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常青給了吳清華兩個銀毫子

——“純真年代”係列之二

紅旗大隊排練《紅色娘子軍》本來沒有我們什麽事,但黑子我們興奮異常,我們這樣的年齡什麽新鮮事都能讓我們興奮。黑子帶著傻牛來我家找我,說去大隊部看排練,我飯也不吃就跟他們出了家門,半路上壞三和禿蛋也追了上來。

大隊部的門外已經用竹竿拉上了一百度的燈泡,賊亮,為了防備停電,竹竿上還掛著盞汽燈。半人高的台上,幾個姑娘正在上麵踮著腳尖瞎蹦,禿蛋的姐姐二鳳蹦著蹦著突然崴了腳,身子一歪倒那兒了,台下嘩嘩笑起來,禿蛋踹了一個比他小的哈哈笑的小孩一腳,但製止不了群眾的笑。其實這不怪禿蛋姐姐笨,隻怪舞台不平坦,這個舞台不是專門為跳《紅色娘子軍》準備的,它已經搭在這兒好幾年了,平時用來開動員會或是批判會,前幾天還在這上麵開了劉臣他爸爸的批判會。當初搭台的時候拆了銀花家的一間房,我還記得拆房時銀花一個勁兒地哭哭啼啼,被她媽打了一巴掌。

舞台上是由洪常青領著跳,他參加過公社宣傳隊,這個排練實際上都是由他來教,見倒下了一個女隊員,他機靈地立刻去扶她,禿蛋姐姐十分堅強地掙紮起來接著跳,“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們冤仇深!”

排練總指揮是大冬瓜,大冬瓜是紅旗大隊的大隊長,兼任紅旗大隊民兵連長,現在又負責排練舞劇《紅色娘子軍》。“大冬瓜”是群眾給取的外號,因為他的腦袋長得又長又大像大冬瓜。大冬瓜站在燈泡底下,燈泡照耀著他的腦袋,他很得意,台下來看排練的群眾越來越多,開始還是些小孩老太,後來就站了不少正正經經的小夥子大姑娘,白天幹活兒雖然很累,但大家的神經還是格外興奮。

有人叫了一聲,吳清華,吳清華呢?這一聲叫出了群眾的心聲,雖然台上的姑娘們都挺好看,但按道理當然應該是演吳清華的演員最漂亮,大家都想看吳清華。

見有人問,大冬瓜得意地解釋說吳清華要請公社宣傳隊的演員來演,今天沒來。

有人問,是不是小金鈴?

大冬瓜說不是小金鈴,舞劇又不用嗓子。

有人表示失望,不是小金鈴,那有什麽勁哪,排什麽舞劇呀,就這麽瞎蹦有啥意思?

大冬瓜往說話人那裏瞪了一眼,卻沒生氣,好像他早已預計會有人這樣說,但他胸有成竹。大冬瓜揚了揚手,叫一聲:“停,演員們換服裝!”台上的姑娘們就停了蹦跳,一個跟一個跑下舞台鑽進了大隊部裏,等過了一會兒,洪常青再帶著這些姑娘上了台來一亮相,就讓群眾看傻了眼:姑娘們都穿上了跟電影《紅色娘子軍》裏一模一樣的軍裝,灰帽子紅領章,灰上衣灰短褲。天哪,灰衣短褲,這幫傻丫頭變得可真精神呀。

連我們小孩都看傻了眼,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精神的姑娘們,我們數了數一共是八個伴舞的姑娘,剛才我們可沒注意一共有幾個姑娘。台下再也沒有對舞劇不滿的意見,肯定有人還很感謝大冬瓜。

大冬瓜更得意,這服裝是他專門去公社宣傳隊借來的,公社宣傳隊原來排過《紅色娘子軍》,現在改排《杜鵑山》,大冬瓜的女兒在公社廣播站當廣播員,幫大冬瓜借來了服裝。

“向前進,向前進……”這回再一跳,台下的氣氛更是不同了,壞三的二哥忽然急火火地往外跑,說是去喊幾個夥伴趕快來看,然後又有幾個小夥子跑去召喚自己的夥伴。很快台下就滿了人。

但群眾眼睛雪亮,大冬瓜正得意,占據有利地形眯著眼把娘子軍們看得最清楚,忽然有人提出了意見:“大菊子不行!”

“對,”馬上有人附和,“大菊子不行!”

