,舒家燈火通明。

舒家這頓晚宴,自然是特意為兩個巾幗女兒和一個女婿洗塵的,但是舒南城吩咐,把汪亦適和程先覺也請了過來。汪亦適參加舒家的家宴,順理成章,因為兩家是世交。程先覺能夠有此殊榮,也無可厚非,因為在前線他曾經掩護過舒先生。

舒南城說,孩子,你媽媽流的是高興的淚水,喜極而泣啊。

菜上齊了,大家紛紛落座。舒先生在上手坐了,招呼肖卓然等人,來吧來吧,都是自家人,就不要客氣了。

肖卓然左顧右盼說,大姐,雲舒,你們挨著爸爸坐吧,我們幾個隨便坐。

舒太太在一旁說,卓然,你是他們的頭兒,你就挨著你爸爸坐吧。

程先覺也說,肖副院長,你先坐下,我們就好坐了。

肖卓然不肯,說,既然是家宴,就不能按級別了。大姐,你坐首席,亦適也往上邊坐。

汪亦適站著沒動,也沒有說話。舒雨霏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下手說,我過去在家吃飯就是這個位置,我還坐我的老地方。

這時候舒太太出麵了,拉著肖卓然往首席上推,嘴裏說,卓然,不管你們誰是上級下級,在家裏,你還算是新姑爺呢,你就挨著你爸爸坐吧。

肖卓然見嶽母親自出麵,不好違拗,半推半就地坐上了首席。舒太太把舒雲舒按在肖卓然的身邊,又拉扯著程先覺說,小程,在前線要不是你,老頭子恐怕就沒命了,你挨著左邊坐。

程先覺看看肖卓然,肖卓然沒有看他,舉著一雙筷子假裝欣賞那上麵的雕飾。程先覺又看看舒南城,舒南城微笑著說,來吧小程,不要客氣了。

程先覺受到鼓勵,再加上小老太太推推搡搡,也就順勢坐了下去。剩下的汪亦適和舒氏幾姐妹,不再客套,各自選了個位置,汪亦適剛要坐下,舒雨霏起身一把拉住他說,亦適,跟大姐坐一起。

舒南城說,亦適,上來坐,離世叔近一點。

舒雨霏說,爸爸,上邊都是當官的,就讓亦適坐我旁邊吧。

舒雨霏話裏有話,搞得汪亦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舒南城也覺得氣氛有點不對,收斂笑容看著老大,想說她兩句,又忍住了。白天在風雨橋頭老大那一場歇斯底裏的慟哭,讓舒先生愁腸百結。他從女兒的哭聲當中,感受到了那種難以言說的委屈,那不是一般的委屈,那是一種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之後才可能出現的萬念俱灰的表現。他不知道大女兒遭遇了什麽,但是他能掂量出大女兒的心靈遭受了怎樣的傷害。

舒南城說,亦適,你大姐讓你坐她旁邊,你就聽她的吧。反正不是外人。

汪亦適說,好的,世叔。小時候吃飯,我也是坐在大姐的身邊。說著,走到舒雨霏身邊,在她的右手邊上坐下了。

汪亦適一坐下,舒雲展和舒曉霽隨便落座,大家就算定位了。舒家的保姆剛把酒壇子打開,舒南城突然想起了什麽,問老伴,鄭霍山在哪裏?

舒南城的臉色立馬就變了,歎了一口氣說,我下午忙著,分明跟你說過,讓你親自出馬跟他說,晚上到家裏來吃飯,你怎麽能讓孫掌櫃去請?這孩子自尊心極強,現在卓然他們從朝鮮戰場立功凱旋,鄭霍山性格敏感,本來就有自卑感,你派一個雇工去請,他能來嗎?這分明就是把人拒之門外啊!

舒太太見老頭子說得嚴重,不敢替自己辯護,攤著兩隻手,囁囁嚅嚅地說,哎呀,孩子們九死一生地回來了,我是高興得昏了頭。咋辦啊,我再去喊喊?

舒南城說,大家都坐上了,再說這小子恐怕在食堂已經吃飯了,再喊他也不會來了。

舒太太很尷尬,看著舒南城苦笑說,那你說怎麽辦?

肖卓然給嶽母解圍說,鄭霍山在哪裏?讓孫掌櫃給我帶路,我去找他。

舒南城左顧右盼說,也好,你們都是同學,駟馬難追啊。今天歡聚一堂不容易,卓然你親自出馬去請一請也好。

肖卓然說,好的,世叔。你們大家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肖卓然說著,起身離座。拎起外套正要出門,忽然聽到一聲冷笑。

舒曉霽說,哪有那麽多的禮數?三姐夫,你以為你是705醫院的副院長就有好大的麵子嗎?鄭霍山是什麽人?鄭霍山是你們江淮醫科學校的高才生,是皖西醫學界的天才,是目空一切的臭狗屎。我勸你還是算了,不要自找沒趣。我們今天是家宴,憑什麽非要這個攪屎棍子來摻和?

舒南城一聽這話不是話,一拍桌子說,老四,你怎麽能這麽說話?

舒曉霽說,我說得一點兒也沒錯。他鄭霍山現在就是舒皖藥行的一名職工,充其量不過是一個雇員,憑什麽要媽媽親自去請?孫掌櫃去請已經給了他麵子了,他還擺譜,分明是給臉不要臉。

舒南城越聽越不像話了,臉色都變青了,指著舒曉霽正要發作,舒雲展開腔了。舒雲展說,老四,話不能這麽說。你是新政權的記者,無冕之王,是受過良好教育的,要學會尊重人。

舒曉霽瞪著眼睛看著舒雲展說,我怎麽不尊重人了?我們尊重人,也得看看他是否值得尊重。

舒雲展說,鄭霍山怎麽就不值得尊重了?雖然他有毛病,但是在新社會他改造得很好。來到舒皖藥行,也是爸爸的得力助手。今天的家宴,他們當初的同學,四個來了三個,把他請來,也是功德圓滿的事情,你又何必說那麽多過頭的話?

