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量

一直記得父親的那一次比賽。

那不是一場正式比賽,那隻能算是一場較量。

那年我八歲,現在想來已是很遙遠了……

村裏中幡會的牛皮大鼓震天敲響的那天,爸非要帶著我送媽去娘家。媽說春暖了,地裏要有活了,不願去,爸說住兩天就接回來。

爸是負了使命的。村裏中幡會的會頭兒跟爸講,今年廟會上王家莊中幡下了死工夫要跟咱村抗膀子,聽說正狠練。會頭兒心裏沒底,因為我姥姥村就是王家莊,於是就派爸去打探。

中幡會是民間花會的一種。

中幡是用一根兩丈多長碗口粗的竹竿和一幅兩丈長三尺寬的長方形花布製成的,遠看就像船上的桅帆。竹竿叫做幡竿,花布叫做幡麵,幡麵上鑲金邊走金線掛銅鈴。幡竿頂上還要加上三層像皇帝的雲羅傘蓋的布罩,叫做幡罩。耍時由一個人豎立著擎在手裏,配合身法、步法可以做許多動作,幡麵上的銅鈴隨動作嘩啦啦作響,自有一種搖天撼地的氣勢。

中幡起源於船家,所以中幡會一般是在臨河的村鎮裏。我們這地界兒,方圓百裏之內,眼下隻有兩路中幡會,一路在我們村,一路在王家莊。這兩個村子分別坐落在潮白河南北兩岸,人們管我們村的中幡叫河南中幡,管王家莊的中幡叫河北中幡。從前,中幡會並不隻這兩路,但中幡是所有民間花會中最難練最耗力的一種,沒有相當的勇力根本耍不動,有時還會傷了身子,所以許多中幡會轉口了。

那個年代,沒有電影電視,也沒有廣播。鄉間的文化生活全靠民間自發組織,而民間花會是一種最受歡迎的娛樂形式,它樸實、熱烈、淳厚、曆史久遠。我們這一帶就有中幡、高蹺、龍燈、小車、竹馬、地秧歌、舞獅子等十幾種。我長大後,從事文化工作,才知道民間花會在鄉間是一種最為根深葉茂的大眾文化,它不僅有著濃重的鄉土氣息,而且帶著深厚的傳統積澱。我寫這篇文字時,回憶起十年前我們村的中幡會重興恢複的情景——那天,沉寂了多年的震天大鼓重新敲響,幾乎全村人都去觀看,一些老人在那撼人心魄的鼓聲裏,眼裏竟湧出了淚花。

我小時候,一年一度的陰曆四月二十八廟會是各路花會大匯集的日子。各路花會的高手們都來獻技獻藝,各路花會之間還要比一比賽一賽,這種賽會以同一種花會之間的競爭最為激烈,因為不同種的花會各有特色,難分高下,隻有同種花會遇到一起才最叫勁兒。賽會沒有正式裁判,但每一個觀眾又都是裁判。兩路花會遇在一起,各打場子,各顯絕技,看著看著人們便往水平高的這一路圍,水平低的那一路往往還沒演到一半觀眾就所剩無幾。這樣的比賽沒有任何獎懲,卻關係著極大的榮辱。失敗者會好長時間在人前挺不起胸來,就連平常和人聊天時吹牛都沒有了資格。

每年的廟會上,我們村中幡和王家莊中幡的賽會是最激烈最吸引人的。

我們村中幡曆史悠久,受過皇帝的封賞。每年的廟會上各路花會雲集,走在最前麵的一定是我們村的中幡會,遇見任何一路花會都要為我們讓路。而我們村的中幡也確有真傳,在技藝上要勝王家莊中幡一籌。

但王家莊中幡也有著一種與眾不同的“狠勁”,就是因為這“狠勁”中所透出的英勇,使它也擁有著為數不少的觀眾。他們頑強地和我們村對峙著,盡管處下風的時候居多,但慘敗的時候卻很少。

