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故鄉六月曬衣裳

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妥,像記得分明的塊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

陳保才

“如果當初世代相傳的衣服沒有大批賣給收舊貨的,一年一度六月裏曬衣裳,該是一件輝煌熱鬧的事罷。”

這是張愛玲在《更衣記》裏的想望。我看著這樣的句子,想起在故鄉六月裏曬衣裳。

大繩橫拴院中,低低地墜著許多衣裳;衣裳拴在繩子上,密密地遮住了門和窗。繩子被衣裳墜得很低,所以,中間需要杈將繩子挑起。通常是鐵杈,支在中間,歪斜著六月的斜陽。

曬衣裳是一個盛典,一次檢閱;除了張愛玲,好象沒誰這麽寫過——

我在少年時代,家中也算小康,那時我的父親大約還做著生意,很忙;而我也正是一個翩翩少年,因為有哥有姐,家裏不是太忙,我正上著學,自然是得閑且閑。姐姐二十歲那年出嫁,哥哥不常在家,曬衣服便成了我和母親的事。偌大的院子,當中長著幾棵樹,將很粗很粗的繩——家鄉叫JU繩,我疑心是巨大的巨,拿來往樹上一繞,再穿過一道橫廊,繞到另一棵樹上去。衣服從箱子裏拿出——通常不過家常衣衫,再有就是古老有年頭的床單、背麵,沒有穿過的衣衫,以及親朋故去、行禮帶回的白洋布麵。

我們家是老忙人,母親不大在行縫衣補衫;往日裏都是姐姐幫著收拾,現在姐姐走了,母親想不起來——也實在她太忙,忙著喂豬忙著地裏收割收藏,光一窩子豬仔就夠她照護的了——我隻得催著母親,到那時節,選著晴好天氣,而又不是太忙,我們便會將家裏的箱子弄出來曬。不記得有多少回這樣的曬衣裳;鄉下人日子漫長,吃了中飯,跑出去轉回來日頭還那麽長。母親是忙得不行的,隻有我在家看著衣裳,翻翻,檢檢,這個摸摸,那個看看,有時,一件衣裳仿佛一個古遠的親人,多年不見,更顯親密。

我喜歡做這樣的事情。不離開故園,就在母親身旁,然後燒鍋、拾柴,曬衣箱。或者捧著一本書,在故園的門口看上半晌。

我們家院子沒有院牆,十分開闊,一直通到大路上。夏日裏天時長,太陽照啊照啊老半天都不下去,我就在這樣的地方,看(讀第一聲)衣裳,曬衣裳。南宅的叔叔到後宅請先生,路過門口,看著那麽多衣裳,感慨歲月的悠長。他說“你將來會有很多好衣裳”。歲月流逝,青春不長,當年的阿叔很有眼光——他那時已經知道我將離開故鄉——每每對了我的父親講,他的兒子怎樣怎樣,而我又怎樣怎樣——向來十分欣賞,隻是不曾經料到我走得這麽遠。

多年以後,當我作為一個遊子回家的時候,我並沒有他預想中的好衣裳。

而今,我更是離開故鄉,他們看不到我的衣裳,也不會想起歲月悠長,至於我的孤獨,矜持,夢想和無望,他們想都不會想;但我卻記得那些午後,那些午後少年的想望和韶光——

“你在竹竿與竹竿之間走過,兩邊攔著綾羅綢緞的牆——那是埋在地底下的古代宮室裏發掘出的甬道。你把額角貼在織金的花繡上。太陽在這邊的時候,將金線曬得滾燙,然而現在已經冷了。”隻有張愛玲懂得這份歲月和古舊情腸。

其實我家曬的衣裳很平常,因為我還在讀書,向來講究不在衣裳,倒是臨家的大嫂子曬的衣服又多又漂亮。她常常將衣服從自家曬到我們門檻上,臨家大哥是工頭,腿瘸,長久都說(娶的意思)不到人,阿嫂還是後宅阿叔的女人,阿叔撇了阿嫂在河南結婚,阿嫂苦等了幾年終於在族長撮合下進了阿哥門。現在想來那真是一個很好的人,善良,溫柔,賢惠,從來不曾做過虧心的事;大約她嫁到臨家之後並不開心,因為全莊都是姓陳,大家說起來都是親戚,她卻從嬸娘變成了瘸子的女人。於是,一年後的春天,她在幽怨中自縊。而我之所以想到這個平常的人是因為她曬的那些衣服,那些至死都沒能穿完的衣服,它構成了我回憶裏很重要的一部分。

二十年後,我見識了無數的女人,但沒有一個女人如她給我記憶深沉,我倒不是說她了不起,而是再也見不到她那樣的——美而純粹——她從來沒有辜負過任何人,她比任何人都純潔幹淨美麗,但是她:“犯”了一個“錯誤”,一個在別人撮合下將自己嫁給阿哥的“錯誤”。這個錯誤讓她一直自卑,覺得羞愧,她的悲劇表現歸因於她的想做一個“正經女人”。

“從前,人吃力地過了一輩子,所作所為,漸漸蒙上了灰塵;子孫晾衣裳的時候又把灰塵給抖了下來,在黃色的太陽裏飛舞著。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妥,像記得分明的塊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

依然是張愛玲<更衣記>裏的句子,拿來做了我文章的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