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

——“懵懂年華”係列之二

我們在防空洞裏商量怎樣處置三好學生蘇雅琴。蘇雅琴在另一個房間裏,被捆著。

這個防空洞據我爸爸說是他小時候建造的,能防原子彈。因為具有很高的戰略地位,防空洞建造得挺高級,除了有一個寬敞的直通通的大洞,在深處的洞壁上還開鑿了好幾個小房間,估計是用來當指揮部的。原本這幾個小房間的門上都有鐵門,被賣破爛的連門框一起給拆掉賣鐵了,所以現在我們暢通無阻。

蘇雅琴在最深處的這個房間裏,她的手臂被反背到身後用一根廢電線捆住,身體在地上躺著。黑子他們幾個出去了,到另一個房間裏商量怎樣處置她,黑子吩咐我留下來負責看守。蘇雅琴給嚇傻了,一動不動就那樣躺著,小聲地哭哭啼啼,不想起來,也不管地上髒不髒。這女生平時可幹淨了,穿的衣服從來不見一個汙點。

我見她很老實,就出來也到黑子他們的房間裏,我也想參與商量怎樣處置蘇雅琴,這次能把蘇雅琴捉來我比誰立的功都大。

黑子他們正圍坐著拿不出對策,人是捉來了,可捉來了以後怎麽辦呢?我們事先並沒有想好。我們那時隻想把她捉來,把她捉來了就達到了目的,就報複了我們想要報複的人。可一旦人捉到了手裏,新問題就出來了,怎麽處置她?橫不能剛捉到就放了她,那就沒意思了,也會讓我們這次行動的意義大打折扣。可不放,橫不能就那樣捆著扔在那兒,那太無聊了。

馬三說:“要不就讓二鞋看著她,咱們去玩兒吧,等到天黑讓二鞋把她放回家算了。”二鞋就是我,是我的外號,我真名叫趙陽,但因為我爸是鞋匠,別人都管我叫二鞋。

李順說:“要不咱們打她一頓吧。”

黑子搖著頭,黑子很下工夫地策劃這個行動,他不想這麽簡便收場。黑子喜歡打人,但他喜歡的是跟人打架的過程,對俯首帖耳的人他不怎麽打,黑子也不喜歡打已經被捆了起來的人,他覺得沒意思。這一點和電影裏的反動派是有區別的。

我們今天到場的還有張超、老蔫和小天鵝。老蔫和小天鵝也是外號,老蔫是因為永遠不說話,小天鵝是因為他姐,他姐長得高挑白皙,脖子細長細長很優美,別人都叫她大天鵝,後來我們就管他叫小天鵝了。

我插話說:“那再想想還有什麽辦法?”

李順瞪我一眼,說:“這不是正在想著呢嘛!”房間裏是黑的,我們打著一個馬三不知從哪兒偷來的充電手電照明。

黑子說:“二鞋你還是去看著蘇雅琴,叫你看著她,你怎麽過來了?”

我說:“蘇雅琴躺在地上,又捆著手呢,她跑不了。”

李順說:“怎麽跑不了?她要是掙紮著爬起來,跌跌撞撞也能跑。”

黑子衝我一翻白眼,說:“快回去,要是跑了人,我剝了你的皮。”

我就趕緊回來了。

我回到扔蘇雅琴的房間,房間裏黑黝黝,隻能看出物體的輪廓,蘇雅琴已經坐了起來,不知道她是怎麽坐起來的,一定很不容易。我嚇了一跳,她要是真的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跑了,黑子真得剝了我的皮。

看來蘇雅琴一個人在黑屋子裏很害怕,她本來正哭泣得厲害,我一回來她就停止了哭泣。我雖然看不到她的臉色,但我能感覺出她願意我回來。我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坐下,剛坐下她就問我:“你幹什麽去啦?”

