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拚命跑

佳麗轉學了,跟老師同學們來告別。我們送她到大門口,看著她上了她老爸的奔馳。她搖下車窗,跟我們揮著手,說:“我會來看你們的!”

她的眼睛在人群裏找來找去,我知道她在找陳瑩。車子遲遲沒有啟動,我想我是不是應該跑過去告訴她,快走吧陳瑩沒有來。但我沒有動,隻是沉默地望著那輛黑色的車子——據男生說這樣的車子叫“大奔”,是最牛氣的車子。

車子開始滑行,加速,佳麗的眼裏除了離別的傷感,還有些許失落,也許她怎麽也想不明白陳瑩為什麽沒來送她。全班同學幾乎都來了,陳瑩卻沒有來,而在班裏,陳瑩、佳麗、豆豆,我們三個平時是最要好的朋友。

但我明白。

回到教室,陳瑩坐在她的座位上,在看一本物理——在幾個學科中,物理是她的弱項。我走到她的跟前,小聲說:“你怎麽不去送佳麗?”

“我為什麽要去送她?”陳瑩惡狠狠地回了我一句。

我默然走開了。

上午放學,我走出教室時陳瑩追上我,說:“走,去小遙,我請你吃飯。”

“好哇。”我說,跟了她走。我知道陳瑩會請我吃飯的,因為她有話要說。她現在需要一個聽眾,要是我不去聽她說,她會憋出毛病來的。

我們來到學校對麵的小遙餐廳。這裏說是餐廳實際就是一個小吃店,隻有一家三口在經營——夫婦倆加上他們的女兒。那個女孩兒跟我們差不多大,名字叫小遙,小店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小遙是一個長得很清秀的瘦女孩,白淨得像一個紙人,看上半身很好的,但因為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症,成了瘸子,下半身就沒法看了。初中畢業後,她沒有讀高中,跟著父母在這裏開了小吃店。

小遙的職責是收銀,她爸負責廚房,她媽負責跑堂。小遙整日坐在櫃台後,平靜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麽波瀾——她似乎對自己的狀況很滿意。我們有時候對小遙的生活有一種虛幻的羨慕,她不用上學,不用奔什麽前途,活得無憂無慮,一點壓力也沒有——這也是一種人生境界呀!

我們是這裏的常客,一進來小遙就用微笑衝我們打招呼。她媽媽則熱情得有點過火,為了引誘我們消費,居然在我們點菜之後問我們要不要酒。但我沒想到陳瑩居然也來了一句:“兩瓶啤酒。”

我說:“我半瓶。”我知道這時候不喝一點是通不過的。

“剩下的歸我。”陳瑩說。

我們坐在靠最裏邊的角落。菜上來了,我們沉默地吃菜喝酒,小遙遠遠地安靜地望著我們。

陳瑩喝下了一瓶酒,本來就紅潤的臉此刻變得通紅。其實她沒什麽酒量,我們倆平時在一起時一般不喝酒,除非有了很難受的事。有時候佳麗也和我們在一起——我說過在班裏我們三個是好朋友,佳麗請客的時候多,因為她家有錢,但陳瑩一向看不起佳麗,因為她的學習不如我們好。從高一時起,我們三個的成績在班裏就一直處於這樣的狀況:陳瑩占據著第一或第二的位置,隻有男生高路遠能跟她爭;我在第三名或第四名上,隻有男生李奇能跟我爭;而佳麗則永遠處於第十名上下,她最好的成績是有一次得了第九名,可到下一次她又跌到了第十三名上。

佳麗是追著我們做朋友的,不斷地討好陳瑩和我。節日裏和我們生日的時候,佳麗會送我們很好的禮物,平時則是請我們來小遙吃飯。小遙是我們的根據地,我們班的男生女生在食堂吃煩了想換口味時都來小遙。陳瑩心情不好的時候,連佳麗的請客都會被拒絕,然後偷偷地拉了我來小遙,把佳麗甩掉。

佳麗這人有些賤,就像一往情深似的仍是往陳瑩的跟前貼——也許是因為陳瑩在她眼裏太優秀了吧,高山仰止,心悅誠服。

陳瑩的舌頭有些硬了,是她要說話的時候了。她用通紅的眼睛盯著我的臉,漂亮的嘴角緊緊地繃著,突然之間爆發出聲音:“這不公平!”

我沒吭聲,望著陳瑩。

“這不公平!”陳瑩重複說。

我仍是一言不發。我知道這是陳瑩今天最想說的話,她這話所指的是佳麗的轉學。

佳麗這一次不是普通意義上的轉學,她是轉往外省,並且不是因為轉入地的學校教學水平比我們這裏高,而是因為轉入地的高考錄取分數線比我們這裏低——低很多,去年低了100分!這也就是說,在一年後的高考中,即使佳麗考得比我們低上100分,她仍能上與我們一樣好的學校。

是的,這不公平。

但我對此隻有表示沉默,我並沒有高尚或是大度到替佳麗高興,或是向她祝賀。可是這世界上有著太多太多的不公平,我沒有必要像陳瑩那樣心理失衡得不能自已——我要學會默默地接受。算上佳麗,我們學校已經往那個外省轉出去三個同學了。也許在佳麗之後還會有同學轉出,當然那門檻是很高的,家長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會辦成,不是很有本領的家長是辦不到的。而我和陳瑩的家長都沒有這樣的本領。

“她憑什麽?!她的成績一向爛糟糟的,想進前十名都難,可就是這麽一轉,在將來的高考中,她就能把我們遠遠地甩在後麵!這不公平!”陳瑩聲音尖厲地叫起來,她的眼裏泛出了亮晶晶的淚光。

我說:“小聲點,小遙在看我們呢。”

“她看就看,一個瘸子!”

我說:“陳瑩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三個在一起,佳麗說將來要與咱們倆一起考進北京的學校,你當時嗤之以鼻,我也覺得她的話不合實際。原來佳麗並不是癡人說夢,而是她家早就為她有了安排。現在,她已經在向這個目標起跑了。”

“可我們不是在一個起跑線上!”

陳瑩抄起剩下的半瓶酒一飲而盡,拉著我走出小遙餐廳,在門口碰上了李奇。

李奇吃驚地說:“哇,你們倆喝酒了?”

陳瑩惡罵了一聲:“滾!”

陳瑩手托著腮,眉尖聚在一處擰成個疙瘩,顯然是在做著深刻的思考。她的麵前展開了一張紙,紙上寫道:

數學 語文 外語 綜合

150 150 150 300

這是我們將來高考的科目和每一科的分數。我知道她在想什麽。

“豆豆,”陳瑩說,“我要在高考的時候,超過她100分!”

“這不可能!”我說。

“可能的,隻要努力!”

“不可能,佳麗也不是笨蛋,她也在努力。她和你的差距沒有那麽大。”

“我就是要和她拉大這個差距。你看,我隻要在數學語文外語每科比她多20分,綜合比她多40分,加起來就是100分!這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這太難了呀,比如數學,佳麗如果考100分,你就得考120分;佳麗考130分,你就得考滿分。佳麗也許能考130分,但你絕不可能考滿分!”

“豆豆!你別長他人的誌氣好不好?就憑她佳麗,她能考130分?嘁!”

我細想了想,說:“也許你說的也不是沒有一點可能,可這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啊!”

“我拚啦!”

“努力是沒有錯的,不過也沒有必要非要超別人多少多少分吧?”

“我就是要爭這口氣。豆豆,你也來吧,咱們一塊兒努力,到時候都超過她!來,咱們製定一個學習計劃。”

陳瑩的計劃是把每天的學習時間延長兩個小時。我們本來已經把自己身上的時間做了最大限度的分配,在校時間由老師掌握,離校之後我們除了吃飯睡覺,也全壓在了學習上,每天晚上我們都要到十二點鍾才能就寢。現在按照陳瑩的計劃,每天延長兩個小時,我們就要到淩晨兩點才能上床了。陳瑩給這計劃取了一個名稱,叫做“26小時行動”,含義是要把一天當作二十六個小時來使用。

深夜十二點,我剛剛做完一套習題,打一個嗬欠,揉揉眼睛,正猶豫下一步是睡覺還是真的執行陳瑩的計劃,電話鈴聲響了——是陳瑩。

“豆豆,是我,你別偷懶啊,不許睡覺!”

