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出賣一次靈魂嗎?

等到我七十歲的時候,我不知道我是否還會記得我十七歲時候的事情。

我十七歲的時候搞過很多的惡作劇。這一次,我把它搞到了我的一位朋友和外國人的身上。

不過,這一次說是惡作劇,但出於本心,我倒是真的想幫一幫這位朋友。事情是這樣的。

這一天,我為了一點小事和薑燕吵了一架,她發誓永遠不再理我。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薑燕,願意理我而我同時又願意理的人還真是不多見。因此,這一天我就頗為無所事事,悶悶地上街閑逛。這一逛就逛出事來了,我遇到了幾個外國人。

在大街上,這幾個外國人攔住了我,一個長滿絡腮胡子的家夥硬著舌頭衝我說:“偷人糖,偷人糖。”

我根本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麽,白了他一眼,扭身就想走開。我一向不喜歡與外國人交談,一是因為我的英語課學得不大好,他們講的英語我聽不大懂,而我講的英語他們則更加聽不懂;二是因為我這人講話沒水平,我害怕我哪句話講得不對勁而有損國體,這一點愛國心我還是有的。因此,我從來見了外國人都躲著走。

但這個大胡子老外執著得很,他伸出一隻大毛手攔住了我,胡亂地比劃著,一個勁兒地嚷:“偷人糖!偷人糖!”

我差一點怒形於色,在中國還沒有人敢對我如此無理呢,這個老外倒來勁了,我粗聲說:“你說誰偷人糖!”

老外這才發覺我的情緒不對,但他不懂中國話,不知道我在說什麽。他聳了聳肩,攤了攤手,苦了臉,仍然在說:“偷人糖?”

我噗的一聲被他給氣笑了,正想回他一句:“偷你的頭!”

就在這時,這家夥身後閃出了一位小姐。喲,這可真是一個外國美妞,金發碧眼,豐盈有度,那皮膚白得像沒有皺紋的牛奶,線條更是柔美流暢。外國人咱不好看出年齡,但從她清澈如水的眼睛來看,她的年歲比我大不了多少。我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

這個外國小妞微笑著用中國話對我說:“你好!”

我說:“我好。請問小姐有什麽吩咐?我能為你效勞嗎?”

這個外國妞並不能完全聽懂我的話,隻聽得半懂不懂。她點著頭,說:“吩咐?Yes,偷人糖,要去,買中國藥品,哪裏走?”

我一聽,嘿,還是“偷人糖”!但這一次我聽明白了,這幾個老外是要去同仁堂藥店買中藥,不認得路。

衝這美妞的麵子我得告訴他們,我說:“這兒離同仁堂不遠了,拐過那條街,再往左轉,走不遠上過街天橋,過了天橋往前,見大街往右轉,再走不遠就到了。”

這個美妞笑吟吟地聽著,聽完了之後卻一攤手,不好意思地說:“不知道。”

我又說了一遍,她還是攤手:“不知道!”

以我的經驗,大凡美妞都比較笨,古今中外莫不如是,這就不好辦了。於是我說:“要不你們打的吧,讓出租車把你們送到門口,也省得問路了。”

美妞聽懂了“打的”二字,一皺眉頭,說:“打的,Yes,司機先生講,這裏就是偷人糖。”

我明白了,他們就是打的來的,但那出租車司機涮了他們一把,把他們扔這兒就跑了。這裏雖然離同仁堂不是很遠,但路況複雜,老外們又怎麽能找得到呢?這司機也太壞了!這不是影響咱中國人的形象嗎?不過我馬上又覺得也不能特別怪那個司機,前麵是單行線,汽車沒法拐彎,要想開到同仁堂得繞很遠,要是我是那司機我也會這麽做。

我撓了撓頭,四下裏看了看,想為他們想一個辦法。忽然,我眼前一亮,說:“好辦了,你們不就是要買藥嗎?看,那裏就有個藥店,過去買就行了。”

可美妞把頭搖得似撥浪鼓:“No,No,No,隻要偷人糖,相信!別的,No!假貨!”

嘿,看來這中國的假貨假藥還真是厲害,連外國人都知道咱們這兒有人賣假貨假藥,而且這美妞竟然認為除了同仁堂,中國的藥店都不可信,這流毒可就危害太大了。我在此呼籲我們的上級領導和有關部門可得認真解決一下這猖獗的假貨假藥泛濫的問題!

