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誰會當叛徒

——“純真年代”係列之一

已經說不清是誰提出來那個命題的了:要是被敵人捉住,我們誰會當叛徒?

一切都是從遊戲開始的,整個過程就是一場遊戲。那天下午放學以後,我們聚在東河灘,情緒格外興奮,因由是大家又說起了昨天看過的一場電影,名字叫做《烈火中永生》。電影裏麵演的是革命烈士在敵人的嚴刑拷打之下寧死不屈決不叛變革命,所以我們在討論中就提出來了那個命題:要是……

“我不會當叛徒。”黑子說,篤定地望著大家,小眼睛射出不容置疑的光。

這是讓我們心服口服的,黑子屬於那種心態穩定的孩子,膽大、勇敢、頑強,不怕摧殘。他年齡比我們大一歲,個頭兒比我們高半頭,看長相就像一個能參加革命的人,他除了學習不行,別的地方都行,這種人最能經住敵人的酷刑。

接著禿蛋說不會當叛徒,然後是傻牛壞三也說不會當叛徒,我本來還在認真地思忖,在心目中假想著如若我被敵人捉住了,在嚴刑拷打之下,我能不能承受得住,現在見禿蛋都敢說不當叛徒,連傻牛也對革命表示了忠誠,我也不甘落後,趕緊搶著說我也不會當叛徒。我說完了,顧盼左右,還剩下劉臣,瘦削的劉臣,他長著一雙像雞一樣容易受驚的眼睛,等大家沒有聲音了,劉臣才膽小地,試探地,聲音有些顫地,表達了自己的心聲:

“我,我也不會當叛徒。”

我們都笑起來,笑聲像撲嚕嚕亂飛的麻雀。黑子還用力地踹了劉臣一腳,罵了句:“你他媽的不當叛徒誰當叛徒?”禿蛋也借機打了劉臣一拳:“你爸爸就是叛徒,誰不當叛徒你也會當叛徒。”劉臣委屈地蔫下臉,嘴裏卻不甘地嘟囔:“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

從思想感情上來說我們誰也不會當叛徒,我們都十二三歲了,這道理懂,給鬼子當了叛徒你就是漢奸,給國民黨當了叛徒你就是反革命,都是敗類。但是我們也知道要想不當叛徒,光靠思想感情是不行的,還得經得住敵人的拷打。我們不但在電影上看到過,所有做了叛徒的敗類都是因為吃不住敵人的拷打,在我們身邊的現實中也有這樣活生生的例子,那就是劉臣爸爸,劉臣爸爸就是因為吃不住敵人的拷打而做了可恥的叛徒。

如今劉臣爸爸的前額上還留有一道很醜的疤,這就是他爸爸被敵人拷打的證據。雖然劉臣給我們解釋過很多次,那個疤是在城裏挨鬥的時候被戰鬥隊打的,但我們從不相信劉臣的鬼話,我們也不願費腦筋辨別被敵人打和被戰鬥隊打有什麽區別,而且劉臣爸爸自己也承認了是叛徒。村裏召開四類分子批鬥會,民兵連長問劉臣爸爸:“你說,你是不是叛徒?”劉臣爸爸聳起肩,頭一點一點:“是,是,我是叛徒,我是叛徒。”一個民兵把一塊寫有“叛徒”的牌子掛上劉臣爸爸的脖子,劉臣爸爸自動地把頭往前探了探,配合著讓牌子掛得更為順利。

第二天,我和黑子走在路上,迎麵碰上劉臣白臉黑眼睛的姐姐,黑子忽然靈機一動捅了我一下,我心領神會,小聲說:“你說,你是不是叛徒?”黑子聳起肩膀,大聲說:“是,是,我是叛徒,我是叛徒!”