舒曉霽說,我是替媽媽抱不平。就因為這個攪屎棍子妄自尊大,還讓爸爸說了媽媽一通,犯得著嗎?

舒太太一看兩姐妹唇槍舌劍地幹上了,有點慌神,阻止道,你們別吵了,你爸爸提攜鄭霍山的心情我們都理解,你爸爸說我兩句沒什麽,確實是媽媽沒有安排妥帖。說完這話,又期期艾艾地看著舒南城說,要不,我帶卓然去找一找,也許他還沒有吃飯。就是吃過飯,請來坐坐,他們同學一場敘敘舊,也是情理之中。

舒南城說完,肖卓然和舒太太剛要出門,迎頭闖進一個黑影,站在門檻內,向舒南城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舒會長,舒世叔,不用請了,我自己來了。

眾人定睛看去,是鄭霍山。此刻的鄭霍山,淚流滿麵。

06

醫療隊從朝鮮戰場帶回來許多醫療設備,最先進的都是汪亦適等人從美軍維麗基地搞回來的。這就使得醫療隊的同誌回來之後,頗有一些衣錦還鄉的感覺。

丁範生因為戰傷發作,一邊工作一邊理療。對於肖卓然歸建,滿心歡喜,交代肖卓然,要把醫院的領導重擔挑上去。分工的時候,還特意強調,肖卓然有文化懂業務,又在朝鮮戰場上受過鍛煉,表現很好,是棟梁之材,要放手使用。

以後肖卓然才聽程先覺說,在他們離開705醫院這兩年裏,丁範生同政委於建國鬧得不可開交。丁範生堅持白手起家,美其名曰為國家分憂,醫院的業務基本上還是戰爭年代那一套。丁範生腦子一熱,就要往外派一個醫療隊。腦子一熱,就把上麵分配的醫療設備指標讓給了地方醫院。於建國爭奪醫院的領導權,堅持黨總支書記有最後的拍板權。丁範生不吃那一套,私下裏說,有些同誌不懂業務,還要到處插手。什麽最後拍板權,亂彈琴!我是一院之長,在705醫院,我說了算!話傳到於建國耳朵裏,於建國自然很惱火,放出話來,什麽不懂業務,誰懂業務?他那兩下子,揮揮大刀片子還湊合,搞醫院整個一竅不通,來當醫院院長純粹是亂點鴛鴦譜。

兩個一把手把關係鬧到這個份上,醫院的風氣自然就好不起來。一會兒是丁範生占了上風,丁範生身邊的人便多了起來;一會兒上麵發話了,要加強黨的領導,加強思想政治工作,於建國占了上風,於建國身邊的人又多了起來。秦莞術是個純粹的業務幹部,隻負責醫務工作,兩邊和稀泥。其實他對醫院建設是最有發言權的,可他偏偏手裏沒有權,要聽這兩個從槍林彈雨裏打天下打出來的一把手吆五喝六。有一次因為一個幹部提升的問題,丁範生同意把他從司藥提升為連級軍醫,於建國堅決不同意,在會上爭得麵紅耳赤。丁範生曆數這個幹部如何如何優秀,當初在淮海戰役的時候就是模範衛生員。於建國則堅持說,這個人在藥房不能堅持原則,把很多好藥送了人情,這樣的同誌不僅不能提拔,還要調離藥房,建議調到軍人服務社當管理員。丁範生氣急敗壞,把桌子拍得咚咚響,指著於建國的鼻子說,我們在淮海戰場上出生入死的時候,你在哪裏?你對同誌還有沒有感情?

丁範生暴怒,張口就來了一句,媽那個巴子,你說誰搞小集團,老子斃了你!

於建國拍案而起,厲聲喝道,丁範生,你不要撒野!這是黨的會議,不是市井街頭!

一次黨總支會議被開成了兩軍對壘罵街吵架,這是705醫院建院以來前所未有的,也從此拉開了705醫院兩派鬥爭的序幕。事情後來鬧到皖西地區專員兼警備區政委陳向真那裏,陳向真把兩個人都叫去,黑著臉把他們訓了一頓。陳向真說,這都是戰爭留下的後遺症,沒有仗打了,你們這些赳赳武夫的皮就癢了,就不安分了,就爭權奪利了。你們是把自己的同誌當敵人,還想打肉搏戰是不是?找不到北啊!

於建國姿態稍微高些,先做了個自我檢討,說我這個政委沒有水平,沒能夠把一班人團結住,我負主要責任。但是丁範生這個同誌確實不好相處,動不動就擺老資格。我恐怕很難和他弄好團結。我要求組織上把我們分開。

丁範生氣呼呼地說,要滾蛋你滾蛋,反正我是不會離開705醫院的。這個醫院是我一手創建的,我生是705醫院的人,死是705醫院的鬼。老政委您看著辦吧。

陳向真最後采取了個權宜之計,先是把於建國送到省委黨校學習,待誌願軍醫療隊歸建,索性讓丁範生離職養傷,讓肖卓然全麵主持工作。丁範生一看勢頭不對,後退一步,主動讓權,一是落實陳向真的意圖,二是向肖卓然做出姿態,籠絡肖卓然的感情。此刻丁範生似乎有些明白了,和平時期的建設不比打仗,他一個人說了算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了,而在今後漫長的歲月裏,對於他丁範生來說,爭取到年輕人肖卓然的支持,將是至關重要的。