她問我的語氣基本上是那種問自己人的語氣,顯然沒把我當成敵人,也顯然沒有怨恨我,看來人在恐懼中最容易與別人搞好團結。

我轉了個心眼兒,說:“我去給你求情了,想讓他們放了你,可他們不答應。”

“謝、謝謝你。”蘇雅琴說,語氣裏跟我有了更多的親近,“以後我的鞋跟兒壞了,我還上你爸那兒去修,該給錢給錢。”她智商很低地說。

我沒吭聲,心裏卻被刺了一下,我知道她說的是好話,是想討好我,可我最怕的就是有同學到我爸那兒去修鞋。這個蘇雅琴學習很好,別的方麵卻傻了吧唧,她每次鞋壞了都跑我爸那兒去修,還拽了別的女生也去,照常給錢,她還想著這是幫我呢,是扶危濟困呢。

見我不吭聲,蘇雅琴繼續施展辦法拉攏我,她說她餓了,她的夾克口袋裏有兩塊德芙巧克力,想跟我分吃,讓我幫她拿出來。

我挺不好意思地湊近前,在蘇雅琴指點下把手伸進她左側身的口袋裏,蘇雅琴身上有一種好聞的味道,是那種幹淨得沒有異味的氣息,這女生平時幹淨得要命,手腕、脖子從來沒髒過。掏出來了,兩塊德芙巧克力,因為蘇雅琴有言在先要跟我分吃,我就不客氣地留下一塊,把另一塊遞給她。但她卻沒法接,她的手捆著呢。她聲音好像很忸怩地說:“我,我沒法拿。”

我頭腦裏一清醒,眼前閃過許多電影鏡頭,我把遞給她的巧克力拐了個彎兒又塞進了她的口袋。她的身子僵了一下,計謀沒有成功,隻好硬說了:“你把手給我解開吧。”

我喉嚨裏低哼出一個發音不清表示拒絕的音階,自顧吃分給自己的這份巧克力,摸索著剝下皮,塞進嘴裏。嘿,真是好吃!甜軟細膩,含在嘴裏感覺美妙。

蘇雅琴見我吃得好,說:“要不,這一塊也給你吃吧。”

我就又伸手去她的口袋裏掏出那塊巧克力,也塞嘴裏吃了。

蘇雅琴問我:“好吃嗎?”

我帶著戒備說:“好吃。”

蘇雅琴從聲音裏猜不出我是否被感化,但她還是往我近處挪了挪身子,小聲說:“趙陽……”

我說:“嗯。”

“要不,”她試探著說,“你放了我吧。”

我往旁邊躲閃了一下,說:“不行,我不敢,黑子得剝了我的皮。”

蘇雅琴說:“你為什麽總跟他們混在一起?你跟他們不一樣,你平時多老實啊,你能成好學生呀。”

我說:“我成不了好學生,我學習不好。”

蘇雅琴說:“學習不好也不是非得當壞學生,你人老實,完全能當好學生。再說,一個人隻要努力,學習就能好。”

我說:“不能,我試過。我整天寫作業把手指頭都寫斷了,學習也沒好。還有我永遠也弄不明白逮人的‘逮’和逮捕的‘逮’哪個是三聲哪個是四聲。”

蘇雅琴說:“是‘傣人’和‘代捕’。”

我說:“可是他媽的明明它的字義是一樣的,為什麽非要叫兩個音?”

蘇雅琴說:“這是我們的漢字文化豐富多彩博大精深。”

我說:“我日它奶奶漢字!你比如還有‘氣氛’,我從小到大都是說‘氣糞’,四聲,老師也說‘氣糞’,可是等到考試加拚音,它卻他媽的成了‘氣芬’,成了一聲,整個一個陷阱。還有‘主意’,大家在一起出個主意的‘主意’,誰都是讀‘竹意’,可是一考試,你得寫三聲,‘囑意’。還有‘心寬體胖’,你知道那個‘胖’讀什麽音嗎?它不讀‘胖子’的‘胖’,它讀‘盤子’的‘盤’,你得讀成‘心寬體盤’。那次我寫‘仿彿’,老木狠狠踢了我一腳,說你要是寫單立人就都寫單立人,要是寫雙立人就都寫雙立人,罰我寫了五百遍‘仿佛’,又寫了五百遍‘彷彿’!”

蘇雅琴說:“這有什麽難的呀,隻要你用心記就能記住它們。一個人隻要努力,學習就能好,你沒有學好那是因為你努力還不夠,我問你,你每天晚上寫到幾點?”

我說:“十點。”

蘇雅琴好像撇了撇嘴,說:“十點怎麽行?都上初二了咱們,就是小學十點也不行啊,我天天是十二點。”

我說:“我靠!那你還睡不睡覺啊?”