我說:“好的,我再做一套習題。”

夜裏一點,電話又響了:“豆豆,你沒睡吧?堅持!”

“沒有,我精神著呢!”

夜裏兩點,電話又來了:“豆豆,怎麽樣?”

“我剛做完了一套模擬題。”

“好樣的,豆豆,現在睡覺!”

我洗也沒洗就上了床,頭一貼上枕頭就進入了夢鄉。在夢裏,我和陳瑩,還有佳麗身處一個集中營,我們在一次越獄中裹在人群裏大逃亡。我們在漫無邊際的曠野上奔跑著,我們知道隻要稍一鬆勁就一切都完了,我們隻能拚命奔跑。忽然不知怎的,佳麗跑到了前麵,陳瑩和我便在後麵拚命地追。

第二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六點鍾起了床,算一算,這天夜裏我才睡了四個小時。

“26小時行動”我堅持了兩個星期。每天晚上十二點,電話鈴聲準時響起,督促我打起精神;夜裏一點,還要來一次電話查哨;到了兩點,再來電話,互道晚安。

可這不可能長久,從睡眠中搶出兩個小時實際等於掩耳盜鈴,很輕易地我這延長的兩小時就流於形式了:我堅持著不上床,可是趴在桌子上就睡著了。

最後,我是以感冒一場打三天點滴收場的。事倍功半!我非常慚愧地跟陳瑩提出我想回到正常的生活——十二點上床睡覺,雖然這也不正常,但我還能堅持得住。

陳瑩歎了一口氣,望著我已經瘦下兩圈的小臉,隻得同意。她夜裏十二點不再給我打電話,但她把電話打到了高路遠家。她放棄了我,又抓住了高路遠——這沒辦法,她需要一個人與她一起互相打氣。

高路遠當然比我更適合做陳瑩的搭檔,他不但比我意誌堅定,也比我更有愛心,他覺得他有責任不使陳瑩感到孤單。

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竟然真的堅持下來了。一個月,兩個月,他們的月考成績也確實在上升,與別人拉開了更大的距離。

這兩個鋼鐵做成的人哪!

兩個人除了收獲了學習,還收獲了別的。我是從他們的眼睛裏看出來的,他們在看對方時與看別人的眼神不一樣了,那眼神帶上了戰友的情誼,還有比戰友更多的溫柔。尤其是高路遠,這家夥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變得神不守舍,總像是在癡迷著什麽;不過,也許他是累的。

有一天晚上十二點,我給高路遠打過去電話,說:“哎,今天真累,我休息了。”

高路遠顯然高興得很,說:“好的,那我也休息,我也累得很呢。”

但他接著就反應過來,覺得聲音不對頭:“喂,你不是陳瑩,你是誰?”

我咯咯地笑出聲來:“我是豆豆,高路遠,辛苦啦!我要休息啦,你可不敢休息。”

高路遠十分失落地歎息了一聲:“我還以為陳瑩要放我一天假呢。”

幾分鍾後陳瑩打來電話,罵我:“豆豆,該死!你想瓦解高路遠的意誌啊!你要是再搗亂,我就在夜裏兩點打電話把你叫醒!”

我嚇得一哆嗦,連聲求饒說再也不敢。

即使是鋼鐵也經不住嚴重磨損啊。

有一天課間操,我身上不舒服沒有去操場,從WC直接回到教室,卻發現高路遠也沒有去上操,他趴在桌子上小睡呢。

我上前一拍他的後腦勺:“起來起來,不去上操在這兒裝病啊!”

高路遠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豆豆,快別聲張,你放我一馬吧,我是實在睜不開眼睛了呀!”

我嘻嘻笑:“夜裏歡,白天蔫。”

高路遠愁眉苦臉:“就你那姐們兒,太狠了。”

我說:“活該,這才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高路遠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唉,豆豆,你能不能勸勸陳瑩,讓她放棄這項拚命的行動,我擔心這會把身體拖垮的。”

我說:“那你怎麽不勸她?”

“我?我試過,可我剛說出半句就被她罵了回來。她罵我沒有男子漢氣概,連女生都不如;還罵我成不了大事,說她對我徹底失望!”

我說:“你最怕的是這最後一句吧?陳瑩啊,就她那脾氣,沒人能勸得了她!”

期中考試,陳瑩和高路遠的總分遙遙領先,比我這個第三名多了幾十分。開過家長會,媽媽回到家裏臉色就很不好,那上麵寫滿了對我的責備。

爸爸為我開脫:“咱們豆豆成績並沒有下降呀,她還是第三名,人家陳瑩一向比豆豆成績好,這沒有什麽不正常。”

“怎麽沒有不正常?”媽媽說,“人家這第二名比豆豆的第三名高了四十分呢!可豆豆的第三名隻比第四名高了一點五分。你還好意思說什麽陳瑩一向比豆豆好,上幼兒園時我們豆豆明顯比陳瑩聰明,豆豆會算十七加十八等於三十五的時候,那個陳瑩連六加九都算不上來,還老把‘女’字讀成‘呂’,把‘卵’字讀成‘暖’,她媽媽還為此發愁呢!還專門向我請教過怎樣對孩子早期教育呢!可後來呢?可後來呢?人家陳瑩學起了鋼琴,誰不知道學鋼琴能提高智力?你可倒好,讓咱們孩子去學什麽畫畫,畫畫畫畫畫畫,畫出什麽來啦?什麽也沒畫出來,白學了,一點用也沒有!可結果呢?人家陳瑩自從考過鋼琴四級以後,學習就比咱們豆豆好了,從那以後就一直壓著豆豆,人家第一咱們第二,人家第二了,咱們變成第三!現在,現在,可差距了幾十分哪!”

媽媽就像在美國國會大廳裏演講一樣,辯辭激憤而又歇斯底裏,爸爸抵擋不住她的機關槍掃射,不敢接戰,隻敢小聲地自言自語:“豆豆當時愛好美術,不愛好音樂,順著她的興趣培養有什麽錯?這也是書上說的呢!”

媽媽更加怒不可遏:“什麽愛好?什麽愛好?一個幼兒園的小孩子知道什麽是愛好?還不是家長指哪裏就是哪裏!你那時候之所以讓孩子學畫畫不學鋼琴,是為了省錢!誰不知道買一架鋼琴要八千元,買一個畫夾隻要二十元!可就你這小氣鬼耽誤了孩子的一生啊!”

爸的臉色灰得讓人可憐,但他還是向我笑著,解釋道:“豆豆,你別聽你媽瞎扯,其實現在的學習根本不關小時候的事。”

我說:“我知道,佳麗彈壞了三架鋼琴,可她的成績從沒有進過前八。”

媽媽的火力立即轉向我的頭上:“沒出息!你為什麽不跟好的比?”

這樣的話題在爸媽和我之間每年都要進行一兩次,每一次都是以我媽對我的成績不滿為導火索。

虧得李奇的媽媽打來了電話,給我和爸爸解了圍。

李奇這次考得很慘,跌到了十二名。她媽媽慌了,打來電話問我李奇在學校裏有沒有異常的情況。我說沒覺得呀,他就是像老師說的那樣有點貪玩。他媽媽叮囑我如果見到李奇有什麽異常表現一定要告訴她。

我放下電話,見我媽媽心情好些了。她聽明白了我和李奇媽媽通話的大體意思,知道一向與我爭奪第三名的李奇跌得這樣慘,讓我媽媽的心裏找到了平衡。

謝謝李奇跌得這樣慘,否則今天我和我爸這一關沒法過呢!