哪裏料到,肖卓然上任伊始,就旗幟鮮明地站到了他的對立麵上去了。

當初丁範生堅持要提升為主任軍醫的那個司藥名叫張宗輝,是陸小鳳的丈夫。這兩個人的婚姻有點傳奇,據說陸小鳳在報名參戰之前,其兄罹患重病,送到705醫院治療,就是這個張宗輝,以陸家同鄉的身份,鞍前馬後地照顧,同時還搞了很多別人無法搞到的奇效藥品。陸小鳳心存感激,有一次夜裏,兩人同時離開陸兄的病房,閃進了張宗輝的宿舍,當夜就把生米做成熟飯了,直到後來陸小鳳報名參加了誌願軍,與肖卓然和舒雲舒結婚前後腳的時間,陸小鳳和張宗輝也結婚了。

肖卓然在705醫院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章立製。

705醫院雖然組建幾年了,也有了一些規章製度,像政治學習製度、思想匯報製度、組織生活製度等,但多數都是屬於意識形態管理方麵的。具體到業務工作,有一個醫務會議製度。遇到重大任務,或者緊急任務,都是醫務會議討論決定。肖卓然調閱了他們離開醫院到朝鮮戰場之後的醫務會議記錄,發現這兩年的醫務會議開得很不規範。有時候討論的是大事,有時候討論的是小事,連給什麽病人用什麽藥、哪個科室增加器皿之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上醫務會議討論。而討論的結果,往往都是一把手拍板,不是丁範生說了算,就是於建國說了算。個人的意見成為會議的決議,因此在討論的過程中,與會人員往往都是提前摸清了一把手的態度,以一把手的意見為意見。這樣的會議,其實就是一種形式,走的是過場,開不開結果都是一樣的。而無論是丁範生還是於建國,對於醫務都是外行。在處理醫務問題上,往往憑借自己的直觀感覺,或者說憑著自己的好惡。譬如說在購買醫藥的問題上,因為皖西醫藥界出了個“土改積極分子”馬富金,馬富金是個民間郎中,在土改中不僅把自己家裏三十畝農田地契交給了土改工作隊,而且積極揭發檢舉別人家藏匿的財產,所以成了“土改積極分子”。丁範生從《皖西新生報》上看見了馬富金的事跡,腦子一熱,在醫務會議上提出來,“用人要用這樣的人,買藥要買他家的藥”。不僅把馬富金家裏囤積的幾十種中草藥悉數收購,還將馬富金本人聘請為705醫院的編外采購員。

肖卓然越琢磨越覺得這件事情做得很荒唐。後來組織調查,705醫院花了人民幣新幣一百多萬元從馬富金家裏采購的中草藥,有一大半根本就不算中藥,充其量不過是民間巫婆神漢跳大神使用的所謂的“神草聖木”。這些東西別說藥效,往往還可能起反作用。

肖卓然當即作出批示:一、立即停止使用從馬富金家購買的中草藥;二、立即解除聘請馬富金為705醫院編外采購員的合同;三、立即建立藥品采購製度,除了從軍隊醫療衛生係統和皖西公私合營醫藥公司正規係統進貨以外,一般不從民間采購,確實需要的特效藥和特種藥,必須經過專門的鑒定組和定價組,履行鑒定和定價程序。這些藥品的使用,必須由鑒定人員和定價人員簽字,為的是,如果在醫藥質量和價格上出了問題,責任明確,誰違規誰吃不了兜著走。

重新擔任業務股長的程先覺,拿著這份批示,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是不是可以先問問丁院長?

肖卓然眼睛一瞪說,問什麽問?現在是我在主持工作。先斬後奏,事情就做成了。我們去問他,他要是不同意,就搞成夾生飯了。

肖卓然滿臉的譏諷說,程先覺,你可真會察言觀色啊!你還是小看了我這個常務副院長。我跟你說,像丁範生那樣的老八路,在醫院這樣講究科學、講究知識的地方,他是行不通的。涉及醫療問題,我就是要說了算。你要是覺得我的意見沒有辦法執行,那好,你可以把它交給你們業務股的趙醫生,從現在開始,他代理你的職務,直到你能毫無保留地執行我的命令為止。

程先覺推推眼鏡,不屈不撓地說,我個人進退去留無所謂,但是我勸你還是做事慎重一點。丁範生是老革命,他定下來的事情如果被推翻了,他肯定不舒服。他就在本院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為什麽就不可以先匯報一下呢?他知道都不知道,你就把他全盤否定。他事後知道,連台階也沒有一個,他就是同意也不同意了。

按說,程先覺的話並非沒有道理,而是入情入理。但是肖卓然就是聽不進去。肖卓然壓根兒沒有把程先覺的話當一回事,同程先覺談話的當天上午,就在院務會上宣布了他的批示。秦莞術等人都是搞醫的,比較單純,認為肖卓然的意見是對的,二話沒說就同意了。

會議還沒有結束,程先覺就知道一場好戲要開始了。程先覺在會上沒有發表自己的意見,他把自己的目光躲在厚厚的眼鏡片後麵,他在琢磨肖卓然。他百思不得其解,肖卓然並不是一個魯莽的人,這是一看就能明白的問題,你新官上任就燒三把火,而且你畢竟還是個副職,丁範生還是705醫院的一把手,你逞什麽能?這不是明擺著跟丁範生唱對台戲嗎?難道僅僅因為你從戰場上下來,檔案裏多了幾張立功卡片,就足以同丁範生分庭抗禮?那也太幼稚了。丁範生是什麽人?丁範生打的仗比你做的夢都多,比起丁範生身上的傷疤,你那幾張立功卡片就是擦屁股紙。

