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的自畫像

我們有那麽多的快樂,我們有那麽多的苦惱;誰也無法改變,誰也無法代替。因為,我們就是我們,自己就是自己。

——題記

真的想認識我嗎?

真的想交朋友嗎?

那麽我把我的自畫像給你,

也請把你的給我好嗎?

一提給自己畫像,我很慚愧,我長這麽大了從來也沒有一次想到過要給自己畫像。

我相貌平平,肯定特別讓人掃興。“平淡”是藝術創作中最忌諱的字眼,而我眼耳口鼻乃至額頭雙頰都生長得平淡而又平淡,毫無藝術意味,根本沒法做肖像描寫,最高明的畫家也會對我感到頭疼。唉,上帝和父母合謀把我創造得太簡單了。

說老實話,我並不醜。然而正因為這樣我才那麽不起眼。我認為,長得美惹人喜歡,長得醜讓人厭煩,而唯有不美不醜很模糊才真正可悲可歎。我在人前走過,即使有意慢慢地走,即使是剛剛穿上新衣服,人們也不會注意我。就這樣可有可無的,我有時沮喪得要哭。一個大活人從你眼前過過去啦!可人家還是無動於衷,好像並沒有誰走過去。

我的平平的相貌使我太不起眼了。

“哈囉!”我於是主動打招呼。

“哈……囉。”人家撒開眼,仿佛必須仔細找過之後才會看見我似的,然後這樣答上一聲。

我一下子頹唐到家。從此再不和誰打招呼,從此甘心默默無聞。

相貌平平影響到我的性格也平平,影響到我的感情也平平,我心裏從未起過什麽波瀾。比如看電影,看到“好人”勝利,我就客觀地說一句:“嘿,勝了。”要是敗了,我也客觀地說一句:“嘿,敗了。”

以前,我很喜歡那句話:“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寄希望於未來。可是如今我十六歲了。以現在的狀況看,前途很渺茫。

我的一切都那麽平淡,包括學業。我的各科成績常是六七十分,不高不低,優秀線以下,及格線以上。也許我的一生都要像我的相貌一樣地平淡了,我有時挺悲哀地想。隻有這時我心裏才微漾起一圈波痕。

爸爸媽媽常對我說,我現在比他們當年強多了,要什麽有什麽。

也確實像他們說的。我們家挺有錢,連我都在銀行立了戶頭,我真是“要什麽有什麽”。可我還是覺得我缺少著什麽,缺少著什麽。我所有的是一些挺容易便可以得到的東西,而我所缺少的卻不是輕易便可以得到。

我照著鏡子裏的我,在紙上畫了一個平淡的大圓圈,然後,嘿嘿——

我平淡地笑了。

我知道自己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因為別人都這麽說。

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起就常常聽到這樣的話:“這小孩,真好!”並且從小就常常受到很多認識的不認識的人的喜歡。小時我並不清楚這些是為什麽,漸漸地長大些了,我漸漸地明白了——原來自己長得很漂亮!

於是我開始驕傲和任性了。在父母麵前,在親友麵前,在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麵前,我一律越來越驕傲任性。漂亮本來就是驕傲的資本,既然別人喜歡我寬讓我姑息我,我幹嗎不可以任性呢?我告訴你,任性並且能得到別人的允許,這是一個孩子最大的幸福。所以到現在,我成為了一個十分驕傲任性的女孩。

畫一張我的肖像,哪都好,就是嘴角老撇著。我看過一幅油畫叫作《任性的女孩》,那女孩就是這麽撇嘴角的。

近幾年,我發現我不如小時候那樣惹人喜愛了。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會十全十美,不知為什麽,大概就是因為我太驕傲和任性了吧,我的學習可不像我的長相這麽漂亮,我是地地道道的差等生。我越長越漂亮,卻越來越不令人喜歡。尤其是老師和同學,他們太注重分數了,常把我的漂亮忽略不計。眾多的老師中,隻有音樂老師喜歡我,他認為我要是跳舞一定很好看。

學習越不好,我就越驕傲;越不被人喜歡,我就越任性。因為我一無所有,隻剩下驕傲和任性了。我整天驕傲地昂著頭,從人群中走過誰也不睬。不喜歡我,我還理你們做什麽?可是有一天我看到一段名人名言:漂亮是美好的,但是如果漂亮使她驕傲得不理睬人,那她的漂亮有什麽價值呢?我一下子好傷心,傷心得落淚,傷心得沒辦法。

