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在奇山秀水間

——我走平順

人生旅途上,常常有些意想不到的東西,猛然間撲入你的眼簾。這時,你的內心就會受到強烈的震動。近日,一個過去我聞所未聞的北方縣份,突然到了我的身邊,這裏的山之奇,水之秀,人文之厚重,使我的內心一次一次地受到震動,一次一次地感到驚喜!

那一天,從遙遠的地方來了一個電話。這是一位多年不曾聯係的文友打來的。他說:“中國革命的勝利,從某個角度上說,是兩座山撐起來的。一是南方的井岡山,一是北方的太行山。你這個井岡山腳下的人,到我們北方的太行山來走走嗎?”這真是擋不住的**。我應邀前行了。

於是,便有了我的太行山之行;於是,我便走進了太行山中的山西平順縣。

山中小城

汽車從太原開出,一路南行。近午時分,進入了一個兩座大山夾住的狹長的山溝。漸漸地,一幢一幢依山聳立的樓房入眼而來,一條寬廣的新街出現在我們麵前。從大山深處流來的小河,到這裏被人們打扮得亮麗無比,幾道小壩,將河水圈成一個一個平靜的小湖,傍街而立。再看那兩座夾城的山,也“入城”了,成了城中的兩座公園。經過城中人的精心裝扮,上山的路,彎曲而規整;山頭上一座一座或亭或閣的建築,古樸而莊重。一隊一隊入園的人們,沿著山道拾級而上,或健身,或觀景,其樂融融……

這是一幅畫,一幅山、水、城融為一體的美妙的畫!在這幅畫裏,山在城裏,城在山裏。山、城合一,構成了一個碩大的公園。這是山、城、人的和諧之園。

這就是平順縣城。

平順,位於山西省東南部,太行山南端。全縣十六萬七千人,生活在一千五百五十平方公裏土地上。這裏,曆史悠久,人文厚重,大禹治水、王莽趕劉秀、唐王追竇王、李白登太行等史實和傳說均出於這塊神奇的土地。這裏,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就達十處之多,有漢寨、唐堡、趙長城等一千五百五十六處文物古跡。這些古跡,折射出中華民族璀璨的曆史文化,被譽為“中國古代建築藝術博物館”。

然而,這個放射出燦爛曆史文化光芒的縣城,原先卻是一個“夾皮溝”。兩座高山將她緊緊夾住,使她伸不開手腳,無從發展。幾年前,一個大膽的想法,躍入了縣委、縣政府領導班子的大腦。許多平原城市,沒有山還築假山。我們的城就在山裏,山就在城邊,何不把山“請”進城來,把城建在山裏?這個想法一出現,大家的眼前突然無比開闊起來。幾年工夫,城邊的兩座山,成了城中的兩座公園。城中的小河,也得到了精心的整治,打扮得亮麗無比了。

生活裏,常常是這樣:思路一變,包袱就變成了財富;思路一寬,麵前的世界就寬了。

天下西溝

當大家還陶醉在這個漂亮的小縣城、津津樂道地感歎縣城改造手筆之美妙的時候,汽車又把我們送到了距縣城六公裏遠的一個村莊。遠遠地,公路旁高高地聳立著一塊大碑,碑石上映出四個紅色大字:中國西溝。

“一個村名前,直接冠上國名。氣魄真大啊!”

車上,有人感歎。

“她是完全有資格這樣做的。這裏創立了全國第一個農業合作生產組織——李順達互助組;這裏,有全國唯一的一個從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到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都是代表的女英雄——申紀蘭。新中國成立後出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上,標出的唯一一個行政村,就是咱西溝!”陪我們前來的一位當地的朋友說。

車子拐上幾道坡以後,在一棟兩層樓房前停住了。大家走下車來,迎麵看到的,是西溝展覽館。館前坪地上,立著一尊像,就是李順達的塑像。李順達,他不僅是西溝人的驕傲,而且是中國翻身農民的驕傲。早在1943年2月6日,這個貧苦農民就響應毛澤東主席和邊區人民政府“組織起來”、“生產自救”的號召,組織李達才等五戶貧苦農民,成立了全國第一個農業合作生產組織——李順達互助組。1944年11月,在太行區首屆殺敵英雄、勞動英雄的大會上,李順達被評為“生產互助一等英雄”。1946年12月,在太行區第二次群英會上,他又當選為“互助合作一等勞動英雄”。1951年2月,李順達互助組向山西全省勞動模範及農民提出生產競賽挑戰。3月9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李順達互助組向全國人民發起愛國豐產競賽的倡議》。此後,全國有一千九百三十八個互助組和一千六百八十一名勞動模範應戰,一陣轟轟烈烈的愛國主義生產競賽熱潮在全國各地迅速掀起……

