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銘刻在小難民心中

我出生於“九一八”事變後的兩個月,這就注定了我有一個苦難的童年。

“七七”事變,盧溝橋的炮聲我至今記憶猶新。宋哲元將軍率領的二十九路軍奮起抗戰,揭開了中華民族抗日戰爭的曆史一頁。那時我不滿6歲,由於父母都是教育工作者,我5歲就上學了,是著名的師大附小一年級學生。從此,我便用一個小學生的眼睛來看這場侵略和反侵略的戰爭,用一個天真孩子的心,來感受和銘記民族的苦難和覺醒。

我家住在北京(當時叫北平)西城小沙果胡同的一座四合院裏。大人們在窗玻璃上貼了許多牛皮紙條,是預防炮彈震碎玻璃傷人。再就是大夏天的也掛上了棉門簾兒,說是可以擋住子彈和炸彈的碎片。除此之外就再沒有別的什麽防護措施了。

深夜,我被爸爸的親吻弄醒了。他隻對我說了一句:“乖,聽媽媽的話!”

然後他又親吻熟睡的弟弟。媽媽不準我起床,就悄悄地送走了爸爸。

第二天我在胡同口看見過傷兵,許多市民幫著抬擔架,還有上前攙扶的,送茶水、送雞蛋的。聽鄰居家的大人們說,醫院裏住滿了傷兵。

不久,日本兵進了城。此時正值暑假,不上學,媽媽也不準我和弟弟出門。

秋後複課,校門口掛上了日本鬼子的膏藥旗,進出校門,還要強迫我們給它鞠躬。不久,來了幾個日本教師和一些日本學生,增加了日語課,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各個班級的孩子都必須學日語。

我媽媽是第三十八小學的校長,那裏的情況也是如此,她非常氣憤,毅然辭職。媽媽含著眼淚對我說:“不要去上學啦!就在家裏,媽自己教你。”

我家人口不多,住的是獨門獨院。爸爸去南方以後,二舅一家人也從河北省農村逃進北京城來避難,跟我們住在一起。聽二舅說,鬼子兵在農村燒殺掠奪,無惡不作,把青年婦女抓到場院,扒光衣服,當眾**,農村已是人間地獄。相比之下,日寇在北京城裏還收斂一些,裝出另一副麵孔,講什麽“日中親善,同文同種”,進行奴化教育和文化侵略。

晚上,二舅插上院門、房門,媽媽偷著打開收音機,收聽武漢電台的廣播。

好在院子裏都是親戚,不會走露風聲。媽媽是天津女子師範專科學校的畢業生,這在當時已經是學曆很高的新女性了。她性格開朗,熱情、要強,常常把我從被窩裏拽起來聽廣播,雖然許多事我聽不懂,但媽媽的意圖是讓我學唱《義勇軍進行曲》,每次廣播當中,都要反複播唱這首號召力極強的抗戰歌曲。媽媽還把歌詞記錄下來,教我背誦和默寫,“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她還給我講戚繼光抗擊倭寇和甲午海戰的故事,講著講著就流下了眼淚。

1937年冬天,二舅把我們送到了天津的英租界,這是逃離淪陷區的第一步。不久,媽媽就帶著我和弟弟搭乘招商局的輪船,經過青島、上海、廈門、汕頭、到達香港。一路上媽媽很興奮,叫我給別的乘客唱《義勇軍進行曲》。每到一地,她都帶我上岸去看看,給我講這些城市和省份的特產,結論都是“中國地大物博,中國不會亡!”這是我第一次聆聽地理課,印象極深,而且養成習慣,在逃難的過程中,父母常常結合當地的情形講曆史地理故事,這樣的愛國主義教育,真是沒齒不忘啊。

在香港,我們舉目無親。媽媽那年隻有29歲,帶著兩個幼兒,白天外出打工,晚上回來堅持教我學習二年級的功課。待我和弟弟上床以後,她還要寫幾封信,寄給內地的親友,到處托人尋找我的父親。