蘇雅琴說:“你怎麽變得這麽快,滿嘴髒話,你以前多老實啊,跟他們混幹什麽?還有人一點才睡呢,習慣了就好了,你隻要下決心就行。”

我說:“我下不了決心。我現在這樣就挺好,不用寫作業,老師放棄我不管了。現在也沒人敢欺負我,黑子保護我。”

蘇雅琴說:“我也保護過你呀。那次鄰班那男生打你,還是我叫來了老師替你解了圍。還有一次,你餓得肚子疼,我把麵包給你吃了。還有一次老師要罰你,我替你求了情。”

蘇雅琴說得我慚愧起來,一言不發。我倆從上小學五年級就是同學,她平時確實對我一直不錯。我自從在課堂上把屎拉在了褲襠裏,在班上就再也抬不起頭來。班裏一共三十三個女生,從那以後見了我都躲著走,我的同桌王小玲還哭啼啼地去找老師要求調換座位,好像我的褲襠裏永遠裝上了屎,其實我就拉了那一次褲子。那天我著了涼有點兒拉稀,上課時突然內急,可那天是老木的課我不敢舉手請假去廁所,我拚命忍著沒忍住才拉了褲子。我就是從那時起開始徹底絕望的,但說心裏話,隻有蘇雅琴沒有看不起我,對待我還是像以往一樣。

蘇雅琴見我慚愧了,趁機說:“趙陽,你放了我吧。”

我說:“我不敢,黑子會剝了我的皮。”

蘇雅琴說:“你放了我,咱倆一起跑了就行了。”

我說:“不行,黑子總會抓到我。”

蘇雅琴絕望了,也失去了耐心,說:“你真沒良心,我以前一直幫助你。”

我說:“我知道你對我不錯,也沒看不起我,我一直感謝你。”

“那你為什麽還要騙我來這裏?”她到底還是怨恨我的。

我說:“是黑子讓我騙你的,我要是不幹,就得挨揍。”

“你們騙我幹什麽?”

“他們想收拾你。”

“為什麽收拾我?”

“因為你是三好學生。”

“因為我是三好學生?我是三好學生礙你們什麽了?我平時一點兒也沒得罪過你們,老師處罰你們時,我還總是講情。我從沒跟你們鬧過矛盾!”

我說:“他們隻是想收拾一個三好學生,並不是一定要找你,是讓你趕上了。”

蘇雅琴氣得又抽泣了:“你們這是要幹什麽!我從沒有得罪過你們。”

我沒有說實話。黑子讓我去騙一個三好學生時,是沒有指定蘇雅琴,是我選擇了她。當時我站在路口上,等著我班的三好學生過來,先是王曉明過來了,但我沒敢騙他,他是男生,我怕他事後揍我。第二個過來的是陳慧,我也放過去了,因為陳慧的表哥特別厲害,還揍過李順呢,我不敢惹。之後是蘇雅琴過來了,我本來也想放過她,可又怕黑子他們等得急,再有三好學生本來就不多,我也怕後麵沒有了,我騙不到,黑子就得剝我的皮。

我就走上前攔住蘇雅琴,說班主任在那邊呢,等她,讓我來叫她過去。她們這種三好學生太聽老師的話了,一聽是老師叫她,想也沒想就跟著我走。走了很遠才想起問一句老師叫她幹什麽,我敷衍地說老師腳紮了,在那邊坐著呢。她更是心急了,毫不猶豫地跟著我走。

一到防空洞邊,黑子他們就躥出來,掐住了她往洞裏拽,她這時才知道上當了,哭鬧掙紮,哪裏頂事,黑子們抬起她七手八腳地就給弄進洞裏來了。

蘇雅琴抽泣了一會兒,猛地抬起頭,悲憤地說:“你們要把我怎麽樣?”

我說:“不知道。他們正商量呢。原本黑子就是說要捉一個三好學生收拾一頓,解解氣。前幾天老木一腳把黑子的手踢流血了,還給他爸打了電話,黑子到家又挨了一頓鞭子,耳朵都抽流血了,他媽來拉著,也讓他爸踹了一跟頭。”

蘇雅琴說:“可那是因為黑子背後罵木老師,讓木老師聽見了,這事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也不是我引起的,為什麽要報複我?”