大菊子這姑娘長得並不很醜,但十分壯實,不穿服裝時還不顯,現在一穿服裝,人家另外的七個姑娘都苗條伶俐,大腿小腿順溜勻稱,唯有大菊子卻一雙粗腿,像兩根柱子,皮膚還很黑,一點兒不白,這太不諧調了。其實大菊子臉蛋長得也不白,不過擦了粉,燈光下看上去能夠魚目混珠,穿著衣服站在娘子軍裏尚可,不惹非議。但現在一換裝,她事先又沒有在大腿上也擦上粉,皮膚太黑的缺點暴露無遺。本來大家都盯著長得好看的大腿小腿看,沒人注意她,現在有人一說,大家都開始格外注意大菊子的大腿,有人還嘿嘿笑了起來。這不怪別人笑,七雙俏生生的腿中間塞一雙粗得不像樣子的黑腿,看上去太滑稽。大菊子雖然長得不好看,但平時在生產勞動中一向積極肯幹,幹部群眾都對她印象不差,可她顯然不適合擔當這種向群眾表演身材的使命。

意見是正確的。大冬瓜的臉色有些被動,當初挑演員時,因為大菊子家的成分好,是貧農,根紅苗正,大菊子又是積極分子,就挑上了她,沒有考察她的腿是不是能當紅色娘子軍。此時大冬瓜盯著大菊子的大腿,心裏也很不滿意,這樣的腿沒法上公社去匯演。

台下有人趁機起哄:“什麽人不行?怎麽偏挑大菊子?”

“為啥不挑如蓮?”

“對,如蓮,如蓮行!”

台上的大菊子忽然捂住了臉,“吱”的一聲尖叫,從台上躥了下去,顧頭不顧尾地往家裏跑。

居然沒人可憐大菊子,大家趁勢叫起來:“讓如蓮上,讓如蓮上!”

台下的如蓮害羞地捂住了臉。大冬瓜也沒置可否,也沒讓人去追大菊子,隻揮了揮手,讓洪常青帶著七個女兵不要停,繼續蹦。

接下來一連幾天都是洪常青帶著七個女兵在台上蹦,大菊子被傷了自尊,再也沒有露麵,服裝卻是還了回來。大冬瓜手裏按著一份多餘的服裝,顯得權力尤其大,他能決定讓村裏哪個姑娘來當紅色娘子軍。這幾天,好幾個姑娘都追著大冬瓜,有事沒事圍著他轉。

大家都猜著大冬瓜會讓誰來演,幾個能上的姑娘裏數如蓮最漂亮,身材也最好,大家都覺得其實就是讓如蓮演吳清華都夠格,隻是如蓮出身不好,她爸爸是下放的右派。有知道消息的說大冬瓜也有意讓如蓮上,隻是還沒拿定主意。中午在禿蛋家,我聽到禿蛋姐姐二鳳對如蓮說:“你肯定能上,咱們村沒有人比你長得漂亮,就是你家的成分大隊長可能怕別人有意見。所以你自己得努力,跳得好了,讓別人服氣,就沒意見了。”

禿蛋姐姐把禿蛋趕出屋來,和如蓮關了門在裏麵練腳尖舞,禿蛋想賴在屋裏看她們練舞的想法沒有實現,心裏很不高興,就拉了我在窗外偷聽。如蓮好像在點頭,禿蛋姐姐又說:“你還得表現積極點兒,光跟著我們練舞不行,還得各方麵表現積極。”如蓮問:“都哪些方麵?”禿蛋姐姐說:“哪方麵都是,比如我們化妝時你幫著拿拿東西,練完了,你幫著收拾東西,掃掃地什麽的。你看人家彩雲多機靈,要不是長得矮了點兒,大隊長早就讓她上了。”

大隊部每天晚上燈火通明,小夥子大姑娘們早早就來湊熱鬧,有麵子的還能在排練前進到大隊部裏看演員們化妝,小夥子們看女演員化,大姑娘們看洪常青化,大冬瓜每隔五六分鍾就得往外轟一回人,隻有兩個人大冬瓜不轟,一個是彩雲,一個是如蓮,彩雲已經被大冬瓜任命為劇務,喜洋洋地每天晚上都忙得腳尖朝後。

