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水放歌

在那片崇山峻嶺間,流淌著一條河。她不知疲倦地從深山走出,義無反顧地向大海奔去。她是長江支流的支流。因為太“支”了,而不為遠方人知曉。然而,這一片山地的人們,卻一代一代地記著她,念著她。是她灌溉了這裏一片一片的山地,養育了這一代一代的山民。

她叫巫水。她是湘西南三十七萬綏寧人民的母親河。

剛一出城,傾盆大雨就嘩嘩嘩地落開來了。我們是要到那裏去,去那裏重會那條有時溫柔得如美麗村姑、有時又剛烈得如剽悍猛漢的巫水河。屈指算算,第一次與她相識,至今已是三十二個年頭了。

汽車在寬廣、平坦的高速路上飛奔,我的記憶之河也在奔湧。三十二年前的情景,一幕接一幕地在麵前呈現……那時的車,艱難地在一個“之”字又一個“之”字的沙石公路上爬行著,翻了一座大山,又一座大山。整整兩天,才到達那條躲在大山深處的河邊,才走進那座靜靜地安臥在河邊的小縣城裏。

河水在深穀裏流淌著。縣城也就緊縮在深穀中的河岸邊。兩邊,高聳的山峰,緊抱著這條河,緊抱著這座城。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我登上了城對麵的山坡,慢慢地觀賞這條河、這座城。隻見河水如一條藍藍的飄帶,飄動在這深深的山穀裏,一棟一棟黑色的瓦、棕色的木板牆的鋪子,沿著河岸,排列成很長很長的一條……這座城,於是有了一個很貼切的名字:長鋪子。夕陽下,隻見那長長的沿河鋪子間,不時伸出一條一級一級青石板砌成的小路,下到河邊一個一個青石碼頭上。每時每刻,這條石級小路上,一個一個小城裏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走上走下。碼頭上,一個個女人在洗菜、洗衣裳。一夥一夥細伢子們,在河水裏洗澡、戲水。洗衣的女人們,揮動著雜木棍做的棒槌,捶打著泡濕在碼頭石板上的衣服,“梆、梆、梆”清脆的響聲,灌耳而入……已是秋季,河水把大片的河灘退讓出來,讓她靜靜地躺在藍天之下。河中的水,清澈得能看清幾米深的河底的卵石和遊動的小魚,那河灘上的卵石和沙粒,被河水衝洗得沒有一點塵土,白的耀目,黃的亮眼。遠處的河岸邊,幾架筒車,在“吱呀吱呀”地哼著古老的歌,大盤轉動著,把清冽的河水提了上來,倒入用木頭鑿成的水槽之中,將它引入高處的田野裏,供田裏的莊稼揚花吐穗、灌漿壯籽,使它變成這一片山地百姓們一日三餐的米飯、菜肴……

在河水退讓出來的那一大片河灘上,堆滿了從深山裏采伐出來的一棵棵粗壯的杉木,它們正在這裏被編織成一塊一塊大木排,準備沿著河水,送到遠方的都市大城,成為共和國大廈的棟梁之材。

記憶中的這條小河、這座小城,聖潔而美麗。

河水在流,歲月在流,時代在變,人們的生活在變……

寬廣、平坦的高速公路,向著那片深山闖去。大山擋道了,一條堅實的隧道,帶著你的車穿山而過;深穀阻路了,一座雄偉的高架橋,引著你的車跨穀而奔。這三十二年間,我們的祖國,又何嚐不是在這樣的高速路上奔跑啊!

大山裏路的變化,反映出我們共和國國力的變化。當年兩天的艱難行程,今天僅僅四五個小時,我們就來到了這條河邊、這座城裏。

晚餐以後,熱情的主人——縣委書記老唐,陪同我們去河邊走走,去賞賞今天這條河、這座城的夜景。

時光歲月,是一個技藝高超的雕塑家。三十多年時光把當年那座小巧、寧靜如村姑的小城,那條聖潔卻又散發著幾分野性的小河,來了一番脫胎換骨的變化。就在我那次離別這座小城幾年之後,一場大火,無情地把一棟棟黑瓦木牆的老鋪子,燒了一個精光。災難中,小城沒有趴下,它們從廢墟中站立起來。一棟一棟記錄著當今時代信息的紅磚樓房在河邊聳立起來了。建築,是一種文化。小城的人們,智慧地把新時代的信息、本民族文化特色的傳承,有機地結合起來。傍河而立的一棟棟洋溢著現代氣息的樓房,卻又飄溢出濃濃的民族吊腳樓的古色古香的色彩來。每一層樓房的窗戶上,都有一排蓋著青瓦的頂蓋,特色鮮明地記著這方地域、這個民族的文化色彩。河道修整了,流過小城的河道上,就築了一道矮壩,看不見**的河灘了,自然少了一份野性,這當然是一種遺憾。然而,卻生出了許多過去不曾有的奇妙景觀來。傍著河岸,修築了抵禦洪災的堅固、高大的防洪牆。牆腳下,一條整潔、寬闊的花崗岩鋪就的大道傍河而建,供小城的人們早晚散步、健身之用。夜幕落下之後,兩岸吊腳樓上的一層一層彩燈亮了,燈光倒映到清冽的河水裏,與倒映入河的天上的星星一起跳動。在這裏漫步的人們,心中陡地生出一種進入仙境的、若仙若神的美妙感覺來。