程先覺揣摩出肖卓然的真正用意是一個月以後了。一個月以後當肖卓然的一係列建章立製的意見被705醫院黨總支正式通過的時候,程先覺才恍然大悟。肖卓然就是要頂風而上;就是要在丁範生還來不及反擊的時候把他的管理思想公布於眾,形成既成事實,防止他的建院方略胎死腹中;肖卓然就是要以這種強硬的姿態在705醫院的政治舞台上正式亮相。

08

丁範生離職住院,就住在本院的一外科。一外科開辟了幾個高級病房,並且有專門的小灶,其生活開銷從供給製的醫院大食堂中支出。丁範生等人住進來之後,小灶的廚房成天煙熏火燎,每天都要做十幾個人的飯菜,因為和丁範生同住在高級病房裏的另外三個老革命的家眷也進城了,每家至少有一個護理親屬。另外,每天都有人來看望。丁範生等老革命好客,供給製的習慣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飯大家一起吃。

肖卓然背著手說,何必?君子坦****,小人常戚戚。我做事向來敢作敢當,從不掖掖藏藏。他既然知道了,我就開誠布公地把我的想法和盤托出。

程先覺說,人怕當麵,事怕當時。萬一他一時不能接受,發作起來了,彼此都不好下台。

肖卓然揮揮手說,多慮!你把丁院長看成什麽人了?丁院長是老革命,老革命是有覺悟的,也是有胸懷的。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說完,撥開程先覺,撩起長腿,走到丁範生的病房前,連門也沒敲,不由分說就推開了。

丁範生正在聽張宗輝嘰嘰咕咕,見肖卓然突然出現,吃了一驚,愕然地看著肖卓然,半天才回過神來,冷笑一聲說,肖副院長,你日理萬機,還有工夫來看我這麽個老弱病殘?

肖卓然站定,兩隻手疊在肚子上,話是對丁範生說的,眼睛卻居高臨下地看著張宗輝。肖卓然說,我是來向丁院長匯報的。我估計在我還沒有通過組織程序正式匯報之前,已經有人把上午的院務會決議向丁院長打小報告了。

丁範生說,胡說,你肖卓然是什麽意思?我是個住院的人,難道同誌們來探視一個病人,也是打小報告?

肖卓然說,要不,我在外麵等一會兒,等張宗輝同誌探視完畢,我再進來?

張宗輝麵紅耳赤,馬上站起來說,不,不不,肖副院長,丁院長,你們談工作吧,我先走了。

丁範生說,你急什麽急?肖副院長也是來探望我的,我畢竟還是705醫院的院長,肖副院長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幹部,難道連這點感情都沒有,你說是不是啊,肖副院長?

肖卓然當然聽出了丁範生的冷嘲熱諷。肖卓然說,我是公私兼顧,既是來探視的,也是來談工作的。張司藥你的話說完沒有?說完了,你可以回避了。

張宗輝尷尬地笑笑說,我的話說完了……其實也沒有多少話說,丁院長是我的老首長,我就是來看看。

丁範生看了肖卓然一眼,捏起一顆瓜子,嗑開,津津有味地咂咂嘴說,是啊,我當營長的時候,他就是營部的衛生員,我身上有三處傷口都是他第一個處理的。我當團長,他在團裏衛生隊當醫生。淮海戰役的時候,有一次他硬是把我從死人堆裏扒拉出來。要不是他發現我還有一口氣,同誌們早就把我活埋了,那我就成烈士了。你說這樣的感情是什麽感情?這不是同誌情階級愛是什麽?有些人就是心術不正,硬是要把我們的關係說成是小集團,是可忍,孰不可忍!

張宗輝出門之後,丁範生說,肖副院長,今天你是不速之客啊,門都不敲一下就闖進來,這不是你們知識分子的禮節啊!

肖卓然說,那我退回去敲門,等丁院長允許之後再進來。

說著,就要出門。

丁範生說,扯淡,我這個大老粗,沒有那麽多臭講究。坐下,說,來找我要說什麽事?

肖卓然坐下,又招呼程先覺坐下,然後淡淡一笑說,我有理由相信,我要說的話,其實丁院長已經知道了。

丁範生靠在病**,麵無表情地看著肖卓然,看了一會兒才說,笑話!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你想說什麽,我怎麽知道?我什麽也不知道。

肖卓然說,那好,我再正式向你匯報一遍。

然後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尤其是上午通過的三點決議,陳述得十分詳細。他本以為丁範生會暴跳如雷,沒想到丁範生如此平靜。丁範生說,你的意思是,以後本院就沒有采購的權力了?

肖卓然說,有,但不能靠個人大筆一揮就決定了,必須通過鑒定和定價。

丁範生說,那誰來最後決定?

肖卓然說,製度一旦建立,我們領導幹部就可以騰出手來,放手靠製度約束。

丁範生沉默了一下,然後說,肖副院長,你是不是認為在買藥這個問題上,我丁範生有貪汙行為?

肖卓然說,丁院長,要我說實話還是說假話?

丁範生臉一黑說,你是什麽意思,難道你真的認為我有什麽違法亂紀的行為?

肖卓然說,我說真話,我絕對不認為丁院長在收購馬富金藥材和使用馬富金方麵有私人利益。但是,這僅僅是指今天以前。我相信丁院長今天能夠保持一個共產黨員的覺悟,不等於我相信丁院長明天仍然能夠保持;我相信丁院長在這件事情上大公無私,不等於相信丁院長在那件事情上大公無私。

丁範生說,哦,你還是不相信我這個老革命,那你相信誰?