我讓這美妞的撥浪鼓搖得臉上熱熱的,替咱們製假賣假的國人害臊!我沉吟了片刻,把頭一甩,說:“沒關係,既然你們相信我們的同仁堂,那好,我帶你們去,我給你們帶路!”

美妞聽懂了我說的“帶路”,高興得雀躍拍手——這可是中國少女的動作,但她緊接著又來了一個外國少女的動作,要跟我擁抱一下:“太好了,謝謝你!”

我趕緊閃身一躲,說:“別這麽激動,這是我應該做的。”

我想我是應該在她麵前表現一下我們國人應有的形象的。另外,能給這麽漂亮的外國小妞帶路也的確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這是我願意給他們帶路的另一半原因。

一路上,這美妞興奮地卷著大舌頭跟我不停地講話,我連蒙帶猜好容易弄清了她的來曆。她叫洛絲,來自美國,另外那三個人也是美國人,那個絡腮胡子是她的老爸,名叫大衛。另外還有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和一個好像年歲更大一些的老者,他們是結伴到中國來旅遊的。

我偷眼望一下絡腮胡子,覺得這樣凶猛的一個大胡子竟能生出洛絲這樣一個小美人,頗有點不可思議。

洛絲說她今年十六歲,在美國的中學讀高中二年級。聽到這裏,我打斷了她的話:“美國的學生已經放假了嗎?”

洛絲說她並沒有放假,她是請假來的,請了一個月的假跟她老爸來中國旅遊,這機會很難得,而她又特別喜歡中國。

我吃驚地問:“你們美國學生上了高二還可以請假旅遊?”

她說:“當然。這是我的自由。”

天哪,聽她說的!我不禁對美利堅合眾國悠然神往。

洛絲還說,她在美國有一個很好的中國同學,她們是好朋友,那同學不但教她學中文,還給她講了很多中國的事,所以她知道中國是一個古老神秘的國家,也是一個可愛的國家,所以她就愛上了中國。

我問她中文學得怎麽樣了,聽說外國人學中文尤其難。果然,洛絲先說她學會了講一些中國話,跟著又不好意思地說她沒學會寫中國字。“中國字太難寫啦!”她說。

不一會兒,我們就到了同仁堂。他們拿出一張紙,那上麵是中國字,寫的是一大堆中藥的名字。他們把紙遞給服務員,又比比劃劃地交待著要購買的數量。洛絲小聲地讓我幫他們看一看這些藥是不是貨真價實。這我可不內行,但我說:“你放心,我們中國的同仁堂是最守信譽的。”

從同仁堂出來,按說我們就該分手了,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但洛絲有點依依不舍,這一路上她已經把我當成最好的朋友了。她試探著問:“簫笠,我們要到商場,不熟悉,你願意一起去嗎?”

我立刻說:“願意。”

我當然願意,我心裏也正想著主意怎麽才能不跟她這麽快就分手呢。

洛絲高興地喊了兩句外國話,又對她老爸嘰裏咕嚕地說了兩句什麽,絡腮胡子點著頭笑了,表示同意女兒的什麽意見,接著又看了我一眼,然後又對洛絲說了一句中國話:“很帥!”

洛絲上來拉起了我的手,說:“走。”

我被這玉手一拉,感到渾身不自在,可是又覺得要是拒絕了又不太禮貌,於是就任她拉著。我想,這時候我要是撞上薑燕,非得把薑燕氣死——好多電影電視劇裏麵就是這樣演的,但現實中沒有這麽湊巧。我雖然十分盼望著撞上薑燕氣她一下,但薑燕始終沒有出現。

進了商場,他們隻對一些中國的工藝品小玩意兒感興趣,買了不少。洛絲說,那些都是回國後要送人的禮物。

上電梯時,洛絲把我的手拽過來攏在她的腰上,要我扶穩她。我慌忙看了絡腮胡子一眼,我害怕他一記老拳把我打下電梯。但這家夥渾不在意,毫無表示。

我們到樓上的休息廳喝咖啡,洛絲還是樂此不疲地跟我說這說那。她說到了中國的長城長江黃河——這些地方她都遊過了,還說到了敦煌莫高窟樂山大佛。她知道的東西還真不少,隻是我要費很大的勁去聽,才能把她的語法整理通順。

