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

向鵬去學校拿錄取通知書那天,正好碰上茹蓮。大熱的天,向鵬熱得通身是汗,渾身都熱呼呼的,但他一見茹蓮,好像渾身都清爽了一下似的,頓時感到很愜意。茹蓮清清麗麗地正在教導處門前和他們的班主任說著話,手裏拿著她的通知書。他忙與班主任打招呼,又與茹蓮打招呼,茹蓮向他笑笑。

班主任很高興地看著他,說:“你的在我這裏。”

他知道班主任說的是錄取通知書,班主任說:“第一誌願,很好。你如願以償了。”

班主任說著把通知書遞了過來給他,他覺得心裏像被什麽推了一把,血一下子漲向了腦袋,這是激動的感覺。他強忍著激動,但他接通知書的手在忍不住地抖。他確實是太激動了,隻是有老師和茹蓮在一旁他不好意思流露出來。他第一誌願報考的學校是他幾年來夢寐以求的目標,為了這個目標他付出了多麽大的努力呀。現在,它變成現實了。

他抖抖地接過了通知書,看了一眼那上麵的學校的名字,那是一所北京的重點大學的名字。他移開眼睛,不再看通知書,但他的腦子裏仍然是這個學校的名字。他一時說不出話。

班主任拍著他的肩膀說:“為你高興!咱們學校隻你倆考了北京的學校。”

班主任自己也高興,他和茹蓮是班主任最得意的學生,現在他倆果然給班主任很爭氣。

他想起問茹蓮:“你是哪個學校?”

其實他知道茹蓮是哪個學校,茹蓮最初填寫報考誌願的時候他就知道的。

茹蓮說了自己考取學校的名字,他聽得出來,茹蓮臉上很平靜,心裏也是興奮極了。

他此時還有一層的高興,他和茹蓮都考上了北京的學校,這讓他在實現了願望的激動裏,更多了一層興奮。

他說:“茹蓮,入學時,咱倆一起走吧。”

“好的。”茹蓮說。

他想了想,又說:“咱倆一起走,就不用家裏人送了,咱倆能互相照應。”“那樣更好。”茹蓮說,“不用家裏人送,當然好,免了許多麻煩。”

他們這裏離北京很遠的,如果家裏人送,往來的旅費是一個不小的數字。可是不送又不放心。現在這個問題讓他倆不費力地解決了,兩個人都很高興。當然,讓人高興的也不僅僅是省了一筆錢,兩個人能一起走,這本身讓人很是快樂。

分手的時候,他說:“茹蓮,臨開學我去找你,咱倆定好哪天走。”

“好的,一言為定。”茹蓮說。

“一言為定。”他說。

“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

向鵬回到家裏,把北京的這個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給父親看時,父親卻沒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樣高興。父親臉上高興了一下,看著通知書嘴上露出了笑紋,但隨後,父親的臉色又暗了下來。

父親小聲嘟噥道:“五千多,這麽多。”

父親說的是錄取通知書上寫明的要求新生入學時交納的學費和各項費用,一共是五千多元。

向鵬說:“爸……”

父親說:“你不用管,我馬上去借,這離開學還一個月呢,能借到。我這就上你舅舅家去一趟。”

父親說著就出了門,向鵬在後麵望著父親走出去,父親的背影有點駝。

五千多元錢對於當今的一些有錢人不算什麽,但對於向鵬家,卻是一筆根本無法承擔的巨款。父親是個老實得不能再老實的農民,隻知土裏刨食,指望幾畝地,一年到頭也不會有多大收入,向鵬這幾年上中學已經花盡了家裏多少年的積蓄,還跟親戚家借了不少債。去年,他上高三,為了交上五百元的學雜費和準備他的夥食費,父親把家裏唯一的一件值錢的東西,那頭小毛驢賣掉了。這頭小毛驢本是家裏必不可少的,種田耕地拉車都得靠它,農活是一時一刻也離不了它的,可父親還是咬咬牙把它賣掉了,實在沒辦法,不然他就上不了學。自從賣了驢,父親種地幹活都增加了很多困難,許多農活沒有牲畜是沒法幹的,父親要時常賠著笑臉去別人家借牲畜用,而為了回報人家又要幫人家去幹活,本就勞累的父親更其勞累了。這一年下來,父親明顯蒼老了很多。