劉臣姐姐本來已經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了,突然瘋狂地返身向我們撲來,麵目猙獰如女鬼,我和黑子都沒料到她會如此激烈地反應,我們“嗷”的一聲落荒而逃。劉臣姐姐以瘋狂的速度追了上來,卻沒有攻擊我,她愛憎分明,清楚黑子是主謀,目標直指黑子,從我身邊追了過去。黑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拚命跑著,劉臣姐姐和他的距離卻仍在縮短。然而就在此時奇跡發生了,劉臣姐姐的褲帶突然繃開,所謂褲帶其實就是一截長布條,不十分結實,劉臣姐姐從沒有做過像今天這樣劇烈的運動,它承受不住了,居然在不應該的場合斷掉了。劉臣姐姐的一個小花褲衩和一雙白花花的大腿在光天化日之下猛烈地暴露出來,幸虧她在奔跑中把下落的褲子在膝蓋之上及時撈住才沒有被絆倒,她迅速刹住腳步,在一秒鍾之內把褲子提起來,又在二秒鍾之內把斷了的褲帶挽了個扣,重新把褲子係好,但她再也沒有追擊黑子的士氣了。

劉臣姐姐掉轉身走掉了,我看到她的眼睛裏忽地淌出了淚水。黑子心有餘悸地回來,抹著臉上的汗,說:“媽的,她怎麽不追了?”我沒吭聲,我沒有對黑子講劉臣姐姐跑掉了褲子。

我們還發現了劉臣爸爸身上的另一些疤,有一次劉臣爸爸淘廁所,劉臣爸爸自從下放回到我們村裏,每天的事情就是淘廁所。我們早晨上學,看到他在淘廁所,下午放學,還能看到他在淘廁所。這一天天氣很熱,劉臣爸爸脫了灰白的上衣,光著膀子,我們發現他的胳膊上有一道疤,肩膀上有兩道疤,肋條上有三道疤,後背上有四道疤,我們馬上聯想到這是當年劉臣爸爸遭到了敵人的拷打,因為我們都知道劉臣爸爸是一個叛徒。

一個陰雨連綿的午後,我去劉臣家裏找劉臣,劉臣爸爸也在家,因為下雨沒法淘廁所,他得以休息。劉臣爸爸躺在炕上,嘴裏發出沒有誌氣的呻吟,很像是在敵人的拷打下發出的聲音。可是現在並沒有人拷打他,周圍是和平的氛圍,因此他的呻吟就顯得有些滑稽。我很想笑,但劉臣姐姐用黑眼睛狠狠地盯了我一下,把我的笑逼回去了。劉臣難為情地跟我說:“咱們出去玩兒吧。”

我倆頂著雨跑到街上,我再也憋不住哈哈地笑出來,劉臣認真地向我解釋,說他爸爸身上的傷疤一到陰天下雨就疼得受不了,故此呻吟。但我仍覺得他爸爸不值得原諒,我說:“你爸爸當年要是堅強不叛徒,被敵人打死了,也不用受這罪了。”

劉臣沒吭聲,默認了我這說法。

黑子不願意我們都不是叛徒,他認為這不現實,我們幾個人裏麵必定有軟弱屈服者,必定有動搖變節者,這是人類的規律,不可能都成烈士。黑子臉色莊嚴,眼睛在我們幾個臉上逡巡,欲從神色上判斷出我們誰會當叛徒。我們幾個也都嚴肅起來,努力在臉上做出大義凜然。劉臣則一臉不安,孱弱地望著黑子,因為黑子研究著每個人的臉色,卻對他看也不看上一眼,顯然是他不值得判斷,天經地義就該把他歸入叛徒的行列。

黑子抬起手來,伸出食指,我緊張地望著黑子,黑子的眼睛和我對視了一下,大約是想起了下午剛抄過我的作業,食指在我眼前滑了過去,指向了禿蛋:“禿蛋會當叛徒!”

我們除了禿蛋之外都點起頭來,黑子的話是有權威的,在平時什麽事情上黑子總是一錘定音,何況禿蛋的腦袋長得活像一枚雞蛋,確實與叛徒的形象頗有些吻合。

禿蛋沮喪地望著我們,忽而變了臉色,狠狠地向劉臣踢去,罵道:“你他媽也敢笑我!”

劉臣沒脾氣地往旁邊躲了躲,臉上卻帶著幾分快意。這尤其讓禿蛋掛不住,他指著劉臣惱怒地質問起黑子來:“為什麽說我當叛徒,他不比我更會當叛徒?”