期中考試之後,學校召開了一次畢業班動員大會。八個畢業班五百多個學生坐在學校禮堂裏聽校長訓了三個小時的話,在時間比金子還寶貴的日子裏,校長肯動用我們這麽長的時間,可見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動員會。

校長在會上表揚了陳瑩和高路遠,他倆這次考試一個是全年級第一,一個是全年級第二,而我這個班級第三名在全年級隻是排在第十九,可見他倆的成績確實是上升很大的。校長也許是知道了他們夜裏延長學習時間的“26小時行動”,不僅表揚了他們的成績,也表揚了他們的學習精神,號召全體學生向他們學習;但校長也許也拿不準他們的行動是否能夠推廣,因此在表揚他們的學習精神時語焉不詳,並沒有詳細介紹陳瑩的“26小時行動”。

動員大會之後,我們感到了山雨欲來般的緊張。除了陳瑩更加意氣風發,別的人都被巨大的壓力搞得看上去灰頭土臉的。有一個女生說她每天做夢都夢見自己站在一個直入雲霄的雪山腳下,小心翼翼的,害怕隻要咳嗽一聲就會引發滅頂的雪崩。

現在回憶起來,高三學年是多麽讓人不堪回首啊!那種不惜耗盡自己全部精神和軀體拚命學習的緊張讓多少學生處在幾乎崩潰的邊緣哪!好多人都緊張得過了頭,有一陣子我們班住讀生裏有一個女生每日夢遊,夜深人靜的時候她身穿白色的睡衣悄然走出宿舍,飄忽忽直奔教室而去。第二天早晨,這個女生總是嘟囔她又做了一夜的夢,夢見她做習題或者是背外語,累死了。直到有一天,她不知怎麽遊到教室裏回不去了,就趴桌子上睡著了,到了早晨被我們發現時,她的夢遊行為才大白於天下。此事一出,鄰班的另一個女生夢遊的事也被發現了。這兩個夢遊者還都是去教室,她倆肯定在路上相遇過。設想一下那是多麽恐怖的一幕呀!在深夜的樓道裏,伸手不見五指,兩個穿著雪白睡衣的影子飄忽而至,無聲無息,女鬼一樣,擦肩而過時互不理睬;要是當時她們中有一個醒來看見對方,準得嚇得立即癱倒在地。

這兩個女生讓夢遊在好多天裏成為了我們的話題,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竟有同學找夢遊的女生問她們在夢遊中的學習有沒有實際效果,說是如果真的有效,那他也來夢遊。

如果夢遊又能學習又能睡眠,兩樣不誤,那夢遊倒成了一件好事,甚至可以作為經驗向全國的高三學生推廣。

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元旦前的一次月考,陳瑩考了個第四。

高路遠還是占據著第一的位置,但隻比我高了十八分,我還是第三名。第二名被男生馮小樂拿下了,陳瑩比我還少了一分。李奇完了,第二十七名。

為了我比她多考了一分,陳瑩有三天沒有理我。我追著她說話,她隻對我翻白眼。

但她沒有不理高路遠,而是在沒人的地方抱著高路遠的胳膊哭了一場。她有點蒙了,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一回事,怎麽會在這次月考中失手。

但高路遠明白,她是累得過度了。

元旦我們居然放了兩天假,我和高路遠陪著陳瑩去醫院打點滴。我肯用兩天寶貴的元旦假期來陪陳瑩上醫院,這讓她很感動,於是原諒了我比她多考了一分的過錯。

也不知醫生為陳瑩配的什麽藥水,反正挺管用。陳瑩打了一天之後精神就明顯好轉,蒼白羸弱的臉蛋上現出了紅潤,說話也有了力氣。第二天打點滴時沒事幹,我們試圖討論一下陳瑩此次月考失利的原因。我和高路遠的本意是想勸勸陳瑩別再拚命,但陳瑩與我們激烈地爭執起來,因為她不承認她是累得過度了才沒考好。

她認為是她考前的頭天晚上沒有睡好覺。不知為什麽那天夜裏她兩點做完功課,給高路遠打完電話,上床之後遲遲不能入睡,而以往她總是累得立刻就能睡著的。第二天考試時,她有些精神恍惚,答題過程中有好幾處看走了眼,丟掉了她本該輕易拿到的分數。

陳瑩認為隻要她考前能睡一個好覺,這次月考的第一名還會是她的。

她直望著我的臉說:“豆豆,你這次雖然比我多考了一分,但我其實隻要有一處沒有看走眼,你就不可能比我分高!”

我點頭說:“對對。”

高路遠說:“陳瑩,我覺得你還是因為用功過度,身體太虛弱,才精神恍惚的。你每天隻睡那麽少的覺,怎麽受得了?你不能這樣下去了,會垮掉的!”

“住嘴!”陳瑩說,“你還不是跟我一樣?也睡那麽少的覺,你為什麽能行?還是拿了第一!”

高路遠咽了一口唾沫,似乎有話要說,可說出來的話有點言不由衷:“我身體比你棒啊。”

陳瑩臉上露出了笑意,說:“我現在已經有了解決身體問題的辦法,我可以一個月或者兩個星期來打一次點滴!”

我和高路遠遲疑道:“那怎麽行呢?沒聽說靠藥物能維持這個的呀。”

陳瑩得意地說:“現在我發現了這個新方法,我要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不過,你倆可別往外亂說,這方法不能隨便讓別人知道,但你倆可以用!”

事後高路遠跟我說,其實他早已堅持不住了,也像我當初那樣偷工減料了。每天夜裏隻要頂不住了,他就上床睡覺去了;他把電話搬到床頭,陳瑩打來電話他就接,放下電話他就睡。但他怕陳瑩怪罪他,一直不敢對她說實話,陳瑩被蒙在鼓裏,還以為高路遠天天都跟她在並肩戰鬥呢。

元旦之後,陳瑩一如既往地堅持著“26小時行動”,高路遠為了怕陳瑩怪罪他隻是表麵上假意應付。

高路遠也有幾次想勸說陳瑩放棄“26小時行動”,但每次都被陳瑩喝止。高路遠是很怕陳瑩的,這個又優秀又漂亮的女孩對他有著非同一般的威懾力;在她麵前,他除了敢騙她,別的什麽也不敢。

下一次月考,陳瑩奪回了第一。這次她按照既定方針,先是在考試的前三天去醫院打點滴,給身體充電,又在考試的頭天晚上早早上床,做充足的休息。但她其實休息得並不好,因為她躺下了卻睡不著,情急之下偷吃了媽媽的兩片安定。

可高路遠出了一點“閃失”。他最拿手的數學,竟然有兩道題空白了,丟了十幾分,結果以跟陳瑩五分之差屈居第二。但我看出了疑點,就把高路遠拉到沒人處逼問,他果然招出實情:那兩道數學題是他故意放過的,他怕自己這次要是還拿第一,那會給陳瑩造成更大的壓力,怕她接下來會更拚命。

我的眼裏一熱,天哪,這個人居然為陳瑩做出了這樣的事情,真讓我感動。這一份無私的嗬護,要是讓陳瑩知道了,她得多麽幸福啊!

可惜陳瑩不知道,她真的是以為自己比高路遠考得好呢,臉上一派歡欣鼓舞,還埋怨高路遠這些日子努力不夠。

寒假前,高路遠還為陳瑩做出了另外一件一般人絕對做不到的事情:他把省級三好學生的名額讓給了陳瑩。

大家都知道,在高考的時候,省級三好學生是要加分的,而且是加二十分。大家更知道,在高考中,二十分是能夠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的。

我們班隻有一個省級三好生的名額,隻有兩個人夠條件,高路遠和陳瑩。論條件,高路遠比陳瑩硬實強得多,他是班長,並且高二時就入了黨,成為了中國共產黨黨員。當然,他還有好多別的優點。這個名額理應屬於高路遠,而且學校也是這麽決定的。但班主任找高路遠談話時,高路遠卻說把名額讓給陳瑩。

學校已經決定了人選,並不是你想讓就讓的。高路遠做出了很大的努力,幾乎跟學校扯破了臉皮,才把名額讓給了陳瑩,而陳瑩並不知道這個過程。當她意外地得到了這個三好學生的名額時,她高興壞了。在此之前,她也知道這個名額是非高路遠莫屬。

高路遠跟我講了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他知道了陳瑩在心裏憋著的要在高考時超過佳麗一百分的目標,也並不讚成陳瑩這個有欠大度的想法,但他心疼她!

