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獨行

趁著到夏威夷大學演講的機會，我抽空為自己安排了一次旅遊。從火奴魯魯島飛往鄰近的島嶼，在火山島下了飛機，見一位年輕的女導遊笑吟吟前來迎接，用漢語自我介紹說叫小Z。小Z黃皮膚黑眼睛，一頭直發短短，不施粉黛，從裏往外透著精明幹練。她開口說話，分明是北京口音。在天涯海角的地方見到大陸出來的人，彼此都驚訝又親切。

小Z駕車，領著一車人遊島。先去黑沙灘、再去瀑布、然後是四處仍在冒煙的火山公園、噴著熱氣的硫磺井，最後還要穿過一條長長的火山隧道（高溫熔岩鑿通了山體而成），以及剛剛冷卻的新鮮火山，黑色的巨大板塊翹裂著像是剛經曆過一場地震。小Z一路輕鬆地同大家說笑，談笑中就把這個島的曆史地理狀況介紹了，又講那個穿著白袍子帶著小狗的火山女神的傳說，還有在火山島探險獵奇的故事，然後帶大家到市場去買水果吃，教我們學習用當地方言向人致意。她的知識麵廣而豐富，看得出是費了心思一點點積攢下來的，誰有問題，她那種幽默的解答方式也讓人歎服。我一直從旁留意著她，心想這一個30多歲的大陸女子，怎麽會跑到如此偏遠的小島上來，並成為一個稱職的導遊呢？

如此吃吃玩玩，不知不覺一天就飛快溜過。按旅遊團的規矩，最後一項必定是由導遊開口收取固定的小費。但是一直到了飛機場，見她把返回火奴魯魯的客人送走，也沒聽她提到關於小費的任何一個字。我吃驚不小，頓時心生敬意，本來就對她有幾分好奇，這下倒真有了了解她的願望。恰好因我第二天還要由此去茂宜島，這一晚將留在火山島過夜，在她把我一個人送回海邊賓館的路上，我終於忍不住問她，怎麽沒見你收小費呢？不會是忘了吧？

她笑笑說：要錢真的是說不出口。我有工資，工作一天下來，我已經得到了應得的報酬。小費是額外的，你服務得好，不開口人家也自然會給。

她又補充說：假如有人沒付小費，我就想，旅行在外的人不容易，他一定比我更需要用錢啊。

車到賓館門口，時間還早，我說你可以留下來喝茶嗎？我很想同你聊聊天。她說家裏有孩子，想早點趕回去，假如不見外，你不如跟我的車一起到我家看看，我們可以邊看邊聊啊。我欣然上了她的巴士，那車開得飛快，中途嘎地停在路邊的麥當勞，她衝下車買了一大包食品，說是給丈夫孩子帶的晚餐。然後她又把旅遊巴士開到她的老板家，在那裏換成自己的麵包車。

那“老板”是個中年女子，來自台灣，早年學藝術，後來到這島上謀生，開了華語旅遊公司，為人誠信，生意做得長久。她家門前的樹別有一番風姿，種種奇花開得俏麗，看得出主人是愛生活的人。牆上掛著幾幅她自己的繪畫作品，客廳裏擺放著幾件雕塑，也是主人的作品，色調柔和，構思不俗。偌大個房子，隻見女老板單身一人，她獨自經營著這家公司，倒也悠然。

在老板家一邊吃著台灣香噴噴的油煎魚糕，小Z一邊把當日的有關事宜報告完畢，就急急告辭。到家時已天黑，一幢寬敞的美式住宅，門前的圍欄裏散落著各種兒童玩具。一位高個兒的中年白人開門來迎，她向丈夫介紹了我，便直奔臥室去看望孩子，男孩女孩等不及媽媽下班，已互相依偎著在**睡著了。小Z親吻過孩子，旋風一般到廚房給我下了一碗中國麵條，味道還真的很中國。餐後吃著冰鎮的木瓜，小Z給我講她自己的故事。

她大學裏學的是通訊專業，畢業後在大陸一個城市工作了幾年，結婚生子日子很平靜。但她總覺得這樣的安逸不是她所要的，她老是聽見自己心裏有一個聲音，呼喚她到外麵的世界去闖**。正好有朋友在賽班島，她去了，由於學過日語，在島上的日本超市做售貨員，幹得不錯。她寫信讓國內的丈夫也出來，丈夫不肯，婚姻就有了問題。後來她認識了美國人約翰，也就是現在的丈夫，兩人相處了3年後相愛，後來，她同原來的丈夫離了婚。同約翰結婚後，他們共同選擇了夏威夷的火山島作為他們新生活的開始。約翰在醫院工作，收入比較穩定，她做導遊，每天都有新的客人，整天在大自然中轉悠，也是她喜歡的。她買了汽車住房，還把國內的孩子接到了美國讀書。應該說，一切都很美滿。

然而，在這麽遙遠的太平洋中的小島，總共隻有100個華人的地方，她一個中國女人，每天麵對著她的白人丈夫和混血孩子，她不感到孤獨嗎？

他們都是我的親人。她回答我。一個心裏有愛的人，大概不會覺得孤獨。

那你會永遠在這個小島上住下去嗎？

不知道。我常常覺得，什麽都沒有永遠。這個小島肯定不是終點，我也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去哪裏。我不喜歡一成不變的生活。你看，我每周有三個晚上去學電腦，還想學很多很多東西，我這個人總是不安分，不會安於現狀的。

你丈夫能懂得或讚成你的想法嗎？

不完全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始終是一個人在生活。但是，一個生活得充實的人，也不會覺得孤獨。

談得很晚了，小Z和丈夫一起開車把我送回賓館去。在汽車裏，我問約翰中國的太太和美國太太有什麽不同。約翰說，美國太太總喜歡不斷地提醒你，她為你做了什麽什麽，而中國太太很少計較這些。約翰已經學會了好幾句中國話，看得出來，他很愛自己的妻子，但他卻不能完全了解她。

車燈消失在黑暗的公路上。在我後來的印象中，小Z始終是獨自駕著一輛越野麵包車，充滿活力地穿行在火山島的煙霧和熱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