我父親是大學教授,此時已參加抗日工作,在張治中將軍任校長的一所抗日幹部學校當教育課長。他終於趕來香港,剛把我們接到廣州,就遇上了大轟炸。我們住在愛群旅館(現在的人民大廈),這座13層的樓房是當年廣州最高的建築物,由於懸掛美國星條旗,日寇的飛機不敢炸它。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轟炸的慘相:敵機飛得很矮,在市區肆無忌憚地輪番投彈,民房起火,濃煙蔽日,許多百姓扶老攜幼,跑到愛群旅館的四周躲避。

爸爸說:“沒有高射炮,連高射機關槍也沒有,敵機就更猖狂啦!”

我們趕緊逃離廣州,來到父親供職的長沙。後來聽大人們說,就在1938年冬天,武漢、廣州相繼失守。因而長沙一度成為抗戰的中心城市。

我染上了肺結核病,被送進湘雅醫院,男女醫生都是美國人,會說中國話,待我很好。他們同情中國,說:“日本鬼子是法西斯,妄想吞並中國,好比蛇吞象!”因此,我從小就對美國醫生懷有好感。

病還沒好,就趕上了震驚中外的“長沙大火”。若幹年後,我長大了,才知道是國民黨官員驚慌失措,嶽陽失守,日軍過了新檣河,誤傳過了撈刀河——此河就在長沙郊外,三國時期,關公大戰黃忠,青龍偃月刀掉入河裏,周倉曾經下河撈刀,因而得名——便下令在城內四處放火,把這座古城燒毀了十之七八!當時,父母倉皇地把我接出醫院,沒有回家,就沿著湘江岸邊往城外逃難,回頭一看,大火已經燒紅了半邊天,把滾滾的湘江水都染成了血紅顏色。

這次又是媽媽帶著我和弟弟逃難到了桂林。父親公職在身,隨學校撤退到湘西山區去了。

桂林是當時的文化名城,很多愛國的文化名人,大體上都是沿著平津——武漢——長沙,或京滬——香港——廣州,這樣的兩條線路匯集到桂林來。“桂林山水甲天下”,可惜,那清澈的漓江,奇麗的峰林,沿江的鳳尾竹,鮮豔的夾竹桃,在難民的眼睛裏並不好看。敵機常來空襲,我們天天跑警報,躲進七星岩的山洞裏。這個溶洞很大,如今是著名的旅遊景點,每天接待幾千位中外遊客。當年這個洞裏常常躲進一兩萬難民,燈光昏暗,空氣汙濁,席地而坐,擁擠不堪,還有病人和死屍從我們頭上抬出去。那些千姿百態的石花、石筍、鍾乳石,在我們眼裏恰似死難同胞的嶙峋白骨。

在一次大規模的狂轟濫炸之後,桂林城裏住不下去了,媽媽帶著我和弟弟搬到郊外陽朔,投靠早一些逃到這裏來的五姨媽。五姨媽是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生,姨夫是東京帝國大學教育係畢業的,由於日寇發動侵華戰爭,他們毅然回國,從事教育工作。姨夫是河北省一所師範學校的校長,他愛書如命,帶著10萬冊圖書南遷,想在大後方繼續辦學校。他的理想是“教育救國”。不久,他回到湖南省的冷水灘,去籌辦一所培養鐵路員工子弟的扶輪中學。

母親帶著我們兩個孩子又輾轉來到了貴陽。現在回想起來,母親十分艱難,我的肺病還沒好,當年也沒有特效藥,隻能增加營養和吃魚肝油,我不知道她從哪裏買到了魚肝油。弟弟隻有6歲,幫不了任何忙,還很調皮。再就是經常帶著我們跑到城外躲警報,一躲就是一整天,在大樹下、田坎上教我倆讀書。她失業了,我見過她用工整的毛筆字寫下一張借據,向我父親的朋友汪德亮先生借貸“貳佰圓”生活費,借款者是我父母二人的名字。我不知道那筆錢是不是銀元?我也從沒見過這位汪叔叔。但我明白,在那兵荒馬亂的歲月,肯借錢給我們的汪叔叔一定是個好人,是我父親的好朋友。在貴陽的一年,生活十分艱苦。作為母親,她堅持每天給我和弟弟講課,不讓孩子荒廢學業。作為妻子,她盼望著一家團聚,不肯遠離丈夫,不去重慶、昆明,這次到貴陽,也是為了離湘西近一點。

