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

那個星期天,是高三難得的一個輕鬆日子,昨天剛剛完了月考,大家好容易能夠鬆弛一下,回家的回家,逛街的逛街,也有幾個舍不得如此奢侈,硬是頂著發木的腦袋去了教室。

秋日的天空清爽得瓦藍瓦藍,早晨的空氣出奇地新鮮。

她也想回家,可早晨起來忽又想起已經有三個星期沒有去他的宿舍,裏麵一定又亂成了一團,而且肯定又有一大堆髒衣服了。她在心裏盤算了一下,決定先去他那裏,幫他整理一下屋子,洗一洗衣服,這樣用兩個小時,之後再回家看媽媽。

她來到教師宿舍這一排,他的門鎖著。她望著那鎖愣了愣,她有這房間的鑰匙,但她是在想他為什麽不在,他去幹什麽了?

她拿出鑰匙打開門。鑰匙就掛在她的腰上,與她的幾把鑰匙在一起。女孩子很少像男孩子那樣把鑰匙掛在腰上的,可她喜歡這樣。屋裏果然有一團亂糟糟的氣味撲麵而來,她微笑著皺了皺眉,輕聲埋怨了一句:“真亂。”

其實她挺喜歡這種氣味,這種混和著他身上所有特點的氣味。每次來為他收拾房間,她都會被這氣味誘出一陣特殊的愉悅,她也說不清這是為什麽,這氣味至少可以說是讓她感到一種親近。

因此她進屋之後又把門掩上,把自己關在裏麵來收拾他的東西,這很是違反一般人打掃房間的習慣。

她先是收拾他的書桌,再整理床鋪,幫他把被子疊上,把褥子拉平整,然後掃地。這一切做完,她環顧室內,摘下牆上端端正正掛著的一隻大旅行包,拉開拉鏈,一股難聞的氣味猛躥出來,這可不是令人愉悅的氣味了,果然髒衣服全在裏麵。他為了不讓她替他洗衣服,總是把髒衣服藏來藏去。

她微笑著,一件件往外掏,嗬,真不少,三個星期了,他是油性皮膚,又喜歡體育,衣服上滿是油漬味和汗酸氣。

先是外衣,然後是內衣,她一件件分門別類堆在地上,以便洗時分開洗。最後一次,她掏出的竟是兩條三角**,她不由得立時飛紅了臉,一鬆手**又掉進包裏。

給他洗了這麽多回衣服,還從來沒有洗過**。她飛紅著臉,有點張惶,不知道該怎麽辦。猶豫了好一陣,她才終於將**拿出來,放在他的內衣堆上。

她說不清自己該不該給他洗**,其實**也像其他衣服一樣洗,可是心理上還是有點不坦然,畢竟一個少女一般是不會給一個男人洗**的。

她用桶打來水,就在屋裏擺開兩隻臉盆來洗,仍然掩著門。她洗得很細致,細致地打肥皂,細致地檢視,不放過一個髒處。

她是個幹活利落敏捷的女孩。這麽一大堆衣服,隻用了一個小時就洗完了,漂洗得幹幹淨淨,用盆端到屋前的鐵絲上晾曬。

長長的鐵絲掛滿了衣服,衣架不夠用,後來就直接搭在鐵絲上。她額上冒著小汗珠,輕鬆舒緩地喘口氣,完成了這件工作,她想著該回家去看媽媽了。

就在她搭到最後幾件時,校長走過來,他是從這裏路過。

宿舍前的地麵被她潑得滿是水,因此校長走得很慢。校長看了看她,她正在往鐵絲上搭他的一件襯衫,她的衣袖高高地挽起,**出白皙光潤的手臂,水道道順著揚起的手腕倒流下來,順著肘尖往下滴著。

她見校長看她,就禮貌地叫了聲:“校長。”

校長“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忽然問:“你是高三的學生?”

她說:“是,高三·二班的。”

校長又點了點頭,又問:“這是陳路老師的衣服?”

