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騎車好

我念初中一年級的時候開始騎自行車,至今整60年了。為這深交半個多世紀的老夥伴兒寫篇文字,值。

10歲學車,車高人矮,騎不上去,就“掏襠”踩半輪兒,不知道累,更不知摔過多少跤,胳膊腿兒摔破了也不知道疼。這年紀兒,男孩已經有了男子漢意識,什麽都敢幹,爬樹掏鳥,下河摸魚,捅馬蜂窩,跟大孩子打架,保護好看的女同學。此時我已學會了遊泳,雖然姿勢難看,狗刨兒,也覺得很威風。

那是抗日戰爭時期,可不像現在,滿街自行車。我們全家逃難到湖南,一個縣城裏也見不著幾輛自行車。中國不會造自行車。連火柴都叫洋火,還有洋釘、洋油、洋布、洋線、洋鐵皮,自行車也叫洋車。父親所在的單位有幾輛洋車,我能推出一輛來“掏襠”踩半輪兒,所以也很威風,比今天的暴發戶開著“皇冠”兜風還過癮。

抗美援朝的時候我也露兒過臉。那時美軍掌握“製空權”,我們被迫夜行軍,夜戰,當夜老虎。一次,後勤兵站來了幾輛自行車,我想過車癮,就主動要求去送信。白天騎車上公路,很快就被敵機發現了。這些飛賊很猖狂,連老百姓的一頭黃牛都不肯放過,俯衝掃射,飛得很低,我們能看清駕駛員的腦袋,常用步槍打他,也有過步槍打掉敵機的佳話。現在兩架敵機輪番俯衝掃射,想消滅我和自行車,怎麽辦?其實,這是預料中的事兒。入朝3年,天天跟敵機打交道,我們對它的性能熟透了,閉著眼睛聽聲音,也能斷定它是B-29、B-36(轟炸機),還是F-80、P-51(戰鬥機),帶沒帶炸彈,是(高空)過路的,還是(低空)巡邏的?至於俯衝掃射,隻有機頭對準了我,而且飛行方向與公路處於同一條直線的刹那間,才有實際威脅,其餘99%的時間,就讓它浪費汽油兜大圈子去吧。它俯衝一次打不著我,想調過頭來再打第二次,那轉彎半徑少說也有幾十公裏,何況這裏還是北朝鮮山區哩。因此,隻要不是部隊密集行軍,不是汽車隊,不是坐火車,而是“單兵”行動,我們就常跟敵機捉迷藏,隻在關鍵時刻躲一躲,樹後、坡坎、涵洞、公路溝、山崖死角,一閃身兒,它就失去了目標。即使那飛賊俯衝到近處,彼此看見了腦袋,由於飛行速度太快,他想校正方向也來不及了,搞不好還可能撞山。那俗稱“野馬式”的P-51擅長鑽山溝,我們的汽車還敢跟它捉迷藏哩,“野馬”撞山的事情也屢見不鮮,何況靈活得多的自行車呢。所以我騎自行車去送信,半路上跟敵機逗著玩兒,既不寂寞,不誤事兒,同誌們也不擔心,還說這是“老鷹逮螞蚱”,那怎麽逮得著啊。今天舊事重提,仍然覺得挺威風。

平時騎車上下班,更自在。比坐公共汽車強。不擠車,不等車,不換車,堵車鑽胡同,順路吃早點,回家帶棵大白菜。那一年,我家二妞得了急性病,騎車馱她去醫院,診治很及時,隻是住院沒有錢,一咬牙,就把自行車騎到委托商店作價賣了。此後感覺非常不方便。“文革”中我下放到遠郊平穀縣山區勞動鍛煉,每月回城一趟,休假4天。

交通成了大問題,出村先走8裏地,長途汽車擠得要命,一張票4塊錢,還得“罰站”,到了東直門再倒兩次車,起早貪黑整一天。回村兒又是一整天。不行,這還怎麽休假呀?最好的辦法是買輛自行車。但是當年買車必須有自行車票和單位的證明信,下放幹部沒單位,哪兒來的自行車票?生產隊的證明也不管用。當時流行一句話,“好人不下放,下放沒好人。”我本來就不肯求人,現在連個好人都不是了,怎麽張嘴跟朋友去要一張自行車票呢!