現在,這五千多元的擔子又壓在了父親的肩上。家裏是一點錢也拿不出了,這五千多元全得去借。可借錢,實在是太難了。這些年,親戚都已經借過了,許多親戚都已經讓他家借怕了,再也借不出錢來了,都怕他家還不起。能借出錢來的隻還剩幾家近親,可這幾家也都不富裕,要湊足五千元根本沒有這個力量。

一晃十天過去了,父親去過了所有的親戚朋友家,有希望的沒希望的他都跟人家張了口,總共湊了一千七百元。晚上,父親和母親清點著這點錢,愁得抬不起臉。舅舅恰好來了,送來了二百元錢,舅舅不敢看媽媽的臉色,吞吞吐吐地說本來答應拿來五百的,可舅媽死活不幹,說是這一借出去不到小鵬能掙錢是還不回來的,可那要等到哪年哪月呀,舅舅跟舅媽打了一架,隻拿出了這二百元,舅舅也沒法了,錢都是舅媽掌握著,並且也真的沒有多少錢。

父親先謝了舅舅,又說不怪舅媽,親戚們都有難處,何況也確實是他家現在是借了就還不起,至少要等到向鵬畢業,那得四年時間哪,現在這物價天天漲,誰願意把錢借出去一借四年哪。

舅舅愧愧地說可我是孩子他舅舅哇,我這舅舅可咋當呀!姐,你們再想想法子吧。舅舅說完就走了,連水也沒喝一口就走了。

該想的辦法都想了,還能再想啥法子呀。

夜裏,向鵬睡不著覺,他聽見隔壁父母不停地歎氣,他們也是一夜未睡。

那天,父親走進了楊百萬的家。

楊百萬是本村的鄉親,但他的家在縣城,自從他開石材廠發了財,成了全縣首富,他家就搬到了縣城。當初楊家住在村裏時,向鵬家與楊百萬家離得遠,所以兩家從未有過什麽交往。現在父親走投無路,要來向楊百萬借錢,心裏覺得很沒有底,隻是抱著同是一村鄉親的一線希望。

父親走進楊百萬的家時,楊百萬正在家裏與幾個朋友喝酒,楊百萬家裏設有比酒樓的灶堂更大的廚房,高薪聘請了一個全縣最有名的廚師做自家的私人廚師,常在家裏開宴請客,這樣的宴請比上酒樓更氣派,也讓楊百萬更體會到一種唯我獨尊的滋味。

父親進來見楊百萬,同村的鄉親,楊百萬還認得父親,他看著父親,大聲說:“喲,是向老三呀,什麽風把你吹來了!”楊百萬說著眼睛看了看領父親進來的保姆,眼神裏有些不滿,保姆趕忙退了出去。

父親囁嚅道:“有,有事求你。”

楊百萬說:“說吧。”

父親就說了自己的兒子考上了北京的學校,家裏沒錢,想借錢。

楊百萬聽了父親的話,垂下眼皮沉著聲。沒等楊百萬說話,一旁早有一起喝酒的楊百萬的朋友搭了話:

“借錢念書?這年頭兒物價飛漲,還有想這麽借錢的!”

“是啊,非親非故,也真開得了口!”