其實,我父親已經離開了湘西,他那個學校搬到了湘東南的耒陽縣農村。那時候交通、郵政都很混亂,再加上雙方地址經常變換,自從長沙大火之後,母親不知寫了多少封信,還是與父親失掉了聯係。

日寇同樣轟炸貴陽。一次被稱為“貴陽大轟炸”的慘案,也讓我們趕上了。

法西斯的野蠻殘酷,不僅僅表現在華北製造“無人區”,在東北用人體作細菌試驗,在南京大屠殺,也對我後方城市的平民百姓進行滅絕人性的狂轟濫炸。這次就出動數十架飛機,把貴陽市中心人口密集的商業區“大十字”、“小十字”炸成了血肉橫飛的一片火海、一片廢墟。那年我8歲了,親眼所見的慘案,永遠不會忘記,刻骨銘心。什麽是法西斯侵略戰爭?什麽是“弱肉強食”?中華民族為什麽要發憤圖強?以及我的父輩為什麽獻身“教育救國”、“科技救國”?這些大道理,8歲的孩子不該懂,也不會懂,但那嚴酷的現實已經在我幼小的心靈裏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播下了覺醒的種子,作為“九一八”事變的同齡人,愛國主義思想將決定我的一生。

1940年,我們一家四口在耒陽縣小水鋪農村團圓了。這是我童年第一次獲得的相對穩定的讀書時期,長達3年。母親這人太要強,她給我製訂的讀書計劃是:5歲上小學,10歲上中學,16歲上大學,20歲大學畢業就去美國留學深造。且不要指責一位小學校長對自己兒子的希望,還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吧,就在輾轉逃難、跑警報的路上,就在七星岩的溶洞裏,媽媽也沒有停止過給我補習功課。現在我8歲多了,該上幾年級呢?爸爸叫我按部就班地上二年級,媽媽急了,說:“這幾年你沒管孩子,現在也不準你管!”她逼我插班,其實是跳班上了五年級——否則10歲怎麽能上中學呢!

小水鋪有一所精忠小學,多數教師來自北方和長沙。原來長沙大火之後,日寇由於兵力不足,沒有侵占長沙,湖南省政府倒是遷到耒陽來了,縣城太小,許多機關、學校便駐在農村。精忠小學的校名也是現改的,取義“精忠報國”,禮堂的粉牆上也摹寫著嶽飛的題詞“還我河山”。小鎮上還有“抗戰到底”和“好鐵才打釘,好男才當兵”的標語,同仇敵愾,全民抗日的氣氛非常濃厚。

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這裏有過一次空戰,前來轟炸耒陽的日本飛機受到美國空軍的截擊,把炸彈胡亂扔到河裏,倉皇逃竄,還被擊落一架,掉在了小水鋪附近。我們親眼看見了這場空戰,高興的心情真是無法言狀。大家從四麵八方圍過去抓飛賊,那個駕駛員已經摔死了。人們從他身上找到了“千家針”和“護身符”,都罵這東西“管屁用!”“該死一百回!”

這架“零式”飛機沒著火,人們出於痛恨,動手把它撕碎了——真的是撕,原來飛機除了骨架和發動機等是金屬的,外殼都是膠合板,又粘了一層塗著銀灰色油漆的尼龍布。我也撕了一片尼龍布,拿回家,引出父親的許多話來,他說,擊落敵機的是同盟國美軍的“飛虎隊”。從“零式”飛機的膠合板、尼龍布上可以看出,日寇的國力衰竭,咱們抗戰勝利的日子快到了!