後來不知怎的,她開始讚歎中國的繪畫,她說那可是一門神奇的藝術,她那位在美國的中國同學就會這種藝術,隻用一隻墨筆和一張白紙就畫出各種美妙的圖畫,山山水水盡出其間,太神了。她搖著頭遺憾地說,剛才她在這商場裏看遍了,也沒有看到一幅中國畫,她本來是想買的,她老爸他們也想買,可惜沒有。

我剛想說要買畫還不容易,去畫店呀,我帶你們去。但我忽然間來了一個靈感,就對洛絲說:“對不起,我離開一小會兒,馬上就回來。”說完我就跑走了。

我跑到商場門口,找到一個公用電話給老塞打電話。

老塞是我的朋友,這家夥是個畫家,雖然隻比我大四五歲,但狂得很,自名老塞是表示崇拜法國塞尚之意。他住在畫家村,所謂畫家村就是城市邊緣的一片出租房,一群像老塞這樣沒有工作也沒有名分的自由繪畫者物以類聚地聚居在那裏,整天什麽也不管隻知道繪畫。他們賣畫為生,但一幅畫畫好之後賣不賣得出去隻有鬼知道。他們都窮得很,因為他們的畫賣得比廢紙還便宜,就這還沒有人買。但他們繪畫都十分刻苦努力,每個人都有著十分遠大的理想和夢想,每個人都渴望著自己有朝一日成為一名蜚聲中外的大畫家。他們生活得十分糟糕,經常是吃了上頓沒了下頓,還總因為沒有錢交房租而被房東趕來趕去,但他們還是畫畫畫,發著狠地畫。我就曾經有兩次去找老塞找不到,連喊三聲他卻從與他原來的房子隔著十幾家的房間裏探出了滿頭油彩的腦袋。原來是他交不起房租被原房東趕了出來,隻得轉而租了別的房子。就是這樣的一群人,他們簡直與我們的社會生活格格不入,但他們每個人都有著十分執著的精神追求。他們覺得自己是在從事著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業,有時候他們執著得讓你不得不肅然起敬。

比如老塞,他其實可以在廣告公司找到收入不菲的很體麵的工作,但他不屑於去做,他就願意這樣自由地糟糕地活著。老塞就是這麽個狂人,所以你知道,我跟老塞成為朋友也就不是什麽稀奇的事了。

我打電話給老塞。老塞一聽是我,就不客氣地說:“我還以為是畫商找我呢。你呀,有事沒有?沒事別耽誤我畫畫,我都三天沒吃飯了。”

我說:“我就不能當一回畫商?告訴你,我給你帶了運氣來了。”

我怕他掛斷電話,不敢賣關子,如實把我今天巧遇洛絲一行老外的事說了。他聽到一半時知道有人要買畫高興得要命,我在電話裏聽見他的呼吸都變粗了。但聽到後來,他就泄氣了,說:“機會難得卻不屬於我,我是專攻油畫的,從來不畫中國畫,可那老外隻買中國畫。我還以為我要走運了呢,誰知卻是空歡喜。”

我說:“這還不好辦?既然他們隻買中國畫,你就畫幾張不就行了!你是畫家呀,弄這事還不簡單?”

老塞說:“不行,我畫不了中國畫。”

我說:“看你平時挺狂的呀,全中國的畫家你誰也不服,怎麽到了關鍵時刻你卻是中國人倒不會畫中國畫了?”

老塞說:“你懂個屁!中國畫和油畫完全是兩碼事。”

我說:“反正都是畫,你就糊弄幾張,要蒙老外還不容易?這幾個老外把中國畫看得很神,連從咱們國去他們那兒讀外國高中的一個小丫頭畫了兩張中國畫他們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你隨便抹幾筆,他們還不得把你當成大師級人物?”

老塞在電話那一頭沉吟著說:“你說的也有些道理,按說中國畫我也不是一點沒畫過。上小學的時候,我學的就是中國畫,改攻油畫是後來的事。”

我說:“對,就你小學學的那點水平,到了外國就是教授級。別猶豫了,幹吧!”