“上大學,這一去幾年,年年借錢,這可是個無底洞哇。”

“這借債是講借講還,你先得說出個保證來,什麽時候還。要是一年拖一年地還不了,那不成了肉包子打狗了,有去無回呀。”

席上的幾個都是鬼精的人,見楊百萬沉聲不語,知其不願借錢給來人,又礙於同村鄉親的麵子無法開口回絕,所以都巴不得地來說順風話,取悅主人。

楊百萬任憑這幾個人你一嘴他一嘴地說著,他仍是沉聲不語。

父親麵紅耳赤慚愧滿麵,這幾個人的一串串的話真比子彈還厲害,父親見楊百萬一聲不吭,也知道了他心裏是不想把錢借給自己,父親費力地仍然賠著笑臉說:“那,那就算了,你們喝吧,我走了。”

父親說完轉身就往門外走。

但父親走到門口時,楊百萬忽然又在後麵叫住了他。

楊百萬說:“向老三,你回來!”

父親停住,轉過身。

楊百萬說:“你過來!”

父親順從地重又走到他們的酒桌前。

楊百萬說:“你先別走,你就這樣空手一走,別人還以為我楊百萬拿不出幾千塊錢呢!再說了,這同村的老鄉親,你求到了我頭上,我怎能不管呢?不過呢,你這借錢的名目得改一改,這要是借,一下子幾年,你肯定還不起,如今錢這麽毛,過幾年這錢還叫錢哪!所以你要說借我是不借你的,但我可以給你!隻要你說一聲‘要’,我就給,不用還了。我楊百萬還在乎這倆錢兒?不過我有一個要求,你的兒子得認我做幹爹,這錢我就給。還別說這幾千塊錢,你兒子不是得上四年大學嗎,這四年的錢我全包了,隻要他認了我這個幹爹!”

父親呆住了,他絕沒想到楊百萬會說出這樣的話,在走進楊家之前父親已多次預想了結果,或者借到錢,或者借不到錢,父親甚至想象了可能會挨奚落,可父親絕想不到會遇上這樣的情形。

父親呆了有半分鍾,才說,聲音比張口借錢時更加囁嚅:“這,這,楊……兄弟,這事我得回去跟孩子商量商量。”

一旁立刻有聲音“呸”的一聲:“還商量個屁,你這家夥真是不識抬舉!你兒子認了楊老板幹爹就是抱住了一座金山哪,這有多少人想認楊老板幹爹還認不成呢,你倒好,好事送上門了,還猶豫哪。”

父親說:“孩子倔,倔得很。”

楊百萬說:“好啦好啦,回去商量吧,我可不強人所難。”

父親謝了楊百萬,退出來。他聽見背後有聲音在說:“整個他媽一個傻冒。”

父親對向鵬開口之前犯了很大的難,他知道自尊而又倔強的兒子對此會是什麽樣的反應。父親進了向鵬屋裏,向鵬正看書,叫了一聲爸,父親徘徊了一陣,什麽也沒說又出去了。向鵬以為父親進來是要取什麽東西,因為他的房間也兼做雜物室。

過了一會兒父親又進來,在向鵬**坐下,掏出煙袋點上,憋了半天才說:“我去了楊百萬家,他答應給咱出那幾千塊錢。”

向鵬說:“您找楊百萬借錢了,他真肯借咱?”

父親又吸了口煙,吐出來,說:“都是一村的老鄉親,他怎會不幫忙?他還說不用還哩,他拿這錢不在乎。”

向鵬說:“那咱也要還,等我畢業了,就能還了。咱記著人家的好處。”

父親說:“不用還哩,他說不是借咱,是給咱,要是說借,他還不肯哩。”

向鵬說:“那怎麽行?咱不能白要別人的錢哪!”

父親說:“是,這樣的,他說,要認你做幹兒呢……楊百萬說,說他喜歡你,喜歡你有出息,就、就想認你做幹兒,他說你這幾年上大學的花用他全包了。”

向鵬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刷地站起來:“爸,您答應他啦?”

父親從嘴上拿下煙袋,趕緊說:“沒、沒有,我說要回來跟你商量。”

向鵬的臉色灰著黑著白著,他衝父親惱著嚷:“這,這還有什麽商量的,我怎麽能為了錢去認一個闊佬當幹爹?這是我的人格呀!”