他知道這是一個很難實現的目標,他把三好生的名額讓給陳瑩,是想讓她能夠得到二十分的加分,也好減輕一點她的壓力。

陳瑩有了這二十分的加分,信心倍增,精神十足,意氣風發。但她的身體狀況在直線下降,1米73的個子瘦得隻有九十斤,臉色蒼白得已經做不出甜蜜的微笑,每一個笑都好像顯得很淒楚。

兩個星期一次的點滴,畢竟不能代替人體最需要的睡眠。

我在一個網吧門口遇到了李奇,他一臉倦態和六神無主的樣子,一看就知道已經在裏麵泡了好長時間。

我走到他身邊,說:“李奇,你在這裏幹什麽?”

“透透氣,裏麵太悶了,呀!是你哇,豆豆,你也來玩呀?”李奇回過神來,見是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說:“你在這裏是查資料,還是玩遊戲?要是查資料去我們家查吧;要是玩遊戲,那我就不管了!”

李奇媽媽怕耽誤李奇的學習,家裏一直沒買電腦。

李奇淡漠地說:“噢,那你就不要管了,我玩遊戲。”

我有點惱火,說:“你玩什麽遊戲你?”

“《傳奇》,你不懂的。”

我知道這個《傳奇》,我雖然不懂,但我知道它,很多很多的人都迷上了這個遊戲。本市玩得最出名的一個男生因為玩《傳奇》而與父母決裂,離家出走;還有一個女生因為玩《傳奇》荒廢了學業,氣得她的母親服安定自殺。

我明白李奇學習迅速下降的原因了。

我說:“李奇,別玩了,不能為了一個遊戲耽誤了前途。”

李奇說:“你別管,你走吧,我進去了,我還要趕緊打過那一關呢!”

我想拉住他,他一閃就躲過了。我急了,說:“你爸媽會傷心的!”

李奇扔下一句:“他們還是先管好自己吧!”說完,他就跑了進去。

我站在原地發了好一會兒呆。李奇的爸爸曾經是我爸的同事,小時候我和李奇常在一起玩。後來李奇爸下海經商了,我們兩家的來往才少了。

我翻來覆去想了好久,才決定給李奇的媽媽打電話告訴她李奇泡網吧的事。李奇肯定會惱我,這屬於在他媽媽那裏出賣他,可我為了他的前途隻好這樣做,否則他就毀了。

李奇媽媽接到電話就按我的指點去那家網吧揪出了李奇,回到家裏又哭又鬧了一場,直到李奇保證不再去網吧。

第二天上學,李奇一進教室就對我翻了個白眼。我心虛地討好地衝他笑了笑,但他沒有被我的笑收買,很快扔過來一個紙團:

以後你少管我的事!

我也扔一個紙團給他,試圖跟他講道理:

我是為了你好!

他又扔了一個紙團過來:

我不需要!

我再扔一個過去,寫得好長:

李奇,別鬥氣。網吧不是你該去的地方。網吧這東西就是這樣,你能在裏麵得到虛幻的快樂。如果你不是學生,那也許是一個能讓你得到精神滿足的不錯的去處。可你是學生,你有比追求這種虛幻的滿足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要對自己負責!

他最後砸過來一個紙團:

你別教訓我!你以為你是誰?

我的眼淚猛地湧了上來,塞滿了眼眶,我拚命忍著不讓它流出來。

想起上初二的時候,李奇也是這樣給我扔紙團:

在雲淡風清的夜晚

我仰望著你溫馨的容顏

心事重重

你在眼前

也在天邊

——我心中的月亮

我回給他:

不懂!

李奇是被“小提琴”帶壞的。“小提琴”是我們班的一個男生,原名陸耀星。他除了在花名冊上叫陸耀星,平時我們都叫他“小提琴”。

“小提琴”從三歲起開始學小提琴,他的媽媽立誌要把他培養成為音樂家。最早的時候,他與陳瑩在一個業餘音樂班裏學習,但他的媽媽比陳瑩的媽媽有著更高遠的誌向。她很快讓孩子拜了一個專門的老師來學小提琴,不知道是這孩子真的有音樂天賦,還是被老師和親戚朋友說得有天賦,反正在他上小學三年級時這個望子成龍的媽媽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讓他退了學,隻身帶著孩子奔赴北京,在中央音樂學院附中旁邊租了房子住下來,花很高的學費請了老師來做家教,她自己則做起了孩子文化課的老師——她的目標是想在三年之後,讓孩子考進音樂學院附中。

據說是這樣的:你要想讓自己的孩子成為音樂家,就必須讓他考入中央音樂學院;你要想讓孩子考入中央音樂學院,就必須讓他考入音樂學院附中;你要想讓孩子考入音樂學院附中,就必須讓他跟能被音樂界認可的老師學習——如果不沿著這條路徑走,你要想成功會更難上許多倍。

所以應該說,陸耀星的媽媽選擇的路徑是正確的,但全國各地選擇與她同樣正確路徑的媽媽還有很多。在附中旁邊的出租房裏,她和孩子從來沒有寂寞過,從來不缺少交流的對象——如他們這樣來學習大提琴小提琴的母子有成百上千呢,哪一個都做著音樂家的夢。

但競爭是殘酷的,三年後,陸耀星沒能考入音樂學院附中,他在專業課和文化課上均被淘汰了。而這三年強化的小提琴訓練,也榨幹了他的天賦。

他的媽媽隻好帶著他回來了。當音樂家的路不通,那就再擠高考的獨木橋吧。從初一開始,陸耀星成了我們班一個特殊的同學。說他特殊一是因為他的成績太差了,不管什麽樣的考試——除了音樂課,他永遠是我們班的最後一名;另外還因為他的一個怪癖:他從進我們班的第一天起,每天上學放學除了背著書包之外,還要背著一個琴袋,袋子裏是一隻琴匣,琴匣裏是一把小提琴。他一次也沒在班上把小提琴拿出來過,但他每天背著它來來去去。

幾年拉小提琴的生活把他的脖子拉歪了,因此他看人的時候總是歪著臉,樣子顯得有些高傲。但其實他一點也不高傲,而是非常非常自卑。他之所以每天背著小提琴上學,隻不過是想向人們表明——我是因為拉小提琴才耽誤了學習,我學習差不是我的錯!

他每天背著小提琴來來去去,卻死也不拉。有一次我們開過班會後還有幾分鍾閑暇,班主任想讓他給大家拉一曲琴調節一下我們緊張的神經,但他寧可一串一串地掉眼淚,說什麽也不取出琴匣。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們開始叫他“小提琴”。

由於學習太差,“小提琴”在班裏的地位低得很。他隻在學習差的同學圈子裏還有些交流,而我們學習好的幾乎都沒怎麽跟他說過話,一是看不起他,二是沒有時間。升高中時,以他的成績他本來不可能再做我們的同學了,是他家裏花了不少錢,才讓他以特長生的身份入學的。

李奇是怎麽跟他搞在一起的?是學習下降後跟他搞在了一起,還是跟他搞在一起後學習才下降了?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李奇是被他帶著迷上了網吧,迷上了《傳奇》的。

我知道李奇不可救藥了,但我幫不了他,我隻有一點點傷心的份兒。

想起當年,我雖然回給李奇的是一個生硬的紙團:不懂!可是從那以後,我還是在什麽事情上都希望他好。

寒假裏,佳麗回來了。她打了好幾次電話,要與我和陳瑩聚一聚,但都被陳瑩以這樣那樣的事情推托了。陳瑩不想見佳麗,也不許我見她——我倒是挺想見佳麗的,可我不敢惹陳瑩。

我想了一個理由,對陳瑩說:“其實咱們見見佳麗也好,聽她講講她們學校的情況,咱們心裏就更有底了。”

經我提醒,陳瑩來了靈感:“也是,我們可以探探她的底。好,見她!”

