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拉手

——“懵懂年華”係列之一

那時候我和田曉慧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每天上學她都會在家裏等著我,直到我在她家門口喊一聲:“田曉慧——”她才從屋裏拎著書包跑出來,說聲“走”。然後我們手拉著手一起上學。我們的手拉在一起,有時握得嚴嚴實實,有時像小鳥的爪子一樣勾搭著。我家住村西頭,她家住村東頭,學校在村南頭,但我每次上學都要跑到村東頭田曉慧家找她一起走。五年級之後我們升入鎮裏的中心小學,從我們村到學校有六裏遠的路,我和田曉慧仍然每天都一起上學。我們一到下課就找在一起玩兒,做不是很熱鬧的遊戲,也一起上廁所,也有時候我們隻是手拉著手看著什麽,也不說話,沉默不語。

很多人都知道我和田曉慧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好得形影不離。這讓許多人看不慣,首先老師就看不慣,要是我和田曉慧都學習很好老師也許就看得慣了,可是我倆的學習都不很好,我們的成績也像手拉著手一樣,誰也不比誰多多少,不論什麽樣的考試,我倆永遠都是八十多分到不了九十分排在班裏的中間。老師當然很希望我們的成績能上來一點兒,突破九十分,上到優等生的行列。可是我和田曉慧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企圖,我們好像隻滿足於能一起上學一起寫作業一起玩兒就行了。老師把我們的成績不能進步歸結為我們倆手拉著手太頻繁,互相拖了後腿,雖然我們平時不調皮搗蛋,但老師還是時不時地瞪我們,不滿地說:“就你們倆好!就你們倆好!你們倆咋那好呢?學著上進點兒比什麽不強?”老師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倆就把拉著的手分開了,誠惶誠恐。

同學們也看不慣我倆這麽好,因為我們倆好對她們沒有好處,首先在玩兒什麽的時候,比如跳皮筋跳房子踢毽子拽包,我們倆會互相支援,這樣別人就贏不過我們。再有要是大家之間有了矛盾,有人想用孤立的辦法打擊我們也無法實現,因為我們至少會兩個人在一起。我們倆隻要手拉著手就好像什麽也不用怕了。

沒有人願意我們倆這麽好,我們的父母也不願意我們倆這麽好,因為他們也看不出來我們這樣好有什麽好處。我們自己也不清楚我們這樣對我們有沒有好處,我們沒有想過這樣對我們有沒有好處,我們隻是在內心裏自然地感到有在一起的需要。隻有我們倆知道我們是多麽需要手拉著手,我們越是長不漂亮學習好不起來我們越是需要手拉著手,這至少能讓我們感到安寧。

在我們村的村東邊,有一個很大的打麥場。麥收的時候村裏有幾十戶人家都在這裏打麥,打過麥的麥秸就堆在麥場上,垛成幾十個高高大大的麥秸垛。這些麥秸垛散散落落沒有規則地佇立在打麥場上,像幾十個巨人踞坐在那裏,而又看不出這些巨人在幹什麽,隻讓人感到一種很特別的氣氛,因而我每當走在這些寂靜的麥秸垛之間就有些戰戰兢兢。

人們隻在該燒柴的時候各家來人到場上撕扯自家的麥秸垛,撕扯時間長了就把麥秸垛撕變了形,多半是像個蘑菇,但也有撕出洞來的。田曉慧家的麥秸垛也在這裏,它就撕得像個小山洞,這是田曉慧的功勞,她媽做飯時常派她來抱柴,她有意把它撕出洞來,目的是在星期天跟我一起鑽到裏麵去玩兒。

