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蝶島春秋

1990年去福建省最南邊的東山縣旅遊采訪之前,先看到了一張航拍的彩色照片:湛藍色海麵上展翅騰飛的一隻“綠蝴蝶”。這就是我多年向往的東山島呀。白色的海灘給絢麗的“蝶翅”鑲了閃亮的銀邊兒,好看極了。

從前,有過“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的佳句。現在有了人造衛星和高超的航拍技術,“綠蝴蝶”的全貌才展現在人們眼前。有了這個高度,這個全新的視角,大家才開始稱它為“蝶島”。自然是個愛稱。

東山島不大,總共194平方公裏,17萬人,麵積和人口隻相當北京市的2%,也是福建省最小的縣。改革開放之初,它還是全省最窮的縣,到1989年就躍居全省人均收入最高的縣份了。

我們8位來自北京的記者、作家,先乘飛機到廈門,再坐汽車去東山。現在“蝶島”與大陸之間有一條窄窄的過海長堤相連接——堤上有公路,有輸送淡水的高架渡漕,有11萬伏特的高壓輸電線路——將它比做“咽喉”都嫌寬了,隻能比做“臍帶”。從前連這條“臍帶”都沒有,往返大陸靠渡船,而且必須經過一座“八尺門”。

“八尺門”是“閉關鎖國”的虛弱之門,苦難之門。此門設置600餘年。一提起它,了解東山曆史的人無不為之傷感。

東山島並不出名。然而,任人皆知的“寡婦村”、“乞丐村”,以及國民黨“反攻大陸”的“最大的”一次軍事行動,都出現和發生在這小小的海島上。

我是一名旅遊愛好者,到處跑,卻不僅僅為了“遊山玩水”。這次不遠千裏來到東山島,也是希望能夠解開心中若幹疑團。疑問之一,1953年7月16日,盤踞台灣的國民黨當局出動海空軍3萬多人大舉進犯東山島,以卵擊石,铩羽而歸,其真實目的究竟是什麽呢?

美國問題研究專家華慶昭先生在《從雅爾塔到板門店》一書中分析了朝鮮戰爭中各家的得失。認為占了最大便宜的是蘇聯和蔣介石。蘇聯大量出賣(第二次世界大戰剩餘的)軍火給中、朝兩國,賺了大錢。如果沒有朝鮮戰爭,我解放軍早在上世紀50年代也就解放台灣了。中國呢?有得有失:將美軍從鴨綠江趕回“三八線”,支援朝鮮,保衛祖國,取得重大勝利;卻失去了解放台灣的時機。

具體說來,中國人民誌願軍出兵朝鮮,美國總統杜魯門以此為借口,悍然出兵霸占我國台灣省,並派第七艦隊封鎖台灣海峽,使蔣介石得以苟安一隅。朝鮮停戰談判持續一年多,停停打打,打打談談,直至1953年7月23日才達成協議,在板門店簽字。蔣介石非常害怕朝鮮停戰,所以在停戰簽字前7天貿然進犯東山島,擺出“反攻大陸”的架勢,以牽製朝鮮停戰簽字。可惜他自不量力,隻“光複”東山一天半就被我守島軍民趕下海去,美國的克拉克將軍還是低下頭來在板門店的木板房裏簽了字。這都是曆史了。然而,作為一名誌願軍的老兵,到過板門店的“旅行者”,40年後再到東山島來采訪,了解東山軍民如何粉碎蔣介石“反攻大陸”的迷夢,解開我心中的一個疑團,也是不枉此行呀。

“八尺門”是明、清兩朝“閉關鎖國”政策的產物,對東山島民還帶有某種歧視的性質。曆史上由於荷蘭、葡萄牙、日本等國“海盜商船隊”的頻繁侵擾,再加上島民“抗元”、“抗清”的多次舉事,“朝廷”最消極、保守的辦法就是在這通往大陸的渡口設置狹窄的“八尺門”了——它既像邊防哨卡,又像海關通道,島上百姓雖然都是中國人,可是要上大陸也得經過此“門”詳加盤查。而且有點兒風吹草動,這“八尺門”就奉命關閉了!有時島上鬧饑荒,父母便將子女放進木腳盆裏,找個刮東南風的天兒,在“八尺門”這邊“放生”,讓這些小生命漂往大陸,“有命的就活命去吧……”

