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黃金有價情無價

在我60歲生日那天,意外地獲得雙重獎賞,心裏非常高興。

我們這一代人大都沒有過生日的習慣。以我而言,生於“九一八”事變之後兩個月,6歲又逢“七七”盧溝橋事變,隨家長逃離北京,當了個小難民,14歲已跑遍了大半個中國。流離失所,頻頻輟學,吃過草根樹皮,睡過山洞窯坑,遇到過土匪無數次洗劫,見過哀鴻遍野,餓殍當道……國難當頭,我永遠記得日寇轟炸桂林、貴陽的慘相,卻從來沒有夢見過一塊生日蛋糕。

我50歲那年,老舍夫人胡絮青——我叫她二嬸兒,賜給一幅親筆繪畫的彩墨《壽桃圖》,嚇我一跳,原來,按老規矩,敝人該過“五十大壽”啦。具有諷刺意味兒的是《文藝報》上同時登載一篇文章,題目正是《五十歲的青年作家趙大年》——說的是我19歲發表小說,而後,有20多年失去寫作的權利,49歲又當專業作家,可不是個“青年”麽。因此,隻好將那幅《壽桃圖》珍藏起來,待到80歲的時候再掛於中堂吧。

還是因此,我60歲的生日也是靜悄悄的,甭說朋友們,就連女兒也記不得這日子口兒,雖然(打倒“四人幫”之後)我們年年給她過生日。

然而事有湊巧,這天上午,文聯召開“國慶征文評獎”會,我是評委,按時參加。會後,款待評委們一頓工作午餐,有酒,還發給我200元勞務費——看稿費。美滋滋地回家轉,“銀錢交櫃”,老伴兒也笑了,說是吉人天相,文聯給我過生日了。

下午,作協通知,去首都賓館,參加朝鮮作家訪華代表團的座談會。由於我當過誌願軍,前幾年又參加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過朝鮮,所以這個會是一定要去的。

這種座談會,除了交流文學情況,敘談友誼,還互贈一點小禮品。我得到一份朝鮮的風景掛曆,畫麵上的平壤大同門、大同江、牡丹峰、金剛山、妙香山,許多地方我都到過,看著備感親切。心想,這又是一件生日禮物了。

會後舉行晚宴,我方做東,自然要主動勸酒。朝鮮朋友個個海量,這一點我是了解的,戰爭年代都是邊飲邊歌,帶醉起舞嘛。這次,他們“後發製人”,酒過數巡,才挨個兒起立,回敬主人,曰之“借花獻佛”。我們這邊的領導人是馮牧同誌,年齡畢竟大了,招架不住對方青年作家們的“攻勢”;“女主人”陳明仙、葛翠林隻會微笑,酒量不頂,也不會偷著往酒杯裏倒礦泉水;於是乎,我這個“青年作家”隻好挺身而出了,一則不掃國際同行之雅興,二則“舍車馬,保將帥”,三則,“酒不醉人人自醉”,誰叫那位朝鮮的青年作家跟我有緣呢!

這層緣分,我當場未曾點破。今天說出來也就不失禮貌了。那位朝鮮的青年作家(嚴格說是中年),會講中國話,還帶有東北口音,說他10歲的時候,正是“16國聯軍”侵朝,朝鮮人民軍與中國人民誌願軍奮起抗敵的戰爭年代,他與萬千朝鮮兒童一起被送到中國東北讀書,讀到高中畢業才回國,這期間,中國的教師還帶領他們訪問過北京和廣州,因此,他是非常熱愛中國的。