打麥場是這樣的地方,當人們每年一次麥收在這裏打麥時,它就在那幾天裏成為最熱鬧的場所,而除此之外它最為寂寥。我每次來到打麥場時都覺得它看上去很孤苦,但我和田曉慧喜歡這種氣氛,我們曾經很多次鑽到麥秸洞裏去玩兒。田曉慧家有一條黑狗,她喜歡帶上狗,先讓狗鑽進麥秸洞裏去探一探,因為裏麵不知道安全不安全。等到狗進去了,裏麵沒什麽動靜,田曉慧才和我手拉著手鑽進去,裏麵很黑,什麽也看不見,但感覺很好,幹麥秸的氣息很是迷人。我倆坐在黑暗裏,聽聽周圍的動靜,沒什麽動靜,很安全。田曉慧就爬到洞口扒些麥秸把洞口堵上,把我們封在洞裏麵。多半的時候,田曉慧會在確認安全後把黑狗趕走,她用力地踢幾腳黑狗,黑狗就很不情願地走掉了,洞裏就隻剩了我們倆。我們倆都特別喜歡這種氣氛,因為與外界隔開了,隻剩下我們倆了。

我們龜縮在洞裏,用極小極小的聲音說話,說些秘密性質的話。不說話的時候,我們就手拉著手靜默著。也有時候,我們會沒來由地害怕,這樣的時候田曉慧就不把黑狗趕走,讓它陪伴我們。如果是已經把它趕走了,田曉慧就會爬出洞口,露出腦袋,小聲地喚幾聲,黑狗就會跑過來,很討好地鑽進洞來,偎在我們身邊,黑狗很願意做這樣的事,總是招之即來。

春天的時候田曉慧把辮子剪掉了,剪了一個短頭發,是那種在電影上看到過的“五四時期”女學生留的發式,額前一撮劉海兒,腦後的頭發齊著耳根剪下去。但鎮上的理發店技術欠佳,理得不是很標準,走了樣,從後麵看上去像是頂著一個黑色小帽盔。

田曉慧頂著這個小帽盔來我家,我立刻動心也要剪一個這樣的頭發,卻遭到了我媽的反對。我媽認為這樣的短頭發不好看,隻有像劉清鳳那樣的長辮子才好看,所以不同意我剪掉辮子。可我不在意好看不好看,我隻想跟田曉慧保持一致。

這件事我媽十分起勁地表示反對,我看出來她不單是因為短發不好看,還因為她不願意我和田曉慧保持一致。“不許你剪!”我媽說,她當然認為她有權利決定我的發式。我雖然不認為我媽有權利決定我的發式,但如果我媽不給我二元錢的理發費我就沒法去鎮上剪,所以決定權最終還是在我媽手裏。

我心情抑鬱,和田曉慧手拉著手躲進了我們的麥秸洞裏。我們每當心情不好時就喜歡躲進我們的麥秸洞裏,仿佛在給心找一個港灣。這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們就泊在麥秸洞的港灣裏,心像擱淺了一樣難受。到了中午,該回家吃飯了,但是我不想出來,田曉慧就留下黑狗陪著我,她自己回家吃飯。

田曉慧吃了飯回來,給我帶來了一點兒吃的,告訴我她吃飯時我媽來她家找我了,她對我媽說不知道我去了哪裏。下午的時候我們還是躲在麥秸洞裏,一直到天很黑了才出來回家,我回到家裏我媽問我這一天去了哪裏,我就是不說。我媽居然沒打我,也沒怎麽罵我,而是扔了二元錢給我,聲明說既然我自己不識美醜,那她也不再管我,隨我去。

我意外地竊喜,沒想到我鑽在麥秸洞裏一整天躲起來竟然成了一種抗爭的方式,贏得了我媽的妥協。我下個星期天就剪了和田曉慧一樣的發式,我們手拉手上學時,我們這樣一致的發式還挺有點兒惹眼。

自習課上我們正在做作業,我為自己新的發式感到興奮,就回過頭看著與我隔著兩行桌子坐在我後排的田曉慧,她也看著我,我們倆對視著一笑。這時候我完全是出於靈感,做出了一個好玩兒的動作,我肩膀不動,把頭在脖子上左右轉動,再加快速度,就把頭發甩了起來,甩瘋甩散,讓頭發亂在頭上散在臉上,瘋亂的短發擋在臉前,顯得十分異常。我這動作根本不是刻意想出的,而是由於內心興奮而忽然想做出的動作,自然,不造作。

