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者

已記不清那時是怎樣的情形了,隻還記得那是師範入學不久後班裏的一次迎新會,是晚上在教室裏,課桌在教室中央拚在一起,全班同學圍著拚成的大桌子坐。那時大家互相還比較陌生,聚會的目的是讓大家盡快地熟悉起來。

就是在這次聚會上,昝田豐做出了第一個讓大家頗費琢磨的舉動,那個舉動後來一直讓好多同學記下並思考了好多年。

那次聚會的程序很簡單,也很自由。不過是按照當時坐著的順序挨個站起來先自我介紹,然後再隨便出一個小節目,唱個歌、朗誦首詩或講個笑話什麽的都行。輪到昝田豐時,他站起來,先自莊嚴了臉色,簡單地幾句自我介紹後,說要給大家唱一段京劇,然後就是他下麵這一大段話:

“在我唱京劇之前,我先向大家講一講我父親。我從小就喜歡京劇,受我父親的影響。我的父親在京劇上造詣很深,他在京劇團呆過,後來回了家,我從小就跟他學唱京劇。我的父親是一個很受人尊重的人,我從他的身上不僅學京劇,還學到了更多的東西。我今天不唱了,以後有機會一定給大家好好地唱一段。”

他說到這裏時,大家先是一愣,不明所以,他從一站起身臉色就非常莊重,所說的話決沒有一句是假話的意思,可是他先主動說要給大家唱一段京劇,怎麽在介紹一番他的父親之後又主動說不唱了,以後再唱呢?但大家一愣之後誰也沒有細想,卻起著哄一陣亂嚷:

“不行,不行!說了唱怎麽能不唱?”

昝田豐卻堅決推說今天嗓子不好以後再唱。鬧嚷了一陣後,大家仍然逼他,他似是被逼不過了,突然猛地做了一個動作,腿向後一撤來一個弓步,左手臂抬起到胸前,右手臂向身後伸展,亮相一般,然後張開嘴,似乎要唱,大家立刻安靜等他唱。

但他終於沒有唱,隻張著嘴,又閉上,那拉開的亮相的架子後來有人回憶起來並不像京劇的架子。大家見到了這個份上也不再逼他,他就坐下了。

當初並沒有人覺得什麽,大家覺得不可思議是在以後。在以後的日子裏,三年的師範生活,沒有人聽到過昝田豐唱過半句京劇,連平時哼也沒有哼過。而且看到他那樣子,也不像是會唱什麽京劇。他此後的日子裏再也沒有提起過他的父親,而且從熟悉他的同鄉的嘴裏知道,好像他的父親也不是什麽在京劇團呆過的人,也不是什麽京劇愛好者,更別提“造詣很深”。

師範二年級時,有一次聯歡會,大家惡作劇般地逼他唱京劇,說他曾答應的現在要還債。他被逼不過,又是拉了一下上次那個“弓步亮相”架子,嘴一張,但仍沒有出聲。這一次大家哄然一笑了事。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那次的一大段話是不是在憑空編造,如果是的話,我仍然不明白他為什麽要編造那些話?

但我相信,他的那個異常的舉動,一定是有含義的。

在師範的三年中,昝田豐一直是班幹部,一年級任紀律委員,二年級任團支書,三年級任班長。同樣讓人想不通的是,他雖然曆任了三年的班幹部,但在同學們眼裏好像一直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到畢業時留給大家的形象倒還沒有一名普通同學鮮明。奇怪的是,畢業後,卻反而是他的形象在大家的記憶裏留得最久。隨著時間流逝,同學們的形象在各自的心裏日漸淡漠,而他卻反而越來越多地被人記起來,我遇到好多同學,相互談起這些來,都很有同感。

他工作能力不高,也可以說是很低,他能師範三年曆任班幹部且職位步步升高完全是因為他對工作的“篤誠”。我們那時候還隻會用“工作態度極認真”來評價他,後來才明白,雖然年紀不大,又是學生,但他那時確實可以說是一種“篤誠”。

在我們班的同學中,他的年歲偏大,比班平均年齡大三歲。入學的時候,他就是因為這“大三歲”當上的紀律委員。

記得入學第一天,我和幾個新來的同學在宿舍一邊收拾床鋪一邊互相詢問姓名,一個年紀較大的老師進來了,說一聲“同學們好”,之後,指著跟在身後的一個青年說:“介紹一下,這是田豐,大家有事可以找他。”這老師大概很忙,說完就走了。於是鬧了個小小的誤會,這個“田豐”被我們誤認為是班主任了,他長得很“老相”,看上去有二十四五歲的樣子,而我們那時才十六七歲。跟他說話時便語氣極尊重。直到有同學稱他一聲“田老師”時,他才趕緊解釋說他也是同學。不過是比我們早到了一天而已,而且不姓田姓昝,叫“昝田豐”。大家便一陣發笑,誤會也解除了。後來私下裏有人說當初真的沒有看出來他也是同學,他確實像是一個老師,說的人指的是他的“老相”和“沒有稚氣”。