三個人終於聚在一起,佳麗要請我們吃飯,被陳瑩拒絕了。陳瑩帶著我們去了她家裏,拿出三張她事先複印出的數學試卷要我們做。她鄭重其事地計了時,並說要看看我們誰能得多少分。我知道她這是急切地想知道佳麗的底。

這是一張高考模擬題,而且難度較大,我做起來覺得有些吃力。時間到了,我剛好做完,都沒來得及檢查。

陳瑩做得也不輕鬆,也就是提前了十分鍾做完。倒是佳麗,好像遊刃有餘似的,從容得很,中間還起身喝了一杯水,去了一次衛生間,接了一次手機,發了一條短信。

最後我們三個人湊在一起,對著標準答案把三張卷子的分數判了出來:陳瑩135分,佳麗138分,我116分。

陳瑩對著這分數發怔了好長時間,又把佳麗的卷子看了又看。不錯,沒有錯判的地方,人家就是硬硬實實的138分,比她還多了三分。

我感到陳瑩的呼吸都沒有節奏了。她忽然氣急敗壞地去翻她的書堆,要找出另一套試題來再做一次。佳麗看了我一眼,一副想找機會脫身的表情。她去了一次衛生間,出來後手機就響了。她接聽了半秒鍾,就趕緊說道:“好的,我馬上去!”

隻剩下陳瑩我們倆了,陳瑩臉上的氣憤換上了一種好似大難臨頭的恐懼,她望著我說:“怎麽會是這樣?她比我的分數還高?難道她那個學校的水平比咱們學校還高嗎?她怎麽進步這麽快?這可怎麽辦?”

我說:“這隻是一張數學卷子,說明不了什麽。”

陳瑩一言不發,忽然抓起電話打給高路遠,讓他馬上來她家裏。高路遠那邊好像正忙著什麽事情,問陳瑩有什麽事,能不能晚一會兒再來。陳瑩提高了聲音說:“你來不來?”說完,她就扔了電話。

趁著高路遠來之前的時間,陳瑩拉著我出去把那模擬卷又複印了一份,我明白了她是讓高路遠也來做這張卷子。

陳瑩說:“我要看看是她真的進步了,還是咱們倆太笨了。”

高路遠趕來了,苦著臉被陳瑩按住了做題。做完了一判分,他得了140分,其中的一道函數題他做錯了,而佳麗的卷子上居然做對了。

陳瑩泄氣地坐在沙發上,說:“沒想到她居然有這樣的進步,照這樣子,我的目標不可能實現了!”

我和高路遠都明白她指的是要在高考時超過佳麗100分的目標,可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

陳瑩擺了擺手,說:“你們回去吧,我有些頭痛,我要休息一會兒。”

幾天後,高路遠神色慌張地對我說:“壞了,壞了,陳瑩要再加一小時,她要把晚上延長的時間加到三個小時!”

我驚道:“那怎麽行?人要垮的!”

高路遠說:“我也是這麽說的,可她不聽啊,還因為我表示我堅持不了,她惱了,再也不理我了,我去她家她不給我開門,打了幾次電話她也不接。豆豆,你想辦法勸勸她吧!”

我打電話給陳瑩,勸她說別鑽牛角尖了,何必非要憋這口氣,一定要在高考時超過佳麗100分,這本來就不太現實,這種事不是靠自己的努力就能行的呀,人家佳麗也在努力,這次這張卷子佳麗做出了138分,照這樣你就是得滿分也不會超過人家100分哪。

陳瑩哪裏肯聽,她罵了我怯弱沒出息,又借機罵了高路遠一通,告訴我再也不要跟她說這樣的話來動搖她的意誌。

對於這樣一個不屈不撓的人,誰有辦法勸她?我和高路遠甚至想出了這樣一個辦法,想讓佳麗再跟我們一起做幾張試卷,如果她其他科目的成績不像數學這樣好,陳瑩心裏的壓力也許就減輕了。

可是我們找到佳麗剛一說出做什麽試卷,她就好像遇上洪水猛獸一樣地跑掉了,東躲西躲地死也不肯再見我們。

陳瑩一意孤行地把晚上的學習時間延長了三個小時。假期裏她一天也不出去玩。

離高考還有幾個月呢,她的身體能堅持下來嗎?

很久以後,佳麗告訴我,那次的模擬卷是她在學校裏做過的,當時她才得了93分。我說你當時為什麽不說明啊。佳麗說她怕陳瑩看不起她,所以就沒有說。

我說:“可你沒有說明,就害了陳瑩啊!”

在餘下的假期裏,陳瑩把自己關在家裏進行瘋狂的封閉訓練,不見我也不見高路遠。

而我自己也陷入了一個麻煩,我一次次跟李奇的媽媽一起進行著對李奇的拉網式搜索。我們一個網吧一個網吧地把網拉過去,直到在哪一個網吧裏逮到李奇,把他押回家。我們這個小城有十幾個網吧,我和李奇的媽媽對它們已經了如指掌。

最初是李奇的媽媽來找我,求我帶著她去網吧找李奇——我雖然也不熟悉那些地方,但總歸比他媽媽要強。幾次之後我們就輕車熟路了,按說李奇媽媽不必再讓我帶路了,但我自己心甘情願地陪起了她。

李奇是一個很聽話的孩子,每次我和他媽媽去抓他,他都乖乖地站起來跟我們走。他看一眼他媽媽,再看一眼我,一言不發,自動地走在頭裏,我們就在後麵押著他。一路上都很平靜,因為怕別人笑話,李奇媽媽從來不在馬路邊訓斥李奇。但一到他家裏,我水也不喝一口,就馬上逃出他家,因為我既聽不得他媽媽訓斥他,更見不得他媽媽的眼淚。

李奇聽話得很,從不跟媽媽當麵頂嘴,他的對策是想盡辦法逃出家去。有時候我和李奇的媽媽分頭去各個網吧搜索,要是他媽媽來了,他就不躲藏,任人宰割地被媽媽領走;要是我來了,他就會在別人給他通風報信後往哪個坑坑洞洞裏一鑽。

各個網吧也像我們熟悉它們一樣熟悉了我和李奇的媽媽。有一天我剛走進一個網吧,就聽到了一個這樣的聲音:“李奇,快跑,你老婆找你來了!”

對這樣的聲音,我隻能裝作沒聽見,因為我做出任何反應都會適得其反。

我在路上押解李奇時問他:“是不是你對別人說過什麽?為什麽有人說那句話?”

李奇明白我指的是哪句話,但他毫無所動地說:“這你怪不著我,不關我的事,是他們沒眼光,看不出我們倆根本不是一路人。”

我惱火地說:“李奇,你是不是很得意?我告訴你,我是為你媽媽才來找你的,我是不忍心看她那麽難,但是以後我就不再管你了。其實我已經對你失望了,我知道你回不來了。”

李奇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仰天打了一個嗬欠,說:“除非你現在肯放了我,否則我不會感謝你。”

我說:“你恨我感謝我都無所謂,這是我最後一次捉你回家。”

我到路邊電話亭打李奇媽媽的手機,告訴她李奇找到了,讓她也回家。

過了幾天的一個晚上,媽媽忽然很嚴肅地說要跟我談話。她走進我的房間,坐在我的**,凝視著我。爸爸在另一個房間裏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顯然他知道媽媽跟我談話,他們倆是商量好的。

我坐在台燈底下,懨懨的,因為剛剛做完了一套習題,有點累。

媽媽終於開口了:“豆豆,有一件事,媽媽希望你能說實話。你從小就是好孩子,誠實一直是你的優點。”

我說:“不用表揚我,您說吧,哪件事?”

我已經猜到了是哪件事。

“是那個,關於,”媽媽慎重地選擇著用詞,“你和李奇,你們倆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我說:“我們倆之間沒有發生任何事。”

媽媽說:“豆豆,你要說實話!”

我說:“我是在說實話呀,剛剛您還表揚我從小就誠實呢。”

媽媽的臉上有點不快,但她忍下了,顯然她知道她是在處理一件棘手的事情。

“那你告訴媽媽,為什麽網吧的人要說那句話。”

我說:“別人說什麽,我怎麽能知道為什麽?”

“可是,那你,為什麽要整天去網吧裏找李奇呢?”