縣委書記老唐領著我們,走到防洪牆的第二層,我們一個個驚呆了。這是一條文化長廊,全是本地的藝術家們所製作的版畫。它記錄著這方山水的苗、侗、漢等民族的民俗風情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全是用大理石雕刻而成,鑲嵌在防洪牆上。畫廊裏,有禾場侃(講)古、趕山、起屋、四月八姑娘節、登場、上刀山、踏火海、嫁女、春牛、打銅錢、唱土地……一幅一幅從這裏山民先祖們流傳下來的風情民俗圖畫,鮮活地呈現在我們麵前。

我的心裏陡然湧起一陣熱浪。在這一方山民的心裏,不也湧動著一條河?許多許多的夜晚,一群一群的細伢子,坐在禾場上,聽奶奶或者爺爺,講白話、翻古,什麽田螺姑娘的故事、什麽狼外婆的白話,像一股清清的河水,汩汩地流入孩子們的幼小的心靈,使他們辨清人世間的善與惡、醜與美……是啊,文化也是一條河。這條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流來,又向很遠很遠的地方流去。這條河,受惠於一代一代人,一代一代人又為這條河添進新的水珠。於是,這條河就生生不息,就不斷地壯大……

“我們到外麵參觀,當地的一些人文景觀,常常使我們感慨不已,使我們受益,使我們得到教育,淨化心靈。那是前人留給我們的財富。然而,我們不能隻享受前人留給我們的財富,我們這一代人,也要給後人留下一些東西!”老唐動情地對我說。他是一個極有思想的人,他的這個舉措,意義深遠。

“你們興建的這個非物資文化遺產的版畫長廊,就是留給後人的一筆豐厚的財富呀!”我由衷地讚歎說。

巫水河岸上的這些,這些,不同樣是一條河?一條流淌在一代一代山裏人心裏的河!

巫水,從大山深處流來,從遠古時代流來。它像一條曆史的錄像帶,記錄著這片土地上的苦難和歡欣,記錄著這裏的曆史的悲壯,時代的英雄。

界溪省,

潭泥府,

雪林州,

赤板縣,

上堡有個金鑾殿。

這首民謠,把一個悲壯的曆史場景,送到了我們麵前。明朝正統年間,這裏的山民,不滿朝廷的統治,一個叫李天保的漢子,帶領大家揭竿而起,很快一萬多人聚集到了義旗之下。他們在上堡村稱王封將,年號武烈,並在上堡、界溪、赤板等地,建立中央、省、府、州、縣政權,長達二十四年之久,明總兵李震率兵鎮壓,義軍數千人犧牲,李天保被俘遇難……清乾隆五年(1740),黃桑龍家溪瑤族首領粟賢宇聯合城步縣苗族首領楊清保、廣西義寧縣(今廣西桂林市的一部分)壯族首領吳金銀,組織各寨民眾聯合反清。朝廷集結湘桂兩省兵力進剿,被義軍打敗。後乾隆皇帝召貴州總督張光泗為經略使,入湘坐鎮黃桑竹林寨,統率兩湖、兩廣、貴州五省官兵和鄉勇共計三萬五千餘人進剿,起義失敗。

悲壯的曆史風雲,飄走很久很久了。如今,當年的金鑾殿,隻留下殿前幾塊沒有被燒熔的石板,在向今天的人們訴說那個山民不屈的故事。

我們沿著一條小溪,向大山的深處走去。小溪兩岸,山陡如壁。然而,偶爾也有一處較大的平地,這是大自然造化,還是人們開鑿出來的?我們沒去細想。在這片土地上出生的同伴老石,對這種現象頗有研究。他告訴我們,當年這裏是山民的屋場地。因為起義,人被官兵殺盡了,屋被官兵燒毀了。多少年過去,這個廢棄的屋場上,長出了楠、楓等樹木和壯實的竹子。如今,一棵棵粗壯、高大的樹木聳立在這裏,有如一個一個不屈的山民的身影……

上世紀三十年代,大山裏走進來一支使這片古老的國土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隊伍,那是鄧小平、張雲逸率領的中國工農紅軍第七軍,他們一舉攻下了當年的綏寧縣城寨市,打開了監獄,釋放被關押的進步人士和勞苦大眾,受到當地群眾的熱烈擁護。

在共和國建立六十六年之後,我們來到了紅七軍當年的指揮所,來到了紅軍戰士當年走過的山道上,追尋先輩的足跡,緬懷先烈不朽的功勳。心裏在想:今日國力強盛,民之富強,都源自這條艱苦的長征路啊!

巫水河,年年月月地奔湧著。她錄下過這方山水的苦難,也記下了山民們不屈的奮鬥。如今,她正載著這方土地的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歡快地、滿懷信心地向前流去……

(原載2015年第13期《創作與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