老塞有點動心了,說:“要不咱就試試?可我這麽多年沒摸毛筆了,連塊石頭也畫不整齊,什麽也畫不像啊。”

我說:“你這腦袋真他媽的死,你不會畫得抽象點?你的油畫不就是專畫抽象派嘛,這抽象畫是你的拿手戲呀。”

經我這一點化,老塞終於有了信心,說:“好,幹!我馬上到畫國畫的鄰居那裏去借紙筆硯墨,你把老外們帶來就是了。”

我說:“你就擎好吧。不過,你得把你屋裏的一應油畫全藏起來,別讓老外知道你是畫油畫的。”

老塞說:“對。”忽然,他又大叫了一聲:“不對!你不能帶老外到我這裏來!”

我說:“怎麽啦?”

老塞說:“這裏有好幾個專畫國畫的家夥,老外到了這裏見了他們的畫還會買我的嗎?”

我一聽有道理,就問:“那怎麽辦?”

老塞說:“這樣吧,我換個地方,我到我的一個朋友那裏去借他的房子一用,你把老外帶到我朋友那裏就行了。我朋友的地址是……”

我忽地靈感又來了,打斷老塞說:“不用這麽麻煩了,這樣耽誤來耽誤去的,連屁也拾不著熱的。我有個好主意,你幹脆扮演一個街頭藝術家,就像人家外國藝術家那樣當街作畫,這肯定更能贏得老外的好感。到時候我引著他們從你麵前一過,你就可以把畫賣給他們了。”

老塞一聽不得不佩服我的聰明,說:“好主意!你說個地點吧,我馬上趕到那裏。”

我想了一下,說:“去你平時畫人物速寫的那個地下通道吧,就是那次你讓一個漂亮妞抽了一個耳光的那地方。”

老塞說:“行。就這麽著,不見不散。”

我掛了電話,回去找洛絲。

補充一個小花絮,我剛才說老塞“讓一個漂亮妞抽了一個耳光”,事情是這樣的,老塞喜歡在大街上的地下通道裏觀察各色人等,畫個人物速寫什麽的。有一次,他對一個漂亮妞特別感興趣,就追著人家多看了幾眼,結果讓人家給抽了一個不輕不重的耳光。

回來見到洛絲,我留了一個心眼兒,沒有對她講我要帶她去買中國畫,也沒有再跟她繼續藝術的話題。我跟她侃別的,我問她看沒看過北京的四合院。洛絲說看過了,北京的四合院很好。我又問她看沒看過北京的胡同。她說也看過了,北京的胡同也很好,就是太少了,四合院也太少了。我說原本多得是,後來都扒了。我又說有一條胡同叫老鼠尾巴胡同,你聽這名字就好玩得很。我一個勁兒地跟洛絲說這些東西是想引她讓我帶她去看,我就可以不動聲色地把他們領到老塞的地下通道。

洛絲果然上當,來了興趣,問我為什麽叫老鼠尾巴胡同。

我說那是因為這條胡同特別窄,窄得隻能通過一個人,還不能太胖,像漢斯先生這樣的人通過時就會有些困難。我指著他們中的那個老者說。

洛絲非常聰明,她馬上聯想到了這裏麵的好多問題。她說胡同窄得不能通過兩個人,要是一個人走在這個胡同裏,可是正好對麵又有一個人走過來了,那怎麽辦?

我說:“在這種情況下,可以用這樣的辦法,兩個人都側過身,雙方臉對臉擁抱一下,就勢一擠,就可以過去了。”

洛絲莞爾一笑,說:“你們中國人不是不習慣擁抱禮嗎?”

我說這是權宜之計,為了讓自己順利通過也就顧不得許多了。但也有不願意跟對方擁抱的,那也另有辦法,雙方隻要都轉過身,麵對兩邊的牆壁,以臉貼牆,以後背相接觸,如此也可以蹭過去,這樣就無傷大雅了,但這種方法有時會有被牆壁蹭破鼻子的弊病。不過現在中國人都開放了,尤其是年輕人,對擁抱之舉也不會視為洪水猛獸了。比如要是我走在胡同裏,正好此時對麵走來了美麗的洛絲小姐,那麽我當然是非常願意與洛絲小姐擁抱而過的,我還會因此而感到萬分愉快!

洛絲放聲大笑,說:“Yes,Yes!洛絲也會萬分愉快!有這麽好的地方?一定要去看一看!簫笠,好朋友,你帶我們去。”

洛絲又轉過身跟她老爸咿哩哇啦地說了一通,說得她老爸等人也哈哈大笑,一齊望著我,期待著我帶他們去老鼠尾巴胡同一遊。

我對他們的要求當然是欣然應允。你看我是不是很聰明?沒費一點周折就把這幾個老外的牛鼻子牽在了手裏。下一步就是把他們輕而易舉地牽給我們的老塞了。

隻不過想到了另一層,我對洛絲又頗感愧疚。我們應該可以算作是朋友了,而且她又是一個來自美國的美妞,我這樣欺騙她,實屬可惡!