田曉慧立刻受了我的感染,心有靈犀地也像我一樣做起來,也把頭發甩瘋掉,擋在臉前。你可以想見,靜悄悄的教室裏有兩個一致的發式突然一致地甩出了這種瘋樣子,那會讓空氣有點兒異常。同學們在驚異之後哄笑起來。

恰在這時我們老師進來了,把一切看在眼裏,於是狠狠罵了我們,說我們不但以醜為美,還居然做出醜陋的樣子給大家看,真是不以為恥。他讓我們立刻從座位上站起來,站到教室後麵去,等我們並排站到了教室後麵,我們老師又覺得我們這種頂著個小帽盔的一致樣子讓他看在眼裏不舒服,於是又讓我們站到了教室外麵去了。

後來我做過好多次的夢,夢見我和田曉慧手拉著手,頂著我們的帽盔頭,走在上學的路上,我們把頭發甩散,瘋在臉上;走進校園裏,我們把頭發甩散,瘋在臉上;走在鎮上,我們把頭發甩散,瘋在臉上;我們在好多個場合把頭發甩散,瘋在臉上。

從我們村到學校有六裏遠的路,中途要遇上一條小河,河水三丈寬,每次上學和每次下學,我們都需要蹚過去。很容易,水流不深也不急,清澈見底,一眼就見分曉,大多的時候剛沒過小腿,有時沒到大腿。蹚水過小河時,我和田曉慧一手提著褲腳,另一手牽在一起,有時需要牽得緊些,有時需要牽得鬆些。

那條小河也有漲水的時候,傻笨就在那裏淹死了。在夏天裏,要是下大雨或是不大的雨卻一連下兩三天,這條小河就會漲起水來,這時候我們就沒法蹚水上學,隻能沿著小河的岸邊往下遊走。離我們平時過河的地方兩裏遠有一座小橋,我們從橋上過去,繞路去學校。繞路需要時間,有時不免要遲到,挨老師的罵。

有一些會水的男生就不用繞路,他們脫了衣服,從河裏遊過去。

那個早晨,我們來到河邊,看到水又漲了,河麵變得很寬闊,夜裏下了雨。下過雨的河水是渾濁的,看不清有多深,但我們知道這時候是不能蹚過去的。那天我們十幾個女生都堵在了河邊,有幾個男生剛剛舉著書包遊過去,小禿子遊在後邊,一邊舉著衣服書包一邊回過頭衝我們齜牙笑,就有女生罵他:“討厭!”

我們這些女生正準備向右轉,從兩裏外的小橋繞過去,就在這時傻笨背著書包從後麵趕過來,他匆匆忙忙地脫了衣服,學小禿子的樣子舉著書包就下了水。

這時候我們倆和那十幾個女生都站在岸邊看著傻笨下水,事後回想起來,那時大家好像都閉著嘴巴表情專注,一時間周圍顯得很是寂靜。我和田曉慧的手拉在一起,我的左手拉著她的右手,她站在我的左邊我站在她的右邊,我好像一直習慣於用左手拉田曉慧的右手,這麽多年了一直如此。田曉慧的手不大也不小,說不上胖也說不上瘦,手指和手掌上的肉都是柔軟的,她的手指說不上修長也說不上粗短,但總之她的手比我的手還要豐滿一些,我的手掌和手指都比她更為纖瘦。她手上的溫度也總是比我的手要稍稍高一點兒,我們的手拉在一起時我能感到她的肉乎乎的溫暖,除了她的手出汗的時候。田曉慧的手容易出汗,她緊張的時候手就出汗,在考場上她總要擦手,不時地鬆開筆把手在褲子的衣襟上蹭,還有比如老師用眼睛瞪過來的時候或是她預感到她媽要打她的時候她的手就會出汗。她的手出了汗就變得涼津津,這種時候我們之間就是我的手熱乎她的手涼,因為我的手是幹手從來不出汗,溫度總能保持一致。