肖卓然說,我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隻相信製度。我們不能讓個人的權力太大,誰也不要去爭那個最後的拍板權。我們共產黨人也是人,是人不是神,我們不可能永遠那麽明白、永遠那麽純潔。用製度管人,而不是用人管製度,這也是對我們大家包括對你這樣九死一生的老革命的保護。

丁範生突然發作,一拍床沿說,豈有此理!你肖卓然太過分了,你想造反嗎?你想奪權嗎?門都沒有。你野心太大了,我早就看出來了,什麽是製度管人?花言巧語,兵不血刃,搶班奪權!不行,我要出院,我不能再住下去了,我要回到我的辦公室,今天晚上就召開總支會議!

程先覺和肖卓然麵麵相覷。

09

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裏,汪亦適和舒雨霏結婚了。

汪亦適娶舒雨霏,是汪舒兩家都沒有想到的。事情最初還是汪亦適挑明的。

歸建後的第一個春節前,汪亦適回到了梅山老家。

爺爺臥床已經半年了,老人家得的是肺氣腫。好在汪家世代行醫,有辦法調養。若是普通百姓家這樣的耄耋老人,恐怕早就升天了。在汪亦適歸建後的半年裏,汪尹更幾乎衣不解帶,伺候著老父親,才使老人有機會大睜著眼睛跟孫子見麵。

汪亦適坐在老人的床前,爺爺拉著孫子的手,什麽也不說,隻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回來早早把孫子媳婦給我娶回來,趁我還有一口氣,給我一個四世同堂。

汪尹更說,父親放心,我和孩子他娘已經拜托鴻儒兄了,請他在皖西城裏物色一個。隻要是安分人家的孩子,哪怕窮一點醜一點都行。

老太爺說,窮點好,醜點好。男人三件寶,醜妻薄田破棉襖。二十幾歲的人了,耽擱不得,正月十六就辦,正月十六是黃道吉日,諸事吉祥。

汪尹更說,父親大人不要著急,我們這裏剛剛求人家做媒,連女方是誰都還沒有搞清楚,正月十六怎麽辦呢?

老太爺喘著氣說,那我不管,我正月十六要見到我的孫子媳婦。

爺爺真的老了,爺爺已經八十三了,過年就是八十四。皖西老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汪尹更那些天心裏毛毛的,跟兒子說,亦適,你爺爺的話你也聽見了,這件事情怎麽辦啊?你聽你爺爺喘的,我真怕他熬不過這個冬天。

汪亦適不說話。

汪尹更說,亦適,聽說你在前線當了英雄,是最可愛的人。古時候有美女愛英雄一說,報紙上講,城裏的女青年爭先恐後地要嫁給誌願軍英雄,你就沒有一個兩個相中的?我和你娘都是開明的人,主張你們自由戀愛。

汪亦適笑笑說,我不是什麽英雄。

汪尹更說,那至少也是功臣啊。聽你世叔說,陳向真專員在英模大會上點了你的名,說你和雨霏都是皖西人民的好兒女。好兒女應該有人相中啊!

汪亦適說,父親,你是不是想給爺爺衝喜啊,咱們家是不信神的。

汪尹更說,咱們家不信神是不錯,但是咱們家是最信精氣神的。如果你有自己相中的,那就趕快定下來,給你爺爺一個驚喜。如果沒有,我這就給你世叔拍電報,盡快定一個。

汪亦適說,父親,難道你真的想在正月十六把兒子的婚姻大事辦了?那也太倉促了吧?

汪尹更說,是有點倉促,委屈你了,孩子。不過,你心裏如果有現成的,則另當別論。

汪亦適沒有做聲,兩行熱淚突然滾滾而下。

汪尹更嚇壞了,上來摸著兒子的腦門說,兒啊,你怎麽啦,你是不答應嗎?你是不情願嗎?一切都還沒有定下來,咱們再商量吧。

汪亦適說,父親,不用再商量了。爺爺年事已高,來日無多,老人家辛辛苦苦一輩子,最後就是想見孫子媳婦,我不能欺騙他老人家。再說,也用不著欺騙。

汪尹更大喜,揉了揉眼睛說,兒啊,為父沒有聽錯吧,你答應了?

汪亦適說,兒子答應了。

汪尹更半天才回過神來,又問,這麽說,你心裏有人了?

汪亦適說,兒子心中有人了。

汪尹更說,那好,你說吧,為父為娘都相信我的兒子,是誰我們都認了。不管她是誰,我們都明媒正娶排排場場。你說出她是誰家的閨女,姓甚名誰,家住何地,我這裏就給你舒世叔拍電報,還是請他當大媒。

汪亦適說,就是舒世叔家的。

汪尹更頓時僵住,僵了半天才長歎一聲說,兒啊,為父知道你的心事,三丫頭和你確實很般配,可那已經是人家的人了,緣分啊,咱不能強求。兒啊,你莫不是得了相思病?你醒過來吧,咱們不急了,咱們從從容容慢慢兒地尋,咱再找一個脾性相貌都像三丫頭那樣的好不好?兒啊,你不能再糊塗了。

汪亦適說,父親,你別擔心,我沒有糊塗,我沒有患相思病。我說的不是三丫頭,我心中的人是大姐。

汪尹更再一次疑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眼睛眨巴了好長時間,弓著腰問兒子,亦適,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你相中的人是誰?

汪亦適說,是舒家大姐,舒雨霏。

汪亦適和舒雨霏的婚禮是在梅山船兒衝舉辦的。按照當地風俗,這年的正月十六,在船兒衝汪家祠堂辦了十六桌酒席。前來慶賀的,除了汪舒兩家親朋好友,還有皖西專區的專員陳向真,705醫院來了十多個人,丁範生和於建國都參加了婚禮。

童顏鶴發的汪老太爺那天離開了病床,居然不咳嗽了,穿戴整整齊齊,長壽眉下的一雙老眼炯炯有神。聽說陳向真專員來了,專員相當於過去的知府大人,顫顫巍巍地要跪下去磕頭,陳向真和梅山縣縣長餘文周趕緊上前攙起。陳向真說,老人家,我們共產黨的幹部都是人民的公仆,不興磕頭作揖。

老太爺耳朵倒是不聾,但是話沒有聽明白,大聲問,大人說甚,公仆是甚?