我隻有走在大街上,那些人不了解我的分數,才重視我,都盯著我看。我於是喜歡起上街來,總是有事沒事地去買東西。隻有在街上,我的虛榮心才得到滿足。考高中是沒有指望了,我有這麽個打算,初中畢了業擺攤賣東西,既自謀職業,又能上街。

我做夢,常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小時候,認識的不認識的人看著我讚歎說:這小孩,真好……

我是個醜女孩,非常醜,醜得厲害。我在別人麵前總意識到自己醜,於是總低著頭。似乎是伴隨著醜而來,我的腦子也不聰明。我拚命學習也隻是個上中等,總也晉升不到上等生的行列。我苦惱萬分,又醜又笨,真沒辦法。

因為太醜了,我到哪裏都會馬上引起別人的注意。人們好奇地注視我,好像不明白我為什麽會這麽醜,那目光分兩種:一種是厭煩的鄙視,一種是同情的憂慮。遭人厭煩還好過,讓毫不相幹的人為我同情替我憂慮卻會使我更加難受。上學到現在,每當升入一個新的學校,進入一個新的集體,我都要被新同學吃驚地觀察好幾天。直到他們看得習慣了,才不再表示詫異。

為了避免引人注目,我輕易不到哪裏去。在學校裏,我總是縮在教室自己的座位裏,從來不到院裏玩。我最怕每天的出操,大家站在一起,讓我沒處藏。

我怕見人,尤其怕見生人。平時,老師、同學都熟悉了還好一些,如果有生人在一旁,我真覺得無地自容。唉,相貌醜陋,使我的心也卑瑣了。由於醜,父母不怎麽疼我,也不打扮我,好衣服總是弟弟妹妹穿,給我買衣服時總湊和,揀便宜的買,挑選還不認真。他們都認為我是“朽木不可雕”了,我自己也認為我沒有資格提出買好衣服的要求。

其實,我是多麽希望我能夠稍微美一點呀。

有一次,我穿了一件紅色的上衣,一個熟人看見了笑著對我說:“你穿這件衣服很好看。”不知道她是在認真說還是在嘲弄我,或許她隻是為了讓我高興而隨便說說的。但我當時相信她的話了,心裏別提多高興了,就像一個受到表揚的剛剛入學的小學生。這件衣服我穿了一年多也不舍得換別的。可是後來,我碰到了一位服裝設計師,他鄭重地告訴我,根據我的長相穿這件衣服是不適宜的,它使我越發地顯得醜。

“可是……有人說……很好看。”我不甘心就這麽破滅了我的做了一年之久的夢。

“他也許是隨便說說的,我可是從美學角度來講。”設計師說。

我一下子冤屈得哭了,哭了好久。一年多的時間啊,我哭我的“被騙”,也哭我的夢。

“外表美與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靈。”有人喊口號似的這樣說。我知道說這種話的人都長得至少不醜,要是我也這樣喊,別人該說我“阿Q精神”了。

唉,我這麽醜,有人肯替我畫像麽?

我是一個沉靜的女孩,輕聲細語,多愁善感,經常為一些不值得的小事情高興得流淚或者傷心得流淚。我為雨中的小鹿憂慮,替雪天的野兔發愁。因為一些小事情便能觸動我的情懷,所以我看上去總有點心事重重。“你沉靜的時候,給人以成熟的印象;可要是一看見你哭或者笑,又馬上會覺得你原來那麽幼稚。”這是一位最喜歡我的老師對我說的。

在家裏,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他們從小到大的疼愛和護佑使得我性格上嬌氣過重而堅強不足。十六歲了,竟然還為了考試考不好而哭鼻子。

在學校,我的老師和同學都很喜歡我。我有幾個好朋友,她們都叫我“落難公主”。她們說我長得好看,又太多愁善感,就像個落難的小公主。

我可真不敢當,我簡直懷疑好朋友是不是在揶揄我。不過,既然公主前麵加上了“落難”兩個字,那麽這位公主也就不像人們所說的那麽高貴了,我也就不必過於謙讓這個稱號。遇到有人叫我“落難公主”時,我便也答應他。

我到哪裏都能夠得到喜愛,可是我對自己卻又總是不能夠滿懷信心。

有一次課上提問,我舉起手,可是發現有幾個同學在看我,我不好意思起來,一下子失去了信心。老師正高興地要喊我,卻見我無緣無故地把手放下了,弄得他啼笑皆非。可是沒辦法,我就是這樣,對自己總是不能滿懷信心。

既然是給自己畫像,自然不能不重視幾眼相貌。我不漂亮,但是挺好看,我唯一擔心的是畫麵的色彩。我皮膚有些黑,這是我對自己一直不能滿懷信心的重要原因。就是這影響到我的性格,使我做什麽都信心不足。別人都說我的皮膚的顏色是一種很美的微黑色,可是如果畫在紙上是否也能調出這樣的黑而且美的顏色呢?