現在田曉慧的手心裏就出著汗,我和她的手拉在一起能感覺到她的手掌上的肉潮了,濕了,把我的手心也洇濕了。她的手的溫度也隨之變涼,那種濕涼的感覺也傳到了我的手上來,我的手也就變涼了。

我們的身邊還有十幾個女生,大家散落地站在岸邊,眼睜睜地看著傻笨下了水,事後回想大家的表情都很專注,大家眼睜睜地看著傻笨舉著衣服和書包往水裏走,水沒過了他的大腿,沒過了他的腰間,當水沒到了他的胸脯時,他好像是有點兒猶豫,但沒等他來得及思索,他的身子突然一歪就被水吞沒了。

傻笨喊了一聲:“啊——”

我們也喊了一聲:“啊——”

傻笨在河裏撲騰著,水麵翻出水花,他的軀體和頭再也沒有露出水麵,他激烈地用四肢打著水,盡了最大的努力,一會兒手伸出水麵打水,一會兒腳伸出水麵打水,還有時手和腳都同時伸出了水麵來打水,仔細一想其實這是很高難的動作,正常的人根本做不了。水流這時候比往常要急,所以傻笨這樣的動作不可能做得長久,實際上他一直隨著河水在漂行,開始時他撲騰出了沒有規則的水花,後來很快他就有規則地在水裏打著旋,打水的動作明顯減弱,已接近尾聲,這時候傻笨已漂出老遠,像一件沒有用的東西在水裏載沉載浮,再然後他就不見了。最後好像他居然要冒出頭來,但隻是一塊黑色的頭皮在水麵上閃一下,就什麽也看不到了。

傻笨打水的時候,小禿子剛剛遊到了岸邊,回過頭來看到了傻笨這一幕,嚇得連滾帶爬地往岸上逃,上了岸了還驚魂未定。

傻笨肯定是淹死了。我的心嗵嗵跳著,拉著田曉慧的手拽得緊緊。對麵的男生們也在岸邊呆呆地站著,我們對突然發生的事情不知所措。田曉慧轉過頭來望著我,和我的眼睛對視,她的手涼冰冰的,手心裏滿是汗。

忽然跟我們在一起的小蓮子“哇”的一聲哭叫,返回身往村裏跑,去報信。傻笨是小蓮子三嬸的孩子,當然應該是她最有義務跑回村去。

我們又駐留了一會兒,對麵的男生們先離開了,往學校走去。我們也離開了,往小橋走去,繞路去上學。傻笨死了,但我們還是要上學,如果遲到了,老師還是要罵我們。

我和田曉慧手拉著手走在後麵,兩個人手拉著手走路總會影響速度,所以我們平時跟大家一起走路的時候總是落在後麵。我們的手握得嚴嚴實實,比平時更緊更用力。她的手心裏已經不再出汗了,暫時還有些涼,快走到學校時我們的手就變得溫暖起來。

我這時候已然明白了傻笨為什麽找死一樣的想也不想就跳進了河裏,這一是因為他是傻笨什麽事情都不願動腦子;二是因為他從小生長在一個幹旱少雨的地方從來沒有見過淹死人的水;三是因為小禿子,當時小禿子遊得太慢,別的男生都上了岸他還在水裏露著個腦袋呢,傻笨看見小禿子露著個腦袋就以為河水隻到小禿子的脖子那麽深,而傻笨身材高大平時要比小禿子高出一個頭,傻笨肯定在心裏通過比較認為河水頂多深到他的胸脯,所以才毫不遲疑地下了水;四是因為我們這些女生當時沒有攔他一下,眼睜睜地看著他下了水。

傻笨淹死了,小蓮子的三嬸悲慟欲絕,傻笨是她從黃土高原上帶來的兒子,三個月前她帶著傻笨來到我們當地嫁給了小蓮子的三叔,傻笨卻這麽快就淹死了。

事後劉清鳳曾多方解釋說她當時沒有想到傻笨不會水,當時她看到傻笨下水前臉上的表情是胸有成竹的樣子,因此沒有想到他不會水。別人也都學著劉清鳳這麽說。劉清鳳還檢討說她當時要是仔細想一下就好了,就會知道傻笨不會水,就會提醒他不要下水——傻笨來自一個沒見過這麽深的水的地方又怎麽會水呢?