黑子我們卻漸漸覺得索然無味了,小夥子們對娘子軍的身材百看不厭,姑娘們對洪常青的小白臉百看不厭,黑子我們卻除了圖熱鬧再沒有別的邪念。好在黑子總能有出奇的表現,他找到了一個好玩兒之處,帶著我和傻牛禿蛋壞三悄悄地翻牆轉到了大隊部的後麵。大隊部的後麵貼牆種著蓖麻,我們從密密實實的蓖麻葉子裏鑽過去,來到了大隊部的窗後,窗子上的玻璃早已從裏麵用白粉刷了,但黑子帶著我們把臉趴上去,還是將裏麵看得清清楚楚,原來是黑子事先混進屋裏去趁人不備用指甲把玻璃上的白粉偷偷地劃了一小道,別人不會發覺,我們卻可以大開眼界。我們一邊興奮地往裏看,一邊心裏對黑子十分佩服。

我們來得正是時候,裏麵化完了妝,大冬瓜把無關人等都轟出去,演員們開始換衣服了。就在靠我們趴的窗子這邊,橫拉了一根鐵絲,鐵絲上穿著塊黑布簾子,彩雲把鐵絲上的黑簾子拉上,窗子底下就成了換衣間,先是洪常青進來換了裝,然後是女演員們挨著個來換裝。我們屏住氣,由於角度不夠理想,我們隻能看到晃動著的肩膀。春英的肩膀上有一個很大的疤,像一隻眯起來的眼睛,不知道是怎麽落下的;二丫子的肩膀還沒有她的臉上白,這讓我們很意外,按我們掌握的常識,姑娘們的身上總是比臉上要白,這符合科學道理,臉總在外麵曬著嘛,看來二丫子有點兒反科學;秀芹的臉看上去挺瘦的,肩膀卻圓圓潤潤挺有肉。輪到禿蛋姐姐進來了,禿蛋小聲抗議想讓我們暫時回避,不要看他的姐姐,被黑子一腳把他踹到蓖麻底下去了,結果隻有他沒有看到他姐姐。禿蛋姐姐讓我們很滿意,她的肩膀溜白光滑,符合我們的常識。七個姑娘都讓我們看完了,黑簾子拉開,她們在屋裏排好了隊,穿著軍裝,一副紅色娘子軍的樣子,但我們剛剛看了她們的光肩膀,就覺得這幾個紅色娘子軍沒有以前那麽神聖了。大冬瓜一揮手,洪常青就帶著紅色娘子軍衝出了屋子,衝到台上跳腳尖舞去了,大冬瓜也出去了,屋裏沒有了人,我們這才把忍了半天的笑“咯咯”地笑了出來。

我們不想再回去看他們跳腳尖舞,黑子先是帶著我們把周圍的蓖麻都糟蹋了一遍,嘎巴嘎巴地劈下不少杈子,又帶著我們搭起人梯在房簷底下掏麻雀,居然掏到了四隻麻雀。黑子於是帶著我們到了後麵的大渠坡上,拾柴點火烤麻雀,拾柴的時候,壞三撞見了一隻刺蝟,被刺蝟嚇得叫起來,黑子卻更來了精神,吩咐我們逮刺蝟,說刺蝟也能燒著吃。但我們都怕刺蝟,不敢認真地搜索,黑子逼著我們找了半天也沒逮到,隻好烤了麻雀吃吃了事,黑子惱火沒逮到刺蝟,隻扔了一隻麻雀給我們四個,他自己霸占了三隻。

等我們回到大隊部的後麵,排練已然結束。人們都已散去,演員們都換完了衣服走了,隻剩下禿蛋姐姐和如蓮在幫著劇務彩雲收拾東西疊衣服掃地,大冬瓜在一旁漫不經心地擺弄著他的汽燈。黑子說:“今天他們提前散了。”禿蛋說:“那咱們也走吧。”黑子說:“不著急,再看看。”黑子挺愛看大冬瓜擺弄汽燈,我們也挺愛看,就趴在窗子上看。

三個姑娘很快把東西收拾好,地也掃完了,正要走,大冬瓜說:“你們倆先回去,如蓮等會兒,我跟她有話。”

正要出門的如蓮回過頭望著大冬瓜,好像還沒明白過來,禿蛋姐姐卻反應很快,她驚喜地看了如蓮一眼,意思是說:成了。她替如蓮答應下來:“好啊,如蓮,我在外麵等你。”如蓮在禿蛋姐姐的提示下反應過來大冬瓜肯定是要跟她談讓她上紅色娘子軍的事,就聽話地站下了。