我總認為,我要是畫像一定不好看,因此我總是不能夠滿懷信心。

我很願意把我的自畫像給你看,畫像的題目叫“凝眸”。

我有一雙很黑很黑的眼睛,不管看什麽總是帶一副專注的神情。上學時,我從沒因為上課不注意聽講而挨過老師的說,我的凝視的眸子使我總能擺出一副極認真的樣子。

我不知道這是我的優點還是缺點,就算是特點吧。以前我並沒意識到自己的這個特點。小時候我常被大人無緣無故地驚奇地問:“你在看什麽哪?”其實我並沒有在認真看什麽。

我的眼睛那麽黑那麽亮,好像要透出汁水來,凝視起來是那麽動人。我知道它是動人的,也許還是蠱惑人的,因此不得不努力使自己矜持起來,不敢過分顯示它。但我的矜持卻使我的眼睛更像在凝視了。我簡直為了我的如水般動人的眼睛而不敢抬頭了。

我上初一這一年,春天裏有一天,黃昏的薄暮籠罩著校園,路旁楊樹的新葉嘩嘩響著,一個初三的男生走過來,匆匆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麵隻有兩個字:凝眸。

我凝眸愣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什麽意思,找那男生,早已不見了。

此後不久,我便有了別號:凝眸。是從初三班傳出來的,不幾天便傳遍了全校,並且連老師都知道了。一位愛好攝影的老師非要給我照一張眼睛特寫不可,說是參加攝影比賽,肯定得獎。

“凝眸,凝眸!”大家都這麽叫我了。很長時間以後,我發現,全校隻有一個男生不叫我“凝眸”。我認出來,他就是塞我紙條的那個男生。

攝影《凝眸》發表了,得獎了。搞攝影的那位老師興高采烈地把那張照片衝洗了好幾張送給我。我挑選了一張最好的偷偷地塞給了那個男生,就像他當初偷偷塞給我紙條那樣。

他對我說:“謝謝。”

我也對他說:“謝謝。”

後來,我接到許多外地來信。他們說:你有一雙美麗的眼睛。

我因為愛笑,又笑得不美,從小到大是在申斥聲中成長的。

“不許笑!”從小到大我聽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了。隻要是資格比我老一些的人,便可以在我行使自己笑的權利的時候,給我這麽當頭一棒!連比我隻大兩歲的哥哥也敢於說:“笑笑笑,就知道笑,不許笑!”而且父母並不攔阻他,好像默許了他擁有這項權利。

“不許笑。”

“不許笑!”

於是,笑影凝滯了,消失了,我眼淚汪汪。

笑帶給我越來越多的麻煩。我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愛笑,一些在別人看來根本不值得笑的東西卻會使我忍俊不禁,笑個不住。然而你要問我為什麽笑,我又不甚了然了。我隻能告訴你,我因為愛笑所以就笑了。

我一天到晚總是在笑,看著別人的時候我笑,別人看我的時候我笑,和別人說話的時候我笑,別人和我說話的時候我笑,有時自己獨自坐著也會忽然間笑起來……不過我隻是不出聲地笑,從來沒放肆地哈哈大笑過。

就是這輕輕的不出聲的笑,難道就這麽惹人討厭麽?

我甚至還因為笑而挨過打。

那是小時候,我把一包用紙包著的土扔在大道上,然後躲在土坡下。一個過路人看見了,以為是好東西便撿了起來。他撿的時候我爺爺正好看見,爺爺喊著:“那是我丟的,那是我丟的!”跑上去從那人手裏劈手奪過紙包。我笑著說:“爺爺,那不是您的。”爺爺一聽急了,瞪著眼:“怎麽不是?我剛丟的,小孩子別插嘴。”

我笑著說:“可是,那是一包土呀!”

這時已圍上來一大群人,大家哈哈大笑地看著爺爺打開紙包。爺爺的臉一下子漲紅了,紅得透紫,他抓過我,狠狠地打了我一個耳光,一邊斥責道:“惡作劇,你還笑!”