我默默地立在李順達塑像前,一陣一陣熱潮湧上心來。還在自己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這個中國翻身農民的名字,就刻入了自己的心扉。沒有想到,當自己已過花甲之年時,卻能來到他的家鄉,卻能這樣與他相見。

走進展館正廳,一塊大板上嵌著毛主席靈動、蒼勁的手跡。1955年,新中國成立後,他主編的唯一的一部書《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中,收入了時任平順縣委書記的李琳和新華社記者馬明合寫的一篇反映西溝金星農林牧生產合作社發展的文章《勤儉辦社,建設山區》。這裏陳列的毛主席手跡就是他親自為這篇文章寫的按語:“這裏說的是李順達領導的金星農林牧生產合作社……這個合作社的經驗告訴我們,如果自然條件差的地方能夠大量增產,為什麽自然條件較好的地方不能夠更加大量地增產呢?”

新中國成立以後,李順達和他的西溝在中國共產黨的指引之下,在社會主義建設的大道上,奔跑著,奔跑著!1983年7月1日,李順達,這個多次受到毛澤東等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和讚揚、曾經獲得國家金星獎章的翻身農民,走完了他六十八歲的光輝人生,長眠在西溝這塊土地上了。鄉親們為了紀念自己的領路人,在村子的兩邊山頭上,修建了李順達紀念亭,建起了金星紀念碑。

從展覽館出來,看到外麵一撥一撥的遊客,簇擁著一位老太太照相。一張張或年輕或老態的臉,全都洋溢著興奮和喜悅。這位老太太,八十開外,卻身板結實,行動敏捷。她就是申紀蘭,一個從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做起,一直做到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她是和李順達同時代的勞模,是中國農村婦女的驕傲!她1952年在長治地區互助合作會議上,講述了自己怎樣動員婦女出工,怎樣爭取男女同工同酬的經過,《人民日報》記者敏銳地寫出《勞動就是解放,鬥爭才有地位——李順達農林牧生產合作社婦女爭取男女同工同酬的經過》的通訊。1953年1月25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這篇通訊,在全國引起轟動。從此,這個西溝婦女,名揚天下。1953年,她成為全國勞動模範。1954年,與李順達一起,當選為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一個小小的山村,同時走出兩位全國人大代表,可以想象,這個村子,在我們這個泱泱大國裏的分量!

申紀蘭,這個西溝婦女,曾經代表國家,出席過在芬蘭舉行的世界婦女代表大會。數十年來,在社會和家庭裏她扮演過許多許多的人生角色,她是縣委副書記、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省婦聯主任,許多許多次當選為全國勞動模範。然而,最受鄉親們稱道的,是她這一生中的兩個角色,一是早先李順達農林牧生產合作社的副社長,1987年後的西溝金星經濟合作社社長;二是婆婆的兒媳婦。在她當選為省婦聯主任的時候(這是一個正廳級幹部啊!),組織上要她搬出西溝,住進省城。她向組織上懇求:不定級別,不轉戶口,不坐專車,不領工資。她把自己生命之根,深深地紮在西溝。婆婆雙目失明十幾年,她堅持精心扶持和細心照料,直到婆婆離開人世。

這些年來,申紀蘭帶領鄉親們辦起了鐵合金廠、安泰紀蘭飲料公司、紀蘭農工貿實業發展有限公司、山西紀蘭房地產發展有限公司、山西紀蘭商貿公司等多家企業,村子裏有了自己的醫院,自己的展覽館,村裏的山變美了,果園變大了,鄉親們變富了。

我站在李順達塑像前,望著對麵山頭上高高聳立的金星紀念碑,心中澎湃著一股熱潮。從物質財富上看,由於這裏地域條件的限製,西溝與我國東部沿海地區的某些知名富裕村相比,也許不是最富的,甚至差距還頗遠。然而,一個社會,一個國家,最珍貴的不是擁有多少鈔票和物資,而是有沒有一種不屈不撓、永不言難、敢為人先、勇往直前的精神。這種精神,西溝有,李順達有,申紀蘭有!這種精神,將成為一個民族的財富,一個國家的財富!

世上井底

汽車在山頂停下了。縣委書記老陳,領我們走到了一塊巨石上。低頭一看,兩腿發軟,真可曰不寒而栗,腳下是萬丈深淵;舉頭一望,卻又使人為之一震,連聲叫絕!