據傳幾十年前,他們曾有一次將我們村中幡會打得慘敗。那一次賽至最激烈處,眼看王家莊就要落敗了,忽然在他們的隊列裏走出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他在人們的驚疑中用那略顯稚嫩的手臂將中幡高高擎起,背花、貫頂、單指擎天……人群在一陣驚詫後,爆發出排山倒海般的掌聲。俄頃間,我們村的中幡便跑走了所有的觀眾。

那少年在人山人海中灑汗如雨,瞪努而出的眼睛裏似要噴出火來,咬緊牙關一個動作接一個動作地耍下去,在人們的驚歎和讚揚中,他咬破嘴角,血滴滴而下……

那一次這個少年並沒有演完所有的動作,他是累得失手摔幡倒地不起後停下來的。廟會之後,人們都知道了那少年的名字叫豹子,後來又知道他在那個廟會上累壞了身子,這一生再也摸不得中幡。

但豹子的名字在廟會上流傳了很多年。

過河上擺渡時媽還在嘀咕,爸不耐煩地說住一宿明天就回家,媽不明所以地看著爸。

爸是遠近聞名的中幡高手。當年,他還是個剛成年的小夥子,一次廟會上,和王家莊中幡對陣,他將一麵三丈長的中幡耍得像貼在身上一樣,幡和人合為一體,上下翻飛;觀眾掌聲雷動,喝彩連天,王家莊中幡大敗,其中一個和爸年齡相仿的小夥子憤而摔惜,將幡底的牛皮摔斷,竹竿劈裂三尺。

那一天的觀眾堆裏正擠著那個小夥子的妹妹,她原是來為哥哥助威的,後來卻成了我的媽媽。

直到我們走進姥姥的村頭,聽見中幡的鼓聲媽才恍然明白爸此行的真正目的。媽看了一眼偉岸的爸,為自己的娘家成為我們村如此重視的勁敵,使一向桀驁的爸竟來充當打探而感到自豪。

到了姥姥家,爸扔下媽就帶我去看王家莊的中幡會練幡。我當時並不知道爸的使命,不想去看,我說姥姥村的中幡沒有我們自己村的中幡大,牛皮鼓也沒我們村的響。

爸高興地拍了一下我的禿腦袋,說了聲:“好兒子!”就舉起我來讓我坐在他的肩上,扛著我去姥姥村的中幡會。

練幡的地點是在一個很大的打穀場上,幾麵鼓正狠勁地敲。其中一麵特大的鼓,由一個年過花甲的人在打。這人是我姥爺的本家,我要叫六姥爺的。他是這方圓百裏聞名的好鼓手,和我們村的棒子張齊名,但技藝更勝一籌。他打的鼓別具一格,明明是牛皮鼓,但側耳細聽,卻讓人能品出一種鐵器撞擊所發出的鏗鏘之聲,確是氣勢磅礴,因此人送綽號“鐵鼓劉”。

他的鼓是從二十多歲就出了名的,有人說就是因為有他這麵鼓,才使王家莊中幡一直支持了幾十年敗而不衰。但現在,他年紀大了。

場上有二三十人在練幡。幾麵中幡在大場上齊耍,像戰場上的幾麵大森(dào)旗,縱橫上下,起伏翻滾,真似有著千軍萬馬之勢。

爸在那幾個耍幡的人中一眼就看上了那個麵部黝黑、嘴角咬肌堅硬、身似鐵塔的高大青年,他耍幡技術並不嫻熟卻又有一種不凡的沉穩。爸尤其驚奇於他臉上那一種神色,堅定而又艱難地似在忍耐著什麽。爸似乎看到了一個影子,自己的影子。爸盯著他,就像從鏡子裏審視自己。爸想起自己當年要娶我媽卻沒有一所像樣的房子,而孤身一人千裏淘金的日子……