傻笨的媽媽說,是呀,你們要是仔細想一下該多好啊,那我的孩子就不會淹死了。聽她那語氣就像是在希望事情能重來一遍似的,傻笨固然傻,但他的媽媽也很愛他。

後來田曉慧偷偷地跟我承認說,她當時是想到了傻笨不會水的,隻是沒有想到要攔住他,田曉慧說她當時懶得說話,她說她當時以為劉清鳳會說話的。這種事情理應由劉清鳳來做,當時要是沒有劉清鳳,她也許就會說話了,這事得怪劉清鳳。

我認為田曉慧說得有道理。

劉清鳳也是我們班的同學,她家住在我們村的前街。她在村子裏和在學校裏都有口皆碑,學習好,勤快懂事,還長得漂漂亮亮。劉清鳳年齡和我一樣大,個子高我半個頭,但她的塊頭兒並不大,是那種修長的身體,一雙長腿增加了她的身高,到了夏天她露在裙子外麵的小腿直溜溜美得要命。她略微瘦削的臉龐看上去既有立體感,又有柔軟的線條,上麵是一對清俊的黑眼睛,臉上和脖子都是那種光潔瑩瑩的雪白。

劉清鳳那樣的女生人見人愛,我們老師讓她做了我們的班長。我和田曉慧曾經看見過我們老師有一次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了一下劉清鳳的頭,他的手掌在劉清鳳黑亮的頭發上輕輕地滑過去,劉清鳳就讓自己略帶靦腆地一笑。這要是換了我們,被一個男老師把手摸在頭上,我們準會臉紅心跳皮膚過敏,但劉清鳳對此已習以為常。

劉清鳳有一次到我家來借棉鞋樣子,我媽萬分熱情地接待這個小丫頭,臉上露出幾近諂媚的笑容,“二鳳,二鳳”地叫著劉清鳳的小名,忙不迭地她要什麽就趕緊給她找什麽。還慫恿我“去跟二鳳玩兒,去跟二鳳玩兒吧”!我不應聲,我媽的慫恿沒有成功,就惱怒地瞪我一眼。劉清鳳拿了鞋樣子出去了,我媽還跟在後麵追著說:“二鳳常來玩兒啊!”

哪個家長都願意自己的孩子向劉清鳳學習,我媽願意我跟劉清鳳玩兒是想讓我跟她學好,我媽認為跟啥人玩兒就學啥,她經常嘮叨我:“老跟老田家的丫頭在一塊兒!她有什麽好的?學習不好,還懶,還饞嘴!為什麽不跟人家劉清鳳學著點兒呢?”我想田曉慧的媽媽也肯定經常對田曉慧嘮叨同樣的話。隻不過我們都把它當成耳邊風,我們知道劉清鳳我們學不來,我們長不了她那麽漂亮,學習也好不到她那樣,變得勤快也不會讓我們感到愉快。

傻笨淹死了以後,我們不能再蹚水過河了,雖然河水很快就恢複了原來那麽淺,但我們認為水裏有了淹死鬼以後是千萬不能下的,淹死鬼會拉替身。我們上學隻能是每天都去繞小橋了,這要多走許多路,耗去我們不少時間。