“我是捉他回家,幫他媽媽捉他回家。”

媽媽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不說話,也不聽我說話,她不會相信事情會這麽簡單。這件事是這樣引起的,網吧裏說我是李奇老婆的話由“小提琴”帶出了網吧,先是在他的周圍流傳,再後來知道的人就更多了。可我想再怎麽流傳,這範圍也應該隻是在我的同學中間,不會擴大到家長範圍吧。那麽我媽是怎麽知道的呢?誰會把這捅到我媽的耳朵裏呢?看來我媽比我知道的要更加關心我。

媽媽默默地望著我,足足望了有十分鍾。我奇怪的是,一向急性子的媽媽為什麽沒有發火?平時我在考試中丟了一個不該丟的題,她都會大吼小叫。

十分鍾後,媽媽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竟然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唉,我們的豆豆,又聰明,又漂亮,到現在才剛剛有麻煩,媽媽已經知足了!”

我說:“您說什麽呀媽媽,我沒有麻煩!”

媽媽隻是自顧自地說:“豆豆,媽媽並不認為早戀是一件醜事,媽媽也從那時候走過。以媽媽的經驗來看,早戀不是什麽壞事,可要是因為它影響了學業,那就是一件不值得的事。早戀是一道美麗的風景,但一個人不能因為貪戀美麗而耽誤了前途。”

風韻猶存的媽媽說這話時臉上居然泛起了紅暈,忽然讓我覺得很愛她很愛她。我跳起來摟住她的脖子,說:“您說清楚,誰早戀啦?您以為我像您一樣啊?”

“您因為早戀沒有考上北京的大學,所以一直把這理想放在我身上。您以為我不知道?”

媽媽很理虧地說:“所以媽媽才更有體會一個女孩子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呀。”

說完,她又醒悟過來似的,“呀,死丫頭,你知道什麽?我掐死你!”

媽媽和我滾倒在**,爸爸聽到這邊有動靜,還以為我們母女打了起來呢,想趕來充當維和部隊。可他一推門,就遭到了媽媽當頭棒喝:“出去!”

爸爸嚇得趕緊縮了頭,扔下一句:“打哪裏也別打豆豆的臉!”

媽媽和我廝鬧了一陣子,扳住我的臉,端詳著,半玩笑半嚴肅地說:“我們豆豆這麽優秀,這麽漂亮,李奇那孩子配不上的,可是……”媽媽的語氣非常無奈,顯然她理解感情上的事情沒有道理可講,更沒法說誰配不配得上誰,早戀的事尤其如此。

我不想再讓媽媽擔憂,就鄭重地說:“媽媽您放心,我沒有跟李奇早戀,連這點意思也沒有。我去網吧找他,是不願意他就這樣滑下去。”

“可你為什麽要這樣關心他呢?”

“我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說不清。也許隻是因為我拒絕過他飛過來的紙團吧。

寒假開學後,我們離高考還有不到四個月的時間。在樓道裏我們的必經之路的牆壁上,掛出了一個警示牌,上麵寫著這樣一句話:距高考還有100天!

警示牌上的數字是變化的。每天早晨我們上學時,看到它減掉一個自然數,我們的心就會突地一跳,仿佛向敵人的雷場又走近了一步。

距高考還有99天!

距高考還有98天!

距高考還有97天!

……

我發現陳瑩對這個警示牌格外過敏,她一看見警示牌,有時候會眼睛明顯一亮,神情十分亢奮;可有時候,她的眼睛會明顯一黑,神情極為抑鬱。我的直覺告訴我,陳瑩也許會出什麽麻煩。看著她風吹即倒的瘦削樣子,我為她擔憂著。

那天下了課間操,在操場的角落裏,陳瑩忽然淒惶地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涼得讓我直想打哆嗦。

“豆豆,豆豆,怎麽辦哪?我整天頭痛得要命,看不下書了。”

“怎麽回事?”我驚道。

“就是頭痛啊。”

“你病了?那我陪你去看醫生呀。”我摸了摸她的額頭,不燙,隻涼。

“我去看過,拿過藥,開始時管用,可現在不管用了。”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瓶給我看,上麵寫著“芬必得”,是治頭痛的,我知道。電視上有廣告,我有時候看書看得頭痛了也吃吃它。

我說:“這藥挺好的,我吃過,管用的。”

陳瑩說:“我一直吃它的,吃好久了,可上個星期它忽然不管用了。我都有一個星期看不下書了,隻要一看見書上的字,就頭痛得要命,就疼得無法忍受;不看書的時候,就不那麽痛,還可以忍受。你不要告訴高路遠。”

陳瑩的眼淚在眼眶裏壓著:“我害怕!”

“別怕,我陪你去。”

下午放學,我陪陳瑩去了附近的一家小醫院,一個老醫生在聽了陳瑩述說病情後,沒為她做任何檢查,把拿在手中的聽診器收進衣袋裏,說:“回家讓家長帶你去大醫院的神經科看醫生。”

我在旁邊怯怯地問:“阿姨,那您說她是什麽病啊?”

醫生神情篤定地說:“神經性頭痛!學習累的。我這裏每年都會見到幾例這樣的病人,都是學生!”

陳瑩的臉刷地蒼白如紙,我也嚇得收緊了心。我們知道一點這種病啊,每年學校裏都有因這個病休學的,這是一個與一個人的生命無礙卻很難纏的病,幾乎所有得了這個病的學生都要休學。

陳瑩與我拉在一起的手抖得像風中的葉子。

陳瑩又瞞了一星期,她囑咐我不要告訴她媽媽,也不要告訴高路遠。她說她能堅持住,她不願去大醫院看神經醫生,因為她知道隻要去了大醫院她就完了。

她還堅持著學習,還堅持著每天深夜學到淩晨三點鍾,還堅持著每天打電話監督高路遠。

在這一個星期裏,我們進行了兩次模擬考,陳瑩的成績摧枯拉朽般地掉了下來,一次是班裏第二十五名,一次是第三十九名,簡直是兵敗如山倒,誰都不敢相信。

高路遠急得問完她又問我:“怎麽回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老師也急得問:“怎麽回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而此時陳瑩正在痛苦不堪地忍受著劇烈的頭痛,淚流滿麵。

陳瑩終於拗不過病痛,還是請了假讓媽媽帶著去看了醫生。鑒於她的病情,醫生強烈建議她休學,哪怕隻休三個月。

但這是不可能的,陳瑩不可能休學三個月,一個月也不行。她隻休息了三天,就又來上學了,她的兩邊太陽穴上貼著橡皮膏,不知是誰教她的土辦法,當然不會解決問題。

陳瑩接受了醫生的一些建議,暫時放棄了夜裏的延時學習,多休息,又把醫生給她開的藥量加倍地吃了下去。她竟真的有所好轉了,至少是能夠堅持著不休學了,隻是她的成績仍然在掉,已經排到了班裏的五十來名。這樣的成績,即使她能堅持到高考,也難說有多大的意義。

而她每天竟仍然堅持著夜裏打電話監督高路遠,為了休息,她先睡下;可她定下鬧鈴,半夜醒來給高路遠打完電話後再接著睡。有兩次,她迷迷糊糊地把電話打到了我家裏。高路遠跟我說到這些隻有苦笑,到這時他更不敢跟陳瑩說實話了。

距高考還有60天!

一件對於陳瑩來說十分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高路遠也要轉學了,也要轉到佳麗轉去的那個省份,當然是為了那裏的錄取線比我們省低100分。

我一聽就站住了,瞪大了眼睛,叫道:“什麽?你也要轉學?你這不是在要陳瑩的命嘛!”

高路遠自知有罪地垂著頭,苦惱得連呼吸都快沒有了。

可我一點也不可憐他,而是恨不得抽他兩個耳光。在這世界上,也許隻有我和他知道他轉學的做法會要了陳瑩的命。

我怒道:“你怎麽能這麽做?!你怎麽能這麽自私?!”

高路遠蹲在地下,抱住頭,一句一句地吐出來:“這不是我的錯,我根本不想轉學,我還一向看不起這樣的人。是我家裏給我辦的,我爸從一年前就開始找關係辦這件事了。本來開學時就該轉過去的,是我頂著爸媽的壓力堅持著不轉,我也是為了陳瑩啊。可是現在我實在頂不住了,我爸已經把我的學籍檔案都轉到那邊的學校去了,我在這邊已經沒法高考報名了,隻能到那邊的學校去報名。可我再不去,那邊的學校就不給我報名了。”

我叫道:“你怎麽不早說?你要是早說,陳瑩還能承受得住;可是現在,她這樣的狀況,經得住嗎?”