我說:“黑子是想用三好學生來氣班主任,三好學生都是班主任的寶。”

黑子對三好學生的怨懟由來已久。我們的班主任老木偏心三好學生路人皆知。黑子說在老木的眼裏,王曉明的屎都是香的,陳慧的尿都是甜的,蘇雅琴的屁都是芬芳的。三個月前的一次課堂上,老木在黑板上板書中心思想,黑子鄰座的王曉明解出了一道數學難題,這道題是他下課和陳慧一起討論過的,現在語文課上他偷偷地解了出來,興奮之際等不及下課,他把解題的那張紙疊成了一個小飛機向隔著幾個座位的陳慧拋去,不料落下之前正好被板書完畢轉過身來的老木看到,老木從小飛機在空中劃過的軌跡判斷出了它飛來的方向,遂認定是黑子所為。老木大踏步走下講台,來至黑子座前,不由分說揮起手中的教鞭照黑子的腦袋狠狠劈下,黑子疼得“嗷”的一聲鬼叫,抱頭躍起,大聲申辯:“不是我,是王曉明!”豈料老木聽後卻並不把教鞭轉向三好學生王曉明,而是繼續把憤怒追加在黑子身上,揮起教鞭又向黑子的頭上重創三下,直至教鞭折斷。打完黑子,老木對王曉明隻是責備地看了一眼,連說也沒有說,扔掉教鞭回了講台。

黑子坐在座位上,身體僵直,咬緊牙齒,眼淚無聲地流下來,這是我看見黑子第一次流眼淚。自從我認識黑子,他經過的大小陣仗不下幾十次,挨老木的打也不止一次了,但這是他第一次流淚。

蘇雅琴理解了黑子的邏輯,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比原本想的更為嚴峻,她又抽泣了幾聲,語氣軟得沒了力氣,向我求情說:“你不敢放我,替我說上幾句好話總該行吧?你對黑子說讓他放過我吧,我從來沒得罪過你們啊。”

我心裏想:黑子要能聽我的那我就成了老大了。

但我心裏轉了一下,我很想去參與黑子們的討論,我就對蘇雅琴說:“那好,我去跟黑子他們給你說說情。不過你得配合我。”

“怎麽配合?”蘇雅琴好像看到了希望。

我說:“你得讓我先把你的腳捆上。要不我不敢去,怕你跑了,黑子得剝了我的皮。”

蘇雅琴失望了一大半,但還是聽從了,她把腿伸直並好,老老實實地讓我用廢電線在她的兩隻腳腕上捆了個結實。

我回到了黑子他們那裏。黑子一見我就說你怎麽又過來了,要是跑了我剝了你的皮。

我說跑不了,我把她的腳捆起來了,她現在一點兒也動不了了。

黑子說:“好,你他媽的還真有主意,咱先說好了,她要是跑了,我們就綁架你姐。”

李順說就他姐那樣的,讓我綁架我也不綁架,要綁架就綁架小天鵝他姐。

小天鵝說你這混蛋,你扯上我姐幹什麽?

李順恬不知恥地嘿嘿笑。

我說李順,我姐啥樣也比你強。我姐趙蘭其實長得一點兒不醜,就是平時衣服穿得差,不整潔,學習也不好,總讓人看不起。

李順要站起來打我,被黑子瞪了一眼,沒敢動。黑子說他媽的別鬧了,抓緊時間說正事。

馬三跟我說他們正在商量是不是要讓蘇雅琴罵老木呢。

罵老木?我沒弄懂。

黑子把手裏的一截小木棍向我丟過來,他正在地上用小棍畫來畫去。小棍飛過來,打在我額頭上。黑子說道:“還不懂?她不是三好學生嗎?她不是老木的寶嗎?咱們今天就讓她罵罵老木聽聽。”

我說這主意是不賴,挺好玩兒,可是蘇雅琴肯嗎?

黑子說,不肯就不放她走。

在我來之前,黑子他們已經把是否讓蘇雅琴罵老木的問題商量一會兒了,隻是還沒有拿定主意。是黑子提出來的,但張超反對,反對的理由是這樣做未免太卑鄙,其實是他不敢罵老木,借蘇雅琴之口做這件事他也不敢,他怕老木遲早會知道。在我們幾個人當中張超是思慮最成熟的一個,做事之前喜歡先預測後果,凡是預測後果不堪設想的事他總是起來反對。這次綁架蘇雅琴他也反對來著。

久決不下,黑子有點兒惱怒:“他媽的,你們說到底行不行?要不咱們舉手表決。同意的舉右手,不同意的舉左手,快點兒!”