當時我哭了。現在想起來,我忽然明白別人不許我笑的原因了,原來我的笑和別人有著某種聯係,我在無意中觸動他們了。不過,以“土包事件”來說吧,惡作劇的是我還是我的爺爺呢?

在別人看來,我的這種完全是無意中的不出聲的笑是太富有深意了。我太愛笑了,正因為笑得沒有緣故,使聰明的人懷疑我在嘲笑他的聰明,愚蠢的人認為我在輕蔑他的愚蠢,做了好事的懷疑我揶揄他做作,做了壞事的認為我鄙視他的惡行,有人說我在嗤笑他的“冬烘”,有人說我在冷笑他的輕狂……於是,我隻好從此不笑!

我真的不再笑了。不信,我拿我的自畫像給你看:一個十六歲的女孩,故意繃著嚴肅的臉。

我不作自畫像,因為本人有一句名言:你要是個聰明人就不要以為鏡子裏的那個人就是你自己。

如果非要講幾句話才行,那我就講一講我的小屋吧。

我在家裏有一間屬於我自己的小屋。小屋從外麵看去相當整潔漂亮,裏麵嘛,你看不到,拉著窗簾。我的窗簾白天黑夜從來不拉開。

屋裏的格局很別致,角落裏一張小床,緊貼小床放一張寫字台,我喜歡坐在**寫字。好多大大小小的木箱子紙箱子圍著床堆滿,將小床圍成一個戰壕。我上床下床都要從床頭上和箱子上爬來爬去,這些箱子凡是能上鎖的都上著鎖,裏麵裝滿屬於我自己的東西,有“好”東西也有“壞”東西。每隻鎖一律隻有一把鑰匙,全部掌握在我手裏,誰也拿不到。其實買鎖時每隻鎖都帶兩三把鑰匙的,我一律隻留一把,將其餘的折斷扔掉,這樣我才心安。

由於屋裏格局太特別,凡走進我的小屋的人總要大驚小怪一番,這讓我挺討厭。後來索性誰也不讓進入我的小屋,我不在時一定將小屋的門緊緊鎖上,唯一的一把鑰匙就掛在我的衣襟下的腰帶上,如果你不把我打昏就不要指望從我手裏拿到它。

想想吧,一個女孩子有一間自己的小屋是多麽好!能夠在自己的小屋裏,關上門,可以多麽地隨心所欲,又多麽地安全!

在我們這個小縣城,並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有條件擁有自己的小屋的。我的同學小芸,和她的弟弟共用一個屋,中間拉上一麵布簾。可她的弟弟是汗腳,又穿“體育鞋”,整天臭烘烘的,每次從球場上回來就更厲害,小屋裏彌漫的氣味能讓人窒息過去。

小蕊更糟糕,家裏隻有兩間房,卻住著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和她三代人。她還有一個比她大幾歲的叔叔,在鄰縣工作。平時小蕊和爺爺奶奶住一起,可每當叔叔休假回家,她又得搬到父母的屋裏住,真難受。不久前,小蕊家多方籌資終於買上了三間商品房,她終於也可以有自己的一間小屋了。搬入新居的那天,小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我帶小蕊來參觀我的小屋,以便為她布置自己的小屋提供參考。小蕊看著我的小屋的格局,對我竟享受著如此的自由空間羨慕不已,還帶著些許嫉妒。好在她也擁有自己的小屋了,這嫉妒才不太嚴重。

小蕊沒有學我的樣子,她是個平和的女孩。但她仿照了我的窗簾的式樣,厚厚的,嚴嚴實實遮住了自己的一方天地。我囑咐她,屋門的鑰匙一定隻留一把,其餘的折斷扔掉!

我這麽怪僻,你一定以為我是一個古怪兮兮神經兮兮的女孩吧?不,你要是這樣以為那你就錯了。其實我看上去很“正麵”的,一點不讓人感覺超常,老師同學都對我印象不錯。我隻是回到自己的小屋裏,關上門,才開始“隨心所欲”,這時候不用擺樣子給別人看了,一副“本來麵目”。

我這輩子不會有什麽大作為,對世界最大的貢獻也許就是一句話,這句話是我自己創作的“非名人”的名言,就是開頭那句——不要以為鏡子裏的那個人就是你自己。

因此我不作自畫像。連鏡子都靠不住,自畫像還靠得住麽?自傳什麽的就更加靠不住啦。

真的,難道你有十足的把握說,鏡子裏的那麽一張簡簡單單的臉麵就是你真實的自己麽?要是連自己都沒把握,那麽別人呢?

因此我不作自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