他這番話勾起了我許多記憶。我是19歲入朝作戰的,當時誌願軍內部有一條軍令,原文我說不準確,但內容是明確的,就是誌願軍在行軍打仗的同時要大力搶救戰地孤兒,立即送回中國妥善養護。朋友,您了解朝鮮戰爭嗎?僅美軍投擲的炸彈、炮彈,就比他們用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軍火總量還多。先是“三八線”附近發生戰鬥;朝鮮人民軍打到南方;美軍在仁川登陸,向北打到了鴨綠江邊;中國人民誌願軍跨江作戰,又全線反攻過去;雙方的百萬大軍在狹長的朝鮮半島“拉鋸”,上甘嶺前沿陣地一平方米的焦土中就能篩選出400多塊彈片,幾乎所有城鎮都被美國炸彈夷為平地,朝鮮的青壯年全都參軍上前線,“為有犧牲多壯誌”,許多鄉村的男女比例竟然是1:8……在如此緊迫、嚴酷的情況下,我們這條軍令,層層傳達下來,也就簡化成“搶救男孩”和“保留人種”了。這8個字,我今天寫出來似乎不夠文雅。然而,誌願軍基層的排連幹部、廣大戰士,文化不高,在槍林彈雨之中,無暇咬文嚼字,把上級的軍令簡化成這兩句大白話,也就算抓住了人道主義的精髓吧?

真的,我軍從跨江作戰的第一天起就搶救男孩兒。怎樣“搶”法?隻要是孤兒、傷殘病兒,抱上就走。對阿媽妮或阿子媽妮(大嫂)帶著的男孩兒,也說服動員,請她交給我們,送到中國去讀書。我軍每個連隊隻有一名小翻譯,都是來自延邊朝鮮族的中學生,戎馬倥傯,又限於水平,小翻譯們是否做好了耐心細致的“說服”工作?也就很難苛求了。看看這些小翻譯吧,他們也才十四五歲,也是男孩兒,在朝鮮戰場同樣流血犧牲,如果說他們的工作還有些簡單粗糙,大概上帝也會原諒的。

誌願軍究竟搶救了多少朝鮮男孩兒?我說不準,中國和朝鮮政府有檔可查。

假定10萬吧,平均年齡就像那位朝鮮作家一樣,10歲左右,在中國讀書,待到1958年,中國人民誌願軍全部撤出朝鮮時,他們可就是18歲左右有文化的青年生力軍了,送回國去,正好接班!中國共產黨、人民政府、人民誌願軍的這項壯舉,這種遠見和愛心,從任何意義上講,都是應該頌揚和繼承的。

在歡迎朝鮮作家訪華代表團的晚宴上,我因此種種而多喝了幾杯。雖說“文人無行”,敝人也還不失禮貌,沒講我軍“搶救男孩”的故事,萬一口齒不清,給人留下個“重男輕女”的錯覺,豈不弄巧成拙了。但我還是乘著酒興說了,今天是敝人60歲生日,為此再敬朝鮮同行一杯!

酒後吐真言,是好事兒。朝鮮朋友起立鼓掌,認為這是我對他們的尊重。團長先生還當場決定,將他們帶來的珍品——朝鮮畫家手繪的一隻釉底彩色瓷瓶,送給我作為生日禮物。

這隻一尺二寸高的小口盾形寶瓶,豆青底彩上畫著一株墨綠色豆秧,翠綠的葉子,嫩綠的卷蔓,更有一雙深紅色的豆莢。構圖典雅,色彩搭配濃淡相宜,神韻如中國寫意畫,又融進了西洋畫的立體感,燒製工藝也很精美。大家傳看,讚歎不已。

“鈞無雙!”中方某作家叫了一聲,又解釋道,“河南鈞瓷,因窯變,千百年來燒製的瓷器,多則多矣,卻沒有一件重樣的。這隻手繪的豆瓶也無雙。”

團長先生大喜,“果然,它的名字就叫無雙瓶!”

於是又有人說,“瓷無價。”

那位朝鮮青年作家說得更好,“黃金有價情無價!”

您瞧,我這個不敢過生日的“青年”,卻過了個很有興致的生日。

我們這一代人,好像命中注定,與民族災難、戰爭、“文革”那樣的政治運動結緣數十載。進入老年,更願以愛心求得感情上的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