一路威武雄壯連綿而來的大山,到這裏突然斷裂了,一陷數百米。山崖如刀劈,從天而落,深不見底。對麵,一條公路懸掛在數百米高的絕壁上。懸崖上,開出一個一個窗戶似的洞洞,數百個石洞,由上而下排列下來,公路就掛在這些洞洞裏頭。人們稱它為“掛壁公路”。乘車從這樣的公路上過,人,將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

老陳四十開外,個子高大,身板壯實,口才極好。他朝大家揮著手,鼓動著:“從這裏攀爬下去,大約走三個小時,就能走出這峽穀。穿行於這個峽穀,毫不誇張地說,步步是景!我沒有到過美國,沒看過那個著名的峽穀,但到過美國看過那個世界著名大峽穀的人,看了我們這個峽穀以後,說我們這個峽穀更奇,更妙,更雄偉。身體好,能爬山的勇敢者,跟我走!年老體弱者,就隻好留下遺憾,坐車去看別的景點了。”

我和王躍文,是兩隻湖南騾子,毫不猶豫地站到了老陳身後,跟著他攀爬著掛壁小道,直插穀底而去。這懸崖上的小路,剛剛開鑿出來,許多路段還沒有防護欄杆和扶手。大家一邊往下攀爬,一邊相互提醒:“小心,小心!”出了兩身熱汗,我們終於下到了數百米深的穀底。一條小溪,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地在岩石峭壁間竄動,一路叮咚歌唱。筆陡筆陡的懸崖,數百米高地聳立在兩旁,其氣勢之雄偉,讓人驚歎!許多山勢形狀之奇妙,使人瞠目。有狀如奔馬的,有狀如羅漢的,有狀如鏡屏的,有狀如老婦的,有狀如烏龜、猛虎的……你盡可以展開你豐富的想象!

本已到了數百米深的穀底,突然,這穀底又一陷數十米,形成穀底之穀。在前頭引路的小溪,勇猛地從數十米高的懸崖上蹦跳下去。我們的路眼看被無情地切斷了。好在大山裏那有情的開拓者,在刀削似的懸崖絕壁上,用鋼筋鑽入石壁為攀爬者架起了鋼梯。行走於此,隻見腳下數十米深的深穀中,不知何年何月從懸岩上掉落下的大大小小的石塊,千姿百態,清清的溪水在這些石塊間調皮地嬉鬧著。偶爾抬頭,隻見一堵一堵碩大的絕壁上,居然掛著一株一株我叫不出名來的樹,山風裏,它們在豪邁地舞蹈著,歌唱著。這是世間最頑強、最勇敢的生命!

眼看又一堵高聳入雲的石壁擋在我們前麵,前行的路似乎又斷了。機靈的小溪,又領著我們從這堵絕壁間鑽了出來,走進了另一片天地。這裏似乎開闊些了,平緩些了,一直走在前麵的我們這兩隻湖南騾子,正興衝衝地朝前去,老陳突然在後麵喊:“右拐,下坡,最妙的地方就要到了!”

開始一段,平平常常,幾十米過去,山岩又一次斷裂,裂口不寬,三幾米而已,卻深不見底。一架鐵橋,連接著兩堵絕壁。我們從鐵橋上走過。出現在麵前的,是一條狹長的石縫,極不規則,左凸右凹,東斜西倒。朝上望,兩堵高壁,一聳數百米,將一線天劃裂出來;往下看,千奇百怪的石崖瀉落下去,看不到底,隻聽到隆隆的流水聲。一條鋼梯懸掛在絕壁上,供我們攀爬前行。老陳說,這裏叫一線天。一線天,一個平常的名字,南南北北許多風景區都有。而其形這麽奇妙的,其狀這麽讓人心驚肉跳的,我這個走過世間許多名山勝水的人,也是第一次見到!

在絕壁上的掛梯間攀行了一段,突然開闊了些,一個大石洞出現在眼前,隻見洞底轟隆隆作響,溪水又一次在此勇敢地蹦跳而下,將自己摔得粉身碎骨,然後,又聚攏一滴一滴水珠,使足全身的力氣,奮勇前行。站在這裏,我似乎明白了些什麽,切開這大山石崖的不是老天爺的神鋸,而就是腳下這勇於粉身碎骨的水,這看起來十分柔弱的水!是它,用上億年的生命,用上億次、億億次粉身碎骨的獻身,把這堅硬的大山劈開,給自己開出一條路來!這樣一種一往無前的精神,在西溝人的身上,在平順人的身上,我們不是同樣見到了?