但另一方麵,老塞又實在是太需要幫助了。他要是再不弄到一點錢,很快又得被房東趕出去。如此下去,老塞對生活太絕望了也許就會選擇自殺,那這個世界上可就少了一個藝術家了。

因此從救人一命和挽救一個藝術家的角度來考慮,我的做法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閑話少敘,我帶著洛絲一行輾轉來到了我和老塞約定的地下通道,果見老塞已先期抵達,正趴在地上在一堆白花花的宣紙上揮毫作畫,他的旁邊已經亂糟糟地攤了一地畫好的畫。為了趕在外國人到來之前多畫出幾張,老塞手忙腳亂,弄得滿頭滿臉都是墨。這家夥肯定是想一口氣吃成個胖子,正瞪著眼歪著嘴擺出一副拚命的架勢惡狠狠地畫著。

再看他畫出的那些畫更是讓人觸目驚心,有的如疾風落葉,有的如惡濤翻滾,有的恰似硝煙尚未散盡的戰場。

就這麽一副德性,再加上他衣衫不整,頭發蓬亂,渾似一精神病患者。這要是在前些年,又是處在這人來人往的繁雜地界,他早就會被看熱鬧的人們圍得水泄不通了。不過現在的人都忙得很,一個個行色匆匆,誰也沒工夫理他。再有,改革開放都這麽多年了,北京人已經不像以往那樣大驚小怪。因此老塞雖然引來了不少詫異的目光,但並沒有誰在他麵前賞光駐足。倒是坐在另一處角落裏的一個行乞的高齡老太的麵前散落著不少零元碎角的錢幣,顯然她的收獲遠比老塞的豐厚。

我帶著洛絲等人一到這裏,不用我指引,他們立刻便被老塞吸引住了。洛絲躍起大叫:“哇,中國畫!”

老塞聞聲抬起頭來望著我們,像是望著苦難中的救星。我要把戲做足,就暗暗對老塞使了一個眼色,裝作我二人並不相識。

洛絲等人站在老塞的畫前虔誠地欣賞著,但我敢肯定他們是看得一頭霧水。洛絲看看畫,又看看老塞,小聲問我:“這人在幹什麽?”

我說:“你沒看見嗎?他在作畫呀。他是畫家。”

洛絲說:“畫家?在這裏?他為什麽不在畫室?”

我說:“這一是因為他窮愁潦倒沒有畫室,二是因為他到大街上來畫是在尋找知音。”

“知音?”

“是的,”我說,“這個人是一個天才的畫家,但他的畫卻不被人理解,他的畫在平庸的人的眼裏一錢不值,從來沒有得到過承認,因此他憤懣難平,就到大街上來作畫尋找知音。”

洛絲驚歎道:“噢,太偉大了!Yes,我明白,他的畫是不同的,他的畫跟我的好朋友的畫得不一樣。”

我說:“你的朋友充其量也就是一個中學生的水平,這個人可是個天才畫家,這不能同日而語。”

洛絲抱歉地說:“是的,對不起。”

一旁的漢斯先生忽然說了一句什麽,洛絲立刻替他問我:“這個畫家,他畫的是什麽東西?我們看不出來。”

我說:“你們當然看不出來啦,我也看不出來。他是抽象派畫家,抽象派,懂不懂?那個畢什麽來著?英國的,什麽索?”

老塞在一旁忍不住指點我:“畢加索!西班牙的。”

我說:“對,畢加索,西班牙的!”

洛絲立刻表示明白了:“噢,畢加索,畢加索!抽象派畫家!”

我說:“對,他就是中國的畢加索,隻不過他不如人家老畢運氣好。他叫老塞,與塞尚齊名。”

洛絲說:“塞尚?知道,知道!”

洛絲把我的話翻譯給漢斯先生聽,漢斯先生頻頻點頭。

洛絲歪著頭想了幾秒鍾,對我說:“你問問這個畫家,他的畫出售嗎?”