一星期後,成立班委會,班主任,就是那位將“田豐”介紹給大家的老師,慧眼識人地指定昝田豐做了紀律委員。他當眾宣布的理由是:田豐同學比大家大兩歲。

於是昝田豐就以極認真的形象上場了。不知為什麽,他對工作那麽篤誠,卻並沒能給人以“熱情”的印象。

紀律委員的主要工作是記考勤和監察自習課,第二步是向班主任匯報結果。最初的一段時間,我們班的紀律好極了,看著外班同學的自由狀況我們真眼熱。但一學期下來,昝田豐將同學得罪了個遍,除了我可以算是他的朋友外,其餘同學包括班長在內都成了他的對立麵。

第二學期,昝田豐一如既往。又一學期幹下來後,盡管他工作再篤誠,我們班的紀律卻糟得厲害,因為大家存心跟他作對。班主任知道這種情況,找他談了話,第二年他便不再擔任紀律委員了。

在這第一年裏,他有兩件事留在了我的記憶裏。

一次是我想到他的年齡比我大三歲,我是八歲上學,在閑聊中又了解到他沒有留過級,那麽推算起來他就是十一歲上學了。我問他:“你為什麽這麽晚才上學?”

“不晚,我八歲上學。”

“笑話!我八歲上的學,你比我大三歲。”

“我……中途輟過三年學。”

“為什麽?”

“有病。”

“什麽病要三年的時間?”我不怎麽相信。

“就是有病!那時候我小,忘記了是什麽病。”

這一次的談話就這樣不了了之,它之所以留給我較深的記憶是因為後來我知道他騙了我,已經忘記了後來是在什麽情形下偶然聽到他的一個同鄉講,原來他現在的父母是他的養父、養母,實際是他的姨父和姨母,他是十一歲上過繼給姨父姨母的,姨父姨母沒有男孩。問起他那麽大了還過繼給別人的原因,卻主要不是為了給姨家承繼香火,而是因為他的親父母的家庭成份是地主,姨父母的家庭成份是貧農。算一算年代,那是在七十年代初期吧。

我明白了他中途輟學的原因,我們小時候有那麽一段時間許多地方的大隊和學校是不準地主的孩子上學的,有的地方竟這樣實行了好幾年。他那時還沒有過繼給他的姨家。

可是我們上師範時已是八十年代了,我不明白他當初就是對我講了實話又有什麽妨礙呢?那時是早已打破了“唯成份論”的了。我們班同學中就有地主成份的呀,絲毫沒有什麽影響。

我又明白了,每次填表時,為什麽他在家庭成份一欄裏寫的“貧農”那兩個字,看去總是極鮮明地比其它的字寫得規矩而鄭重,我以前還總暗笑他呢。

對我講他故事的他那個同鄉,是一個多嘴的同鄉,他告訴我昝田豐的親生父親是一個在村裏很窩囊很受鄙視的人,“**”中在村裏掃了十年街掏了十年廁所……

第二件事是在入學三四個月之後吧,一天黃昏我倆散步閑聊,我說起入學第一天同學們將他誤認是老師的笑話,說起那個同學叫他為“田老師”。

我說:“我們那時真的認為你是老師呢,姓田名豐。你的名字容易讓人誤解,你的姓很少見。”

他說:“我不怎麽喜歡我的名字。”

我說:“你的名字不難聽嘛。”

他說:“帶點剝削階級色彩。”

“田……豐,田地……豐富。”我撲哧一笑。

他卻鄭重地說:“我本來想改名的。”

“改叫什麽?為什麽不改?”我不是關心,而是好奇。

“我早就想改,上初中時改了一下,但因為人們對原來的名字已經習慣了,沒有人承認我的新名字,沒有改成,隻好還叫舊名字。後來考上師範,想趁到一個新學校新環境這個機會再改一次,可是沒想到還是沒改成。”

“為什麽又沒改成?”

他似是有些不想說,又似是有些想說,“因為……和別人重名。”

“和誰重名,你要改的名字是什麽?”