當年我媽並沒有開口向爸要房,但當年我媽是遠近聞名的美女,當年我爸要造一所遠近聞名的漂亮房子。

爸向圍觀的人打聽這青年,有人告訴爸他叫獅子。爸聽到這個名字心不禁一凜,他知道獅子就是當年的豹子的孫子。當年爸千裏淘金歸來造好了房子來王家莊,獅子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孩滿街跑,那時爸發現小獅子的眼神堅韌得特別。現在獅子已長成為一個偉岸的壯漢,那眼神除了更加堅韌外,沒有變。

那一次豹子從廟會上下來,一生再也摸不得中幡。他的身子日漸孱弱,成年後勉強娶妻生子,在他的兒子十五歲那年終於去世。他的兒子的身體也像他一樣羸弱,直到他的孫子才重又強悍起來。那個在長籲短歎的擔憂中出生的孩子一落地就顯出了出奇的強悍,那一天豹子的兒子給豹子的孫子取名為獅子。

豹子的兒子在獅子十五歲時過世,獅子挑起養活母親和幼妹的重擔,在一個沒有月光也沒有星光的夜,孤身出走,落腳在唐山的一家煤礦當上了挖煤的礦工。一去五年不歸,隻隔一段時間往家裏捎些錢。去年,獅子攢足了一筆錢終於回來,人們見他已是個鐵塔似的漢子。他不再走,一邊跟媽媽和妹妹一起種幾畝薄地,一邊發狠練幡,至此已整整一年。

爸上下打量著獅子,獅子也在打量爸。他自小就認得爸,他知道爸是有名的中幡高手。獅子的眼裏閃出昂奮,他意味濃重地狠盯了爸一眼,爸感到了那眼光裏的挑戰。

獅子“嘿”地一聲拉開了一個馬步,向鐵鼓劉點一點頭。他們像是早有默契,隻見鐵鼓劉牙齒緊咬,眉頭皺得像個縱褶的包子,眼睛裏精光閃動,奮臂將已磨礪錘打了幾十年的一對鼓槌高高舉起。

“冬,冬!”此時旁的幾麵鼓已自動停住,人們在耳邊的喧囂突兀消彌之際,聽到了一種久已未聞的強勁,不禁心魄為之撼動。

人們驚望鐵鼓劉。這幾年,鐵鼓劉年紀漸大,鼓聲也漸漸失去當年的威勢,好幾次的廟會上讓人大失所望。這時王家莊新一代鼓手已崛起,每次出會,新鼓手掌握下的幾麵鼓鼓聲澎湃,實際上已掩蓋、代替了鐵鼓劉日趨衰敗的鼓聲。人們隻是出於對鐵鼓劉多年的尊重才仍讓他掌握一號主鼓,但誰都看得出來年輕鼓手取代鐵鼓劉掌握主鼓已是必然趨勢。但鐵鼓劉自己似乎並沒有覺察,無論是訓練還是廟會,他眼簾下垂,麵部漠然而神情篤定地占據著主鼓的位置,一點兒也不為自己難挽衰老而自慚。

但是今天,人們發現自己錯了。

鐵鼓劉昂奮而莊嚴,似要傾盡自己畢生所有。人們凜然中感到一種撼人心魄的輝煌,但隨之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似欲落淚的感歎——不知怎麽,人們都有一種預感:鐵鼓劉在今年的廟會後怕是要告老下場了。

“冬,冬!”鐵鼓劉終於重又讓人們領略那種鐵器撞擊所發出的鏗鏘之音,重又讓人們感染在那種久已失落的於震**中激動不安的情緒裏。

獅子在鼓聲中馬步穩紮,雙手童子拜佛將幡托於胸前,目定神斂,似在用心諦聽那鼓聲中所蘊含的神韻。

一通鼓過,獅子猛然眼睛暴睜,大喝一聲:“嗨——”手中的中幡已然高高拋起。中幡如一條巨蟒騰然而起,幡麵抖動,嘩啦啦作響,在離獅子頭部三尺多高處才始往下落:

人們齊驚呼:“貫頂!獅子,使不得!”