老太爺還是沒有聽明白,又問,是給老百姓辦案的?那還是衙門啊!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那就是好官啊!說著又要磕頭。

空氣一下緊張起來了——老人家糊塗了,說著說著就不著調了。站在老太爺身邊的汪尹更和舒南城對視一眼,想要上去把話題扯開。陳向真卻不介意,向他們擺擺手,和顏悅色地對老太爺說,老人家,這麽跟您說吧,我們這些共產黨的幹部,既不是官員,也不是衙門,我們就是來給您老人家當晚輩的。我們是人民的兒子,人民就是我們的父母。

老太爺說,自古知府縣衙是父母官,哪有父母官給平頭百姓當兒子的?你這官啊,不是假的,就是當不長。

老太爺這一句話,就像平地裏響了個炸雷,把一百多號喝喜酒的人都炸蒙了。眾人大氣不敢出一聲,都在暗中捏了一把汗。汪尹更說,父親,外麵風冷,快讓貴客進屋吧!

陳向真環顧四周,爽朗地笑道,好啊,我們這些公仆,一到船兒衝,老人家就給我們上了一課。

汪尹更說,請陳專員海涵,家父年事已高,老糊塗了。童叟無忌啊!

陳向真笑笑說,汪先生不必多慮。誰說老人家老糊塗了?老人家清醒得很。餘文周同誌,你我口口聲聲說我們是人民公仆,可是我們這些公仆衣冠楚楚,前呼後擁,高高在上,哪有不幹活的公仆?老人家看在眼裏呢。

餘文周說,我們這些公仆今天是來喝喜酒的,是來做客的,當然不用幹活。

陳向真笑道,你是說,平常你就幹活了?

餘文周說,當然,農忙季節,我們縣裏的幹部全部下派到農村,幫助農民幹活。

陳向真說,好好,好,天地之間有杆秤,秤星就是老百姓,滿天的星星都在看著我們啊!我希望我們的幹部都能像個真正的公仆,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夙興夜寐永不欺心。要讓老人家相信我們,相信一輩子。

掌聲四起。

參加汪亦適和舒雨霏的婚禮,當然少不了“四條螞蚱”中的另外三條。以後程先覺說過這樣的話,陳向真這個人確實是真共產黨,確實是帥才,任何場合都是寵辱不驚遊刃有餘——這是後話了。陳向真於90年代末在江淮省城逝世,除了官方的吊唁團,皖西市老百姓兩千多人自發陸續到省城為這位皖西市的老革命、後來的省長送行,哭聲一片。陳向真夫婦一身清廉,沒有任何不明財產,引起一家國外媒體的強烈興趣。經反複調查,此情屬實,非官方粉飾。陳向真現象一時被傳為美談——這也是後話了。

10

有一次開會,程先覺發現了一個非常微妙的情況。

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醫院的小會議室裏也出現了座次。原先召開中層以上會議,幾個主要領導雖然也坐在中間,但是都很隨意。這次坐在左邊,下次也可能坐在右邊;今天張三坐在李四旁邊,明天也可能坐在王五旁邊。但是自於建國從省委黨校回來之後,好像大家的位置就相對固定了。

會議室裏有一張長方形條桌,以往,通常是丁範生和於建國並肩坐在中間,他們的兩邊分別是副院長、副政委、醫政處長和政治處主任,副院長和醫政處長依次坐在丁範生一側,副政委和政治處主任依次坐在於建國一側,兩邊相對平衡。自從肖卓然升任副院長而且是常務副院長,這個平衡就不可能維持了。因為肖卓然是第三把手,肖卓然坐在誰的旁邊,誰就可能坐在中間的位置。

前幾次開會,肖卓然一直是坐在於建國的旁邊,這樣一來,於建國的左邊是丁範生、秦副院長和醫政處長,右邊是肖卓然和副政委、政治處主任,於建國正好處於核心位置。丁範生對這個情況似乎有所察覺。這天下午開會的時候,肖卓然進門稍微遲了一點,負責會議記錄的辦公室主任指著丁範生旁邊的空位置喊,肖副院長,您的位置。肖卓然停住步子,看了看說,為什麽要把我的椅子搬到這裏?這裏光線不好,我還回到我原來的位置。說著,親自動手,又把椅子搬到了於建國的身邊。於建國坐著沒動,微笑著說,好,就坐這裏。

丁範生也坐著沒動,但是丁範生的臉黑了,仰起腦袋,看著天花板,半天沒有說話。

這天的例會,研究的內容很多,有調整骨幹力量的,有確定新的業務、財經、人事製度的。會議由於建國主持,醫政處長和政治處主任分別介紹各項議程的起因和預案,丁範生一律充耳不聞,也不表態。於建國說,現在表決,不同意的發表意見和建議。

然後大家就七嘴八舌,多數都是無關痛癢的意見,也就是說,都表示同意。於建國最後把眼睛投向丁範生問,老丁,你的意見呢?