我們當然認為劉臣會比禿蛋更會當叛徒,黑子心裏肯定也是這樣想,但黑子不會容許別人反駁他,故意說:“不對,你沒有劉臣堅強。”

禿蛋氣得要命:“我怎麽沒有劉臣堅強?他是叛徒的兒子!”

劉臣受了刺激,又見黑子現在打擊的目標是禿蛋,就有勇氣衝了過來,向禿蛋說:“我就是比你堅強!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

接下來禿蛋和劉臣爭執得不可開交,黑子這一次難得地支持了劉臣一回,劉臣居然占了上風。禿蛋顯然受到了從所未有的羞辱,臉色發紫,悶頭良久,突然憤懣地提出了一個建議:要想知道誰叛徒誰不叛徒,我們就得試驗一下,毛主席說“實踐出真知”,試驗什麽呢?試驗挨打,誰經不住打誰就是叛徒!

禿蛋的提議一出,我們便叫了一聲好!這提議有些新鮮,黑子的眼睛亮起來,問禿蛋:“怎麽打呢?”

禿蛋說我們就像電影裏麵一樣,電影裏被敵人捉住不是要拷打嗎?我們就比比誰經得住拷打,經得住拷打就不是叛徒,經不住拷打就是叛徒。

電影裏我們都見過,除了用刑具就是用皮鞭,刑具我們沒有,比如老虎凳、火烙鐵、辣椒水我們沒有,皮鞭我們也沒有,但可以用柳條來代替。黑子吩咐傻牛去河邊的灌柳叢折來了幾根柳條,黑子說就用柳條抽,誰經不住抽,一“哎喲”就是叛徒。

黑子說:“咱們看看到底誰會當叛徒!”黑子揮著手裏的柳條,發出嗖嗖的哨音。

壞三最先氣餒,也許是他最先估計到了柳條抽上身的厲害,拔腿就跑,想退出遊戲,被黑子追上一腳踢倒,擰著耳朵拽回來。黑子說:“奶奶的!還沒打就想叛變革命?”我們幾個麵麵相覷,沒有人再敢違拗,都老老實實開始解衣服。

黑子設計的拷打程序是這樣的:我們每個人按次序接受所有人的抽打,如果受刑者能挨到所有的行刑者都抽完也未叫一聲,就是革命者;而如果受刑者中途忍不住痛叫出了聲,就是叛徒。黑子還提出將遊戲進一步延伸:在拷打完成後,我們還要演習革命者的就義過程和叛徒的槍斃過程,我們要學著電影裏的樣子把革命者或叛徒押赴刑場槍斃,革命者和叛徒的不同之處在於:革命者高呼口號:“中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而叛徒喊出的是:“我是叛徒,饒命,饒命啊!”

我們又叫了一聲:“好!”

五分鍾後,一切準備就緒,各人將上衣剝光,在東河灘上站成了一排。

我們**的上半截身體瘦棱棱,膀子尖尖,肋條像搓板,看上去不太像電影上的革命者。黑子吩咐傻牛把柳條分發給每人一根,柳條有拇指粗,抽在公牛的身上都會起一道鞭痕,而我們身上的皮肉顯然比公牛遠所不及。

黑子發出命令:行刑開始!

壞三因為剛才有畏縮逃跑行為,黑子反而命令他第一個站出來挨抽。壞三哭喪著臉,繃緊了後背,聚集起所有的神經,準備應付嚴刑拷打。

“啪!”第一根柳條抽在了壞三的後背,我卻激靈一下感到我自己的後背一涼。就見壞三的後背上倏地墳起了一道紅印,他好像意識不被控製地“哎喲”一聲就叫了出來。

黑子罵了一聲:“鬆蛋包,滾一邊去!”壞三輕易地就做了叛徒,我們都咧嘴笑了起來。壞三退到了一邊,在做了叛徒的沮喪裏,他好像也有一點兒慶幸,因為他第一鞭就叫了出來,免了後麵的幾鞭。