貫頂,是將中幡豎直拋向空中,待落下再用頭頂去接住,是中幡動作中最危險的一式。一麵中幡重達幾十斤,再加上下落時的慣力,要用頭頂去接住談何容易!就是中幡好手做這個動作時,也大多是將幡拋離頭頂略高一點兒的地方,在頭頂與幡接觸的刹那,身體向下一沉,將中幡的衝力緩解,才能接住。否則,以頭頂與中幡去硬碰硬怎麽受得了?

可是獅子卻將中幡拋到了頭頂上方三尺多高,這樣中幡下落的衝擊力要有多大!

在人們的驚呼聲中,鐵鼓劉神情篤定,鼓聲鏗鏘,似在催動百萬軍兵。

獅子眼睛瞪努而出,讓人遙想起當年的豹子。那中幡帶著千鈞之勢下落,刹時已距獅子頭頂不到一寸。獅子狂吼一聲,風雲變色。

人們仿佛聽到一聲比鼓聲更為鏗鏘的撞擊,隨後就見那幾十斤重的中幡已穩穩立於獅子的頭頂。

人們驚愕地望定了獅子和他頭上那一麵幡,像看一尊神的雕塑。

爸沒有驚愕,卻在內心發出一聲由衷的讚歎。

不待人們醒過神來,獅子頭一擺,中幡從頭頂落下,接在手裏。

嘩啦啦!冬冬!嘩啦啦——!冬冬——!

一麵幡在獅子手裏被狂亂地耍動,似一巨蟒,翻動扶搖,攪亂整個廣場。他不再按套路耍,人們看到的隻是一個個中幡高難動作的狂亂地痛快淋漓地組合。

單指擎天、鐵肩擔日月、肘挎、震地撩天……獅子對人們的反應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他眼中隻有幡,耳中隻有鼓。他的動作一點兒也不優美,不具備高手的風彩,他畢竟練幡的時間還短。但他的動作中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強勁,人們在那種狂亂的強勁中看到了最讓人激動不安的桀驁和英勇!

隻有鐵鼓劉知道,獅子在這短短的一年時間裏,經過了怎樣的狠練。他不但白天苦練,而且,隻要是有月光的夜,他必定扛著他這麵獨屬於他的幡偷偷地到河灘上苦練。鐵鼓劉隔幾天就去指點他一次。鐵鼓劉不會耍幡,但幾十年的鼓手生涯,與多少中幡高手搭檔,使他對中幡技藝比一般中幡高手還要懂得多。

獅子在做最後一個動作“就地十八滾”,這是中幡動作中最為高難的動作,廟會上,這個動作不知“栽”過多少高手。

隻見獅子右手單手擎幡,身體漸漸下蹲,臀部著地,而後身子一側,人已臥倒在地,而右手的幡仍高擎著。動作不停,身向左轉,麵朝下背朝上,右臂已成反轉持幡背於後心處,左手背過去反手接幡,幡交於左手,身體繼續滾動,回複麵朝上背朝下的姿勢,右手則重新從左手上接過幡擎起,一“滾”完成。

獅子異常沉穩,並不停歇,身體波浪一般又起伏著滾過去。這十八滾並不是一樣的動作,第二滾那幡是頂在額頭滾過去,第三滾是在肩上……如此的十八滾一滾比一滾更難。

最後,第十八滾。

獅子已極累。他牙緊咬著,嘴角的咬肌繃出一道鐵一樣堅硬的銳棱。他右手將幡向上一拋,身體迅速一滾,額頭一挺將下落的幡接住,待幡剛剛立穩,他額頭一擺,幡挺起,向胸口落下,他揚聲吐氣,“嘿”一聲用胸口接住了幡,身體一挺又將幡拱起,身子迅疾右轉,再用右胯接住了幡。繼續滾動,臉朝下背朝上,那幡落於臀部。隨著他的滾動,幡又落於左胯上,左腰部,胸口,最後回到額頭,那幡在獅子身體各部位做了一次循環。寫來容易,做起來談何容易,那是一麵兩丈多高的中幡,稍稍失去一點平衡便會倒下來。