她稍愣了一下,不明白校長為什麽問得這麽細致,校長轉頭看著他宿舍的門。

她點了下頭,輕聲說;“是。我星期天沒事,昨天才考完了月考。”

校長看著鐵絲上掛滿的衣服,目光在那兩件並排掛著的**上停了停,**洗得潔淨極了,那上麵滴下的水珠十分清澈,在陽光下晶瑩透亮,但是校長皺了皺鼻子。

她見校長盯住他的**看,她又一次飛紅了臉,心裏忽悠了一下,想說句什麽解釋一下,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她不知道該怎麽說。

校長一聲不吭,兩步過去推開了他宿舍的門,見裏麵沒人就沒有跨進去,返回身來又問她:“陳老師呢?”

她說:“他不在。”

“他去幹什麽了?”

“我不知道,我來時他就不在。”這句話說出來,她感到一陣輕鬆,這應該算是一種解釋吧。

但是校長緊接下來問:“那你是怎麽進屋裏的?”

她低聲說:“我有鑰匙。”

可是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她好像隱隱有些明白了校長這一番問話的含義。

校長盯著她飛紅的臉,終於來問她的名字了:“你叫什麽?”

她隻得答:“我叫田青。”

校長找他時,他已經多少有了點預感。那天她耽擱了回家,去操場找到了正在打球的他,對他講了在宿舍前碰到校長的事,和校長的那一番問話。她從校長的臉色上覺出事情不簡單。

他聽了,沉默了一會兒,說:“沒事,你不要考慮太多,你隻管好好學習。今天空閑,你回家看看媽媽吧。”

但他這是安慰她,其實他心裏已有了預感。

校長把他叫進校長辦公室,讓他坐下,校長卻在他麵前倒背手來回走動。

校長說:“教育局決定,你的工作有變動,下個星期你調離一中,你要盡快與接任教師辦好交接手續。”

他呆了,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原本想校長會批評他,會追問他一些話,那他就可以解釋。

良久,他問:“為,為什麽?”

校長沉吟半晌,說:“工作需要。”

他啞了。他很想解釋一下,可他沒法開口,因為校長隻字未提。如果他首先開口解釋,就頗有點“此地無銀”的味道。他也因此感覺到了校長的決心,此事是一點兒回旋的餘地也沒有了。

他從校長處回來,就開始收拾行李。他對田青說自己已被調離,叮囑她什麽也不要多想,隻要好好學習,好好迎接高考。

田青掉了眼淚,但她沒問他為什麽調離,他倆都明白原因,但是誰也不願說破,隻能心照不宣。

田青說:“您放心,我能考上大學。”

他說:“考一個名牌,考一個不用自費的大學。”

他用自行車馱著行李出校門時,忽然覺得一種輕鬆,一種解脫。他想,或許這並不是一件壞事。

關於他倆的流言是早已有了的。不,也不能說是流言,確切地說是人們對他倆的看法,而且這看法並非沒有依據。

最初他倆都蒙在鼓裏,傳言一點一點地長大,終於長成一個惡作劇的精靈。田青先是發現當她與他講話時別人的眼光有些異樣,隨後又覺出了班上女生對她的疏遠,而這時候已經有人到校長那裏去反映陳路與一個女生關係曖昧。陳路也發覺了周圍的關注的眼睛。

可是這時候,他和她都做不到“收斂”。

他沒法斷然疏遠她,因為那樣對她會是一個打擊。還有其他原因,他知道一旦他疏遠了她,她的學業一定會受到極大的影響,高三了,這會毀了她,而他一直熱望著她能考一個很好的名牌大學。同時,他自己感情上也做不到。

而她呢?也做不到疏遠他,她怕那樣他會傷心,他一定會很傷心很傷心。如果讓他傷心了,那麽無論如何也不值了。

問題在於,他和她之間從來沒有明確地表示過什麽,他連“喜歡”這兩個字也沒對她說過,她也是。真的,客觀上他倆是十分純潔的師生關係,盡管在他倆各自的內心,都比珍視自己更殷切地珍視著對方。

並且,他倆誰也沒有明確地聽到過一句半句的“傳言”,他們對傳言的了解隻是無法明確講出來的直覺。這阻礙了他倆對此進行討論。

因此他倆就依然故我地為“傳言”做著注腳。

而所有的人,沒有誰真的了解他和她之間的故事。

應該從最初講起。

他們高一剛剛入學的時候,陳路在班上第一次點名,當他叫到第三個名字時沒人應聲。花名冊的順序是按入學成績排列的,排在第三號就是說她的總分是第三名,而“田青”這個名字則是陳路在閱檔案時印象很深的,她的數學成績是全年級第一。陳路教的正是數學。