國民黨軍隊是熟悉東山地形的,“反攻”的戰鬥剛打響,他們的空降兵就占據了“八尺門”,切斷海島與大陸的聯係。同時有14艘軍艦向我守島部隊開炮轟擊。東山島上隻有解放軍一個連,退守幾處高地。在敵軍3萬多人瘋狂進犯,半數登陸的嚴酷形勢下,第一任縣長穀文昌同誌率領幹部、民兵與敵展開了逐村逐鎮的肉搏戰。他派了一支民兵專打傘兵,奮力奪回“八尺門”,策應前來增援的我解放軍大部隊,立了頭功。雖然隻用一天半時間就將敵軍擊潰,但是戰鬥極為慘烈,殲敵三千餘,我守島軍民也犧牲一千多人。

為紀念這場海島保衛戰,東山建立了一座很大的烈士陵園。我們前來瞻仰,一排排整齊的墓碑上銘刻著烈士的英名,滿園林木森森,令人肅然起敬。

然而,島上還有一座無名氏的義墳“萬福宮”,埋葬著更多的東山人。

一千多年以前東山就是對外的貿易港,也是兵家必爭之地。男人們出海的、流落他鄉的、當兵的、戰死的,不計其數啊……妻子望夫、守寡,也就成了東山人傳統的道德信條,雖然殘忍,卻也悲壯。

地域文化是怎樣形成的?它不能脫離曆史,不能離開當時當地的特殊條件。

有人說,東山多義士。也有人說東山多戰事,有海魂。被旅遊者尊稱為“曆史老人”的陳先生將那些光榮的、悲慘的、壯烈的東山故事一樁樁地講給我聽,如數家珍。

宋朝在島上設東山鋪、瓷窯鋪、後林鋪、樟塘鋪,每鋪(鎮)駐兵60名,以防海盜。

南宋末年,某都尉率4萬軍民抗元,死守東山島,傷亡慘重。史書無記載,島上有碑銘。

明初,在島上設“五衛,十二守”,建銅陵城,調莆田兵駐守,打敗過葡萄牙、荷蘭、日本海盜。莆田兵可帶家眷。至今東山人愛聽莆田戲。

明嘉靖、萬曆年間,東山男兒“四抽一”當海軍戌澎湖列島。屍骨還鄉,群英合葬,因此而建“萬福宮”,此後,大凡無名氏之屍骨均葬於斯。

鄭成功之父鄭芝龍是海盜商人,嘉靖年間兩次招安,先在廈門,後在東山。他實行“五銖一牛”製,獎勵東山人大規模移居台灣。這些東山人成了鄭成功驅逐荷蘭侵略者的戰士。後來,鄭成功抗清,黃道周抗清(被順治皇帝捕殺),鄭成功之子鄭經抗清,東山都是重要據點,戰火頻繁,東山人傷亡甚眾。

清康熙22年,大將軍施琅在東山招募、操練水兵,揚帆出海,半月征戰,全部收複台灣。

抗日戰爭期間,日寇三次攻打東山,居民慘遭狂轟濫炸……

1949年,東山島成了國民黨敗軍麇集之地,瘟疫流行,島民兩千餘人死於天花,一千餘人淪為乞丐。次年5月,國民黨撤退時,又從東山抓走、帶走青壯年男子4847人。國民黨不但給東山島留下了“寡婦村”、“乞丐村”,還留下7家妓院、1720家賭場和87家鴉片煙館兒。

新中國第一任東山縣縣長穀文昌1950年5月12日隨解放大軍登上這個滿目瘡痍的海島。經過初步調查、走訪,他認定了人民政府最大的課題是發動群眾製服“沙虎”——戰事頻繁,農耕廢棄,遍島黃沙,全縣130個自然村,近百年來已被“沙虎”吞沒13個!如果說穀文昌42年前就具有“環境意識”,那未免太時髦了。但是,他當縣長的頭一年,的確說過這樣的話:共產黨員,為人民服務,在東山就是發動群眾植樹造林,製服“沙虎”!

瑞士人種樹百年,種出來個“世界花園”。東山人種樹30多年,種出來個“綠蝴蝶”,在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展翅騰飛,從此換了人間。

穀文昌決心種樹,可是什麽樹也種不活,“年年造林不見林”。他派人四出尋覓抗沙耐旱的樹種,就連國民黨“反攻大陸”那一年也沒有停止過植樹試驗。他終於感動了上帝,在沙丘上種活了幾株澳大利亞木麻黃!當年根本談不上申請外匯去進口洋樹秧兒,他們就自建苗圃,大量培育。經過7年準備,就在全國各地大肆砍伐林木“大煉鋼鐵”的1958年,穀文昌卻在東山島掀起了全民植樹的**!這個**一口氣堅持6年。“三年困難時期”群眾吃糠咽菜也植樹。

