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貴夫人的悲哀

貴夫人瑪莉的模樣究竟是美還是醜?這完全在於您怎麽看啦。

人們都說洋娃娃好看,的確,剛滿周歲,或者兩三歲的白人娃娃,一頭金色的卷發,大大的藍眼睛,長長的睫毛,高鼻梁,寬額頭,臉蛋兒白裏透紅,無論男孩還是女孩兒,都很討人喜愛。以致兒童玩具裏的娃娃都要做成洋娃娃模樣,還加以誇張,眼睛比嘴巴還大,也沒人反對。這也許是因為人們的審美觀大致相同吧。自從美利堅這個喜歡標新立異的國度裏出現了玩具醜娃——小小的老鼠眼睛,銀盆大臉,紅色的塌鼻子,稀稀拉拉的幾根頭發有如張樂平筆下的三毛,傻乎乎地衝著您憨笑——醜娃暢銷,深受兒童和家長們的歡迎,超過了傳統的美麗的洋娃娃,便在玩具界、美學界乃至哲學界引起不小的震動,因為醜娃向傳統的審美觀提出了挑戰:醜也可愛!人們除了審美,是否也喜歡審醜呢?

貴夫人瑪莉的模樣究竟如何?唉,她個頭兒太矮,主要是腿短;一雙小小的母狗眼,還被頭上耷拉下來的卷毛遮住,以至眉目不清;扁平的塌鼻子,撅起來的大嘴巴和長長的下巴被稱為“地包天”;值得驕傲的是一身漆黑油亮的卷毛,以及善於表達感情的經常搖擺著向主人討好的大尾巴。就是這副模樣,許多北京人都爭著說她太可愛啦!

貴夫人是純種的俄羅斯哈巴狗。前幾年,中國倒爺在莫斯科的大街上用氣壓暖水瓶換來的,一隻暖水瓶就換一隻貴夫人。由於這種氣壓暖水瓶在國內滯銷,倒爺們就長途販運到莫斯科去,以物易物,換來很多貴夫人。對啦,貴夫人是哈巴狗的一種,可不是一隻,是很多隻,模樣都差不多,長到兩尺長半尺高就不長了,陽壽十七八歲,當了老夫人,也隻有這麽大,好像生來就是給人養著玩兒的。

我們的瑪莉是一位五歲的小夫人,如果實事求是加禮貌地說,她隻是一位小姐或姑娘。她為什麽叫瑪莉?她的主人我的鄰居小張先生說:“寵物都應該有個好聽的名字。最初,由於她來自俄羅斯,我就想叫她娜達莎,或者劉芭,後來又覺不妥,因為《戰爭與和平》裏的娜達莎和《複活》裏的娜達莎都很美,《青年近衛軍》裏的劉芭很英勇,而這隻哈巴狗的模樣很醜,雖然醜得可愛,但是每天都對著這個搖尾乞憐的醜物叫娜達莎或劉芭,總覺得心裏有點兒別扭。可惜她不是中國狗,自然不能給她起個中國名字,叫什麽英、什麽珍、什麽秀、什麽華的啦。想來想去,醜娃的發明權屬於美利堅,那就給她起個美國妞兒慣用名字瑪莉吧,MARY!這聲音很好聽,還帶點嗲味兒,連哈巴狗自己都愛聽,一叫就搖尾巴,於是乎這命名典禮便完成了。我是充分尊重哈巴狗自己的意見的。人們表達意見,搖頭不算點頭算;狗們表達意見,夾尾不算搖尾算。一叫MARY她就搖尾巴,足以證明她也很喜歡這個芳名。”

自從瑪莉來到小張家,我們這座宿舍樓就熱鬧起來了。動物是孩子們天然的朋友。聽見瑪莉汪汪叫,樓裏的孩子們天天都要去看她幾遍,摟摟抱抱,一起撒歡兒,親熱一番。家長們擔心哈巴狗傳染疾病,小張便拿出兩個國家正式的海關檢疫證書來示眾:“瞧,一千五百塊錢哪!”

此話怎講?據中國倒爺說,他們帶著許多貴夫人搭乘“莫斯科——北京”的國際列車,來到外貝加爾斯克,即將出境時,俄國海關人員要給每位貴夫人都注射免疫針,頒發一張檢疫合格證,收費150美元,這可比一隻氣壓暖水瓶貴了幾十倍呀!明擺著的敲竹杠,也得讓人家敲,否則不準貴夫人出境。有趣的是,剛出俄羅斯國境,立刻就進入中國境內,城市和車站都比那邊大,赫赫有名的滿洲裏,中國海關人員要給每位貴夫人都注射防疫針,再頒發一張檢疫合格證書,所不同的,彼此都是中國人,隻能收取人民幣,數目不大,也等於許多隻氣壓暖水瓶的價錢。另一點不同,是俄國注射免疫針,中國注射防疫針。貴夫人的屁股上連挨兩針,她的身價也就由一隻暖水瓶增值為50隻暖水瓶了——換算成人民幣,每隻氣壓暖水瓶30元,可不就是一千五百塊錢嘛。“瑪莉的身價可不是一千五,”小張悄悄對我說,“三千!一千五隻是免疫證明費。還有運費呢,倒爺來回的車費和花銷呢,攤到每個貴夫人身上,就算五百吧,三千賣給我,他還有一千賺頭。”