檔案上的照片,是一個十分清麗的女孩兒,梳著一隻馬尾。陳路不知為什麽一見她就很喜歡。

陳路叫了三次“田青”,仍沒人應聲,他仔細看過,確實沒有她,教室裏多了個空位。他問有沒有誰知道她的情況,也沒有。

下了課,他匆匆去翻檔案,知道了田青的家住在本縣最偏僻的一個小村,整個村子中隻有她一個考上了縣中。

他也說不出自己為什麽會對她那麽關注,並不完全是因為她的數學成績太好了。星期天他騎車跑幾十裏去了那個小村,找到了她的家。

她正在家裏,家裏還有她的母親,這就是她家的全體成員了,她的父親已去世。

這時候他們應該是素昧平生,他見她比照片上更清瘦也更秀麗。環顧簡陋的小屋,他對眼前這個女孩兒產生了濃濃的愛憐之意。

她沒有入學的原因很簡單,拿不出上千元的學費。

他說:“我來拿。”

田青沒有推托也幾乎是沒有猶豫就接受了他的援贈。他跟她講定,這事保密,不讓任何人知道。他這樣做是替她著想,他希望她過與普通同學毫無兩樣的學生生活,不願她有任何心理負擔。

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不願去對別人說明他為什麽要幫她。他不願別人因此認為他高尚,也不願別人因此對他亂猜疑,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能毫不猶豫地這樣做,每年為她提供上千元的學費不是個小數目。

有一點他心裏承認,她清麗可愛,這一點他在看到她照片時就很喜歡。還有就是他認定她將來會很有出息。

他還敢說他對她沒有非分之想,沒有。他隻是想他這樣幫助她值得。

田青,很久以後,很多年以後,以及在她的整個一生中,每每回憶起來,她都會為自己當初毫不推托也沒有猶豫就接受了他的援贈而感受到一種遙遠的溫情,因為這“不推托不猶豫”的內涵是她一見他就那麽信任他,她一見他就把自己與他的距離縮得那麽小。因此,雖然後來他的死可以說是因她而導致,但她心裏並不內疚,因為隻要她對他有一分的內疚也是把自己與他的距離拉開了。

入學以後,他們完全是普普通通的師生關係,至少在客觀上是如此。他們沒有什麽交往,隻有兩次他想給她一些錢,和別的同學相比,她太寒酸了。但她沒有接受,很堅決地拒絕了。

她不想讓他再對她付出。這和最初的接受不一樣,至少她是這樣認為。

因此那時她在班裏對於數學教師來說,和普通的同學絕沒有兩樣。上課時,她望著他,她的目光很沉靜。他也是。隻不過他的眼睛望向她的方向的次數稍多些,而她聽他的課比別人更專注!

隻不過,她的數學成績明顯好於任何人。任何一次測驗和考試,她的分數都是全年級第一。

過完了高一。高二開學,又是一千元學費,他要她悄悄地來他的宿舍拿。

這是她入學以來第一次走進他的宿舍,她的感覺是宿舍裏特亂,滿屋子裏一股濃濃的男人的氣味。她注意到屋裏隻擺著一張床鋪,便覺得這氣味不討厭。

她沒有待很久,大約隻坐了一刻鍾,這一刻鍾裏她所做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替他撕下了一大把日曆,他的日曆有好多天沒有撕了。

沒有說很多話,她從他手裏接過錢時垂著頭,什麽也沒說。她知道應該說點什麽,比如感激之類的言辭,可是她害怕話一出口就會把她與他的距離拉開了。

他們相距一米遠站著。

他好像是理解她。他看著她微笑,她也給了他一個微笑,便告辭了。她笑得很靦腆。

走出了很遠,她發現自己手裏還攥著那把撕下的日曆,她把它們用力一拋,它們像雪片一樣紛紛揚揚。她欣悅地跳了一下,心情好極了。那天天氣也好極了。

她第二次去他的宿舍,發現他的日曆又沒有撕,她再幫他撕下,又是一大把。

但她並沒有常去他的宿舍。

她的生活太苦了。幾乎每個早晨和晚上都是用從家裏帶的鹹菜來下飯,而中午也是吃最便宜的飯菜。偶爾有時候,食堂的饅頭蒸得好些,雪白的,甜絲絲的,這時她就不買菜,幹吃饅頭,喝一點水。