丁範生說,什麽,你說什麽?我沒有聽明白。再說一遍。

於建國隻好讓政治處主任和醫政處長再複述一次。複述完了,丁範生不僅沒有表態,而且把眼睛閉上了,好像還微微地打起了呼嚕。那天中午他喝了不少酒,滿會議室都是酒氣。

於建國見不像話,用胳膊肘拐了拐丁範生說,老丁,老丁,丁院長,大家都等著你表態呢,你不能打瞌睡啊。

丁範生睜大了眼睛說,誰打瞌睡了,我打瞌睡了嗎?我清醒得很。

於建國苦笑說,你不打瞌睡,你把眼睛閉上幹什麽?

丁範生打了一個酒嗝說,笑話,我眼睛閉上就是打瞌睡嗎?我眼睛閉上了不等於思想也閉上了,我清醒得很。我在思考,你們提出這些方案,我要不要同意。什麽叫重大開支?花二十塊錢就叫重大開支?花二十塊錢就要進行預算,就要開會研究,那要是遇上緊急情況怎麽辦?遇上重大任務怎麽辦?那不是要天天開會嗎?所以啊,我想來想去,你們的這個製度我不能同意。

丁範生又打了一個酒嗝說,你既然說,會前醞釀我就同意了,那你還開會幹什麽?

於建國說,會前醞釀是為了取得一致,上會討論是為了形成決議。這是常識問題。

丁範生說,什麽常識問題?這叫搞小動作。以後開會議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上會討論就是上會討論,不能提前密謀。

於建國說,我們主要領導不取得一致意見,上會還不是打亂仗?

丁範生說,打亂仗就打亂仗,打亂仗總比不打仗要好,打亂仗可以讓大家充分發言,充分爭論,充分發揚民主。倘若我們主要領導會前就定了調子,大家還願意說真話嗎?就是不同意也同意了,那麽,這個總支擴大會也就成了聾子的耳朵了。我不能當聾子的耳朵,你們也不能當聾子的耳朵,你們大家說是不是?

丁範生說完,居然笑了,幸災樂禍地看了看於建國,笑眯眯地向四周看了一圈。目光所到之處,中層幹部們回報的表情很怪。有的一臉嚴肅,有的點頭微笑,笑著笑著,看一眼於建國,又戛然止住,頓時成為僵屍。

這次總支擴大會,什麽事項也沒有形成決議。用丁範生的話說,會風不正,一事無成。丁範生說,什麽叫會前醞釀,會前醞釀就是搞小動作。什麽叫民主,民主就是把前因後果計劃打算全都告訴參加會議的人,讓全體有資格表決的人各抒己見暢所欲言,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分明是胡攪蠻纏無理取鬧。於建國憋了一肚子氣,可是有些話又說不出口。分明是出於醫院長遠建設的合情合理的規章製度,僅僅因為一個程序問題,就被丁範生這狗日的給攪成了夾生飯。而且從理論上講,丁範生的話還不太好公開駁斥。這狗日的簡直就是反黨,簡直就是曲解黨的民主集中製,簡直就是出賣黨內秘密。

會後,肖卓然問程先覺對這次會議的看法。程先覺說,卓然,我建議你不要風頭太健,丁範生這個人表麵上看是大老粗,其實內心一點也不粗,搞政治玩花招,老辣啊,於建國對付他都不一定是對手。

肖卓然不以為然地說,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玩這種雕蟲小技,早晚要摔大跟頭。

程先覺說,我勸你還是要跟丁院長搞好關係,他不僅是老革命,對你也是很栽培的。現在醫院已經有人議論了,說你忘恩負義小……話到此處,程先覺又打住了。

肖卓然說,還說什麽了,小人得誌?哈哈,隨他們怎麽說。我肖卓然是什麽人?是革命者。革命者視死如歸,我還能被流言飛語所擊退?一個革命者的步伐,是任何力量也擋不住的。

肖卓然說,不要牽強附會,我和他不是一個意思。他那是主觀盲動,我這是革命自信。

程先覺說,那你也犯不著跟丁範生劍拔弩張啊!你跟於建國不一樣,他們都是老革命,上麵都有大紅傘。而你呢,光有熱情和理想,搞政治是危險的。

肖卓然陡然變色,厲聲喝道,程先覺,閉上你的狗嘴,關上你那兩顆大黃牙,不要在我麵前搬弄是非。你把我們共產黨的領導幹部看成什麽啦?政客、陰謀家、偽君子?你簡直是包藏禍心,說你反黨一點都不過分!

程先覺頓時啞口無言,傻傻地看著肖卓然,一句話也沒有,心裏卻在恨恨地罵,他媽的,你肖卓然活脫脫一個大白癡,要不是因為長期在一個鍋裏吃飯,龜孫願意跟你這麽掏心窩子說話。自以為是,運氣好你牛逼,遇到運氣差的時候,我保證你喝涼水都硌牙,你就等著吧。

11

對於丁範生,肖卓然的感情越來越複雜。一方麵,他不斷地提醒自己,丁範生是一個有過赫赫戰功的老革命,同時對自己也有知遇之恩。想當初剛來705醫院——那時候還叫榮軍醫院的時候,他對丁範生粗中有細的工作作風,嚴於律己身先士卒的獻身精神,由最初的不能接受到理解,到由衷地敬重。可是,他還是不能和他水乳交融。他漸漸地明白了,他同丁範生不是一路人。丁範生是個感性的革命者,他是個理性的革命者。在革命這條道路上,方向雖然一致,走法卻不盡相同。要麽是他校正丁範生的步伐,要麽是丁範生拖著他前進,而無論是改變丁範生或是被丁範生改變,都是不可想象的。

從朝鮮戰場回來之後,他對丁範生的看法又降了一個層次。這個口口聲聲為國家分憂、為革命節約每一個銅板的老革命,在住院期間,享受高級病房不說,還開了小灶,經常邀集老戰友在小灶裏吃吃喝喝。這不是腐化墮落是什麽?不是貪圖享受是什麽?戰爭年代你吃過苦立過功不錯,但是這不等於你就可以無原則地消耗國家財產。