向鵬抑製不住地往外就走,扔下父親衝出了屋子,人剛到了院裏,眼裏憤懣的淚水就奪眶而出。

向鵬坐在水閘上,像一尊雕塑。

他已經在這裏坐了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坐了幾個小時。在這幾個小時裏,他表麵上鐵鑄一般地靜默,但他的內心,卻在像海一樣起伏激**。

他從家裏衝出來,憤懣和羞惱使他的腦子裏一片混沌,他沒頭沒腦地跑上了村外的河堤,跑到了河堤上這個孤零零的水閘上,他坐在上麵,望著老五河,老五河渾濁的水洶湧地在他眼前奔流,他的心裏也如這老五河的水一樣思緒洶湧。

他怎麽能去做那個闊佬的幹兒?他怎麽能為了錢去做一個闊佬的幹兒?在學校裏,他向鵬是一個多麽優秀的學生啊,由於聰明和成績一向名列前茅,他一直是一個老師喜歡同學尊重的學生,老師和同學們都認為他會前程似錦,他自己也確實有著非常遠大的抱負,不久以後他就是北京的高等學府裏的一名大學生了,那是一座多麽著名的學校啊,從那個學校裏走出的學生是多麽令人羨慕的天之驕子啊。他,他怎麽能為了幾千塊錢就丟掉人格去給一個闊佬做幹兒?這是他的尊嚴,他的尊嚴啊。

可是,父親也確實是沒有辦法呀,家裏實在是太窮了,實在是拿不出錢啊,父親也是太難了,父親的腰都佝僂了。這不怪父親,沒有錢他就上不了學,上不了學還談什麽前途和理想?那所北京的學校啊,是他夢寐以求的,可是沒有這錢,他卻沒法走進那校門。

可是我,寧可不上學,也不能給一個闊佬做幹兒。

可是,不上學,我的生命還有什麽意義?若是我本沒有考上,那又另當別論,隻要你有理想,生命在哪裏都閃光;但我現在考上了,那所我夢寐以求的大學的大門已向我敞開,到了那裏我將走上我所最為向往的科學的殿堂,那將是我終生的事業。在我的心的深處,我生命的意義就在那裏啊!

我該不該為了自己一時的尊嚴而放棄我終生的追求呢?

我,我該怎麽辦?該怎麽辦……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向鵬的心裏像經過了一個世紀的風雨。

天漸漸地黑了,他從水閘上下來,走下大堤,在暗黑的夜色裏向家裏走去。

到了家裏,父母正焦灼地等著他,母親見他回來忙迎上來,父親卻惶惶地好像不敢看他的臉,他忽地又要掉淚。但他忍住了,“爸……”他叫道。

他想讓自己做出點笑容,沒能做出來,但他讓自己說出了這句話:“爸,我答應……做楊百萬的幹兒。”

話音一落,他快步進了自己的屋子,再也沒有出來。

幾天以後,父親領著向鵬來楊百萬家認幹爹。

這一天天氣晴朗,沒有一絲風,沒有一絲雲,太陽烈烈地照著,更顯得楊百萬家的高門大院威風八麵。

一進院,便讓人感到氣派不凡,寬大的院落裏首先撞進你眼裏的是居中的假山和水池,然後是幾條高大威猛的狼狗,房子雖是平房,但高大得比平常的平房大兩倍有餘,房間多得一時數不清。這個院落坐落在縣城中心,周圍一圈都是樓房,按說這平房怎麽也比樓房要矮,作為全縣首富的楊百萬為什麽偏要搞個平房來住呢?