她的體質每況愈下,由於蒼白,她明顯地與普通同學不一樣,像個超然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但她終於撐不住了,有一天課上她暈倒了。

當時他正在鄰班上課。聽到了這邊的情況便跑過來,與幾個人一起送她去醫院,這種事是應該由她的班主任來處理的,他作為科任老師,陪不陪都行,他又正上著課。

但他堅持要來。

到了醫院,他知道自己來對了,因為需要輸血。原來她已經好幾天了,鼻孔總是很猛地出血,很難止住,而且頻繁發作。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都流了好多的血。醫生診斷她是因為營養不良身體過度虛弱,而精神壓力又過大造成的刺激性鼻出血,且失血過多,要輸血。同時醫生告誡,她必須注意調整飲食,增加營養,否則身體會垮掉的。

驗血型時他有點忐忑,怕自己血型不對,當化驗結果表示他的血型可以為她輸血時,他十分激動,對醫生說他的體質好,輸他一個人的血就夠用了。

他和她並排躺在醫院的**,當他的血液一滴滴流進她的身體裏時,她的眼睛恢複了光彩,她側過頭望著他。

她想她的身體裏從此就流著他的血了。她感覺到他的血很熱。

他對醫生說要多給她輸點血,因為她需要盡快返回課堂。

這是在高二上學期將要結束的時候。

這一次之後,她不再拒絕他給她錢,而且她不再拒絕他對她的任何幫助。這一次之後,她開始經常出入他的宿舍,也幫助他做一些整理房間洗洗衣服一類的事。他們的話也多起來,不再出現彼此無話的尷尬。她有些後悔,她想應該從高一入學時就是這樣。

他的胃不好,食堂的飯不適合,因此他備有炊具和一個小柴油爐,經常自己做飯吃。這一次之後,每當做了魚肉之類富於營養的飯菜,他就要她來一起吃。第一次叫她來吃飯時,她像第一次接受他的援贈時那樣沒有拒絕,隻是止不住地靦腆。後來次數多了,才自然起來。

學生宿舍熱水總是很缺,他把宿舍的鑰匙交給她一把,讓她可以隨時來取熱開水。

就是從這時起,人們開始傳說他們。

但是他倆之間,真的沒有曖昧關係,一點沒有,他倆從來沒有過什麽親近的表示。他們隻是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倆之間的事,但這樣就顯得有什麽秘密似的,才引得人們來亂猜。

他們最親近的一次是有一回她幫他整理完房間,弄了一頭一臉的土,便在他屋裏洗了頭發,他替她到外麵潑了洗下的髒水,免得她自己去潑而到處滴水。他順手又為她換了清水。

擦幹了頭發,他很欣賞地望著她,她像一棵剛剛經細雨浣濯(huàn zhuó)過的荷花一樣濕潤亮麗。

她要他把放在桌邊的發繩遞給她,他遞到了她手裏。她當時閃過一個念頭,想要求他替她輕輕地把頭發攏上。

但她沒有要求他,很多年以後她很後悔沒有這樣要求他,竟然一次也沒有。

她自己向腦後伸過手去,自己用發繩攏起了頭發。

不管人們信不信,他倆真的是沒有一點曖昧關係。而且連曖昧的想法也沒有。高中太緊張了,她幾乎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各科考試上,尤其是數學,她必須拿全年級第一。

那麽他對她有沒有什麽想法呢?比如是不是想將來會娶她為妻?可以肯定地說,沒有。因為他從一見她就認定她將來會很有出息,她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學,而且還會有更大發展,她將來的地位會遠遠高於一個普通的中學教師。他不想妄想。他隻承認,他心裏喜歡她,十分喜歡她。

如果可以算做是曖昧的話,最初她與他一起吃飯時,菜是分成兩份吃,每人一份,後來不分了,兩人在一個菜盆裏來吃。如果可以的話,這就算做是曖昧吧。

陳路被調到了全縣位置最偏僻、條件最落後的一所小學——羊河套小學。這所小學以及它所傍依的小村羊河套孤零零坐落在一個彎彎的大河套裏,幾乎與外界隔絕。

學校裏甚至沒有適合做宿舍的房間,學校裏的三個老師都是羊河套村裏人,家就在羊河套,不用住學校。

羊河套小學的負責人(學校小,稱不起“校長”的頭銜)很為難地說隻好給陳路在村裏號房來住了。陳路環顧了整個校園一番後,指著惟一的一間空房說他住那間就可以。

負責人說那是一間儲藏室,裏麵全是破爛兒,屋頂也漏雨。

陳路房前房後轉著看了一遍,又扒著沒有玻璃的窗往裏探查了一番,堅持說沒問題,現在就快到冬天了,雨季已過。屋子破一點,總比號房強,號房一是擾民,二是自己愛清靜,不習慣。