大冬瓜說:“不用你等,你跟彩雲結伴回家。”

禿蛋姐姐說:“那如蓮……”

大冬瓜說:“我送她回去。”

禿蛋姐姐說:“那行。”禿蛋姐姐和彩雲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屋裏就剩下了大冬瓜和如蓮,大冬瓜還是在擺弄他的汽燈,頭也不抬,如蓮感到有些不自在,卻不敢亂動。這他媽的大冬瓜,一門心思地弄他的汽燈,那汽燈其實好好的,我們根本看不出它有什麽毛病,我們都有點兒不耐煩,要不是喜歡看那汽燈,我們早走了。過了好一會兒,大冬瓜才抬起了頭。

大冬瓜說:“如蓮,聽說你自己在練跳舞?”

如蓮小聲答:“是二鳳在教我。”

大冬瓜說:“唔,你想上紅色娘子軍嗎?”

如蓮小聲答:“大隊長,我想上。”

大冬瓜說:“你想上,好。可是好幾個想上的姑娘呢,家裏的成分都比你好,我憑什麽讓你上?”

如蓮啞了聲,大冬瓜說到了最致命的地方,她家的成分不好,如蓮的心肯定在往下涼。

大冬瓜說:“不過成分問題也不是絕對的,你爸爸雖然是右派,但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隻要舞跳得好,就能上。當然,我們演紅色娘子軍,不光要舞跳得好,人也要長得好,不能醜化紅色娘子軍,否則群眾不答應,大菊子就是因為群眾不答應,不能上了。”

我們差點兒笑出來,大冬瓜說大菊子醜化紅色娘子軍,說得太對了,大冬瓜這人差勁得很,但今天大冬瓜說得很對。大冬瓜終於停了擺弄汽燈,他站起身慢慢走到老老實實站著的如蓮麵前,盯著如蓮的臉,好像要判斷一下如果讓如蓮來演,會不會醜化紅色娘子軍。如蓮很不自在,想把頭低下去,但她知道她不能那樣做,於是堅強地抬著頭,並努力做出很有信心的樣子。大冬瓜滿意地點了點頭,他當然應該滿意,如蓮的臉在燈光下粉鮮鮮白嫩幹淨,眼珠像葡萄一樣黑,這樣的臉隻能夠美化而不會醜化紅色娘子軍。但大冬瓜卻沒有馬上對如蓮宣布她可以當選,而是又退後兩步,眼睛在如蓮身體上上上下下地捉摸,直到把如蓮弄得十分心虛他才再開口。

大冬瓜說:“演紅色娘子軍,光是臉長得好還不行,還要腿長得好。大菊子就是腿太粗了。如蓮,你的腿粗不粗?”

如蓮小聲答:“不……不粗。”

大冬瓜說:“我得實際檢查一下,不能再出現大菊子的錯誤。”

如蓮張皇了,望望門口,不知道該怎麽辦好。

大冬瓜走過去關上了門,回來說:“你提起褲腿來,讓我看看。”

如蓮先是低頭遲疑著,後來就彎下腰,用手揪起膝蓋處的褲子,把褲腿提起來,露出了雪白細溜的小腿。大冬瓜吸了一下鼻子,又抹了下嘴角,看樣子很想湊上去摸一摸如蓮的小腿,但他沒有去摸,而是莊嚴地挺直了身子。

大冬瓜說:“好,如蓮,你的小腿很合格。現在,你去換上軍裝,跳一段舞我看看,要是也合格,明天你就是紅色娘子軍了。”

如蓮呆呆地站在那裏,好像在想什麽,大冬瓜替如蓮拉上了換衣服的黑簾子,又從一旁的箱子裏取出了大菊子退回來的那身紅色娘子軍軍裝,把軍裝塞到如蓮手上,拍了拍如蓮的肩膀。

大冬瓜說:“快去換。”

如蓮還是有些呆,還有些怕,她立著不動。大冬瓜有些著急了,他拉起如蓮的胳膊往簾子裏拽。如蓮的臉紅得像化了妝,她拚命往後墜,不讓大冬瓜拉走自己,但她遠沒有大冬瓜力氣大,還是被大冬瓜拽著一點一點往簾子裏挪去。

傻牛不知道大冬瓜在幹什麽,悄悄問黑子:“大冬瓜要幹啥?”

黑子說:“這都不知道?要耍流氓!”