小張跟倒爺是朋友,所以他不願意把這樣詳細的成本核算告訴很多人。原因好幾層:貴夫人的售價在北京一直看漲,五千,八千,據說還能賣到一萬呢!露底價,對不起朋友,這是第一層。第二層,花高價買寵物的人,在北京城裏主要是歌星、影星、大款和傍大款的小蜜,這些人來錢容易,又不會花,十個指頭總不能戴十一個金戒指吧?兩個耳朵也不能戴三隻耳環,當然啦,兩條胳膊可以戴兩隻鐲子外加一隻手表和一條金手鏈,一根脖子可以戴兩根金項鏈……那也有個飽和的限度呀!所以隻好向自身以外發展擴張,花萬兒八千的買個貴夫人牽著遛大街,以炫耀自己的富足——可惜小張不願意與這樣的人為伍,還說他們是“貧窮的富翁”——有錢,沒文化,因此很少牽著瑪莉逛大街。第三層,小張自己屬於拿著工資掙稿費的階級,雖然有點兒閑錢,但是花三千塊買條哈巴狗也算過分了,既不能跟大款鬥富,又有點脫離工薪階層的群眾,所以他經常把可憐的瑪莉關在自家單元樓房裏,不事聲張。

“三十而立”,這句古話對小張不適用,還帶點諷刺意味兒。而立之年他剛好離婚,討人喜愛的小女兒也判給了女方。他的兩室一廳突然冷清下來,下班回家,看不看的都把電視打開,否則家裏就連個說話的人聲都沒有。就是在這樣的境況中,他才把哈巴狗買回來解悶兒。他曾經用前妻的名字叫這隻狗,覺得挺解氣,後來怕鄰居們笑話,才改叫瑪莉。

瑪莉雖然長得醜,卻很聰明,善解人意,什麽事兒一教就會。養狗,首先要解決狗屎問題。俗話說,臭狗屎,可見狗屎是很臭的。小張教瑪莉上廁所,不知教了多少遍,卻對我們說,教一遍就學會了!還請鄰居們前來參觀:瑪莉自己會推開衛生間的門,跳到抽水馬桶上去蹲著,方便之後還要聞一聞,果然很臭,就用前爪扳動閥門,放水衝刷。總之,除了聞聞臭味之外,一切操作工序都跟人相同。而小張矢口否認聞臭味是他教的,“那是狗的本性!貓狗都一樣,嗅覺特發達,拉屎撒尿之後都本能地去聞一聞……咳,又何必要求它跟人完全一樣哩!”

小張精心培訓加獎勵,教瑪莉學會了許多本領。譬如,開飯時瑪莉會把自己的盤子叼過來,等主人給盛幾勺狗食之後,又把盤子推到牆角,吃完,再把盤子叼到廚房裏去。當然,她還沒學會洗盤子,要等主人洗碗筷的時候順手幫她衝一衝。瑪莉還會睡覺。誰不會睡覺呢?且慢,睡跟睡不一樣。瑪莉本是客來瘋,一來客人她就撒歡兒,跑進跑出,跳到沙發上,甚至跳到客人的腿上去臥著。鬧騰一會兒之後,小張要跟客人談正經事兒了,說聲“睡覺!”瑪莉就乖乖地臥到地下,閉眼假睡,一動不動。然而她還沒修行到家,這種假睡隻能堅持十來分鍾,就會發出不耐煩的“吱吱”聲,提醒主人該下令叫她起床了。至於熱愛洗澡,跟客人握手,兩個前爪作揖,打滾兒翻跟頭之類的初級動作,更是不在話下了。

“對瑪莉也得講信用,”小張主動介紹經驗,“教她各種動作,主人必須賞罰嚴明。”

“賞什麽?”我問。

“錢。”

“什麽!?狗也要錢?”

“要。第一次,我給她一張鈔票,瑪莉當然不認得,叼著票子玩兒。我牽她到商店去,用這張票子買回來狗食罐頭,打開給她吃,瑪莉特別愛吃。第二次又這樣做,給她造成條件反射,第三次她就認錢了。你來看,瑪莉有個錢罐兒,不論鈔票還是硬幣,給了她,就叼著放進罐裏存著。”

看到牆角的錢罐兒,真叫人哭笑不得。

小張反而振振有詞:“有錢能使鬼推磨,遑論狗乎?”

可惜,就是因為錢,給聰明可愛的貴夫人帶來了厄運。

這幾年,老外們不知道,同胞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是怎麽搞的,北京忽然間湧現了一批富翁富婆款爺款姐。無產階級的和資產階級的經濟學家們都無法解釋這種現象,說不清道不白,好像老天爺也不知道他們的錢是從哪兒來的。再就是這些人大都喜歡露富,鬥富,以醜為美,一邊走路一邊打手機,男的挎小蜜,女的牽洋狗,進出卡拉OK歌舞廳,到處拉狗屎,被狗咬傷的市民數以萬計!這還了得?經濟學方麵的問題可以留給經濟學家慢慢研究,這狗屎問題和狗咬人的問題必須抓緊解決。於是出台了“限養”的法令。城區限製豢養大狗狼狗凶猛咬人之狗。至於哈巴狗,也一律“上戶口”,還得交一筆錢。多少錢?小張愁眉苦臉地說:“瑪莉,才兩尺長,半尺高……今年就要六千塊!往後年年交……”

小張不是大款,雖然有點兒並不穩定的稿費收入,仍然屬於工薪階級。六千塊錢養寵物,他奢侈不起。據說,他含著眼淚,悄悄地把瑪莉送到了派出所……

他那兩室一廳的單元樓房裏又顯得冷冷清清,空空****的啦。

一天,我們到郊區釣魚。忽然看見魚塘邊有幾隻哈巴狗,其中一隻貴夫人,渾身漆黑的卷毛,正舉起兩隻前爪給魚塘的主人作揖。新主人扔給她半塊窩頭,叫她“黑子!”她也使勁搖尾巴。黑子是不是瑪莉呢?我叫了一聲MARY!她吐掉窩頭,瘋了般地跑過來,直接撲到我的腿上,急得“吱吱”叫,好像也有滿肚子的委屈呢……這件事,我不忍心告訴小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