負責人猶豫了一下說可以先住著,明年雨季到來時,再到村裏號房。

不用陳路動手,負責人帶幾個學生把儲藏室清理出來,弄出的破爛兒堆在學校的一角,後來賣給收破爛兒的,賣了七元三角錢。

又從學生家裏找了點白灰,把小屋粉刷了一遍,就做了陳路的宿舍。

陳路就在羊河套小學做起了老師,教二三年級複式班。

羊河套小學離縣城八十裏路,自從到了這裏,他再也沒有到縣城去過。

自從陳路調離一中以後,田青就再也不知道他的消息。好不容易她才輾轉得到了他新學校的地址,她連夜寫了封長信給他,並講她一定要去看他。

但他回信拒絕了。他說八十裏路,來回要一百六十裏,她要跑整整一天,高三了,這樣浪費時間簡直是犯罪。

他還囑咐她不要再給他寫信。他說了一個讓她不能拒絕的理由:如果他們就此中斷往來,他有可能再調回一中,待她畢業以後;而如果他們繼續保持聯係,那麽他可能就真的永遠也不能再回一中了。

信末他說他已寄了五百元錢到她家裏,以作為她高考之前這幾個月的花用。

田青偷偷地哭了一晚。她知道為了替他著想,自己再也沒法給他寫信了,也不能去看他。

從這天起,田青把自己變成了一架機器,一架啃書的機器。她沒日沒夜地撲在書本上,每當她從書本上抬起頭時,她的目光呆滯而茫然。她幾乎成了個啞人,跟任何人都沒有什麽話。

這一學期期末考試,每一場她都是提前交卷。每一場考前,她目光呆呆地坐在座位上,臉上毫無表情,一等考卷發下來,她掠一掠額發,低下頭緊握著筆刷刷地寫,頭一次也不抬,直到在卷上寫下最後一筆,才抬起頭來,插好筆,也不檢查一下卷麵,麵無表情地站起來交卷走出教室。這時候,離考試結束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每一場都是如此。

考試結束,七科成績,田青有四科是全年級第一,當然有數學在內。總成績她也是全年級第一。

期末考試之後就要放寒假,放寒假之前學校照例要開個校會,校會有兩項議程,一是由校長講話,一是發獎。向期末考試年級總分前三名和單科分數第一名發獎,獎品照例是鋼筆日記本之類,獎輕榮譽重。

但田青拒絕領獎。會前任班主任苦口婆心地一番勸說,仍沒起些微作用,她除了一句“不領”之外就是閉緊嘴巴一言不發。發獎開始,第一個叫到的就是田青的名字,她拒絕上台。班主任和同學們都小聲催她,但她不為所動。主持人以為田青沒有到會,接下去念發獎名單,而田青的拒絕領獎使這個名單有了一半的空缺。會場氣氛少有的尷尬。

會後,班主任在班上當眾說:“要不是為你著想,怕毀了你的前程,我決不會放過你,就抓你這個態度問題!”

田青麵無表情。

站在講台邊的師大實習生,那個漂亮的小衛老師,事後歎了口氣說:

“她藐視一中所有的人。”

寒假裏,田青沒有參加學校的補課,理由是沒錢交補課費。

寒假裏,她從家裏寫了一封信給他,寄到他的家裏。她想這該不會有什麽妨礙。她等他的信。但一直沒有等到。是不是他沒有收到?當她想到再發第二封信時,已經快要開學了,沒有時間再等他的回信了。

開學了,她帶著惆悵的心情來到學校,幾個月以來,這惆悵是她毫無表情的麵色下惟一的心情。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對他沒有那種“生死戀”般的思念,或許是因為他們之間根本沒有過哪怕是稍稍親密一些的表示吧。其實,作為一直想考學的她,作為一直希望她考學的他,他倆真是無暇顧及情感上的事。他們自始至終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自己。他們不能不小心翼翼啊,因為她能夠完成這段學業,實在是太難太難了啊。