壞三之後是傻牛,這家夥神經粗疏,立場不堅定,鞭子一落就“吱哇”亂叫,我們不想便宜他,趁亂在他身上又加了兩鞭。

接下來是我,我下定決心,咬牙閉眼,然而卻還是沒有做成革命者。我首先承認我不夠堅強,其次我認為柳條抽在**的後背上的感覺太難忍了,火辣辣地痛得鑽心,好像已經滲出血來。

該禿蛋了,禿蛋是始作俑者,已經立誌不當叛徒,我們每個人都以報複的心理用盡最大的力氣來抽他,前幾下居然都被他挺過去了,還真差一點兒不當叛徒。好在有黑子,黑子手裏握的是最粗的一根柳條,帶著風聲下去,禿蛋終於沒扛住,悶悶地哼出聲來,也做了可恥的叛徒。

我們滿以為黑子無論如何也不會是叛徒。沒想到黑子別人都不怕,卻在傻牛這裏意外翻船。這傻牛腦子很傻力氣很大,從六歲開始放羊,鞭子使得極熟。黑子也許是因為傻牛腦子傻對他有所輕視,心理準備不足,而傻牛卻一門心思要給黑子以嚴格考驗,他掄圓了手臂,柳條帶著尖銳的風聲擊打下來。“啪”的一聲,就見黑子像被燒紅的烙鐵烙了一下似的,居然雙腳離地跳了起來,同時嘴裏迸出一句罵人的話:“我**你媽!”

傻牛沒還嘴,卻說:“你出聲了。”

黑子說:“沒有,這不算。”

傻牛因為傻而不懂通融,堅持真理:“算!”

黑子說:“不算,我沒叫,我沒‘哎喲’,沒叫‘哎喲’就不算,是不是,你們說是不是?”黑子把臉轉向我們,想讓我們表態。

我們都沒有吭聲,保持沉默,大家心裏都明白黑子理虧,他罵那一聲就是忍不住疼痛叫出來了,隻不過他自以為聰明的以罵代替了叫。

對黑子的判決沒有結果,我們都保持沉默,既沒有明確黑子就是叛徒,也沒有認可黑子不是叛徒。黑子的威信受到了打擊,覺得好沒意思,丟掉了柳條,一屁股坐在地上,自我解脫地說:“不玩兒了,真沒勁,一窩叛徒,都他媽的鬆蛋包,不玩兒了。”

這時劉臣卻期期艾艾地開了口:“還,還有我呢,我還沒來呢。”

劉臣因為平時在夥伴當中地位卑微,凡事都把他排在最後,今天他也自覺地縮在了後麵,黑子剛才這一鬧,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差點兒把他漏掉,他要是自己不吭聲,就沒人理他了。

黑子已對遊戲失去了興趣,索然地擺手:“去去去,你不用來了。”

劉臣說:“我不會當叛徒。”

黑子此時對這句話有些敏感,因為他還沒有澄清自己是不是叛徒呢。黑子有點兒惱:“你爸爸都是叛徒,你還敢說什麽不是?”

劉臣又說了那句話:“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

黑子把手裏的柳條狠狠擊在地上,呸了口唾沫,跳起身,說:“好,全過來,抽他!”

我們被劉臣自己提醒,發覺他還沒有挨抽,心裏不平衡了,我們說:“對,抽他,抽他!”

劉臣順從地,還態度很是積極地站到了我們麵前。

禿蛋搶先,接著是我和壞三,依次向劉臣揮出柳條,都被劉臣挨了過去。大家都覺得意外,我們都以為劉臣會叫呢,但他沒叫。我們不得不重視起來了,不能因為我們的掉以輕心而讓劉臣當不成叛徒。黑子衝傻牛一揮手,說:“使勁!”

傻牛不敢怠慢,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猛吸一口氣,竭盡全力將柳條抽向劉臣後背。我們從聲音就能辨別出這一鞭與傻牛此前抽在別人身上的有所不同,劉臣被抽得眼角都沁出了淚水,可他站穩了腳跟,擦了擦眼淚,居然還是沒有出聲。

劉臣此時的表現讓我們有些困惑,這個平時窩囊卑瑣的劉臣,這個鐵定應該就是叛徒的劉臣,今天居然如此頑強,從他背上那道高高墳起的血印看,他所挨的這一鞭比我們挨的所有鞭都重得多!

