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大胃,六十六

大胃者,大尉之諧音也。我曾參軍十載,最高職務是少尉助理員。我的頂頭上司,科長、副科長,都是大尉,可恨他們偏偏稱我為大胃。大概是嘲笑我飯量大,吃得多。孰不知,此中也有冤情。

您見過窮人孩子的“草包肚子”嗎?如果附近看不見,可以看電視,非洲難民群裏的兒童,餓得細胳膊細腿,肚子卻鼓得很大。我能想見他們吃了些什麽?抗日戰爭時期,我這個小難民就吃過草根、樹皮、觀音土。您還可以看看“動物世界”,吃肉的虎豹肚子並不大,吃草的牛羊肚皮撐得溜圓。您也許不了解觀音土吧?它是一種細膩的灰白色粘土,學名瓷土,可以燒製陶瓷器,難民餓極了,遇見它,好比遇到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以此充饑,所以叫它觀音土。可是泥土怎能消化?存在胃裏,撐成大胃,誰若吃多了,就會脹肚而亡。所以,當別人叫我大胃的時候,真想給他吃點兒觀音土。

我18歲參軍,第二年入朝作戰,先從吃飯學起。誰不會吃飯呢?且慢,容我坦白交待。美軍掌握“製空權”,我們經常夜行軍。“兵不兵,八十斤”,槍支彈藥、米袋子、背包,全都自己背上,跋山涉水,走到天亮,隱蔽在山坡樹林裏,每人挖個避風的雪窩窩,砍些鬆枝墊底,剛睡著,炊事班就送飯上山來了,這頓高粱飯吃得真香啊,可是,不過仨鍾頭,又被叫起來吃午飯,再過兩三個小時,還得吃晚飯,誰吃得下去?然而,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不想吃也得吃!否則,一夜行軍百八十裏,餓了,掉隊可不行。算算看,五六個小時之內,連吃三頓兒,這種吃法,不學習能行嗎?換言之,不撐出個大胃來,也不行啊。

這是軍糧充足的好光景。美軍天天出動上千架次的飛機,重點轟炸我們的後勤運輸線,所以也常有供應短缺的時候。我這大胃,餓癟了更難受。就玩“精神會餐”:東北兵端出炒肉拉皮兒,四川兵提供豆瓣魚,北京人大講炸醬麵,湖南兵渲染扣肉,哈,大片兒的五花肉,一半兒剛咬住,另一半兒還在外邊扇嘴巴子哩!

我們也有過“高消費”的奢侈行為。一次接到後勤部緊急通知:“鐵路橋被炸,運送副食的火車受阻,立刻去搶運,能背多少背多少,不必送兵站,本單位自行吃掉!”我們文工團駐在附近,派出20名棒小夥子,連夜跑步趕到,現場指揮官分給的物資竟然是白砂糖!已經卸到鐵路邊,列車也倒回去了,敵機在頭頂掛了幾串照明彈,我們正好“借光”,仔細一看,糖口袋大多破損,估計是敵機掃射造成的,再加上緊急卸車,這砂糖已成散裝的了……情況緊迫,天亮以後敵機還會來轟炸,大家立刻動手幹活兒,哎呀,這散沙般的白糖用什麽裝呢?有人急中生智,脫下長褲,解下鞋帶紮緊褲腿兒,裝滿白糖,再用腰帶紮緊上口,把這人字形的口袋“騎”到自己肩上,四十來斤,扛起就走,還挺舒服。一人發明,眾人效仿。天色大亮,我們趿拉著鞋,穿著短褲衩,在女文工團員奇怪的笑聲中扛回來800斤白糖。入朝以後誰吃過糖啊?於是蒸糖包子,烙糖餅,喝糖粥,總之遵照後勤部的指示精神,“自行吃掉”!還得抓緊吃完,把米袋子騰出來裝糧食。這可咋辦呢?於是大家開始喝糖水,一如今天的甜飲料。不知我後來患糖尿病是否與此有關?諸如此類的“高消費”還有幾回。譬如駐守清川江口,在灘塗上圍一些月牙形的籬笆,退潮時很容易就撿兩水桶螃蟹(由於海防線有布雷區,漁民不能出海,我們知道怎樣穿過雷區),哈,蒸螃蟹,煮螃蟹,包蟹肉餡餃子,可惜沒有薑、醋、酒,好東西也吃不出好味兒來。

此後數十年,既有“瓜菜代”,下放勞動吃“派飯”,一天兩頓兒四海碗棒粥;也有自願的“顛倒黑白”——白天睡覺,夜晚爬格子,長期享受方便麵。好像哪方麵都能應付,惟獨害了這個胃。一代名醫金一趟說,“有胃氣則生,無胃氣則死。”可惜這個道理我懂得太晚了,隻好把它寫進小說。屬羊的作家鄧友梅長我半歲,是春天的羊,有草吃;我是秋天的苦羊,命中注定沒草吃。他並不迷信,卻又相信民諺,“六十六,不死也得掉塊肉!”便去菜市場,想買塊肉扔了,借以消災。可惜,買一元錢的肉,人家不賣,切下不大的一塊肉,要5元,鄧先生猶豫著拿回家,想切一小塊兒去扔,卻被鄧太太全部沒收,巧手烹調,據說還特別香。我的生日快到了,鄧先生贈言:偷著扔快肉,別讓你太太知道。

如今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敝人舊事重提,也無意請您“憶苦思甜”。從病人的窘況來說,還是“懼肥厭甘”呢。大胃今年六十六,忽然想起兩句話,一是《茶館》裏的台詞:花生豆有了,可是牙沒啦。另一句是:青春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