黑子先舉起了右手,李順馬上也舉了右手,接著是老蔫舉了右手,老蔫的優點是對黑子最忠誠。

張超舉了左手,馬三跟著張超舉了左手,小天鵝也跟著慢慢舉起了左手。

3∶3。

“你奶奶的!”黑子罵道,像是罵大家,又像是罵我,用眼睛盯著我,因為我還沒有舉哪。

我的腿有點兒發軟,現在我成了關鍵人物,我舉啥就是啥了。我膽怯地舉起了右手。

黑子“呸”往地上吐了一口,說:“好,他媽的,就這樣!”

這時馬三放下了左手,舉起了右手。然後小天鵝也換了右手。黑子的眼睛更亮了。

張超泄氣地放下了舉著的手,但他沒有把右手換上來。黑子盯著他說:“張超,少數服從多數。”

張超不吭聲,沉默了有半分鍾,說:“那我不參與。”

黑子斜眼覷著他,未置可否。

張超再鼓了鼓勇氣,說:“我退出。”

這次黑子說了聲:“行。”他悄悄地捅了捅挨他的老蔫和李順。

張超站了起來,說:“那我走了。”往洞外走。

他走出了十幾步,黑子猛地喊出一聲:“打!”手裏摸著的磚頭就飛了出去,幾乎同時李順和老蔫手裏的磚頭也出了手,飛向張超的後背。剩下的我們三個也趕緊從地上找磚頭拋了出去。

但張超似乎早有防備,黑子“打”字一出,張超就像被彈簧猛地一彈,騰地躥起來就往外逃,黑子們的磚頭雖然飛到了他的身上,但已被他前躥的勢頭卸了力,毫不致命,倒像是給了他一個推力,讓他逃得更快了。而後麵的三個磚頭都沒有碰著他。

黑子跳起來,率領我們就追。我們像受驚的耗子,在防空洞裏嗵嗵嗵地跑過去,張超更像受驚的耗子,他跑得連滾帶爬。

張超跑出了防空洞,我們追出來,這小子跑得太快,眼見是追不上了。黑子喝令我們停下,他衝著張超的背影喊了一聲:“早晚收拾你!”就帶了我們回洞。

我們來到蘇雅琴的房間,蘇雅琴正坐在黑影裏驚魂不定,剛才我們追打張超的動靜很大,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們一進來,她反倒驚嚇過後似的哭了。馬三拿來了充電手電,手電光打在蘇雅琴身上,我們在她麵前站成一個半圓。蘇雅琴也許以為我們是來放她走的,她抬起臉充滿期待地望著黑子,她的臉上蹭了一塊髒灰,除此之外她的臉還是很幹淨,身上的衣服卻滾得很髒了。

足足有五分鍾,黑子不說話,一門心思地審視著蘇雅琴。蘇雅琴被他看得忐忑了。終於,黑子開了口,說:“聽著,蘇雅琴,我們可以放了你,但你要做一件事。”

“做什麽事?”蘇雅琴問,是願意合作的語氣。

黑子“嘿嘿”笑了兩聲,說:“我們讓你罵老木,隻要你現在罵一頓老木,我們就放你走。”

“罵木老師?為什麽?”蘇雅琴疑惑了,像我當時一樣,腦子裏沒有轉過彎來。

“我們都恨老木,都想罵老木。”黑子說。

蘇雅琴說:“那是你們的事,我不恨木老師,憑什麽讓我罵?”

黑子說:“就是要讓你罵,你不是三好學生嗎?你不是老木的寶嗎?”

蘇雅琴明白了一些黑子的意圖,臉色漸漸嚴峻了,她嚴正地說:“我不罵,我不會罵木老師。”

“你不罵我們就揍你!”一旁的李順插嘴說。

蘇雅琴把頭一昂,表情像我們小學課本上的劉胡蘭,說:“你們打死我我也不罵!”

黑子被蘇雅琴的表情有所激怒,他眼露猙獰,慢慢蹲下去,湊到蘇雅琴眼前,拿手裏的小棍輕輕一挑蘇雅琴的下巴,說:“我們不會打死你,我們會好好地收拾你!”

