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又回鳳凰

並非巧合。18歲的時候我在鳳凰縣一個地主家裏借了幾本書,其中一本便是沈從文先生的散文集《湘西》。當時部隊正在湘西剿匪,同時發動群眾“減租減息”,我這個學生兵向地主借書,他當然樂意啦。這本《湘西》使我第一次讀到了沈先生的美文,我們文工團的學生兵也爭相傳閱,大家經常饒有興味地談論那些帶有傳奇色彩的人物、故事和民俗。上個月重訪鳳凰,我已是滿頭白發了,此時再讀沈先生的新版《湘行集》,就更覺得親切、感人。

《湘行集》的前半部是通信,後半部是散文,記述沈先生60年前由北京回故鄉鳳凰城這一路上的見聞和感受。說來有趣,沈先生走的這條路線,旱路和水路,我也走過,而且走過好幾次。隻說水路吧,他是乘小船逆沅江而上。這要從湘北重鎮、沅江入(洞庭)湖口的常德算起。在不通火車的年代,常德是湘西的門戶,水陸碼頭,物資集散地,有許多“烏篷船”運貨載客。湘西盛產木材和桐油,桐油是上好的防滲防腐塗料,沿江(這裏還有澧水和資水,湖南的4條大江有3條發源於湘西)人民擅長造船,用桐油把船身刷得黃紅鋥亮。一條船就是一家人,老漢掌舵,年輕人撐篙,逆水過灘還要雇人拉纖,女人燒飯、生孩子,孩子就在船上長大,會走路時也就會遊泳了,腰裏拴條絛帶,放到水裏如青蛙。船上“應有盡有”,架起小鍋煎活魚,那女人還能搬出自釀的整壇米酒,自醃的鴨蛋、酸辣椒和臘肉來。沈先生搭乘這樣的客船是不會寂寞的。

從常德出發,不遠便是桃源。這裏不但由於一千五百年前的《桃花源記》而聞名遐邇,還是丁玲和翦伯讚的故鄉。湘西為什麽出文人?當地作協的副主席田嵐告訴我,這已經是他們的一個研究課題了。沿江西上,就是沈先生“看一年也不會討厭”的柳林汊。沅陵從前是“大湘西”的首府(現在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首府是吉首市),有唐代修建的龍興講寺,宏大壯觀;明朝修建在縣城附近鳳凰山上的鳳凰寺,西安事變後,張學良將軍曾被軟禁於此,現在寺中有張先生的塑像。過了沅陵是蘆溪,抗日戰爭第二年,長沙大火,許多文化名人,包括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的部分教職員工,就是經過蘆溪,或乘船,或徒步,輾轉走到昆明,創辦西南聯合大學的,不知沈從文教授是否同行?蘆溪是沅江支流武水的入江處,也叫武溪。要去鳳凰,那“烏篷船”就得逆武水西行,過了河溪,進入上遊,此段叫沱江,環繞著古樸典雅的鳳凰縣城,所以鳳凰又名沱江。

今日鳳凰,市區擴大,清澈的沱江不再是“環城”,而是市區內的銀河了。

兩岸的吊腳樓鱗次櫛比,還保存著的北城門、東城門已屬文物。我不知道鳳凰縣城始建於什麽年代。但縣城西邊30多公裏處至今還完好地保存著一座黃絲橋城堡,巍峨的城樓,城門,堅固的石頭城牆,建於唐朝,我看是屯兵之所。再往西走幾步就是貴州了。沈先生的《邊城》寫的雖然不是黃絲橋城堡,但這裏也是名副其實的邊城,也有渡口和吊腳樓,也有美麗的翠翠姑娘。

我們幾個北京遠客,應湘西作協之邀,在鳳凰縣城參觀了沈從文故居。這是個小巧玲瓏的院落,如果比較北京的四合院,隻是院子小些,屬於天井,別的就差不多,有大門,門房,左右廂房,正房也叫堂屋,磚木結構,細細的灰瓦,房屋的後牆代替院牆,這與北京的四合院完全一樣,是很節約的建築形式。堂屋和廂房裏陳列著沈先生的一些著作和生活照片,並不多,更不全——上世紀80年代初,花城出版社與香港三聯書店合作編輯出版《沈從文文集》時,許多散落的文稿就很難收集。但鳳凰縣政府和人民對沈從文故居是保護得很好的,窗明幾淨,一塵不染。沈先生的弟媳住在門房,是古稀老人了,鄰居悄悄對我說,“你看得出來嗎?十年前她還非常漂亮呢!”我上前問好,才知道她到過北京,就說,“咱們當過鄰居哩。”她問寶珠子胡同,沈先生曾住在那個四合院裏,我說為了蓋大高樓,拆啦。幾步之遙的小羊尾巴胡同(現名羊宜賓)倒是蓋起了作協的宿舍樓。

我們拜謁了沱江邊上的沈從文墓碑,沒有任何建築物,墓碑也是大自然的一塊岩石,石邊埋著先生的一半骨灰,另一半由親屬乘小木船撒在了沱江裏。縣文化館有一部錄像片,記錄了鳳凰民眾迎接沈先生骨灰由北京送回故鄉的情景,青山碧水鄉親,場麵極其真摯、儉樸,也就更加感人。

人傑地靈,還是地靈人傑?縣委宣傳部的小劉一口氣數出了鳳凰的幾十位今古名人。她說,山水這麽美,才會出息黃永玉這樣的大畫家。信哉斯言。

我們無意之中走過熊希齡的故居,隻因為家父母與熊希齡夫婦有些關係,我才主動鑽進那狹窄的小巷,去看看那幾間極其破舊的危房。這裏沒有當做名人故居加以保護。我也不知道縣政府對熊希齡這個人物的評價如何。然而他在北京是大有名氣的。他當過北洋政府第一任內閣總理,後來與夫人朱其慧又資助過許多慈善事業,著名的北京香山慈幼院(現為立新學校)就是他倆出資修建的。位於石駙馬大街(現為新文化街)的克勤郡王府,是清朝八大“鐵帽子王”的府邸之一,民國時被熊希齡購做私宅。現在後寢山牆的柱石上還刻著“此地曾屬熊希齡和其夫人朱其慧住宅,解放後將全部財產交由北平救濟會”的銘文。據我6歲時的記憶,這座王爺府解放前就曾讓給晏陽初主持的平民教育促進會使用,我的父母和孫伏園等人曾在此供職。而我本人還在朱其慧女士創辦的景慧小學念過書。

鳳凰的朋友告訴我,熊希齡晚年變賣全部家產,連這裏的故居也賣了,一心資助慈善事業,身後什麽也沒剩下。這真是個心態和經曆複雜的鳳凰人物呀。看著那幾間極其破舊的危房,我一時什麽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