“昝征。”他說,從他的語氣和神色看他對這個名字很滿意也很憧憬。

“昝征?沒有重名啊,咱們學校哪有叫昝征的?連姓昝的也沒有嘛。”我不解了。

“唉,”他歎口氣,“是一個老師,叫李征。”

“李征?”這個老師我知道,教我們鄰班的數學。我已經有一點明白了,但更多的是覺得不可思議,“你的姓又不和他一樣,這有什麽妨礙?”

“不,也許人家會介意。我一入學,正要改的時候,知道了鄰班老師叫李征,所以才沒改。幸虧知道了,否則萬一鬧出什麽誤會就不好了。”

“會有什麽誤會!而且就算是他介意又怎麽樣?他又不教你,能怎麽樣你?”我對他的這種不可思議的想法都有些氣憤了。

“話怎麽能這樣說?!”他嚴肅地看著我,從他的眼睛裏我看出來,他心裏反而在認為我不可思議。

而且在這次散步之後他好幾次反複叮囑我,不要將他曾想改名的事講給別人。

第二學年,班主任考慮到他實在不適合任紀律委員了,可是他對工作的“篤誠”又確實讓班主任想起來就感動不已,所以班主任在免去他的紀律委員之後又任命他擔任了班團支部書記。

他和同學們的矛盾全部是由工作引起的,像他這樣的人是極少因為私事和別人鬧矛盾的,所以他的紀律委員卸任後不久,他與同學們的關係便明顯改善。團支書的工作主要是團組織管理,與同學之間沒有什麽矛盾。

他在第一學年的生活應該說是很平靜的,對團的工作仍然像任紀律委員一樣地盡心盡力,班主任很滿意,同學們也喜歡。

但在第二學年將結束時,卻又在他身上發生了一件讓我很難忘記的事情。

那時上級來了個號召,要在學生中發展黨員。學校給了每班一個名額。我們班大家暗暗地評比了每一個人的條件,最後一致認為這個唯一的名額非昝田豐莫屬。第一他對工作的“篤誠”是人所共知的,同學們自認在這點上誰也不能“望其項背”。對工作的“篤誠”就足見對黨的忠誠。第二是他的年歲比較大,思想成熟,適合發展為黨員。第三是他現任的職務也比其他同學“靠黨更近”。

連昝田豐自己也對此不疑有它了。他甚至已私下裏對我說,如果這次他真的能入了黨,光榮地成為黨的兒子,他要在宣誓的第二天請假回家,將這個喜訊去告訴他的父親。

我看著他鄭重而充滿幸福憧憬的臉色,心裏想他急著告訴的是他的養父還是父親呢?但我沒有問。我的眼前出現一個佝僂著腰持一柄掏糞勺(雖然我知道他的父親其實早已經不再掏全村的廁所)的老人,滿是皺紋的腰瘦削得可憐,他的兒子站在他麵前,流著歡喜的眼淚報告他自己入黨了……我想象不出那將是怎樣的一副情景!

但班主任遲遲沒有找他談話,當大家終於有些狐疑時,傳來消息說班主任已經暗裏找過人談話了,是一個他很寵愛的女同學是一個很可愛很好看很溫柔的女孩,在同學中他很有人緣。大家對班主任的做法感到有點過於神秘,但也沒有人說什麽,對這個女孩的人選大家很容易就接受了。直到臨近宣誓的一天,班主任才在班上宣布,同學們也沒覺得什麽。隻有些人稍稍為昝田豐感到一點遺憾,不是“不平”隻是遺憾。

也確實,如果沒有昝田豐的話,對那個女孩的入選同學們不會有絲毫的異議。說心裏話,連我也這樣認為。

那個女孩宣誓的那天,晚上,昝田豐第一次逃了自習。他在一個小酒館裏度過了一個難受的晚上,晚自習散了很長時間後他才搖晃著回來。我和他不住一個宿舍,但那天我見他沒有回來很不放心,在他的宿舍裏等他。他酒氣衝天地拉住我的手,要我陪他去操場上走走。

一到操場他就“嗚嗚”地哭了。他的哭聲異常讓人傷感,我被感染得想安慰他幾句都想不起說什麽了,隻是跟著他歎氣,他說了好多話,他說他多想入黨嗬多想啊,他說他對黨多麽忠誠嗬,他說他拚命地工作嗬拚命嗬,他說他得罪了那麽多人他不怕嗬,他說他的父親等著他入黨的好消息,他說他父親曾經連想也不敢想他能入黨,他說他父親後來盼望他入黨比盼什麽都盼望嗬。

我說:“還有以後呢,好好地幹,以後。”

他說:“整個師範期間就這麽一次機會。咱們這一屆就發展這一批。而到畢業以後,回到家鄉,我很難……”他沒有說下去。

我多少明白一點他要說的意思。

我說:“當初同學們不該和你作對的。”

他說:“我不怪同學們。我知道我工作能力低,工作方法不當,越努力反而越將事情搞糟。可我隻能這樣做,我不能不努力呀!”