老塞可就等著這句話哪,洛絲的話一出口,老塞的眼神就激動不已,忙不迭地說:“出售,出售,當然出售!”

我又補充了一句:“誰買他的畫誰就是他的知音!”

我的這一句話顯然令洛絲大為興奮,她說:“那好,我一定要做他的知音!”

洛絲說了一串外國話跟她老爸商量,她老爸微笑著點頭,表示同意。洛絲轉回臉來喜氣洋洋地跟我說她老爸同意她買一張這個畫家的畫,並且說雖然她老爸不懂中國畫,不敢確認這畫的好壞,但他願意幫助中國的這個遇到了困難的年輕畫家,因此他自己也決定要買一張畫。

嘿,我一聽,掩抑不住興奮,看了老塞一眼,這家夥今天可是走運啦。

洛絲親自上前問老塞畫的價格:“畫家先生,請問你的畫多少錢?”

老塞一本正經地回答:“小姐,藝術是無價的。”

這句話差點讓我笑暈了,這家夥還酸嘰嘰地撐起臉麵來了。

洛絲沒笑,也一本正經地說:“可是先生,我要買你的畫,總要付錢吧?”

我在心裏說當然要付錢,這家夥就是衝著你的錢來的。

老塞說:“那就請小姐隨便給好啦。”

我明白了,老塞是確實拿不準應該給自己的畫開個什麽價,他是怕要得高了把人家嚇跑,要得低了又浪費了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這可把洛絲難住了,她跟她老爸大衛說了好一串外國話,一旁的漢斯先生也參加了意見,但仍是沒有主張。最終,洛絲還是來跟我要主意:“簫笠,你看這畫應該付多少錢?”

我說:“這要看你們是付美元還是付人民幣。”

洛絲說:“都可以。”

我說:“還是付人民幣吧,美元比價我搞不懂。按說呢,像這樣的天才畫家的藝術品是價值連城的,不過嘛他現在窮得連飯都吃不上也就談不上連城了。他既然讓你們隨便給,你們也就別客氣了,一張畫給他二百五百的都行。”

洛絲和她老爸商量的結果是每人各買一張畫,洛絲付二百元,她老爸付五百元。

老塞眼睛發亮地接過那七百元人民幣,飛快地數了一遍,又飛快地塞進自己貼身的口袋裏,好像是怕被別人搶去似的,又像是怕買主反悔。咱們別笑話老塞見了錢如此沒有風度,這七百塊錢可是他整整兩個月的生活費啊,它可以讓老塞把他目前的繪畫生涯再往後延續兩個月而不至於餓死,要不要自殺也是可以拖到六十天之後再做決定的事了。

老塞收好錢,沒有忘了對我獻上感謝的一眼。這事我可是幫了他的大忙,而且為了幫他我還在自己的品格一欄上寫下了欺詐朋友的汙點。

然後老塞不等我們離開,就蹲下身去匆匆收拾他的東西。我明白他的心思,這是害怕好事會節外生枝,他想要迅速逃離現場。

我正要拉洛絲他們走,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漢斯先生忽然嚴肅地對洛絲說了一句什麽。洛絲臉上出現了吃驚的表情,她說了一句表示疑問的話。

漢斯先生重重地點了點頭,突然搶上一步,伸開手臂去製止正在收拾東西的老塞。

我心想壞了,老塞被這老漢斯看破了機關,好事要黃了。

洛絲又向我轉過臉,她還沒有開口,我已經打好了逃跑的主意。

但洛絲開口說出的卻是這樣的話:“漢斯先生問這些畫一共還有多少張,他要全部買下來!”

天哪,我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是真的,這簡直太讓人意想不到了。我問洛絲:“你說什麽?”

洛絲又重複了一遍她的話。

我轉向老塞,問:“你聽清她說什麽了嗎?”

老塞已經呆在那裏,做不出任何反應。

這時漢斯先生又說了一串什麽話,洛絲說:“漢斯先生說多買,不能每張五百元,他想每張三百元,可不可以?”

老塞仍然全無反應,因為洛絲說這些話時實際上是斷斷續續表達的,語法全然不對,所以需要聽者在自己腦子裏整理一番才會明白她的意思。於是我又對老塞重複了一下洛絲的意思。但老塞仍是呆著,這家夥是太激動了,有點像範進中舉了。

我衝他耳邊吼了一嗓子:“快答應啊!”