“你們真卑鄙!”蘇雅琴毫不屈服地決絕地閉上了眼睛。

我從後麵悄悄拉了拉黑子的衣襟,黑子看了我一眼,往後退兩步,我趴在黑子耳朵上說:“我有辦法讓她聽話。”

我這樣做一是要給黑子出主意,二是想幫助蘇雅琴。我不願意黑子用暴力手段收拾蘇雅琴,我願意蘇雅琴聽黑子的話罵幾句老木,然後把她放了得了。

黑子說:“快說,什麽辦法?”

我說:“我發現蘇雅琴怕黑,她不怕我們在這兒,最怕我們不在這兒。”

黑子說:“你什麽意思?”

我說:“她最怕我們都走把她扔在這兒!”

黑子明白了,眼睛亮亮地笑了,一捋我腦袋,說:“你他媽的,智多星!”

黑子從馬三手裏拿過充電手電,又湊上前,照著蘇雅琴的臉,黑子說:“你不罵是不是?”

“不罵!”

“堅決不罵?”

“堅決不罵!”

“那好,我們走!我說話算話,把你扔在這裏三天,留你一個人喂老鼠,這個防空洞裏有五百隻老鼠,都比非洲難民還厲害。”

黑子突然關掉了手電,蘇雅琴猝不及防,“嗷”的一聲尖叫。洞裏陷入濃墨一樣的黑暗。黑子說了聲:“撤!”我們就都轉身往外走,由於眼睛還不適應,走得磕磕絆絆。剛出房間,就聽得背後蘇雅琴恐怖地叫道:“不!你們別走——我跟你們合作。”

她絕望地嗚嗚哭起來。

黑子打亮了手電,帶了我們回來,房間裏又恢複了剛才的狀態,我們站成半圓圍著蘇雅琴,蘇雅琴嗚嗚地哭,我們耐心地等她哭完。蘇雅琴有意拖延時間,哭聲已經小了下來,卻還抽泣不止。

黑子說:“行了,該罵了。”

蘇雅琴見躲不過,就抬起頭問黑子:“怎麽罵?”

她問黑子怎麽罵,是想用被動的方式來減少她良心上的不安。

黑子識不破蘇雅琴這麽複雜的思維,我也沒有提醒他,黑子說:“你罵‘老木是混蛋’!”

蘇雅琴吞吞吐吐:“木,木老師是壞蛋。”

黑子說:“不是‘壞蛋’。”

蘇雅琴迅速地順水推舟:“不是壞蛋!”

黑子說:“說混蛋,混蛋!”

蘇雅琴敷衍了一句:“混蛋。”語氣聽起來並沒有指向誰。

黑子說:“說清楚,誰是混蛋?”

蘇雅琴終於沒處躲了,隻得囁囁嚅嚅地說:“木老師是混蛋。”

以黑子為首,我們“嘩”的一聲都興奮地叫了起來,新奇好玩兒又揚眉吐氣。黑子大叫著:“接著罵,接著罵,木老師是混蛋!木老師是混蛋!”

蘇雅琴身不由己地跟著重複:“木老師是混蛋。”

我們嘻嘻哈哈樂得又蹦又跳,黑子“妙妙”地學了兩聲貓叫。

蘇雅琴卻慚愧得仿佛無地自容,她低著頭,等我們樂夠了鬧夠了,她說:“張鐵林,你要說話算話,我已經罵過了,你們放我走吧。”張鐵林是黑子的大號。

“好好,我說話算話,你放心。”黑子說,但他意猶未盡,“你再罵幾聲我們就放你走,你罵,木老師是豬!”

蘇雅琴猶豫了一下,聽從了。她也許是想,反正已經罵了,再多罵幾句就多罵幾句吧,她想滿足黑子的要求,盡快脫身:“木老師是豬。”

“木老師是狗!”

“木老師是狗。”

“木老師吃屎!”

“木老師吃屎。”

也許是嫌黑子罵出的話太粗俗,接下來蘇雅琴沒有原樣重複黑子的話,她做了修正。

“木老師大耍流氓!”