“文革”中穀文昌受到“衝擊”(這是最輕巧的說法),不當縣委書記了,含冤去世。但他倡導的植樹造林、綠化海島、建設家園的優良傳統卻一直保持到今天。這位從太行山走下來的老戰士,埋骨於他親手種植的鬱鬱蔥蔥的木麻黃叢林之中,也算是“死得其所”吧。我們到他的墓前鞠躬、默哀。墓碑並不高大,遠不如這成方連片的樹林高。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在“寡婦村”聽到幾個故事。90歲高齡的林阿婆,當年去鎮上買碗回來,兒子已被倉皇撤退的國民黨海軍抓走了,她盼望兒子回家,每頓飯都把這隻碗和筷子擺在桌上,擺了40年啦。一位剛訂婚的姑娘,按東山的習俗,頭上紮條紅頭繩,還要自己養一口豬(做嫁妝錢),可是她的未婚夫被抓走了,她就年年養一口豬,人都等老了,還紮著紅頭繩……另一位叫銀花的小媳婦,追她丈夫追到碼頭上,船已起錨,她丈夫在船上喊:“你等我!死不了就回來!”去年除夕那天還真的回來了,可惜銀花早就哭瞎了眼睛,摸著丈夫的頭發說:“全白啦!”

縣委書記楊瓊告訴我,當年留在東山的成千“寡婦”,竟有800多人苦守40年,並未改嫁。這是“從一而終”的封建思想作怪嗎?不。當我了解到島民出海的情景,或經商,或當兵,一去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之後才能回家,也就相信這是海島婦女的一種美德了。他們的母親、祖母,就曾這樣等待下南洋的父親和祖父歸來。今天的“牛郎織女”熬白了少年頭的時候,總算在茫茫海峽之上搭起了“鵲橋”——那些活著的老頭兒又爭先恐後地回來了。

我看過一份資料,有3萬多台胞的祖籍是東山縣,東山的“台屬、台眷”也有3萬多人。東山人啊,幾百年來,與台灣有著血肉般的聯係,他們既是驅逐荷蘭侵略者的戰士,收複台灣的王師,又是戍守澎湖列島的海軍。他們的後裔,包括國民黨撤退時抓走的4千多東山男兒,今天要回來省親,尋根,給祖先掃墓燒香,用自己幾十年的積蓄給父母妻兒蓋一棟小樓,或者投資辦學、辦廠、經商,建設家園,為故鄉早日實現現代化盡一份赤子之心,難道不是天經地義麽?

隻舉一個例子。蘆筍是國際上暢銷的防癌食品,台灣農民有多年種植蘆筍的經驗。回鄉探親的台胞便將蘆筍的優良品種和栽培技術帶給了東山。此事受到縣政府的重視和支持,幾年間便在全縣推廣種植4萬畝,年創匯4000萬美元,僅此一項就使數萬農民成了“萬元戶”。而台灣當局至今還在爭論是否應該與大陸開展農業科技方麵的學術交流呢。

東山的朋友們異口同聲地說,這個海島有一段“穀文昌時代”,它的特點是“天天備戰,月月抗旱”。穀文昌抗旱是有遠見的,他不但修建跨海渡漕,從大陸引來淡水,又建了個容量1000萬立方米的水庫,更重要的是長期堅持全民植樹,“有林就有水”!現在森林已覆蓋全島總麵積的40%,也就是說能種樹的地方全部種了樹,且已成林。東山屬亞熱帶氣候,雨水豐沛,從前是“雨過地皮幹”,全在黃沙裏滲漏了,現在每片森林都是一座大水庫,連土壤和氣候都改變了。毫無疑問,“穀文昌時代”為今日的經濟起飛奠定了環境基礎。

新時期以來,東山縣的各級幹部帶頭捐資辦學,自力更生培養技術人才,又是一項重要的“基本建設”。中小學和職業中學的校舍,在全國而言也是第一流的,教師待遇逐年改善,隊伍穩定,教學質量不斷提高。

一個是環境,一個是教育,在這兩個“百年大計”的堅實基礎上,東山的農業商品化,又大力發展工業、水產業(僅對蝦養殖就有17000畝)、海運和旅遊業。小小海島上1990年就有程控電話,有三星級賓館,還建有深水碼頭,一個外貿、旅遊型的港口城市正在悄悄興起。就連那綠陰覆蓋著的“矽沙”也被鑒定為最高品位的玻璃原料,比大米的價錢還高,儲量全國第一,許多國家爭相訂貨,他們每年隻肯出售30萬噸,“先賺一筆錢,自己再建個大玻璃廠嘛!”

備受戰亂摧殘的東山島,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換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