那一次,因為訂立製度問題,肖卓然同丁範生發生了嚴重的衝突,他甚至想到了辭職。在丁範生叫嚷著要出院之後,他冷靜下來了,他決定同丁範生戰鬥到底,他絕不能被丁範生嚇倒,絕不能因為個人感情放棄原則。

丁範生果然提前出院了。當天晚上並沒有召開總支擴大會,因為於政委在省委黨校學習,肖卓然不同意開會,秦副院長出差,政治處主任在市裏參加一個會議,總支擴大會根本開不起來。

那一夜,肖卓然不知道丁範生是怎樣度過的,但他自己卻是輾轉反側,幾次翻身下床找煙抽,一如當年在朝鮮戰場為了克製生理需求半夜找酒喝,以至於舒雲舒穿著睡衣摸他的腦袋,舒雲舒說,現在好了,現在我們有了工具,有了藥,我們再也不用忍受那樣的折磨了,你還熬煎什麽呢?

舒雲舒吃了一驚,蹲下來問他,你怎麽啦?你過去是那樣的旺盛、那樣的充滿**,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他說是啊,心裏不舒服,不知道是我出了毛病還是丁範生出了毛病!這真是一個泥腿子,外行領導內行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怎麽會這樣啊,怎麽會這樣啊,我們的事業為什麽會有這麽多出人意料的事情?

舒雲舒不僅吃驚了,更加緊張了。舒雲舒說,你小聲點,你可不能有這樣的思想,不要說說了,想都不能想,想想都是錯誤的,想想都是有危害的。

他說,不行,我得想,你知道我是一個認真的人。凡是不明白的事,不讓我想是不可能的。

舒雲舒說,那你就想吧,可你千萬不能把你的想法說出去。

他說,為什麽,難道我要戴著假麵具嗎?

舒雲舒說,不是戴著假麵具,是因為你的真麵具還沒有做好。

第二天早上,丁範生就派程先覺把他叫到院長的辦公室。院長辦公室在二樓,他的辦公室在三樓,就幾步的路,但是丁範生就是不來找他。他路過丁院長辦公室的時候丁範生也不理他,他剛剛上樓,程先覺就被派過來了。他看著程先覺的臉,那上麵什麽都沒有,一副公事公辦的平靜模樣。他覺得好笑,你老丁擺譜啊,搞這一套幹什麽,興師動眾,耀武揚威,你還是虛弱啊,你要是真理在手,你就用不著搞這些花架子了。看我,光明磊落,從容不迫。你能做得到嗎?

在丁範生的辦公室裏,丁範生坐在黃漆辦公桌後麵,連座都沒有讓,開水也沒讓勤務員倒一杯。肖卓然隻好硬著頭皮自己坐下,等待丁範生發作。果然,丁範生一開口,屋裏的空氣就有了火藥味。這正是隆冬季節,外麵雪花飄飄,室內煤爐子上燒著開水,整個房間彌漫著二氧化碳。丁範生說,肖副院長,翅膀硬了啊,敢於鬥爭了啊!

肖卓然不卑不亢,沒有吭氣。

丁範生說,你知道我昨天夜裏在做什麽嗎?

肖卓然說,我又不是諸葛亮,不會神機妙算,不知道丁院長在做什麽。

丁範生說,你應該知道的,知己知彼嘛。我告訴你,我昨天夜裏在罵你,把你的祖宗八代都罵了。小人得誌,張狂輕薄,出風頭,陰謀家,野心狼,踩別人的肩膀,登自己的階梯。啊,肖卓然,你覺得我說的這些是事實嗎?

肖卓然苦笑說,也許吧,我的嘴臉,有時候我自己都看不明白。

丁範生說,說真的,那一陣子我對你充滿了厭惡。可是罵著罵著,我覺得不對勁,我和肖卓然怎麽啦?是階級敵人嗎?不是。有殺父之仇嗎?沒有。有奪妻之恨嗎?沒有。那麽肖卓然要幹什麽?原來是要搶班奪權,是要發號施令。所有問題的症結都在這裏。

丁範生踱著步子說,哦,你是那麽清正廉明,我還真沒有想到。可是,你想讓醫院走上規範化的道路,難道我丁範生就是絆腳石,就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你想規範我就不想規範?我想規範,但是我不知道從哪裏下手。你既然提出來從製度下手,隻要你說得對,我難道會執迷不悟?你為什麽就不能先跟我通氣,得到我的理解,爭取我的支持,那不就順理成章了嗎?

肖卓然老老實實地說,程先覺曾經提出,要先向你匯報,但是我怕你們這樣的老革命脾氣大,一旦在你這裏說不通,就搞成了夾生飯,事情反而更複雜了。所以……

丁範生說,所以你就利用了你主持工作這麽個小小的機會,先把生米做成熟飯。既給我一個下馬威,同時也以一個鐵腕強硬者的身份登上705醫院的政治舞台。你是不是這樣想的?

肖卓然如坐針氈,汗流浹背,支支吾吾地說,丁院長,我不認為……

丁範生突然停止踱步,回過頭來,一雙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睛盯著肖卓然說,肖副院長,你認為什麽?你不要太自以為是了。請你記住,在705醫院,我是一把手,你想做事,隻要是正確的,我就會支持。得不到我同意,你做任何事情都是休想!

肖卓然小心翼翼地說,那我們剛剛通過的幾項決議,您是不是同意?

丁範生說,在我缺席的情況下,你們做出的任何決議一律無效。如果你想下這個台階,重新打一個報告,我可以同意開會,重新研究。

肖卓然的臉皮頓時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