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文藝學徒

我念中學的時候就喜愛文藝,有空就讀小說,還參加了學生劇團、合唱團、壁報社,興趣比較廣泛。我喜歡語文課,認真寫作文,每次有了好的作文,被老師選發在壁報上,心裏都很高興。我18歲參軍後在文工團當演員,仍然喜愛讀書和習作,下連隊開展文娛活動時,常把好人好事編成快板、歌詞等小節目,被文工團選用了,領導還給予表揚。19歲時報紙發表了我的短篇小說處女作,對我樹立寫作的自信心是很大的鼓勵。不久,部隊入朝作戰,每天都有英雄故事,可寫的事情太多了,我也不斷發表小說和詩歌,有的發在老舍主編的《說說唱唱》上,獨幕劇《一家人》和歌曲《坑道之歌》還獲得誌願軍文藝匯演的甲等獎。少年得誌,我有了當作家的想法。

1953年冬,以賀龍、老舍為正副團長的祖國人民赴朝慰問團來到前線。

老舍告訴軍政委,“我有個侄子是誌願軍”。很快就見麵了。我已長成一米八的大個子,胸佩4枚軍功章,立正給他行軍禮。七年不見,二爹深情地說,“你就是大年!立功啦,也有胡子啦,不,還不算胡子,隻是嘴上的一層茸毛。”我說朝鮮停戰了,上級動員我們這些參軍的高中學生回國考大學,我想讀中文係,當作家。沒承想受到二爹的批評,要我先當“文藝學徒”。隨後他又來信說,“誰想當作家都好,那就拿出貨色來。我已經55歲了,不是還要到朝鮮來向誌願軍學習麽?大年,你還年輕,真的喜愛文學,就不要脫離火熱的鬥爭生活。”這是長輩的肺腑之言。二爹有寒腿,數九寒天還堅持要到山上的前沿陣地采訪,三百多米高的陡坡,積雪盈尺,根本無路可走,是戰士們用擔架把他抬上去的。回國不久,他就發表了描寫誌願軍的作品。這年我22歲,決心長期當好文藝學徒。

由於“反右”的問題,我被“複員處理”回到北京。家父母早已過世,作為北京文聯主席的二爹,多次為我介紹工作(去文化局、文化館),都沒辦成。他親自領我到人藝,說“我送這個侄子來給你們搬布景,當學徒”,還是不成。二嬸告訴我,“老舍是個空架子,沒權。”我失業了,窮而為文,賣文糊口。也是練筆,也是謀生,也是學習老舍先生,小說、詩歌、散文、相聲、劇本、謎語、笑話、兒歌、小人書,什麽都寫,動力就是我家大妞兒缺奶的哭聲。偶爾從老舍早年寫給家父的信中讀到,“還是躲在煙筒胡同啃小窩頭,出門低頭走路,也沒撿著錢包。”又想起二爹抗戰時期紀念冊上的題詞,“換他肉二斤,寫稿三千字”,大文豪如老舍者尚且如此,我才二十多歲,怎麽就不能堅持這清貧的文學之路呢!

老舍確實“沒權”。我寫的長詩《冰山卓瑪》,他看了很喜歡,《新港》雜誌願發,要單位證明,他立刻寫了證明信(可惜編輯部說老舍是“民主人士”,不行。後來還是由轉建委員會出具證明,此詩才得以發表)。但他百忙之中仍然幫我看稿,給予指教。我的另一首長詩《菜農傳》,他大潑冷水,“太實!黃瓜、茄子不是詩。明說吧,你沒有詩才,甭寫詩啦!帶個小板凳去天橋,跟老百姓學說話。學著寫短篇小說。”這話我聽得懂,還是教我老老實實地當文藝學徒。

半個世紀前,老舍先生在《文牛》裏說,“誰要走文學之路,就得有做出各種犧牲的思想準備。”這是高尚人格文品的自白,也是文壇的醒世箴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