這第十八滾的動作,方圓百裏之內,能完成的不過十人。而像獅子這樣一氣嗬成,而且每一個動作都將幡挑到相當的高度,在廟會中都是難得一見的。

獅子站了起來,雙手童子拜佛將幡捧於胸前,繞場一周。王家莊人驚歎而又自豪地看著他們的獅子,心裏認定今年的廟會該是王家莊揚眉吐氣的時候了。

獅子繞場一周,鼓聲停了,兩個小夥子上前要去接幡。但獅子卻捧著幡向爸走來。

爸微微一笑,他知道獅子要做什麽。

獅子開口帶出一股鬱積多年的狠氣:

“請河南高手指教!”

中幡高手不到迫不得已是不跟人較量的。在中幡會中,比賽和較量不是同一含義:比賽是隻用自己的幡各自耍,各顯絕技,讓觀眾裁判高下;而較量,則是要雙方互換中幡。隻因耍中幡者都“認幡”,就是固定耍一麵幡。練習和比賽都不更換。這就像乒乓球運動員“認拍”一樣。換幡無疑是對對方的一種考驗。

爸不接幡先說話:“我是來向貴會學習的,不是來找貴會較量的……”

獅子以為爸要退縮,不待爸說下去,緊逼一句:

“怕了?”

爸微微一笑:

“我隻想向貴會說明,我不是來找貴會較量,我接的是獅子的幡!”

爸向周圍一抱拳,說聲:“獻醜!”

便伸手從獅子手裏接過了幡。

但爸將幡接到手裏後心便猛地往下一沉。爸沒想到這麵幡比平常的幡要重一倍!

爸托著幡,額上滲出了細小的汗珠。他仰頭仔細打量著這麵隻比平常的幡略大一點的幡,並沒發現什麽異常。

他將眼睛去看獅子,見獅子的眼光也正逼過來,似在說:若扛不動就放下!爸掂著手上的重量,再也笑不出來。

爸將幡往懷裏一抱,耳朵不易察覺地往幡杆上一貼,手指輕輕地一彈,沒有聽到應有的空洞的聲音,卻感到那聲音異常的實在。

爸重又望向獅子,眼睛裏沒有譴責卻隻有佩服。爸想起傳說中的豹子。

獅子的眼光卻有些軟了,他將眼光從爸臉上閃過去抬頭望幡,隻頃刻間眼裏便又恢複了原本的狠勇。

爸知道此番怕是真的要“獻醜”了。但爸的性格注定他不會放下。他心頭湧起一陣濃重而又悲涼的留戀,他知道,這一場幡耍過後,他怕是再也摸不得中幡了。就像當年的豹子。

爸咬一咬牙,謹慎地耍了一個最簡單省力的動作“背花”,他要先用背花來熟悉幡。爸謹慎地一個“花”一個“花”地背下去。

背花的動作是這樣的:右手持幡背到背後,左手也背到身後去從右手裏接過幡帶回胸前,右手再接,配合旋腕動作,幡便嘩嘩地上下飛轉。如此往複,據傳最高的廟會紀錄是連續背五百多個。

爸背過二十多個“花”後便感到手臂已經累了,但他對這麵幡也有了一點兒熟悉。他更加清楚了此番較量的艱難。他剛一分心,幡在慣力下一晃,搖擺起來。爸力圖穩住,要是普通的幡,爸隻須用手輕輕一扳就能將幡正過來。但這麵幡爸使盡力氣也沒能穩住,反而身子被它帶得搖搖擺擺立足不穩,爸隻得順勢背下去,但隻又背了四五下,它的擺幅加大到不可控製了,向一側重重地倒下去。

爸紅了眼,他大喝一聲:“吠——!”拚盡全身力氣將幡往懷裏猛帶,雙臂環抱,緊緊將幡箍住。

幡沒有倒,但爸拚命般的動作狼狽至極。

圍觀者哄地笑起來。

獅子也笑了。

爸輕放下幡,默默立在那裏;在哄笑聲裏,他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爸這一眼裏的含意我至死都明白!