剛從淪陷區逃出來的表哥也說,鬼子兵在河北省農村挨家挨戶搜繳銅器,銅盆、銅壺、銅鑼、銅鎖,連包箱子角的銅皮都不放過,可見他們國內已經沒有製造槍炮彈藥的原材料了。

敵機上的膠合板、尼龍布,一時間成為人們見麵就談的笑料,也是日寇已經走上窮途末路的證據。後來,1950年,我在解放軍部隊也聽到一位日籍軍醫說,1943年秋後,東京各個商店的貨架子全都空空如也,市民們在挨餓,就到大街上去排隊買一種假咖啡喝,這是用少許紅小豆炒糊了之後煮出來的大鍋湯,放些糖精,毫無營養,一人隻賣給一碗,即使這樣,有些人喝完之後還到隊尾去排第二碗。可見這場侵略戰爭也給日本人民帶來了痛苦和災難。

遵照母親的願望,我真的在十歲半的時候考上了湖南省立第二中學,離家到耒陽縣城去住校。學校的夥食很差,糙米飯,沒有菜,頓頓都是粗鹽粒兒炒幹辣椒,吃得我常流鼻血。我年齡小,睡上鋪,夜裏滾下來,左臂骨折。這一次爸爸擺出了家長的威嚴,決定讓我休學回家,在小水鋪的村野山林玩了一年。這一年對我的發育很重要,不但養好了傷,還學會了爬樹、遊泳,個子也躥高半頭。

第二次上初中一年級,已經是1943年秋天了。爸爸此時在湖南省立師範專科學校當校長,很忙。媽媽怕我自己住校再出事兒,就帶著我和弟弟搬家到冷水灘,她在五姨夫任校長的扶輪中學教書,我上中學,弟弟上扶輪小學。

1944年初夏,日寇瘋狂進攻湘桂,長沙、株洲、衡陽、耒陽相繼失守,戰局急轉直下。這是有特殊原因的:珍珠港事件之後,美國海軍已恢複元氣,切斷了太平洋日軍的海上通道,即將進攻日本列島。陷在東南亞和印度的日本軍團與本土失去聯絡。侵華日軍急於打通粵漢鐵路,開辟第一條陸上通道;打通湘桂和黔桂鐵路,妄想經過貴陽、昆明,開辟連接緬甸的第二條陸上通道,把東南亞和印度的日軍撤回去守衛其本土。這是日本帝國主義垂死前瘋狂的一跳。卻造成了人類戰爭史和難民遷徙史上空前規模和極其悲壯的“湘桂大撤退”!數以百萬計的難民,扶老攜幼,挑擔背筐,從廣東、河南、湖南、廣西,沿著湘桂和黔桂鐵路,綿延千裏,向雲貴川“大後方”緩慢遷徙。

這次我們是全家一起逃難了。父親從耒陽趕到冷水灘,與五姨一家會合,搭乘扶輪中學裝運圖書的悶罐車廂,經桂林到了柳州。柳州是黔桂鐵路的起點,我們的列車被甩進道岔子,等待重新“組列”,才能向貴州進發。誰知道這一等就是三個多月。

當時的黔桂鐵路尚未全線完工,隻通到貴州省的獨山。而且,除淪陷區外,我國能夠撤退出來的列車全都擁塞到這條僅存的400公裏鐵路線上來了。柳州車站所有的岔道全都停滿了列車,就像一筐螃蟹,互相鉗住了腿腳,再高明的調度也撕扯不開。

柳州變成了悲慘的難民城。難民的破爛帳篷塞滿街道,又將市區層層包圍,人數遠遠超過當地居民。政府官員已經“遣散”,沒有警察,沒有公共交通,停水停電,餓殍遍地,無人掩埋,豺狗紅眼,烏鴉翻飛,蚊蠅肆虐,瘟疫流行……1944年夏秋之交,我所看到的柳州,是一座八不管的死城、臭城。