原來楊百萬出身農民,住不慣樓房,這是一個原因。再有在這寸土寸金的縣城中央能占有這樣大一塊地皮做私人住宅,也顯出了他作為全縣首富的與眾不同,除了他還真沒有人能有這氣魄,就這塊地皮就價值幾十萬。

保姆領著他們進了楊家的客廳,讓他們坐下喝茶,然後就去通報楊百萬。巨大的客廳裏就隻剩下了父子兩人,兩人的心裏都顯得空落而虛怯。

過了好長一會兒,楊百萬才出來,在客廳的一側牆壁上有一個不顯眼的小門,楊百萬突然就從那小門出來了,父子兩人都嚇了一跳。

父親趕緊站起來,說道:“楊……楊兄弟,我,我們來了。”

楊百萬道:“來了好。”

父親又趕緊讓向鵬:“快,快叫幹爹。”

楊百萬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說:“不忙叫。我先有話說。”

楊百萬說著打量著向鵬,一邊對父親說:“向老三,沒想到你鬆頭日腦的倒弄出來個不懶的兒子。行,這小子一瞅就有出息。比我那兒子強,我那兒子除了會花錢別的什麽也不會,他媽的,不過話又說回來,老爹會掙,他要不會花,這錢有啥用啊。小子,叫啥名兒?”

“向鵬。”向鵬答。

“好名字。”楊百萬說,“小子,知道你今天是來幹什麽來了嗎?”

“知,知道。”向鵬說。

“幹什麽來了?”

“認,認幹爹。”

“認幹爹幹什麽?”

“……”

“認幹爹是要我給你錢,要不你就上不了學,你認我一個幹爹,我給你錢,我說了,包你上大學的花用。咱這話得說明白。知道我為什麽要認你這個幹兒嗎?”

“……”

“我告訴你。你也許以為我是看上你有出息了吧?不是,不是這麽回事。你有出息沒出息跟我沒關係,我也用不著你什麽,就是你將來發達了,我也根本用不著你什麽,何況你離發達還遠著呢。再者說,我也不在乎你將來對我咋樣,今天我給你錢你認我這個幹爹,將來你用不著我了,是不是還認我,我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你是不是感激我,我給你錢,不是要花錢買感激,再者說你心裏想什麽我也不知道,你興許還恨我呢。”

向鵬聽著,臉熱著,紅著,他說不出自己這時心裏是什麽滋味。

楊百萬繼續說:“你或許在想我這樣什麽都不為,為啥還要花這錢,為啥還要認你這個幹兒呢?我告訴你,我就圖你這一聲叫!我就圖你叫我一聲爹!我就圖你這個考上了北京的大學的大學生叫我這一聲爹。我要的就是這感覺,現在不是幹什麽都講個感覺嗎?他媽的,我自己的兒子是給我爭不了這氣了,我就花點錢找找這感覺得了。小子,我知道你有出息,你將來會是個人物。我圖的就是這個,到將來,我能說這個人物他叫過我幹爹,就是你將來當上了省長,我也能說你叫過我幹爹!我要的就是這感覺。”

楊百萬盯著已深深埋下了臉的向鵬,氣勢逼人地向他扔過去這一句句話。“小子,你聽明白了沒有?聽明白了你再叫我,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等過一會兒,要是叫出口了,那可就再也改不過來了。你隻要一叫,話這麽一出口,那可就到啥時候我都是你的幹爹你都是我幹兒了。小子,想好了,好好想想。”

向鵬埋著頭,深深埋著頭。汗,從他的頭上身上冒出來,像雨淋一樣。他的心裏哆嗦著,臉上說不清是什麽顏色,他覺得自己要支持不住了,就要倒下去了。

但他還是支持住了,他沒讓自己倒下去,因為他想著他還要去北京上學呢,再有不到兩個星期他就可以去北京上學了,那是一個多麽令人向往和崇敬的學府啊。因此他沒有讓自己倒下去,而是忽地猛然抬起頭,好像是在刹那間把自己的整個臉麵呈現在那個就要成為自己幹爹的人的麵前,清楚地叫道:“幹爹!”

他怕他要是慢慢地抬起臉的話,他就要失去叫的勇氣,他會叫不出聲。

他叫道:“幹爹!”