老塞這才發出聲音,說:“可一可一可以的!”

我替老塞數了數,地上的畫一共是十八張,按漢斯先生出的價錢,賣出這堆廢紙老塞就能得到五千四百元!這在老塞的賣畫生涯中,可是天價呀!

我激動地說:“老塞,你他媽的發了!”

老塞當然更激動,手都在發抖。

我命令他:“快把畫整理好交給漢斯先生。”這樣的事太怕夜長夢多了。

但此時的老塞激動得手腳異常笨拙,手指都似乎不會回彎了,連畫都卷不好了。

我讓洛絲對漢斯先生講這裏一共是多少張畫,須付多少元錢,以便讓漢斯先生把錢準備好。我又說了一句恭維話:“漢斯先生一定是個收藏家吧?是個大收藏家!”

洛絲把我的話翻譯過去,漢斯先生靦腆起來,“No,No”地搖著手,又表情鄭重地說了一些什麽。洛絲給我們翻譯說:“漢斯先生說他不是收藏家,他買畫不是收藏。他不很懂中國畫的藝術,但他熱愛中國的藝術,對中國畫的神奇感到佩服,回到美國他要把畫送給他的一些朋友,他要讓更多的美國人認識中國畫,認識中國的偉大藝術。漢斯先生想盡自己的心意為中美兩國的藝術交流做出一點貢獻。同時他也為自己能夠幫助一個需要幫助的中國藝術家而感到高興!”

我讚歎道:“瞧,漢斯先生多麽高尚,多麽偉大!”

這時,老塞已經把那十八張畫卷好,卷成了一個大卷,但他沒有馬上站起來把畫交給漢斯先生。他仍是蹲在地上,望著自己的那一大卷畫,像是在苦心竭慮地思考著什麽。

我不知道老塞在玩什麽深沉,催他說:“你快點把畫交給漢斯先生,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們還要趕路呢。”

老塞遲遲疑疑地站起身,一臉“我有罪”的表情。他沒有把畫直接交給漢斯先生,而是先交在我的手裏,那意思是要經過我的手交到漢斯先生的手中。

我奪過他的畫,塞在漢斯先生的手裏,說:“先生,這畫是您的了。”

漢斯先生接過畫,放在自己腳邊,然後把已經準備好的一遝錢遞給了老塞。老塞這時候隻要接過錢就皆大歡喜了。

可是這世界上的事太出乎人的意料了,你絕想不到老塞這家夥竟然沒有痛快地伸出手趕快接錢,而是好像害怕這錢會燙手似的,手往前伸了伸又縮了回去,臉上的肌肉好像在**,那副樣子又難看又好笑。

然後我就聽到了老塞石破天驚的一句話——

“先生,這畫我不賣了!”

我忘了我今天這是第幾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說:“什麽?老塞你說什麽?”

別人當然更是沒有鬧懂老塞的話。

老塞重複了一遍:“先生,我想好了,我這畫不賣了!”

我衝口而出:“老塞,你瘋了!”

洛絲有些遲疑地把老塞的話翻譯給漢斯先生,因為她仍是沒有弄懂老塞要幹什麽。

漢斯先生想了想,讓洛絲對老塞說:畫家先生是不是嫌我出的價錢太低了?如果是這樣,價錢還可以再商量,我是真心喜愛中國的藝術,真心想買這些畫的。

老塞臉上呈現出一種悲哀痛楚的神色,他緩緩地搖了搖頭說:“不,不是價錢低。我是真的不想賣了!”

我一聽惱怒萬分,這家夥是不是腦子真的出了問題呀?他該不是真的以為自己的這胡塗亂抹的東西是什麽藝術精品吧?我嚷道:“老塞,你想幹什麽!”

老塞看著我,說:“我——我不想賣畫了,我這不是在賣畫,我是在出賣——出賣靈魂哪!”

我憤怒地說:“莫名其妙,你亂想些什麽呀?趕快把錢弄到手是正理。”

老塞說:“不行,這錢我不要了,我不能出賣自己的靈魂!”

我勸他,說:“算了吧,你別多想了,這錢你不能不要啊。你好好想想看,這些錢能解決你兩年的衣食住行。在這兩年的寶貴日子裏,你就可以安心地搞你的藝術創作了。”

老塞說:“我已經想過了,這錢對於我是很重要,但我不能為此而出賣靈魂哪。一個出賣了自己靈魂的畫家,還能畫出好的作品來嗎?”