他那聲音裏的苦處,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明白。

第二天班主任知道了他酗酒,立刻找了他,嚴厲地批評了他。他那一次也對班主任哭了,而且哭著講了他在操場上對我講的那一番“多麽想入黨嗬”的話,班主任立刻極為嚴肅地給他講了兩個多小時的道理,要他端正態度,要他認識到“入黨不是多麽想的問題,而且要從行動上去爭取!”並且告誡他不要因為此番沒有入黨而背思想包袱。

其實班主任根本不必要跟他講兩個小時,他在向班主任講完那番“多麽想入黨”的話之後內心的苦悶得到了一絲宣泄便馬上明白了自己的失態。從班主任那裏回來,他很快找到我,憂心忡忡,那焦慮的神態都讓我很可憐他了。

“怎麽辦呢?”他說,他向我敘述完班主任與他談話的經過,像是求助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沒什麽,這其實沒什麽。”我說。

“萬一班主任以為我是在討伐他,或者認為我那麽賣力地工作懷著個人目的,那……”

我趕緊安慰:“不會,誰都會明白你隻是因為心裏太難過才說那番話。”

他緊提著心,仍然說:“唉,我真笨,真該死,這回可能完了……”

一連三天他向班主任寫了三次檢討書,每次都長達十幾頁,他深刻地剖析了自己的思想,又發誓般對以後做了保證。

不知道是班主任被他的至誠檢討所打動,還是壓根就沒有怪他,後來班主任仍然像以前一樣對待他,特別是交給他什麽工作時仍然還那麽信任。

三個月之後,他才對此事漸漸釋然。但我看他仍然有時顯出好像在擔心什麽“風吹草動”的神色,他的這個毛病一直帶到了畢業。

或許是留戀的緣故,現在回憶起師範生活來,覺得那時過得那麽快。

轉眼,師範的最後一年到了。在這一年裏,昝田豐當上了班長。

以他的工作能力是根本幹不了班長的,他之所以能榮任班長是因為到了師範三年級我們班的班長人選發生了困難。在可以勝任班長的較有組織能力的十幾個人中,有幾個在拚命學習,準備畢業之後去報考大學,這幾個人的腦瓜都很聰明,不滿意將來的中師學曆,他們是死活不肯擔任班裏的什麽工作的,認為那將浪費他們的時間和精力;另幾個有的貪玩不願當既費心又要約束自己的班幹部;有的“看破紅塵”像和尚尼姑的當然不適合當幹部,特別是當班長;還有兩三個女同學當個普通班委還可以,當班長嘛至少是缺少聲威。這樣算來算去就隻有昝田豐,他雖然工作能力低但工作篤誠且無論怎樣卻也有了兩年做幹部的經驗。班主任當時一定是這樣想:這至少是一個很值得信任的人物,能讓人放心嘛。

昝田豐便做了我們師範最後一年的班長。這一年他吸取了第一年的教訓,與同學之間的矛盾比第一年小得多了,且畢竟有了兩年經驗,雖說確實是缺少做班長的組織能力和魄力,但穩妥則是有餘了。況且他自從“向班主任哭訴”那一次之後所形成的總在擔心著什麽風吹草動的神色,更是讓班主任放心得厲害。

連同學們都佩服班主任多少還是有些英明的。

師範三年級,班裏少有的平靜。

從入學到三年級轉眼就到了畢業。畢業前夕,同學們秘密傳開了消息:學校要從畢業生裏留一批在學校工作,每個畢業班都分配了名額。

誰都明白“留校”就意味著人生的旅途將通往城市而不必回到偏僻艱苦的鄉村小學。所以在一段時間裏同學中沸沸揚揚,更有一部分同學使出渾身的解數向那幾個可憐的名額撲擊。沸沸揚揚中,消息不再是消息,秘密不再是秘密,我們每天都能聽到關於留校以及名額之爭的事情,大家對內幕的了解不亞於學校幾個專管此事的“上層人物”。

而昝田豐就是在這時做了在師範三年中的最後一件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情,這次讓人瞠目得一時都想不起該罵他一句“大傻帽”!