他的聲音很清楚,不低,也不高,他拚命地壓抑著,所以聲音沒有高出來。

楊百萬倒讓他這突兀的一叫弄得一呆,他沒想到向鵬會這樣地一叫,他正一邊滔滔不絕一邊享受著自己創造的這獨特的感覺,他還沒有準備好承受向鵬的這一聲“幹爹”。楊百萬話頭一挫,便停住了,他怔了怔,隨即“哈哈”地笑起來:“好,好小子。好哇,叫得好!記住,小子,你今天這麽一叫,那就到啥時候我都是你幹爹了,不管你小子將來多發達,我都是你幹爹,你都是我幹兒了。好,你記住了!”

“向老三,明兒個到我公司,找劉會計,支六千塊錢,你不是要五千嗎,我給六千,六六順。小子,我這兒行了,就這一句齊了,現在你去那屋見你幹媽吧,那兒還有你一個幹妹子呢,那是我在你來之前認下的一個幹閨女。李媽,帶他去。”

向鵬絕沒有想到在“幹媽”的屋裏見到的竟是茹蓮,楊百萬說的那個“幹妹子”竟是茹蓮。

李媽帶他來見幹媽。楊百萬的老婆坐在那裏,那姿容和神態就像是舊時的闊太太。李媽往旁邊閃了閃身子,讓在她身後的向鵬現出身來,對他說:“叫,叫幹媽。”

向鵬抬起頭,還沒有出聲卻看見了“幹媽”身旁的那個女孩,她是茹蓮!

向鵬的頭“嗡”的大了。

這一句到了嘴邊的“幹媽”再也出不了口。呆滯中,他眼見著茹蓮的臉色也在變化著,先是猛地漲紅,然後慢慢變白,那張臉上的血色漸漸少下去,直至慘白。

向鵬此時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自己的感覺,他不相信人世間會有這樣的巧合這樣的“悲劇”,是的,他心裏認為這是“悲劇”。他看了看四周,不再有別的女孩,他不得不相信,麵前的她,茹蓮,現在已經成了他的“幹妹子”。

李媽在催他了,催他快叫幹媽,幹媽已經抬起臉來在看他。

“叫哇,快叫哇!你這娃,還害羞啥?別害羞。”好心的李媽不會知道他的內心裏此時是什麽樣子,隻是替他著急,“幹媽”都要生氣了。

“幹媽。”

他叫道。他不知自己是怎麽叫出了聲來的,他或許是從本能裏發出的聲音,他根本沒有聽到自己在叫什麽,他隻覺出自己的聲音很大,連自己的耳朵和腦袋都在震得嗡嗡作響。事後回憶起來,他仍然想不起自己叫出的那兩個字。

但他確確實實是叫了,因為他聽到了“幹媽”答應的聲音:“哎!好小子,從今兒起,我又多了個幹兒子了。”

李媽說:“您好福氣,剛剛收了個幹女兒,這又收幹兒子,這好比福祿雙至啊。”

他卻看到茹蓮的眼裏有晶亮的東西在閃。茹蓮側過臉,不看他,也不讓他看自己的眼睛。

他這時候想知道,她是不是也是和自己一樣,因為要那幾千元的學費,所以來做幹女兒。他更想知道,她不是和自己一樣因為要那幾千元的學費才來做幹女兒,他更想知道她是另有原因。

茹蓮,你不是為了錢才來的吧?他想這樣問她。可是在這樣的情形裏,他又沒法問她。

自始至終,他和茹蓮沒有說一句話。彼此沒有說一句話。

幾天以後,他們拿到了錢。爸爸是有些高興的,因為楊百萬一點不失言,說給六千就給六千,爸對楊百萬還有點感激。這六千塊錢,向鵬上學可以無憂了。

同時,消息也傳遍了大街小巷,人們都知道了考上了北京的大學的一個男生因無錢上學而去找全縣首富楊百萬借錢,楊百萬認他做了個幹兒就把六千塊錢給了他,第二天湊巧又有一個也是考上了北京的大學的女生也去找楊百萬借錢,楊百萬竟又認了個幹女兒,又給出了六千。人們對此事的議論當然各式各樣,這裏不作敘述。