此時,日寇的飛機倒是不能轟炸柳州了。聽爸爸說,美國陳納德將軍的“飛虎隊”在柳州郊外有個野戰機場。我們每天早晨都能看見“野馬”式戰鬥機群起飛,到前線去打擊日寇。整個白天,“野馬”成群地回來,加油、裝彈,又成群地出征。夜晚,敵機才敢前來偷襲,機場上空便會出現幾條雪亮的探照燈光柱,交叉搜尋,捕捉到目標,便有許多高射炮彈在那裏爆炸,還有高射機關槍的曳光彈,像一串串紅色的流星,同時飛向目標。這時,我們不再鑽防空洞躲避,而是跑上山坡去觀看,使勁鼓掌。“飛虎隊”能夠擊落日機、轟炸日軍,對我這個飽受空襲之苦的小難民影響很大,一輩子都希望咱們中國也有強大的空軍啊。

柳州也是個難民集散地。走得動的難民,逐漸離開柳州,沿著黔桂鐵路和公路向“大後方”緩慢撤退;走不動的,或者像五姨夫這樣舍不得拋棄那10萬冊圖書、對火車仍然抱一線希望的,便自動組織起來,上山砍柴,送到車站去給火車頭當燃料(車站已經無煤了);從桂林方向新來的難民,在柳州繼續搭起破爛席棚,重複著老難民的悲慘遭遇。

我們這列“毛蟲火車”終於燒著木柴,喘著粗氣,搖搖晃晃地開出了柳州。

它的車頂上坐滿了難民;每個車窗外麵都掛著兩三隻籮筐,筐裏是小孩兒;車廂底下也拴著鋪板、門板、黑板,再躺一層人。遠遠望去,活像一條緩緩蠕動的毛毛蟲,渾身爬滿了螞蟻。

最糟糕的是它三五天才走一小站,比走路的難民慢得多。我為什麽能夠“遠遠望去”,看見自己乘坐的列車像一條毛蟲呢?因為悶罐車廂裏的人太擠,太憋氣,爸爸有時就帶著我下車走一站,反正“毛蟲火車”沒有走路快。這天,在小站三岔,一下子就把我們“岔”住半個月,大家隻好上山砍柴,下河挑水,給火車頭解決“飲食問題”。當然啦,我們也得拿出衣物,到附近村寨去換些糧食。

“毛蟲火車”走走停停,入冬以後才到達小站六甲,這條鐵路上前前後後全都停滿了列車,誰也走不動了。屈指算來,從柳州出發,曆時三個多月,僅僅前進了200公裏。五姨夫急得團團轉,因為日本鬼子的騎兵已經沿著黔貴公路跑到我們前麵去了!

“湘貴大撤退”的百萬難民當中,既有教師、教授、演員、作家、記者、醫生,不乏文化名人,也有小公務員、小商、小販、工人、農民、散兵遊勇,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都占全了。而且大都拉家帶口,扶老攜幼。沒有領袖,沒有組織,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是“烏合之眾”也不為過。然而他們都是堅忍不拔的愛國者,他們有一個共同的信念,就是中國不會亡!不做亡國奴,也不做日寇鐵蹄下的順民!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是從東北、華北淪陷區,曆經艱險,舍生忘死,一步步逃到西南來的。我們扶輪中學就有一位美術教師鮮於國風,是從朝鮮逃到我國東北,又到華北、湖南、廣西,為了紀念祖國,他在自己的中國名字前麵冠以“鮮”字。現在,大家看到,不遠的公路上出現了日寇的先頭部隊,也就隻好舍棄這列無法行駛的火車,離開鐵路,徒步爬山,繼續向貴陽前進了。

五姨夫堅持不走,舍不下他那10萬冊圖書啊。直到附近出現了工兵,在鐵橋和火車上裝炸藥,即將炸毀我們那列“毛蟲火車”的時候,我爸爸才強把五姨夫拉走。傍晚,我們在山上聽見了沉悶的爆炸聲,看見了滾滾煙塵,我第一次看見五姨夫淚流滿麵。