我們都緊張了,隻還剩下黑子這一關了。現在我們都已經成了叛徒,連黑子都模棱兩可,如果最後劉臣竟沒有當叛徒,那對我們每個人的自尊心都是一個打擊。黑子眯眼覷著劉臣,表情十分凝重,他也知道自己責任重大。

黑子選擇了最粗的一根柳條,他緩緩地旋動著手臂,先將力量在胸脯裏積聚,再運至手腕,那柳條的尖梢在空中舞出了幾個飛閃的鞭花,攪起可怕的風聲,當空抽下。

這一鞭抽得!

劉臣像遭了子彈般一擊,一個趔趄,險些栽倒,他的腰深深地弓下去,臉扭曲得像個小醜,一口氣憋住,很長很長時間沒有喘出來,臉色由紅到紫。我們都看出來,他在一個漫長的時間段裏在與身體上的疼痛搏鬥著,他集中了自己的全部神經搏鬥著,稍有閃失他就會叫出聲來了。

但他最後勝利了,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等他終於直起身,我們發現他的嘴角滲出了血,臉色轉為蒼白,痛楚的表情還在他的臉上逗留不去,可是他的眼睛裏卻好像閃出了灼亮的光彩,我們聽到他從牙縫裏吐出一句:“我絕不當叛徒!”

我們都一聲不吭地盯著劉臣,覺得今天的事有著某種不可思議。我們都在心裏有些服了劉臣,也都多少有些明白劉臣為什麽能做到如此堅忍。

但那天我們始終沒有明確地宣布劉臣“不是叛徒”。接下來我們一聲不吭地保持著沉默,誰自己做了叛徒,也不願意別人不做叛徒,何況這個唯一沒有做叛徒的竟是劉臣,這個事實讓我們不願接受。以黑子為首,我們故意地保持了沉默。

沉默中,黑子把手裏的柳條折了一下,折成兩段,又折了一下,折成三段,又折了一下折成四段,折得每一段越來越短,他想把柳條無限小地折下去。我們也跟著黑子折著手裏的柳條,漫無目的地折著柳條。

劉臣耐心地望著我們折柳條,滿臉渴望,我明白他是渴望著我們明確地說出他“不是叛徒”,他也許以為我們折完了柳條就該說話了呢。

但我們沒有說。黑子手裏的柳條終於折到不能再折,他手指一彈扔了柳條,轉了個身,看到了遠處的一片麻地,他說:“我們去吃麻果!”

我們明白黑子的意思是我們這個遊戲結束了,也明白他是故意要不明不白地結束它。這當然也是我們樂意的,我們沒有用熱烈的語言表示響應,但我們都用身體語言表示了同意。

我們正要跟隨黑子奔赴遠處的麻地,劉臣卻終於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心裏明白大家這一走,他這頓鞭子就算白挨了,關鍵是今天這一場對於他來說太重要了。他急了,居然鼓起勇氣攔住了我們,結結巴巴地說:“等,等等。”

黑子裝傻:“等什麽?”

劉臣腦門上冒了汗,用提醒的語氣說:“還,還沒說我呢?”

“說你什麽?”黑子明知故問。

劉臣說:“說我不是叛徒。”

黑子不耐煩地說:“滾一邊去,說什麽說!”

劉臣說:“就是應該說。”

黑子說:“為什麽說你不是叛徒?”

劉臣說:“我挨拷打沒有叫,我們說好的誰不叫誰就不是叛徒。”

黑子的口氣破天荒地對劉臣軟了軟,把臉轉向了我們,說:“別人都成了叛徒,憑什麽非得說你不是叛徒?你就跟大家一樣都當叛徒算了。”

我們笑起來,都同意黑子這樣抹殺原則。

“不!我不當叛徒!”劉臣說,語氣從未有過地堅定,“你們說話要算話!”