幸虧妻子在工廠,工人階級不下放。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麽送禮、求人的,半年之後居然“搞”到一張自行車票,廠子還給開了買車證明。說實話,我這個文化人有毛病,喜歡咬文嚼字。我最討厭這個“搞”字。它本來是湖南省的方言,解放後不知怎麽搞的,搞到了普通話裏麵,搞對象、搞名堂、搞關係、搞陰謀詭計、搞鬼,總之是不正當、不正經的貶義字。唉,貶就貶吧,誰叫我從正道領不著自行車票呢,走後門搞到一張,也能解解燃眉之急。

我總算買到一輛紅旗牌28型男車。此車傻大黑粗,但結實,適於載重,跑山路。於是我便經常馱些山貨回家,核桃、栗子、山楂、紅小豆、白薯,都很便宜,尤其是大白杏和高莊柿子,由於它不耐儲存,運不出山,隻賣兩分錢一斤。我的“大紅旗”能馱100斤,回到家,鄰居們人人羨慕,原來下放也有好處啊。

從平穀縣大華山公社騎車進城,全程90公裏,幾位“老下”結伴而行,說說笑笑,倒也開心。但要保持速度,時速不低於15“邁”,正常情況6個小時能到家。中途在楊鎮吃頓午飯,一斤京東肉餅,半斤二鍋頭,一海碗雞蛋湯,總共三塊錢,比坐長途汽車還省一塊錢。

騎車最怕上坡是不是?非也,有上坡就有下坡,兩相抵,等於平地。最怕的是頂風,頂起來沒完,大頂風,我這一趟騎過12個小時,掙紮到家,累得“拉胯”,下了車不會走路,上了床不會翻身。最酸的是膝蓋,最疼的是屁股,兩三天緩不過勁兒來。夏天趕上雷陣雨,不怕,淋濕了還能吹幹,很涼快。冬天下雪也沒啥,渾身運動,凍不著。連下放勞動帶蹲點兒,我在平穀縣待了整10年,前7年一直堅持騎車回家,每月一個來回兒,風雨無阻,不但鍛煉意誌,對身體也很有好處。

我最佩服的,是騎自行車往城裏送雞蛋的農民。一輛車帶倆大筐,400斤鮮蛋,蛋壓著蛋,不墊樹葉和穀糠,也顛不破。我騎著車跟他們一路聊天兒,才知道這是農村供銷社收購的雞蛋,按規定由汽車運進城,然而有幾條缺點:村裏小小的供銷社,個把月也湊不足一汽車雞蛋,存久了,鮮蛋變質,還占用了他們並不寬裕的流動資金;汽車送蛋,運費可觀,還須裝木箱,墊穀糠,又增加了包裝費,就算木箱可以多次使用,那也得把空箱子拉回來呀,也就是說,送蛋進城的汽車隻能跑單程——回來的這一趟等於放空車。為什麽他們不厭其詳地要把這些缺點說出來呢?隻因為當年要搞點兒“改革”太難了,不說足理由就不準你改變汽車運雞蛋!好在農民曆來都是“實用主義者”,且有經濟腦瓜,他們算了一筆賬,便雇用農村壯小夥子騎自行車送雞蛋:一人一趟400斤,工錢10元,還給1%的合理損耗——4斤蛋。於是乎,騎車送蛋的小夥子倍加小心,大都能夠做到無破損,4斤鮮蛋折價2元4角,也歸他,類似獎金(當年誰若發獎金,就要挨批判,說你搞資本主義,腐蝕貧下中農)。小夥子們自帶幹糧,中途隻喝兩毛錢一碗的雞蛋湯,住大(馬)車店,3天一個來回,一月能掙百多元,比在生產隊掙工分兒多十倍。供銷社也能節約大半運費。國家省汽油,少汙染環境,城市居民還能吃到鮮蛋。可見小小的“改革”就有這麽多好處啊!

“北京四大怪:坐車沒有騎車快……”從前是公共汽車少,要等車,所以坐車慢;現在是汽車太多,堵車現象嚴重,還是坐車慢。騎車好哇,不等車,不堵車,不燒油,不汙染,還鍛煉身體,真是好處說不完!我若長壽,寧願再騎車6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