多少年後,爸對我說當年如果不是我站在那裏,他會放下幡走開。他是為了我才重又撿起了幡,他不想讓他的兒子看到他退縮!他可以敗,但不能退縮!

爸一腳踏在幡杆上,伸手抓住了幡麵隻一扯,一聲裂響,兩丈長的幡麵從幡杆上撕裂扯下,他將幡麵團成一大團向獅子扔過去,獅子本能地伸手接住。

人們還沒有明白過來,爸已將幡杆擎起。

“禿幡!”

“他要耍禿幡!”

人們驚呼著,緊張地望著爸。

爸微微一笑,嘴角卻已咬出血來。誰都知道,中幡那漂亮的幡麵不僅是裝飾,而且更重要的作用是製衡。有幡麵在,中幡容易維持平衡,道理如同走鋼絲的雜技演員手裏拿的傘。而如果沒有幡麵,就等於隻耍一根竹竿,這叫禿幡,難度大得難以想像。

亙古以來,隻有一個人耍過禿幡,那是我的遠祖。

據傳,我的遠祖,中幡百裏第一。那一年乾隆皇帝巡罷江南回京,各路花會奉命去運河岸邊接駕,我的遠祖的一麵中幡讓乾隆讚不絕口。立在皇上身邊的一個陰險的太監,伏在皇上耳邊說了句:“禿幡才是真正的功夫。”

乾隆立刻傳旨要我的遠祖耍禿幡。

我的遠祖大驚失色,會頭及會眾一應老少俱皆冷汗淋漓。耍禿幡隻是傳說中的事,實際上從沒有人耍過。偶爾有人想出風頭一試,輕則丟醜,重則傷身。而在皇上麵前表演豈同兒戲,一旦失手便有戲君之罪,不單我的遠祖性命不保,隻怕本會所有會眾都難免命喪黃泉。

但聖命難違!

我的遠祖向皇上跪地請求要焚三柱香。

皇上恩準。我的遠祖就地攢土為爐,燃香三柱,跪拜禱告上蒼,會頭及會眾皆在我的遠祖身後跪倒一片,禱告之聲似嗚似咽。

三柱香燃罷,我的遠祖擎起了千古未見的禿幡,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耍下去,雖已失去原有的優美瀟灑,但幸未失手,而且讓確有一些才華的乾隆皇帝從那一個個艱難卓絕的動作中看出了一種動人的英勇,不禁連連喝好。

我的遠祖在皇上的喝好聲中漸顯振奮,終於汗如雨下地就要演完了全套動作。

但他的最後一個動作貫頂失手了。演至最後一個動作時,他心情不勝激動:自己就要完成千古未見的壯舉了!他將幡高高拋起,那幡衝至離頭頂四五尺高處方始下落。我的遠祖確是太激動了,他將幡拋至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下落時出現了偏差,幡沒有對準他的頭頂落下,而是從他的腦後滑下,向地上砸去。

眾人齊驚,會頭悲憤的淚水奪眶而出,為我的遠祖最後的失手而歎蒼天不公!