難民大隊像一條望不見頭尾的長龍,沿著荒涼的打狗河穀,朝行夜宿,蜿蜒前進。每天都有好多群土匪將長龍衝斷,洗劫手無寸鐵的難民。後來我們也不怕土匪了,因為身上再沒有什麽東西可搶。一個土匪摘了我爸爸的眼鏡,爸爸笑著說:“這玩意兒你可別亂戴,戴上準頭疼。”土匪不信,試了一下,果然不好受,扔到地下。爸爸揀起來,還向土匪問路,去獨山有多遠?

天氣越來越冷,空中飄著雪花。媽媽給我講了成語“饑寒交迫”和“一貧如洗”,印象特別深。可不是麽,一路上經過土匪無數次洗劫,連我身上的毛衣都被扒走了,當然能夠理解這個“洗”字啦。爸爸揀來一條破麻袋,挖三個窟窿,套在我身上當大衣,腰裏緊緊地勒條麻繩,又擋風,又搪餓,說這是“大學教授的偉大發明”。爸爸很樂觀,在羊腸小道的岔路口,撥開枯草去細看那兩尺多高的石碑,上麵刻著三個大字“擋箭牌”,下麵的兩行小字是“東去那腳十五裏,西去應歐二十裏”。這也能引出他許多話來,給我講解,“這指路碑為什麽叫擋箭牌呢?古時候傳遞十萬火急的文書,是派人騎著快馬飛跑,60裏一個驛站,換人換馬,文書不停,像接力賽跑。形容奔馬快如箭,到了岔路口,就要有指路碑把箭擋一下,別跑錯了路哇,所以叫擋箭牌。那腳,應歐,都是地名,我看是苗族村寨的名字,有點兒古怪,大概是苗語。幸虧從秦朝就統一了文字,所以誰都看得懂。”

饑寒交迫的難民,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也變得凶狠起來了。先前是難民怕土匪,現在是哪裏有槍響,出現了土匪,便有成千上萬的難民一擁而上,窮追不舍,一直追進村寨,就像鋪天蓋地的蝗蟲一樣,任你打殺,全然不顧,轉眼之間把一切都吃光,留下幾百具屍體,難民的長龍大隊又浩浩****地前進了。

這條氣勢磅礴的難民長龍,不是鐵流,而是百折不撓的人流!寧死不當亡國奴的精神洪流!驚天地而泣鬼神的生命之流啊!

200公裏的打狗河穀及附近許多村寨也做出了巨大的犧牲,以這種特殊的方式“救活”了百萬難民。不知道外國有沒有這種悲壯的記錄?40年後,我以一名中國作家的良心,將1944年的親身經曆,所見所聞,寫成了長篇小說《大撤退》,紀念這百萬難民同胞中的生者和死者,也是獻給今天的年輕讀者。中華民族偉大的抗日戰爭,有正麵戰場,敵後戰場,同時也有不見經傳、慘絕人寰的“湘桂大撤退”,我們無權忘掉這一頁沉重的曆史。

1945年春天,徒步走到貴陽,我們全家大病一場。在醫院裏聽說,日本鬼子打到了獨山,在這雲貴高原的一角,彈盡糧絕,進退維穀,等待著法西斯侵略戰爭的末日來臨。

這年夏天,我的父母收到重慶鄉村建設學院的聘書,全家來到四川巴縣歇馬場農村——這所學院也是為了避開敵機的轟炸才建在重慶遠郊。爸爸教國文,媽媽當圖書管理員。我到南開中學第三次讀初中一年級時已經14歲。有趣的是,媽媽要我20歲大學畢業就去美國留學,可是誰也沒想到,我20歲那年,作為一名中國人民誌願軍戰士正在朝鮮跟美國侵略軍打仗。

苦難的童年,動**的青年時代,使我更加珍視當前這個和平建設、改革開放的新時期。愛國,包含著廣泛的內容;曆史,是我們嚴峻的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