“木老師流氓成性。”

“木老師小偷小摸。”

“木老師雞鳴狗盜。”

“對!”黑子說,對蘇雅琴的修正表現出欣賞。

也許是蘇雅琴怕黑子越來越罵出更不堪的話,不願再被黑子牽著鼻子走,也許是蘇雅琴想表現一下以爭取盡快放了她,總之是她忽然撇開了黑子的引導,變被動為主動,罵出了她自己的話:

“木老師如蠅逐臭。”

“對!”黑子說。

“木老師非驢非馬。”

“對對!他不是驢也不是馬,那他是什麽?是豬吧。”

“木老師沐猴而冠。”

“停!”黑子說,“木什麽官?不行,你還想讓他當官?”

蘇雅琴嘴角露出了輕蔑的笑容,解釋道:“這是成語,沐猴而冠是說猴子戴帽子裝成人的樣子,是諷刺!”

“噢,好,好!接著罵,接著罵!”

“木老師蜀犬吠日。”

“木老師蠅營狗苟。”

“木老師首鼠兩端。”

“木老師狡兔死,走狗烹。”

“木老師‘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竟未休’。”

“木老師……”

蘇雅琴大展才華,罵出了許多我們想也想不到的成語,她越罵越興奮,口吐蓮花,字字珠璣。我們聽得目瞪口呆,心服口服,心想學習好和學習壞就是不一樣,這就是好學生和壞學生的區別。

“罵得好,罵得好,簡直太好了!”黑子興奮得大叫,他滿意得要命。

我們也對蘇雅琴的表現十分滿意,我們感到的收獲是意外的。

在我們興奮的喧囂中,蘇雅琴說:“你們說話要算話,該放我了吧。”

黑子意氣風發地說:“當然算話,放!二鞋,快去解開!”

我趕忙過去解,黑子嫌我不敏捷,還在我屁股上踢了一下。我先解開了蘇雅琴的腳腕,又轉到她背後解開了她手腕上的電線。蘇雅琴獲得了自由,匆匆活動一下手腕,就要用手撐地站起來,黑子說了聲“讓開”。大家便往兩邊一分,為她讓開路。

然而蘇雅琴沒能站起來,她隻站起到一半,卻兩腿一軟“撲通”又坐了下去,並與此同時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恐怖的尖叫:“啊——”

我們猝不及防,都狠狠打了個激靈,也就是在這時我們看到了萬分恐怖的情景,那也是令蘇雅琴發出恐怖尖叫的緣由——

在我們的燈光不及的陰影裏,我們的班主任老木,瘦瘦高高地就站在那個沒有門框的門口,不知他已到來幾時了,由於憤怒,他的眼睛像兩隻燈泡一樣灼灼地發光,嚴峻的臉已然扭曲變形,他一動不動地定在那兒,站立的姿勢就像是一座沉默的火山。

我們感到世界末日般的恐怖像海潮一樣向我們壓了過來。

是黑子最先“嗷”的一聲尖叫,舍生忘死向門口衝去,我們緊隨其後,抱著必死的絕望,就像魯迅寫的麵對閏土手中鋼叉的猹一樣,迎著老木奔出去。

幸運的是,老木就站在門口,但也許是因為他的心思全投在了蘇雅琴的身上,他居然並沒有阻攔我們,讓我們“反從他的**逃走了”。

我們從老木的身邊逃過去,逃出了門口,沒命地奔跑。

奔跑中,我聽到背後傳來蘇雅琴痛不欲生的號啕。

圖書在版編目(CIP)數據

地下室裏的貓/張玉清著.—石家莊:河北少年兒童出版社,2012.1

(當代兒童文學作家原創書係)

ISBN 978-7-5376-4457-0

Ⅰ.①地… Ⅱ.①張… Ⅲ.①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小說集-中國-當代 Ⅳ.①I287.47

中國版本圖書館CIP數據核字(2011)第230513號

叢書名 當代兒童文學作家原創書係

書名 地下室裏的貓

選題策劃 張晨光 溫廷華 董素山

責任編輯 孫卓然

美術編輯 季寧

裝幀設計 王鵬

繪畫 花離半工作室

出版 河北出版傳媒集團 河北少年兒童出版社

地址 石家莊市中華南大街172號 郵編 050051

發行 全國新華書店

印刷 河北新華第二印刷有限責任公司

開本 720×1020 1/16

印張 12.5 彩插 0.25

版次 2012年1月第1版

印次 2012年1月第1次印刷

書號 ISBN 978-7-5376-4457-0

定價 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