學校給我們班三個留校名額,其中兩個被“使出渾身解數者”得到。而我們的班主任,這次竟“良心發現”將另一個名額給了昝田豐,也許班主任是確實被他的忠實和篤誠所感動吧。

沒有異議。在全校十幾個留校名額中昝田豐也許是唯一沒有異議的名額。

然而在班主任私下裏找昝田豐談話,告知他已將其中一名額給了他之後的第三天,昝田豐卻去找班主任表示他不要這個名額,他畢業要回家鄉。昝田豐是在這喜憂參半的三天裏慎重考慮之後做出這個決定的。班主任被他這做法弄得莫名、驚詫,在一連詢問了幾句而他的回答堅決而清晰之後,班主任終於相信了自己的耳朵,他很惱火,生氣地問:

“為什麽?!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你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昝田豐用了一個小時向班主任講自己“心裏在想什麽”。說心裏話,師範三年,他隻有此時對班主任不是怕而是感激。或許是將要離校的緣故,他那從一入學起就莫名其妙在內心形成的對班主任的一種說不出的“怕”的感覺,以及後來發展到的“擔心風吹草動”,在這畢業前夕終於得到解除了。而此時的班主任,確是真的令人感激。他的心裏感到一種寶貴的坦然,他這三年篤誠的工作沒有白幹!

他毫不保留地向班主任講了他一定要回家鄉的原因,是為了一個雙目已近失明的女孩,是他初中的同學,那女孩的眼睛得了一種病一直治不好,已經快失明了,她早已退學了。他在半年之前已決定娶她,並且他的父親支持他。那個女孩曾經對他很好,在別人都對他不好時她曾經一直對他很好。

我是全校除了班主任之外知道他這個情況的第二人。他隻對班主任和我講了這些,並且一再囑咐不要講出去。所以後來在全校傳開了他拒絕留校名額的“壯舉”之後,誰也不明白原因,大家都以為他精神出了毛病。原本,當他那麽篤誠地為班主任也為同學們工作時,大家猜想一定是為了什麽,諸如“留校”之類的個人目的,然而現在他將那“目的”拒絕了,使得大家無法解釋了。

隻有班主任和我明白。我找昝田豐,要和他談一談。

“田豐,咱們是朋友,所以說話不繞彎。你知不知道留校對於咱們做學生的來說意味著什麽?”

“知道。留在城市,不再回偏僻的鄉村。”

“不對,”我說,“它意味著從鄉村走向城市!”

昝田豐抬起眼看著我:“我明白。”

我說:“而我們作為農村的孩子,走向城市或許是我們家族幾代人的願望。我並不是庸俗地說城市絕對比農村多麽好,我說的是一種願望。”

“我明白。”

“千載難逢的機遇。”我說。

“我明白。可我不能,她已近雙目失明……”

“你們相互之間已有什麽承諾嗎?我可一次也沒聽你講過。”

“沒有承諾。但我每次回家都去看她,每次看她她都很高興,她也許已猜到我心裏在想什麽。”

“就為這個?放棄那千載難逢的機遇?”

“她曾經對我很好,別人都對我不好的時候她對我很好,後來上初中,她也對我很好,那時她的眼睛還沒有壞。”

我說,自覺理由並不充足,但還須說:

“其實,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情,現在長大了,應該成熟地想一想,那時候很小,有些事不必當真的……”

“話怎麽這樣說!”他不待我說完便打斷我,滿麵不屑地看了我一眼。

他這不屑地一眼看得我好心驚好慚愧,我想,他在師範的三年裏,這也許是他唯一的一次不屑地看一個人。而他這不屑,我知道不是針對我的“人”,我們是很好的朋友。他是不屑於我的那句話。

我不能再勸他什麽了,他那不屑的一眼讓我失去了所有的勇氣。任何一個人,在那樣不屑的一眼之下,也不會再自以為是地勸說他什麽。我隻能說,那個將要失明的女孩會很幸福。

就這樣,昝田豐拒絕了留校。由於大家都不知道他和那個女孩的故事。所以他在師範這最後的一舉便又在同學們的心裏留下一個謎。

就要畢業的那幾天,大家互相填寫紀念冊。

昝田豐沒備紀念冊,也不請誰寫什麽。別人拿紀念冊請他寫時,他也不寫留言,隻寫下自己的通信地址,簽名。簽名時,他一律在“昝田豐”的旁邊畫一個括號,裏麵寫上“昝征”。然後對大家說:

“以後要是給我寫信,就寫昝征,畢業後我就要改名了,叫昝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