黑子今天對劉臣的脾氣已經相當好,現在終於惱了,說:“去你媽的,你以為不當叛徒就這麽簡單?挨幾鞭子就得了?”

劉臣說:“是你事先這樣說的。”

黑子自知理虧,說:“我就是說你不是叛徒也沒人服氣,你爸爸就是叛徒!”

劉臣說:“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我就是不當叛徒!”

黑子忽然笑了,他轉著眼珠,顯然有了新主意:“那好,要不我們再給你一個考驗,如果你能經受住這個考驗,我們就承認你不是叛徒。”

劉臣把臉一昂,讓自己振作了一下,問:“什麽考驗?”

黑子說:“這樣吧,我們給你‘看瓜’,你要是能經受住‘看瓜’的考驗,我們就承認你不是叛徒。”

“看瓜”是我們當地懲治頑劣的人的一個手段,很殘忍:把一個人的褲子解開,把他的頭塞進褲襠裏,再用褲帶係緊褲腰,就是“看瓜”。被“看瓜”的人彎著腰憋在褲襠裏,初時還能忍受,時間長了則痛苦難當,沒有不求饒的。

劉臣沉吟著說:“要是我經受住了考驗,那你們誰都得承認我不是叛徒。”

黑子說:“誰都承認,誰不承認我揍他。”

但是劉臣接下來猶豫著,我們拿不準劉臣會不會同意,“看瓜”的滋味沒有人能承受得了。我們盯著劉臣的臉,琢磨著他心裏在怎樣想,劉臣卻不看我們,而是轉過了臉,抬眼望著很遠的地方,那是遙遠的天邊,他的臉呆板著,一動不動地望著,眼神定定地,仿佛在他的心裏有龐大的思想在旋轉。

我們順著他的眼神看去。此時已近黃昏,太陽像一枚巨大的蛋黃在村東老槐樹的樹梢上掛著,搖搖欲墜地眼看著往下沉,它斜射的光輝給全村的樹梢屋頂牆頭籬笆鑲上了一道虛幻的金邊,讓這一切看上去都顯出閃爍的燦爛。隻是這種燦爛不能夠維持多久,走向黃昏的太陽與東方紅太陽升時不一樣,它是衰老的,走下坡路的,它將很快地下落消失,燦爛的景象將會刷地褪去,曾經被它籠罩下的一切會迅速黯然。

很寧靜,天空下麵生長著大片莊稼的田野也很寂寥,四下無人,河灘平展展地顯得很空曠,也顯得我們很渺小,我們每個人都拉出了長長的虛薄的影子。

良久,劉臣終於最後下了決心,說:“行。”

黑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說:“這可是你自願的,你別後悔!”

劉臣說:“我不後悔,但你們要說話算話。”同時他又縝密地提出了一條約定,“咱們得說好我堅持多長時間就算數。”

黑子說:“我們去摘麻果,回來就給你解開,就這時間,隻要你不叫饒,就算你贏。”劉臣沒有表示異議。

劉臣順從地心甘情願地自己解開了褲帶,他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托著褲帶,褲帶像條死蛇一樣在他手裏晃悠著,他又最後說了一句:“你們要說話算話。”

黑子指揮著我們,禿蛋上前搶下了劉臣的褲帶,呈到黑子手上,我們又一擁而上把劉臣的腦袋按進了褲襠,劉臣似乎臨時有些後悔,我們按他的腦袋時他強硬著脖子往外掙,但我們不容他反悔,七手八腳亂按,劉臣拗不過好幾個人的力量,一顆腦袋窩窩囊囊地被塞了進去,褲腰最後由黑子親自用褲帶係上,因為這是最重要的一個環節。

劉臣被裝在褲襠裏之後隻能躺著,他為了尋找一種適宜的姿勢不停地在地上蠕動,活像某種巨大的昆蟲的幼蟲。黑子吩咐禿蛋和傻牛把劉臣抬起來,扔進旁邊的灌柳叢。禿蛋捉住劉臣的腿,傻牛捧起劉臣囫圇在褲襠裏的部分往柳叢裏抬,也許是碰痛了劉臣什麽地方,劉臣在褲襠裏“唔唔唔,唔唔唔”,我趕上前,想聽聽劉臣在說什麽,沒有聽清,壞三也跑上來聽,也沒聽清,我們就不再管他了。