高三的下半年真是“世界末日”般的緊張,大家再也顧及不到學習之外的任何事,除了模擬考試的分數,幾乎每個人都忽視了別人的存在。

但那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還是讓每一個人都震驚了。

那是在一場春雨下過的一星期之後,傳來了那個不幸的消息。而田青,是整個一中最後一個知道這消息的人。

那天上午,她就意識到好像有什麽事情不對頭,她發現好多人包括好多外班學生都在偷偷地注視她,她感覺到那目光很異樣,好像帶著一種特殊的同情,而本班的同學好像還有一種沉重。但她又明顯意識到,所有的人都在瞞著她一件事。

最初,她有些蔑視,不知又有誰在耍什麽花樣文章。可是她很快張惶了,她預感到可能要有不幸的事,她想到了他。

她全失去了往日的冷漠和泰然自若,她張惶地尋找著每個人的眼神,希望能得到點確切的東西,可是每個人的眼睛都躲避著她。

下午,消息已經傳遍了全校上下,惟有她一個還蒙在鼓裏。

她從每個人的臉色上猜出來了,可是她還沒法證實,她已從硬撐著不去問變成了再不敢去問。

黃昏時,實習生衛老師把她叫到了操場。晚自習已經開始,操場上空無一人,在死一般靜的偌大操場上,她知道衛老師要跟她講什麽。她雙腿發軟,再也走不動路,她在操場的跑道上坐下來。

衛老師說:“我知道你現在是什麽心情,你已經多半猜到了,沒人肯跟你講這個消息,因為沒有人能受得了在你聽到這個消息時站在你麵前。我也是。可是我不願你再受這樣的折磨,你現在,太可憐了。”

“上個星期下大雨,他的宿舍塌了,他被埋在了裏麵。三天前,他就已經下葬了。是在前天晚上,一中才有人知道了這個消息。”

小衛老師沒想到她會輕輕地問一句:

“誰?”

小衛老師詫異地望著她。

她又輕輕地問一句:“誰?”

“是陳路老師。”小衛老師說,把字咬得很清楚。

她的肩抖動了一下,低下頭去了,淚水湧出來,但沒有聲音。

她的眼淚如泉般湧出,但卻沒有聲音,她的瘦削的肩膀縮得更窄,一抖一抖地動而喉管卻像被什麽堅硬的東西死死地堵住了似的,沒有一點聲音。

小衛老師害怕了,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俯下身去看她的臉。

她的仙子一般蒼白的臉龐已經整個模糊在淚水裏,但她仍是沒有聲音。

小衛老師拚命地叫她:“你出聲啊,你出聲啊!”

好久,她才說一句:“你們冤枉了他。”

但她沒有往下解釋。她永遠也不會再解釋,她永遠不會對人們說出他們之間的事,也不會對誰澄清他倆根本沒有的曖昧關係,也不會說出其實他倆從來沒有過一點親近的表示;因為她害怕那樣會把她和他的距離拉開。她從第一次見到他時起,就跟他站得那麽近,那是一種真正的信任和親近,一種再也無法證明的親近……

人們所預料的那一聲悲慟的失聲痛哭始終沒有出現。

那天在操場上,田青淚水止不住地流,止不住地流,直到滿腔的淚水流盡了,她仍然沒有聲音。晚自習散了,田青默默地回到宿舍,她的秀麗的臉龐已被淚水折磨得失形,幹涸的淚跡把她的整個臉厚厚地覆蓋起來。

她沒有洗臉也沒有洗腳就上了床。她沒有理睬任何人,別人也沒有機會跟她開口講什麽。

她不脫衣服,也不脫襪子,拉過被子把自己整個蒙在裏麵。大家都默默關注著她。

她沒想到自己還能睡著,而且是入睡得那麽快,當她的呼吸進入睡眠狀態,別人都還沒有睡著。大家對她竟這麽快就睡著了很吃驚,但都為她鬆了口氣。

她夢見了他……

第二天下午,鄉下,一座新墳前,一個清瘦蒼白得像個小仙子的女學生站在尚帶有深層地下氣息的新土上。她的手裏拿著一封信,潔白的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寫著:

寄往天堂

陳路 收

田青

她取出信紙,最後再看一遍。

不是信。那是她在今年新年的時候寫的一篇短文。題目叫《畫眉》。那時他還活著,在離她很遠的一所她從沒有去過的小學校裏教書。那是元旦那一天早上,昨天晚上的迎新晚會大家玩得很晚,累極了,早上都還沒有起床,她卻早早地起來了。學校的大門上插滿了彩旗,一派喜慶氣氛。

她來到教室,教室裏還沒有人來。今天放假,有的同學要回家,不肯回家的同學也放鬆了自己,難得地睡開了懶覺。

她就在空空的教室裏寫完了這篇短文,寫的時候她就想,將來有一天給他看。

畫眉

元旦前一天晚上,班裏舉行聯歡晚會。

為了讓晚會開得熱鬧歡快,女同學都化了妝。這天下午隻有一節正課,另兩節是自習,實際上便是放了假,大家利用這時間準備晚上的節目。

女同學回到女生宿舍來化妝,各自都不知從哪裏借來了化妝盒,大家嘻嘻哈哈用唇膏打著紅嘴唇,又用唇膏代替胭脂來塗紅臉蛋兒,有的同學則往臉上撲很厚的粉。

描眼影和畫眉是個難題,平時誰也沒有化妝的經驗,誰也描不好,描輕了沒有效果,描重了眼睛像熊貓眉毛像張飛。

隻好兩個結伴互相畫,我畫你,你畫我,這樣容易掌握些。屋裏的幾個人都找了搭檔,隻剩我一個。我沒有什麽心思來化妝,便在一旁靜靜地看她們邊鬧邊畫。

這時有幾個男生來了,一個男生看明白屋裏的形勢就興衝衝地向我走過來說:“田青,你怎麽不畫?要不要我來幫你?”

我趕忙說:“不不,我不畫。”

男生說:“快樂的日子,你放鬆些吧,你看大家都高高興興的,你也放鬆放鬆,快樂一點吧。”

我明白他話裏的意思,我有點感謝他,但我還是說:“我不畫,我不出節目,不用畫。謝謝你,我沒有不快樂。”

男生隻好作罷了。

其實我就是想畫也不會讓他來幫忙的,他們都不知道“畫眉”的含義。

原本我也不知道,是去年元旦後我才知道的。

去年元旦前一天,我們也是這樣在宿舍裏化妝。那時教我們數學的陳老師還沒有調走,他來我們宿舍。同學們正托著化妝盒相互找伴來畫眉,我們宿舍的人數是單數,因此必須有一個人落單。我先是托著化妝盒漫無目的地轉著身子,大家都找好了搭檔,我就把化妝盒塞在他的手裏說:“幫幫我。”

他就拿了畫筆笨拙地也很緊張地來給我畫眉,我仰起臉閉著眼,我能感覺出他隻是兩眼使勁盯著我的眉,不敢看我的臉。

畫到一半時,他忽然停住了,猶豫著,好像是想到了什麽,又好像怕人在意似的左右看了看,慌張地把畫筆塞在我手上,說:“不畫了,讓女同學給你畫吧。”

我不解地看著他。

他不顧我眼神裏的詢問,臉紅著,急忙走開了。我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他好像忽然意識到這樣為我畫眉是很不妥的事,因此才逃一般地走掉了。

他臉紅什麽?這事在好長日子裏成了我心裏的一個疑團。

後來我才明白了。原來,在我國古代,關於“畫眉”有一個典故。

說是古時候有一個人非常愛他的妻子,每天早晨他都幫妻子描眉畫黛。後來這事竟傳說成一個典故,於是“畫眉”便被用來專指夫妻或是情人間的恩愛之狀。

怪不得他要臉紅呢。

畫眉,原來是這樣的意思呀。

她看完了最後一遍《畫眉》,重又裝回信封,掏出一盒火柴,把它連信封一起點燃了。

她看著潔白的信封從一角開始燒起來,信封上的字跡“寄往天堂……”也在跳動的火焰裏慢慢消失,化作一縷青煙嫋嫋而起。

她望著那青煙旋轉著向空中升去,最後彌散進無風晴朗的空間裏。

她輕輕叨念著:“寄往天堂……你能收到嗎?現在,你還好吧?”

瓦藍的天空下,她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