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出川

1949年冬,重慶剛解放幾天,我便和成千上萬的中學生一起卷入了參軍熱潮。談不上有多高的覺悟,隻知道共產黨比國民黨好,而且重慶的學生們早就會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和《山那邊有好地方》這些革命歌曲。少年時代的記憶力特強,我記得清楚,歌詞裏“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的“新”字是後添上去的,因為當時新中國也才剛建立一個月。“山那邊有好地方,窮人富人都一樣”,原詞是“解放區呀好地方”,為了公開演唱,對付國民黨的檢查,才臨時改成“山那邊有好地方”的。當然不是我改的,估計是地下黨組織改的。孰不知,這一改,在青少年學生心裏反而產生了更大的魅力,十幾歲的少男少女,更容易接受“山那邊有好地方”的召喚和神秘色彩。對學生參軍的熱潮毋須唱高調,我們還不是革命者,隻是向往革命、湧進革命隊伍的小布爾喬亞。此後數十年的“思想改造”和“脫胎換骨”,當時可沒想到。

當時想到的是:出川。重慶是一座山城。四川盆地一轉遭兒全是高山。太閉塞了。所以,“山那邊有好地方”,對四川青年具有極大的吸引力。

曆來,有抱負的四川青年大都向往出川,開闊眼界,鍛煉體魄,發揮才幹,為國家民族建功立業。雖然八百裏川西壩子號稱天府之國,“家有鹽泉之井,戶有橘柚之園”,但是,從年輕的朱德、鄧小平、劉伯承、陳毅、張愛萍,到年輕的郭沫若、巴金,在其豆蔻年華的青春時刻,都選擇了“出川”之路。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當年進出四川盆地的“坦途”和“運輸大動脈”就是長江、三峽。我參軍的第二天就乘繳獲國民黨的登陸艇順江而下,由於剛解放,長江航道上還有水雷,艦艇不作夜航,這可好,給了我們白天飽覽三峽美景的機會,而且夜泊長壽、涪陵、豐都、萬縣、奉節(白帝城)、巴東、秭歸(香溪)、宜昌……炊事班上岸買菜做飯,政委還特許我們學生兵遊覽名勝古跡,真是大飽眼福,印象深刻,還有意想不到的用處呢。

30年後,我寫的電影劇本《玉色蝴蝶》投拍,其中有一大段場景就是男女主角乘江輪遊曆三峽。如果我沒走過這條驚心動魄的水路,沒看過白帝城、神女峰、黃陵廟、南津關,就想不到要寫、也不能寫這些場景了。當時已經知道修建三峽大壩的計劃,“高峽出平湖”嘛,認為許多美景會被江水淹沒,真舍不得呀,所以就跟導演商定,把許多“戲”放到船上,盡可能地多拍三峽美景,留作紀念也是好的啊。

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1982年,中國電影文學家協會召開年會,由湖北電影廠承辦,就想出了個很妙的開法:在船上和各“登陸點”開會——先參觀葛洲壩,由宜昌乘船進三峽,然後再“開”回武昌來。這次年會同樣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說到這兒,好像應該解釋一下,這不屬於“遊山玩水”,畫家、攝影師、電影編導,一言以蔽之,文學藝術家們,用我們的紙筆、鏡頭和心血,描繪祖國的山川景物,抒發愛國的情懷,怎麽能夠不到三峽來呢?

今天的四川青年仍然向往出川。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都有許多四川學生和打工的川娃子、川妹子,都是很能幹的。所不同者,今天有多條鐵路、公路和空中航線連通全國各地,出川不是那麽難了。將來三峽大壩提高了長江上遊的水位,萬噸輪也能駛抵重慶,物暢其流,天府之國定會更加富饒。

其實我不是四川人,是日寇侵華戰爭中的一個小難民,“七七”之後從北平輾轉逃難到香港,又到重慶的。我深知難民的困苦和蜀道之艱難。現在香港、澳門已經回歸祖國,三峽工程正在順利施工,都是大喜事呀,都是祖國繁榮昌盛的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