高路遠說:“可我那時候,不敢跟她說呀!我哪裏敢惹她?”

我氣得要命:“我沒見過你這樣的男生,你說你那麽聰明,怎麽這麽沒出息呢?!”

高路遠說:“我就是有點怕她!”

我說:“那你現在呢?你能不能為了她不要轉這個學?”

高路遠囁囁嚅嚅地說:“可我的檔案已經轉過去了。”

我說:“再轉回來呀!”

他像被逼得走投無路似的,說:“我家裏不可能同意再轉回來,為辦關係花了十萬塊錢呢,而且怕也已經來不及了。況且,以陳瑩現在的成績高考,她肯定考不好了。我就是不走,她也不會好到哪裏去呀!”

我憤怒地吼道:“所以你就不管她死活,隻顧自己跑了是吧?滾!”

我撇下高路遠跑回了家,但我在路上就清醒地承認了其實高路遠也是迫不得已,隻是陳瑩可憐。

高路遠轉學走了,他沒有敢讓陳瑩知道。為了不讓陳瑩知道,他都沒有來跟同學們告別。

高路遠臨走時對陳瑩說他家的一個親戚從美國回來了,在上海,他要去看那個親戚。陳瑩還為他擔心這樣的事會耽誤他的學習時間呢。

高路遠也知道,這事不可能瞞得住陳瑩的,他隻是想能拖一天讓她知道就拖一天。我也是這個想法,因此我一直配合著高路遠瞞她。

高路遠走了一個星期還沒有回來,陳瑩終於從別人那裏知道了他轉學的消息。

我當即說:“不知道。”

這是我早已想好的回答。

“他轉學了,和佳麗一樣。”

“哦,”我裝傻,避重就輕,“那他家裏一定花了不少錢跑關係。”

“他媽的渾蛋!”

“其實,這也可以理解。”我說。

“他媽的渾蛋,高路遠是個渾蛋!”

“也許他並不願意轉呢,隻是拗不過父母。”我說。

“他媽的渾蛋,高路遠是個渾蛋!”

陳瑩神經質地重複著這句罵高路遠的話。

罵了一陣子,她好像平靜了下來,一言不發地憋了好久,驀地猛一抬頭,眼神慘淡而可怕,直愣愣地望著我說:“我要超過高路遠100分!”

我忽地打了個寒噤。

第二天早上,陳瑩的媽媽打了電話給我,讓我幫陳瑩請假,她要帶陳瑩去醫院,陳瑩的頭痛得受不了了。她媽媽說,陳瑩昨天晚上又學習到了三點,可是隨後她就頭痛得連覺也睡不著了。

三天之後陳瑩來上學,人瘦了一圈,眼珠在眼眶裏直打晃,最觸目驚心的是她居然在頭上箍了一道一寸寬的布條,看上去有點像電影裏演的當年日本鬼子的神風突擊隊隊員。第一天,布條還是光光的,過了兩天,她竟在上麵寫滿了“忍”字,更可怕了。

她變得沉默寡言了。自高路遠走後,我在班裏的成績上升為第一,而她的成績在繼續下滑。她越來越不願與我交流,最初是動不動就跟我發脾氣,後來變成了淡漠,不愛理我。

下課了,陳瑩縮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動不動,別人都出來進去地上上廁所,喝喝水,吃點零食,活動活動手腳,她有時盯著書發呆,有時盯著桌麵發呆,有時捧著腦袋——那是她的頭又開始痛了。

我心裏替她難過,走過去,站在她身邊想陪陪她,可也是相對無言。她忽然抬起頭,背誦了一句詩:“‘坐地日行八萬裏,巡天遙看一千河!’你會背這句詩嗎?我從三歲時就會背這句詩,是我爸爸教我的。這句詩的意思是,因為地球的自轉,我們坐在地上一天就能走八萬裏。你看我就坐在這裏,一天就能走八萬裏,你跑得再快也追不上我。我三歲就會背詩,你會嗎?你有什麽了不起的?”

我有些莫名的恐懼,默默地走開了。

李奇出現了好轉。這一天他找到我,為曾經對我的不禮貌表示道歉,又對我曾經去網吧捉他表示了感謝,然後請我再次幫幫他,離高考還有四十幾天,他知道學習了。

我說:“我願意幫你,可時間這麽緊,我怎麽幫呢?”

李奇說:“我隻請你每天對我說兩個字:‘加油’每天早上你一見我,對我說一聲‘加油!’就行了。”

李奇說:“管用的。”

我說:“你要是早些醒悟多好,可現在,怕來不及了。”

李奇說:“我拚了。我也要像陳瑩那樣,每天可以搶出三個小時的時間,有希望的。”

我急道:“那怎麽行,你會垮掉的!你沒見陳瑩嗎?”

李奇說:“我想過,我能頂住的,陳瑩不是堅持了好幾個月才垮的嗎?現在離高考隻一個多月了,我能堅持住。”

我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就答應了他。從這天起,我每天對他說三遍“加油!”,早上上學一次,中午上學一次,晚上十二點我自己就寢前一次,打電話給他,再說一次:“加油!”

他就借這“加油”的慣性學習到夜裏三點。

高考之後我才知道,李奇的突然轉變,原因在他父母身上;而他以前突然不求上進,也是因為他父母。

兩年了,李奇的爸爸陷入婚外情,跟他媽媽鬧離婚,隻是因為害怕影響了李奇的學習,才沒有公開,一直瞞著李奇。爸爸和媽媽約定:等李奇考上了大學,就去辦離婚手續;李奇一天不考上大學,爸爸就一天不提離婚。

後來,李奇無意中知道了父母的這些事,也知道了他們的約定。他幼稚地認為,隻要自己不考上大學,父親就不會跟母親離婚,因此他就打定主意,再也不好好學習,目的就是考不上大學,而不是考上大學。他想做上幾年的複讀生,年複一年地與爸爸打持久戰,於是他開始了泡網吧。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不久前,李奇爸爸的那個情人突然有了一個出國的機會,就跟了一個外國男人出國了,把李奇爸爸甩了。這個重大的打擊,讓李奇爸爸幡然醒悟,與李奇媽媽重歸於好,發誓決不再提離婚的事。

虧得天底下最關注這件事的李奇及時知道了父母之間的轉機,他才調整了自己的目標,改考不上大學為考上大學。他想他曾經也是一個尖子生,學習底子好,也許他還有希望。

距高考還有30天

所有的人都是焦頭爛額,再也顧不得別人。

這一天晚上,媽媽一個勁兒嘮叨李奇媽媽不夠意思。為了讓孩子在高考那兩天休息好,中午不用往家跑,好多家長都在學校附近預訂了賓館的房間。學校附近賓館的房間一時很緊俏,早在一個月前就預訂滿了。我媽媽行動晚了沒能給我訂上房間。李奇的媽媽預訂得早,訂到了房間。

白天,媽媽碰到了李奇的媽媽,兩人聊起這事,媽媽知道她給李奇訂到了房間,就靈機一動提出要求想出一半錢,分一半房間用,讓我中午時也能在賓館休息一下。反正隻是中午在那裏吃吃飯休息一下,大人也陪著的,也就無所謂分什麽男生女生了。

媽媽氣得不行,卻不好說什麽。回到家裏,她就開始罵李奇的媽媽不通人情,當初我幫了李奇多大的忙!