千鈞一發!我的遠祖在巨大的災難已懸於頭頂之際做出了石破天驚的一舉。

他向後猛一撅臀,讓幡砸在了他的尾椎骨上,在與中幡相撞的刹那間,尾椎骨碎裂。

巨大的疼痛衝撞著我的遠祖,他強挺著,那麵幡竟像長在了他的尾骨上一樣……

就是那一次,乾隆皇帝禦口親封我們村的中幡會為“優異神幡會”,禦筆親題“龍翔鳳舞,人神共悅”八個大字。從那以後,中幡動作中多了一個有名卻誰也不敢做的動作“老虎大撅尾”。從那以後,但逢出會,我們村的中幡會必走在最前列,各路花會都要為之讓路。

但我的那位英勇的遠祖,從此尾骨碎裂身殘,一生再也摸不得中幡。

爸扯下幡麵擎起禿幡,朦朧中看見我的遠祖尾骨碎裂桀立運河之岸。

他默立半晌,猶如當年我的遠祖焚香禱告。而後,爸將幡緩緩耍動。

沒有鼓聲。

沒有人為爸擊鼓,他們和他是賽場上多年的對頭。

爸就在這種孤單的沉寂裏,心裏自己打著鼓點,艱難地耍下去。

太重的禿幡,爸的腳步被它的慣力帶得虛浮不穩,完全失去往日的風采,而似一頭孤獨的跋涉於沙海的病駝。

爸也沒有按套路耍,他將幡熟悉一下之後,就開始了“就地十八滾”。爸知道自己的體力決完不成全套動作,而要與獅子較量,又必須有“就地十八滾”。他策略地舍去了其他動作,以保存體力。

我永遠也忘不了當爸伏下身去開始“就地十八滾”時臉上那種決毅的神色。那時爸再次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永遠明白爸那一眼的眼神。

爸伏下身去,我真不知道爸這一伏下是否能再站起。他自己也不知道。

爸開始滾動,臉上深刻著痛苦與堅毅。他仿佛並不是在耍幡,而似是在做一種難言的掙紮。

場上靜得出奇,太陽白亮亮暖融融地照下來,爸像一條受傷的健獸翻滾掙紮在陽光下的塵埃裏。他的對手們的目光終於喪失了所有敵視,變得關切起來。他們不再將爸當做對頭。

爸滾到第十三滾時,鐵鼓劉的鼓響起來了,那鼓聲裏帶著強勁的鏗鏘,也帶著一種難於言說的情感。

那時,爸的嘴角已溢出鮮血。就在鐵鼓劉的鼓聲響起之際,爸心中的鼓聲也正洶湧澎湃,他沉浸在自己心中的鼓聲裏而又漸失其他的感覺,誰也沒有看到,其實爸的眼睛已經輕輕地閉上。

隻有那麵禿幡仍在他的身上昂然直立。

是鐵鼓劉突起的鼓聲讓爸猛地睜開了眼!

爸在睜開眼睛的這一刻看見了天上的太陽,它的光強烈地刺射進他的眼睛裏,此刻它在爸的眼裏無比壯麗。

爸就在這一刻將他一生的力量和桀驁全部迸發出來……

爸終於完成了十八滾。他托著幡挺立起來,嘴角噙血。他環視全場,驀然將幡拋起,完成了他一生當中所完成的最輝煌的一頁——

老虎大撅尾!

但爸沒能重現遠祖的雄姿。當那幡重重地砸在他的臀部時,他隻挺立了兩秒鍾,剛剛算是完成了這個動作,便頹然倒了下去。

那杆禿幡從他身上沉重地摔下地來,竹竿劈裂,白得耀眼的細沙從劈裂處泄出。

人們驚呼。

獅子狂奔而去。

爸再也摸不得中幡了。

那一年廟會上,爸騎著漂亮的高頭大馬走在我們村中幡會的前列,後麵是好幾裏長的各路花會的隊伍。

王家莊的中幡沒有來。

廟會後不久,傳來消息,鐵鼓劉過世。又傳,獅子接了鐵鼓劉的鼓槌,不再耍幡。

…………

一直記得父親的那一次比賽。

那不是一場正式比賽,那隻能算是一場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