這消息也使向鵬終於知道了茹蓮也是和自己一樣,是和自己一樣的情形下做了別人的幹女兒的。他的心裏的最後一點希望也破滅了。

爸爸拿回錢來了,與媽媽在屋子裏數著錢,一邊計劃著這錢讓向鵬怎樣帶在身上才會路上安全。

向鵬不想看這錢,來到院子裏。向鵬十歲的小妹妹在父母身邊轉了一會兒,見父母高興她也跟著高興,這時她來到向鵬跟前,欣喜地說:

“哥,嘻嘻,你當了大款的幹兒子了,你今後有錢花了。”

他“啪”地給了妹妹一個耳光,他從沒打過妹妹,妹妹長這麽大他從沒有打過妹妹,但他這一個耳光還沒有想就打過去了。他要是想一想他不會打她,可是妹妹的話讓他像觸電一樣,什麽也來不及想就打了出去。

他的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

不久以後,開學了,向鵬隻身一人帶著簡單的行李登上了去往北京的火車。他沒有去找茹蓮一起走。雖然他們曾經約好了入學要一起走。拿錄取通知書那天,他倆一心要在入學時一起走的,並且說好“一言為定”“不見不散”。

但向鵬沒有去找茹蓮,臨近開學的這幾天,向鵬一個人孤單單地收拾行裝做準備,卻一直沒有去找茹蓮。

茹蓮也一直沒有來與向鵬聯係。

火車開動了,向鵬坐在車窗前,望著窗外,他想著:茹蓮,你現在在哪裏?是已經先於我上了路,還是還在家裏?或者你也在這趟車上嗎?

但不管怎樣,我們倆不會再聯係了,因為我們隻要一見麵,那麽雙方的心裏所閃過的肯定是那種恥辱的滋味。我受不了這滋味,你也受不了。

本來要是能與你一起走,一定會是很美好的。可是,這就叫做命運吧。

世上好多事,是隻能記在心底的,茹蓮,別怪我。有了那一天認幹爹幹媽的經曆,我們倆的這一生是不可能走得再近了。不可能了。

茹蓮沒有怪他。此時的茹蓮還在家裏,她要明天才走。她也在孤獨地收拾著行李,她是從同學那裏知道他是今天走,所以自己才明天走的,她也不想見到他,就像他不想見到她一樣。她也知道,他倆今後不會再有聯係了,這一生,她和他不可能走得再近。這就是命運。她和他竟同時成了同一個人的幹兒子和幹女兒,這樣的經曆讓他們在這一生中再也無法走近對方。

她也知道,他們隻要一見麵,雙方的心裏所閃過的肯定是那種恥辱的滋味。那麽,就連見麵也省去了吧。

我想,你不會怪我的,因為你和我想的肯定是一樣。

因為,我們隻要一見麵,心底所閃過的肯定首先是那種恥辱。

火車呼嘯著向前奔馳著,那鏗鏘的聲音裏帶著所向無敵的力量。向鵬覺得自己的周身都在和著這有力的節奏在一緊一緊地律動,他知道自己就是在這律動裏在奔向遠大的前程。可是他的耳邊有一個聲音又在抹不掉地回響:“你今天這麽一叫,那就到啥時候我都是你幹爹了,不管你小子將來有多發達,我都是你幹爹,你都是我幹兒了。”

他閉上了眼睛。

是的,有些東西是永遠也抹不掉的。

短短的這些日子,他像是經過了一個世紀的滄桑,這一切將深深地沉澱在他的心裏,永不磨滅。無論到了什麽時候,隻要是回想起來,他的心底所閃過的,肯定是那種永遠也抹不掉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