過了那個小橋去學校,有兩條路,一條是大路,一條是田間小路。走大路還要再遠一些,因此我們更多的是走這個田間小路。

那一陣子鎮上出了個瘋子,打人,截道,鬧得人心惶惶。我們都看見過那個瘋子,高高瘦瘦的,黑臉,眼挺大地瞪著,穿一身舊的藍衣服。

有一天我和田曉慧一起上學,走過了小橋,又走上田間小路,但走不多遠,我們看見前麵有一個人影一晃,好像是瘋子。

田曉慧小聲說:“前麵有瘋子。”

我說:“我也看見了。咱們別走小路了。”

我們倆站下,打算回轉身退回去走大路。

正在這時,劉清鳳從後麵趕了過來,見我們站下了不走,說:“咋還不快走,要遲到了呢。”

我和田曉慧都沒有做聲,劉清鳳就從我們身邊擦過去,她沒覺出有什麽異常,這不怪她粗心,她還以為我和田曉慧站下不走是有什麽悄悄話要說或有什麽隻屬於我們倆之間的秘密的事要做,這種情形在田曉慧我們倆的身上是經常發生的,我們倆之間經常處於別人無法參與的狀態,劉清鳳興許還認為她應該知趣地趕緊離我們遠點兒。

劉清鳳從我們身邊走過去,小路旁的莊稼葉子遮遮掩掩地讓她的身影越來越不清晰,到了拐彎的地方,她的身影就消失了。

接著我們聽到了劉清鳳一聲慘叫:“啊——”

叫聲讓我們一哆嗦,劉清鳳這叫聲又慘又淒厲,讓我們憋不住想撒尿。但我們這時顧不上撒尿,我們倏地轉身就跑,我們的手仍然拉在一起,我們已經記不起來了我們是怎樣手拉著手轉過身的,也許我們是在一瞬間鬆開了手,待轉過了身子又把手拉了起來。

總之我們是手拉著手在那條小路上沒命地跑,背後劉清鳳在那一聲“啊”的慘叫之後又叫出來:“救命呀!救命呀!”但她沒能叫出多少聲,還沒等我們跑出小路,她就沒有了聲音,我們想她一定是被瘋子給堵住了嘴。

我和田曉慧沒命地跑著,但我們實際上跑得並不夠快,因為我們邊跑邊要撒尿,人在要撒尿的時候雙腿是發軟的,我們拚命地忍著才沒有尿出來。等到跑出了一段之後這種要撒尿的感覺才不那麽強烈,我們才增加了些速度。

兩個人手拉著手跑是會影響速度的,然而我們還是手拉著手跑,誰也沒有試圖把拉著的手鬆開。我們隻是盡最大努力在小路上跑著,誰衝到前麵去了,誰就用力拽著後麵的,幫她加快速度。小路旁邊的莊稼葉子抽打著我們的手臂拉著我們的臉,我們絲毫不覺得疼痛。

我們拚命地跑出了小路,我們沒有往家裏跑,而是沿著大路往學校的方向跑,我們在逃命中居然還是要去上學。

我們跑得心髒像皮球一樣蹦跳著幾乎要躥出嗓子眼兒,胸脯像風箱一樣呼啦呼啦地讓空氣進進出出,直跑到能望見學校了我們才鬆了鬆腳步,讓心跳和呼吸得到緩和。

到了學校,我倆趕緊鑽進了教室,一聲不吭地坐到座位上。

這一節課是美術課,我和田曉慧都沒有上好,劉清鳳還沒有到學校,她的座位是空的,我們不知道她還能不能到校。

快到下課的時候,劉清鳳終於來了,她在教室外麵用很小的聲音喊了一聲報告。

美術老師讓她進來,劉清鳳進了教室把全體同學都嚇了一跳,她的頭發蓬亂如一堆爛草,臉上和身上也髒汙淩亂,平時水汪汪的漂亮眼睛此時暗淡而癡滯。她的左半邊臉是遭打後的紅腫,右半邊臉上貼著一枚草葉,嘴唇和嘴角上還沾著沒擦淨的泥土,好像她曾經在危急中發狠地咬過一口泥土。尤其嚇人的是她頸子上那一圈的淤紫,印在她雪白的頸子上十分顯眼,顯然那是被人掐住脖子造成的。

劉清鳳進到教室裏麵了仍驚魂未定,她的沾滿泥土的衣服被撕壞了,袖子和褲腿都被撕開,從撕開的地方**出她白瑩瑩的皮膚。美術老師驚訝地問了她一聲:“你怎麽啦,劉清鳳?”