我看得出老塞做出這樣的決定確實是艱難的,他臉上的表情十分痛苦。

我“嗤”了他一聲:“好小子,這話講得有水平,夠高貴!可你忘了你到這裏是來幹什麽的!你以為你能高尚到哪裏去?”

老塞長歎一聲:“艱難的環境往往會使人疏於操守,我承認我是懷著卑劣的動機來到這裏的。可是,在這幾個外國朋友麵前,我感到了我靈魂的卑汙,我感到了我的無地自容。與他們相比,我是在出賣自己的靈魂哪。漢斯先生買我的畫,是想拿回國讓他的朋友們更多地認識咱們中國的繪畫藝術。我如果把畫賣給了他,他們就會認為這些廢紙上的東西就是中國畫的藝術,這將是對中國畫的多麽大的褻瀆啊!我寧可餓死也不能這樣做,這個罪我擔當不起呀!”

我終於明白了。我忽地有些佩服起老塞來。這家夥,還真是跟我不在一個檔次,這才是一個中國藝術家的本色呀。我望著老塞,不由得對他那張混合著痛苦悲哀決絕同時又不失執著與高貴的瘦臉肅然起敬。你看這就是老塞這種人,他們雖然活得窮愁潦倒糟糕透頂一無是處,但他們偶爾做出一點什麽來卻能讓人肅然起敬。

我說:“好吧,老塞,我尊重你的決定。但我得說你是一個瘋子。”

我對洛絲說:“很抱歉,這人不想出賣他的畫了,我說不服他。”

洛絲等人一頭霧水,不明白好好的事何以竟弄成了這樣。洛絲卷著大舌頭問我:“剛才你們在講什麽,我聽到這個畫家在說出賣靈魂?那是什麽意思?”

這還真難跟她解釋。我對洛絲說:“這個人說他不想賣畫了,他想出賣靈魂。”

洛絲更加不解,說:“出賣靈魂?為什麽?”

我說:“誰知道是為什麽呢。也許是他見了漢斯先生對他的畫如此尊重就把漢斯先生當成了他的上帝,因此突發奇想要把靈魂出賣給漢斯先生,做漢斯先生的終生奴仆。”

洛絲驚訝得瞪大了眼睛,說:“這不行的,美國的法律不允許這樣做,我們早已經廢除奴隸製了。”

我說:“是的,誰都知道這世界上已經不存在奴隸製了,所以嘛,我們可以判斷這個天才的畫家同時精神也不正常。他是一個瘋子。”

老塞不想再聽我說下去,他猛地推了我一把,撿起漢斯先生腳邊的那一堆畫,也沒忘把洛絲和她老爸付的錢塞回洛絲手裏,並且從洛絲手裏搶回了那兩張已經出售的畫,以免它們謬種流傳。然後這家夥給洛絲小姐漢斯先生幾個人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抱著他的畫以一種十分複雜的姿勢離去了。我猜他走不了多遠就該把他的那些廢紙扔進垃圾桶。

漢斯先生望著老塞的背影,遺憾地搖著頭,不知他是為自己沒有買到老塞的畫而遺憾,還是為老塞這樣一個天才的藝術家竟是一個瘋子而遺憾。

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對洛絲說:“對不起,我們走吧。”

就這樣老塞沒有出賣他的靈魂。他的故事到此也就結束了。

可是我的事情還沒有完,因為下一步我還必須帶著洛絲他們去什麽老鼠尾巴胡同。

這當然是一個難題,原因是這個老鼠尾巴胡同根本不存在。我倒是聽說過真的有一個什麽耳朵眼兒胡同這個名字,但是否就窄小到須得兩個人擁抱而過尚待考證。我的老鼠尾巴胡同就是從這耳朵眼兒胡同套過來的,是我一時瞎編出來的產物。因此,所謂的老鼠尾巴胡同實為“版權所有,純屬虛構”,我又怎樣才能帶洛絲們“到此一遊”呢?

但是親愛的朋友們,請你們不用為我擔心,這個問題很容易解決。我早就想好了,我隻要帶洛絲們到一個新興起的建築區走一趟就行了。我就對他們說太遺憾了,沒想到這珍貴的老鼠尾巴胡同竟然拆了,這具有文物價值的胡同已經被現代建築取代了,你們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