要有一個人留下來負責看守,監聽劉臣什麽時候叫饒。黑子吩咐傻牛留下,這多少有點兒報複傻牛的味道,要不是這,其實倒應該是讓我或者是禿蛋留下來。

接下來,黑子就率領著我們其餘的人馬去遠處的麻地吃麻果去了。

傻牛因為智商偏低的緣故,責任心就不夠強,我們剛到麻地,他就呼哧呼哧追了上來,因為他也想吃麻果。我們問他:“劉臣叫沒叫饒?”

傻牛說:“沒叫。”

我們說:“這小子還真筋道。”

黑子說:“多憋他一會兒,我不信他不叫。”

我們在麻地裏吃麻果,麻果其實並不好吃,淡淡的,沒味,還麻嘴,但我們仍是饒有興味地胡吃,把麻地弄得一片狼藉。我們正糟蹋得忘乎所以,忽聽一聲炸雷似的怒吼:“兔崽子們,我剝了你們的皮!”

我們驚得差點兒尿了褲子,知道是負責看守麻地的老五爺,黑子一聲“快跑”領著我們向麻地深處沒命地逃竄,背後老五爺披荊斬棘地追了上來。

我們屁滾尿流地穿過麻地,一路跑進村西的楊樹林,沒頭沒腦地往最茂密的地方鑽下去,老五爺被我們甩得沒了蹤影,黑子得意地說:“這就是遊擊戰!”

喘上幾口氣我們緩過神來,黑子吩咐壞三去放哨,防止老五爺來偷襲。黃昏已接近尾聲,照在樹冠上的光線已不再明朗,茂密的樹林裏幽暗神秘,我們掏出鉛筆刀削樹皮玩兒,在樹上刻字:老五爺是大王八。

後來,我們又玩兒起了捉迷藏。

直到天黑透了我們才散夥回家,我扒了幾口飯就爬上炕去睡覺。蒙矓中,做著混沌的夢,不知身在何處,卻恍惚聽到了顫悠悠的讓人害怕的鬼叫。媽媽忽然搖醒了我,問道:“劉臣有沒有跟你們一起玩兒?”這時我聽清了那鬼叫來自大街上劉臣一家人的呼喚,他們在找劉臣回家:“劉臣,劉臣,回家哎——”

我激靈一下:天哪,劉臣還在東河灘呢!

我媽媽拽著我,領著劉臣一家來到東河灘,經我指點,劉臣爸媽手忙腳亂地從灌柳叢裏把劉臣抬出來,他還被“看著瓜”悶在褲襠裏,抬他的時候他也沒有聲息。劉臣爸媽哆哆嗦嗦地解開了係著的褲帶,把劉臣的頭掏出來,一股臭氣躥上來,迅速彌漫,那是他在臨死前拉了一褲襠的屎。

他們把手探在他的鼻子底下,早已沒氣了。

哭聲驟然響起。

劉臣媽再也不顧忌自己叛徒老婆的身份號啕大哭,我們從來沒有聽到過她發出這麽嘹亮的聲音:“我的兒啊——”

劉臣姐姐也失聲痛哭。

我媽媽出於被劉臣一家感染,也協助著他們哭。裂心的聲音傳到了村裏,驚動了夜晚的村莊。

我有點兒六神無主。亂紛紛的聲音由遠而近,村裏人馬上就要趕來了。

劉臣爸爸也在哭。但他不是號啕,男人一般不會號啕,即使他是叛徒。他低泣著,泣出的聲音有幾分滑稽,就如同我曾經在他家裏聽到過的他下雨天躺在炕上呻吟時發出的聲音。

他雙膝跪地,向橫躺在地下的劉臣探著身傾著臉,嘴裏猶有不甘地輕聲呼喚:“劉臣,劉臣……”

忽又更深地伏下去,把臉貼在劉臣的胸口,想聽一聽劉臣的心髒還有沒有跳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