劉清鳳的眼睛裏就流出了眼淚,她先是抽泣著,接著就忍不住哭出了聲來。美術老師知道出現了非常情況,趕緊跑出去叫來了我們老師。我們老師慌了神一樣,他跑進教室,把劉清鳳摟進懷裏,劉清鳳這時還站在門邊沒有回自己的座位,我們老師就這樣摟著劉清鳳帶她走了。

接著就下課了,這個課間同學們議論紛紛,因為不清楚劉清鳳到底出了什麽事。我和田曉慧站在角落裏,隻有我們倆知道出了什麽事,但我們沒有像有些同學那樣一旦擁有一點兒獨家消息就興奮地賣弄,我們一聲不吭地發著呆。

大家很快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劉清鳳在小路的拐彎處被埋伏的瘋子跳出來截住,先是追打,接著捉住她把她按在莊稼地上掐她的脖子,劉清鳳進行了殊死的抵抗,但還是被瘋子掐得沒了氣。瘋子見她沒氣了,以為她死了,就扔下她走掉了。劉清鳳躺在地上,慢慢地慢慢地緩過氣來,又活過來了,她爬起來就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學校。

好懸哪!劉清鳳撿回了一條性命。

過了兩天,我們老師把我和田曉慧叫了去,目光陰鬱地問我們那天在小路上當劉清鳳從我們身邊走過去時,我們是不是看到了前麵有瘋子。

田曉慧說沒看見,我沒吭聲。

我們老師說沒看見?那你們當時站下幹什麽?你們站在那兒嘀咕什麽呢?

田曉慧說沒嘀咕什麽。

我們老師沉著臉,說:“反正你們倆在一塊兒嘀咕沒什麽好事,你們倆總是湊一塊兒嘀嘀咕咕,你們能不能不湊一塊嘀嘀咕咕?”

我們倆就把拉著的手分開了,搓著手指聽我們老師訓斥我們。

我們老師又問我們聽沒聽見劉清鳳喊救命,知不知道瘋子在打她。

我們沒吭聲。

我們老師說你們聽到了就跑了是不是?

我們沒吭聲。

我們老師又問我們為什麽跑回學校以後不告訴老師?

我們沒吭聲。

為什麽?我們老師追問。

我們還是沒吭聲。我們說不出為什麽不告訴老師的理由,我們在自己心裏也說不清楚,反正就是沒告訴。我們到最後也沒吭聲。

我們老師很拿我們沒有辦法似的歎了一口氣,放我們回來了。從此以後我們老師開始厭惡我們。我們老師本來就看不慣我們,這讓我們的處境雪上加霜。

劉清鳳在被瘋子追打後委靡了好一陣子,學習也下滑,也好像不如以往漂亮了,眼睛暗淡不再如以往那樣水靈,皮膚發灰不再如以往那樣雪白。她的脖子上的淤紫好多天也不下去,讓我們看上去覺得恐怖。

在劉清鳳被瘋子追打後的好多個日子裏,我和田曉慧坐在我們的麥秸洞裏也好多次討論這件事。田曉慧總是用麥秸塞嚴了洞口,洞裏變得伸手不見五指,但我們還是能夠分辨出對方身體的一個沉重的輪廓,甚至能感覺出對方的眼睛在周圍的空氣裏黑黑地閃亮。

有一天下著雨。走出家門時我們發現天空飄起了淅瀝的小雨,我們悄悄轉到田曉慧家後麵的麥場上,手拉著手鑽進麥秸洞裏。

後來雨漸漸地下大了,嘩嘩的聲音傳進我們已經堵嚴了洞口的麥秸洞裏,但雨聲讓我們的心情反而變得寧靜下來,因為下雨就不會有人到打麥場上來扯麥秸,越是下雨就越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越是下雨就越讓我們感到安全。我們的話題又說起了劉清鳳。

“你說劉清鳳到底讓沒讓瘋子‘那個’了?”田曉慧說。

“沒有吧,劉清鳳不是說沒有嗎?”我說。

“那她說的是實話嗎?”