“耍流氓?”傻牛一驚,很害怕,抽身要跑的樣子。我們也很膽小了,但黑子穩住了我們:“別怕,往下看。”

這時如蓮好像絕望了,腿一軟坐倒在地上,恐懼地哭了起來。大冬瓜此時好像心格外軟,暫時放棄了拽如蓮,而是輕輕拍著如蓮的頭說:“哭什麽,別哭了,隻要你聽我的話,我就讓你當紅色娘子軍。你看看,這是什麽?”

大冬瓜從兜裏摸出了一枚五分硬幣大的毛主席像章,伸到如蓮眼前一亮,示意如蓮伸出手來,說:“從明天起,你就是紅色娘子軍戰士了!”如蓮不哭了,定定地望著這枚像章,那幾個跳紅色娘子軍的姑娘在台上蹦時每人胸前都戴著這樣一枚像章,連黑子我們都明白這像章的意義,隻有戴上它才能算真正的紅色娘子軍。

如蓮伸出了手,大冬瓜將毛主席像章放在了如蓮的手上。

——“洪常青給了吳清華兩個銀毫子!”

黑子忽然大聲說出了這麽一句話,把我們都嚇了一大跳,聲音就在我們的耳邊響起,十分響亮,黑子是故意地大聲說。

屋裏的人肯定也聽到了這句話,因為他們也嚇了一大跳,大冬瓜和如蓮都“刷”地轉過了臉來,兩個人都變了臉色。

“洪常青給了吳清華兩個銀毫子!”黑子重複了一句。

這是電影舞劇《紅色娘子軍》上的話。電影舞劇《紅色娘子軍》我們都已看過了很多遍,就在不久前幾裏之外的趙莊還演了一場電影舞劇《紅色娘子軍》,黑子我們都跑了去看。在舞劇《紅色娘子軍》裏,裏麵的好人壞人都不說話,整個電影演下來除了唱“向前進向前進”那首歌,就隻說了一句話,而且還不是裏麵的人說的,是電影放映員說的,電影裏麵洪常青和吳清華跳著跳著舞,放映員忽然就對著話筒說了這麽一句話:“洪常青給了吳清華兩個銀毫子!”聲音很大,比電影上的聲音還大,把我們嚇了一跳!不知道這個放映員搞的什麽鬼。後來又看第二次電影時,放映員還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說這句話,我們就明白個一二了,覺得很新鮮。再後來看的遍數多了,每次都聽放映員說這句話,大家於是就報以笑聲。這句話在大家心裏是再熟不過了,我們都背了下來。但我還是要承認,在今天黑子能配合著屋裏麵大冬瓜和如蓮這個場合說出這句話,確實是充滿了機智和智慧,也充滿了幽默。

大冬瓜臉色赤紅,血湧在臉上,好像也憋了氣,但他很快回過神來,變成惱羞成怒,他大喊了一聲:“誰!”向窗子衝過來。

如蓮卻雙手捂住了臉,“哇”的一聲大哭,爬起來跌跌撞撞往外跑了出去。

“洪常青給了吳清華兩個銀毫子!”

黑子鼓足勇氣,又大聲地重複了一句,然後“嘎”地發出一聲怪笑,帶著我們飛快地跑開,我們一邊跑一邊哈哈地笑著,一邊跑一邊亂嚷著:“洪常青給了吳清華兩個銀毫子,洪常青給了吳清華兩個銀毫子!”

這事太好玩兒了,我們跑回了家裏還眉飛色舞地跟家裏人學說了一通。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了“洪常青給了吳清華兩個銀毫子”。

出乎我們意料的是,如蓮並沒有當上紅色娘子軍。先是大冬瓜對如蓮食言了,他宣布如蓮不能參加紅色娘子軍,永遠不能參加,然後如蓮就瘋了。

瘋了的如蓮不再參加生產勞動,而是整天在大街上轉。最初身上的衣服和頭發都還整齊,時間一長衣服也破敗了,頭發也披散了,皮膚也有些髒了,但人看上去仍俊俏。

黑子我們經常逗她。她在大街上走的時候,總喜歡立起腳尖走出紅色娘子軍的舞步,還踩出“向前進,向前進”的節奏。這時候,黑子我們就湊上去不遠不近地喊:“洪常青給了吳清華兩個銀毫子!”

如蓮就會猛地轉身向我們追過來,像女鬼一樣激奮迅捷,追得黑子我們尖叫著沒命地四散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