我笑著勸解媽媽,說我家離得近,本來就用不著去賓館的。李奇成績差,這次高考如履薄冰,他媽媽的心情可以理解。

陳瑩已經有三天沒有上學了,聽說她在家裏大把大把地吃藥片,病情究竟怎樣,連我也不知道。我想打電話問一問她,可我拿起電話又放下——這些天我和陳瑩越來越難以溝通,有時候我主動跟她說話,她卻往地上吐口水,隻差沒吐在我臉上。我的成績已上升到第一,而她已經是全班的最後一個,比“小提琴”還差。

最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晚上,我正要就寢,電話響了。我一接,是陳瑩。我還挺高興呢,沒想到她主動給我打電話。我剛要問她病怎麽樣了,能不能上學,可她沒等我開口,隻說了一句話,“別偷懶啊,不許睡覺!”就把電話掛上了。

她說話的語速很快,沒容我反應過來。

讓我更意外的是夜裏一點,電話又響了,她還是一句話:“你沒睡吧?堅持!”說完,她就掛掉了。

夜裏兩點,她的電話又來了:“現在可以睡覺了!”

我迷迷糊糊地在夢裏被她吵醒了兩次,心裏說:這個陳瑩發什麽神經啊,高路遠走了,沒人用她再電話監督了,她就把電話打到我家了?

我困得很,沒有細想這事。

第二天早上我一到校,見班裏已經亂得炸了窩。原來昨天夜裏陳瑩竟然給班裏幾乎所有的同學都打了相同的電話,吵得好多同學都沒有睡好覺,隻有少數幾個陳瑩不知道電話的同學沒有受到騷擾。

早上大家見麵一說夜裏的事,發現陳瑩居然是挨個給大家打電話,氣氛立刻亂了,有憤怒聲討的,有罵她神經的,有感到好玩發笑的,有叫嚷著沒睡好覺頭痛的,可誰也說不出陳瑩究竟想幹什麽。

隻有我知道這是陳瑩從前每天夜裏打電話對高路遠說的三句話,我隱隱地有些擔心。

到了夜裏,陳瑩的電話又打來了。

早上同學們一碰麵,知道她又給所有的人打了電話:

“別偷懶啊,不許睡覺!”

“你沒睡吧?堅持!”

“現在可以睡覺了!”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她每天如此。她就在那三個時間段裏,夜裏十二點,一點,兩點,給每個同學打電話,仍然是那三句話,吵得所有的人不得安寧,真是哭笑不得。

終於有人忍無可忍反映到了班主任那裏,接下來這件事就鬧得有點大了。在離高考還有二十多天的日子裏,這也確實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學校出麵與陳瑩的家長做了交涉,也許是她本來病情就很重了,也許是這一交涉刺激了陳瑩,結果是我們知道她入院了,是精神病醫院。

我都沒有給陳瑩的媽媽打一個電話問問她的病情。

幾天之後,我接到了高路遠打來的電話,他說聽他媽媽說陳瑩好像得了精神病,他問我這是不是真的。

我怔了怔,怕影響他的情緒,就說:“不,不是的,她隻是神經性頭痛住院治療,不久就會好的,你放心。”

高路遠在電話那邊輕鬆地出了一口氣,又跟我說了兩句閑話,就掛掉了。

放下電話,我歎息了一聲:“唉,陳瑩啊,你究竟該怨誰呢?”

距高考還有18天。

十一

高考了!

我們像踩著棉花一樣走進了考場。

李奇跟我不是一個考場,他往他的考場裏走時,一個勁兒地回頭看著我,我向他做了一個“加油!”的手勢。

坐到座位上,我忽然頭腦裏一片空白,好像什麽也記不得了——書本習題,什麽也沒有了,就是一片空****的。我急得出了一身汗,什麽都記不得了,這還考什麽呀?!

隱隱約約地,我好像聽到鈴聲從天邊拉響了,監考老師在講台上以一種好像不很真實的聲音宣讀著考場紀律。

好在我腦袋裏的電路慢慢地接通了,思維終於恢複了正常。

答題開始了,教室裏一片刷刷刷,刷刷刷,像蠶吃桑葉聲,是那種讓人緊張得有點喘不過氣來的蠶吃桑葉聲。

我的問題不大,卷麵上幾乎都是我見過的題,不用動腦子分析解題,隻是一個從記憶中打撈的過程。我一邊像烏龜賽跑似的一步一步地努力往前爬,一邊在心裏想,這個從小到大一直是我心目中最高目標的高考,原來很沒意思——這不是一個智慧的賽場,而是一個記憶的工廠兼打撈車間!

第一場考試進行到一半時,外麵發生了騷亂,院子裏傳來淒厲的尖叫和混亂的打鬥,持續了十幾分鍾。我們聽到了聲音,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當時也不敢想它,連聽也不敢聽,隻是盡量收束心神答題,事後有的同學竟說根本沒有聽見。

上午考完,家長都在外麵等著呢。見到媽媽,我先說了我考得不錯,沒出現失誤。我要是說我頭腦裏曾經出現過空白,媽媽即使是後怕也得跌坐在地上。

媽媽放下心來了,我們打了出租車回家。路上,媽媽告訴我,陳瑩在考試的中途跑到學校來了,非要闖進考場去考試,叫喊著“誰也不能剝奪我考大學的權利!”好幾個保安都攔不住,最後是把她捆了起來送走的。

我心裏一疼,說:“她不是在精神病院裏嗎?怎麽來了考場?”

媽媽說:“她是跑出來的,她記得高考的日子,就想方設法從精神病院裏跑了出來。”

我腦子裏閃了一下:李奇考得怎麽樣?但我沒時間問她。

第二天,我們的考場上有人暈倒了。看著那女孩子軟軟地被人抬了出去,我心裏連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泛起,隻是暗暗慶幸這事沒有發生在自己的身上:謝天謝地,我自己平安無事!

一個月後,我們每個人都有了結果。我如願考上了一所北京的大學,雖不是北大清華,但也是一所名牌大學,實現了我媽媽的理想。我媽媽當然滿意而高興,但我爸比我媽還高興——他犯下的在我小時候沒有讓我學鋼琴的這個錯誤,在他連續反省了十年後,終於可以歸入曆史檔案了。

我們班後來居上的馮小樂考上了複旦大學。

李奇落榜了。他在最關鍵的時候荒廢得太厲害了,憑考前短短一個月的拚命,確實無力回天。他隻好準備複讀了,以他的基礎,明年應該沒問題,隻要他的爸爸媽媽別再鬧離婚。

高路遠考上了清華。他考了631分,以這樣的成績,他就是在我們這裏也一樣能考上清華。這個結果更讓我認為,他當初,沒必要轉學!

佳麗沒有考好,才520分,比我少了80分,但她也上了跟我一樣好的學校,也考到了北京——她的轉學還是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我總分比佳麗超出了80分。要是按照陳瑩過去的成績——她一向比我好,她要不是把自己拚垮了,隻要考得正常,她的成績真的能比佳麗超出100分的。

唉,陳瑩啊!

臨開學,我跟著陳瑩的媽媽去看了一次陳瑩,她還在醫院裏。

由於高考時衝擊考場那一次的刺激,陳瑩的病症加重了,她已經從相對自由一些的輕症病房轉到了自由很受限製的重症病房。

我們過了兩道鐵門,才進了重症病區,在一個狹小的空****的接見室裏,等來了由看護陪同的陳瑩。

陳瑩胖了許多,白了許多,卻不顯強壯,仍是很虛弱的樣子。她目光呆滯,還能認得人。她雖然沒有說話,但能看出她知道我是豆豆,隻是她感情淡漠,對我毫不理睬,對她媽媽也一樣沒有親近的表情。

她媽媽歉意地小聲對我說:“藥物作用,你別怪她。”

我怎麽會怪她呢?我隻想哭。

因為事先醫生有囑咐,要少說刺激她的話,因此我跟陳瑩沒有說多少話,隻是囑咐她安心養病,等她病好了,我陪她去野外玩,去野餐,去放風箏。

陳瑩始終一言不發,後來時間到了,看護對她說了一聲:“行了,走吧。”

她十分聽看護的話,站起身,沒看她媽媽,也沒看我,眼睛盯著正前方,自己說了一聲:“起步——走!”然後邁著挺標準的正步走出了接見室。

十二

我來到北京。

我在北京讀我的大學。

我知道高路遠和佳麗也都在北京讀他們的大學。

可我一次也沒有與他們聯係過。

我們從未見過麵。

因為我見了他們,就會想起陳瑩。

我會受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