終於走出了這個峽穀。

是那條我終生難忘、卻又還不知其名字的小溪帶我們走出來的。麵前,有了一塊數百畝寬的坪地。四周,依然聳立著高入雲端的陡峭的山,使這裏形成一個小小的盆地。穿山而來的小溪,實在累了,癱躺在這個盆地裏,形成一個小池。無風的時候,清澈見底的小池如同一塊明鏡,照著上麵的藍天,日請白雲做客,夜邀星星為伴。水草、遊魚,和諧地生活在這裏。

這裏叫井底。這一路走過的這個奇山妙水的峽穀,叫井底。猛一聽,這個名字似乎太小氣了。細一想,這麽奇妙的峽穀,這麽雄偉的山麓,這麽碩大的盆地,在這些平順人的眼裏,僅僅是一個井底,可見平順人的氣魄了!

人間天脊

天脊山,顧名思義,天之脊也。

這座山,在我國眾多高山、名山麵前,並不算高,海拔隻有一千八百多米。平順人說起這座山的名字,還道出了一番來曆。說是宋代大文豪蘇東坡,有個朋友叫梅庭老。有一年,這個梅庭老被朝廷派往潞州(即今長治市)任學官。他嫌官小,很不情願,便去找蘇東坡。蘇東坡一聽是去潞州,就很高興地對他說,潞州我去過,是個好地方呀!不要在乎官的大小,大丈夫應該胸懷天下,你應該去!並專門寫了一首詞《浣溪沙·送梅庭老赴上黨學官》相贈。詞是這樣寫的:“門外東風雪灑裾,山頭回首望三吳。不應彈鋏為無魚,上黨從來天下脊。先生元是古之儒,時平不用魯連書。”詞中“上黨從來天下脊”,就是讚美這座山的景色和氣勢的。梅庭老聽了蘇東坡的勸勉,趕赴潞州上任。他從河南林州登臨太行山,走到這座山的時候,舉目一望,隻見巍巍太行與天相接,山勢波瀾壯闊,氣象萬千,禁不住大聲讚歎:“太行真雄奇,真乃天脊也!”從此,人們就把這座山叫作天脊山。

我們走進這座山的時候,已是下午時分。太陽偏西了,一抹陽光,灑落在東麵的山坡上。隻見陽光下奇峰突起,山勢雄偉。我這個南方人,過去也看過一些北方的山。我認為,北方的山,也許很雄偉,但絕不會秀麗。它很難有很好的植被。來到此山,我方知自己錯了。這裏,滿山滿嶺,鬱鬱蔥蔥。哪怕就是陡峭石崖之上,也長出來大大小小的樹。我們沿著一條山澗前行,溪水之清秀,山勢之奇妙,使我這個從長出人間仙境張家界的土地上來的人,誤以為回到了自己的故土。因上午走井底,在那掛壁山道攀爬了三個多小時,頗有些腰酸腿痛了。本想隻到這座山穀間坐坐,呼吸呼吸這裏極鮮的空氣,就回山間的賓館。沒有想到,一走到這個山穀的山澗旁,前麵的一處一處美景,抓心地誘人,腰腿似乎也不酸痛了,興衝衝地朝前走去。過去,隻聽說過,秀色可餐,今天,我卻感到秀色也可以去累,也可生勁。

不知不覺間,在這畫廊般的山穀裏走上個把小時了。突然,看到前麵有一座鐵索橋懸在兩堵陡壁山崖上。走到麵前時,才發現兩旁的山峰陡壁還在繼續前行,而山崖下的穀底,猛然塌陷三四百米,使這條山澗,一瀉百丈,形成一個氣勢雄偉的瀑布,人稱天泉瀑布。這座長達兩百多米的鐵索橋,就懸掛在這兩堵山澗瀉落百丈懸崖而升騰起一蓬蓬水霧的地方。於是,橋邊,常常是雲纏霧繞。人們便把這座鐵索橋,稱之為步雲橋。

從懸掛三四百米高的步雲橋上走過,是要有一點膽量的。我們中一位八十六歲的長者,竟在人攙扶之下,走過了步雲橋。大家都受到了極大鼓舞,膽小者也變得膽大了,紛紛從這座懸掛在高空中的天橋上走了過去。

站在步雲橋上,朝前望去,隻見一掛溪水從天瀉落,真如“銀河落九天”。再看兩旁,隻見一座座山峰聳入天際,進入雲端,那陡峭的山峰,不就是天之脊嗎?

就這樣,平順,這個過去聞所未聞的北方縣份,以其山之奇妙,其水之秀美,其人文之厚重,征服了我,長久長久地進駐到了我的心裏!

(原載2008年第6期《理論與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