“是吧,她說她尿了褲子了。”

“嗯,她說的是實話,人在很害怕的時候確實容易尿褲子。”

“不過好危險,她要是被瘋子那個了,那她可就完了,她再漂亮學習再好也沒用。”

“對。哎,你說瘋子追劉清鳳的時候是想幹什麽呀?是想掐死她還是想幹別的?”

“那誰知道,瘋子心裏想幹什麽誰能知道?”

“幸虧他追的不是咱們倆,他要是追咱們倆,咱們也跑不掉。”

“嗯,那天咱們怎麽跑也跑不快,腿發軟,那時候要是有人在背後拽住我的衣服,我肯定就癱在那裏了。”

說到這裏我們沒來由地害怕了,雖然我們清楚這時候瘋子不可能出現在我們麵前,我們在我們的麥秸洞裏很安全,但我們還是感到氣氛恐怖。黑暗裏田曉慧伸過一隻手來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裏滿是濕濕的汗。

我們已經在麥秸洞裏待了很久,外麵的雨仍在嘩嘩地下著。

吸飽了雨水的麥秸以及它頂上的蓋土坍下來時,我和田曉慧是發覺了的,但我們沒有來得及逃出來就被埋在了下麵。

因為麥秸是柔軟的,初時我們沒有受傷,我們隻是被埋在了下麵難於動彈,但我們的手臂還是自由的,我們費力地撕扯著壓在身上的麥秸,往洞口的方向掙紮,期望能夠鑽出去。

田曉慧還一邊撕扯著麥秸,一邊清醒地分析說是雨太大了,也是因為她把麥秸垛掏得太空,她為了把我們的麥秸洞掏得大些把麥秸垛的底部掏得太空了,因此承受不住吸飽了雨水的頂部的重量。

接下來的第二次坍塌讓我們感到了麥秸垛的厚重,我們的手臂還保持著撕扯的姿勢,但全身已沒有一處還能動彈了,強大的擠壓力阻礙了我們身體裏血液的流淌,胸部也像被什麽東西從四麵八方箍住了似的呼吸不暢,我們憋得難受!

這時候我們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巨大的恐懼襲上了我們的心頭。我們還能勉強發出不清晰的聲音,呼喚對方的名字:

“田曉慧——”

“李蘋——”

我們拚命地掙紮著,掙紮中我們的一隻手碰到了一起,便緊緊地拉住,再也沒分開。我們感到在缺氧,麥秸洞裏在缺氧,我們的大腦也在缺氧,我們仍然拚命地掙紮。

忽然我感到身上一輕,好像四麵八方的擠壓沒來由地就不存在了,我和田曉慧竟手拉著手跑了起來,我們拚命地奔跑著,奔跑著,我們早已擺脫了麥秸洞的束縛,我們已經奔跑在了我們曾經多少次走過的田間小路上,但我們知道我們身上的危險並沒有解除,因為瘋子在我們背後追著我們,因此我們雖然喘不過氣來卻仍是拚命跑,拚命跑!

我們的手緊緊地拉在一起,這影響了我們的速度,因此我們被瘋子追上了,他從後麵抓住了我們的衣服,我們立即就癱倒了,我們倆同時尿濕了褲子。瘋子捉住我們,把我們按在地上,一隻手掐住我們一個人的脖子,左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右手掐住田曉慧的脖子或是左手掐住田曉慧的脖子右手掐住了我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