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頓襪姐

小S?1980年移民到美國,算起來已經在紐約住了整20年。十幾年前,她離開曼哈頓那家打工5年的店鋪,帶著她在好心的孫老板店裏積攢的售貨經驗和一口流利的英語(還忙裏偷閑地學會了一些法語),咬咬牙在曼哈頓通往新澤西、波士頓的火車站出口處,開了一家規模不小的襪店,那貨架上陳列著上萬個品種的襪子,琳琅滿目的煞是好看。商店每天清晨7點半準時開門,是為上班的人預備的;到晚上9點打烊,是為下班的人著想。所以她的顧客總是川流不息,高峰時雇好幾位員工都忙不過來,生意一直紅紅火火,如今已像釘子一樣在了紐約人的生活中。

小S不是老板娘,而是真正的老板。她前幾年還曾同時開著一家禮品店,“野心”很是不小,後來實在忙不過來,才把國內的弟弟找來接管,算是喘了口氣。已經在美國一所大學畢業,現在聯合國工作的女兒,下了班會來接替母親,讓她去健身房輕鬆一會兒。但更多的時候,小S“拳打腳踢”,從進貨到銷售,裏裏外外獨自一人打理。

在美國賣襪子,不像在中國那麽簡單。美國這個移民國家,各色人等的需求和選擇大不相同,把襪子的品種和類型,搞得五花八門眼花繚亂。比如說,喜歡小動物的人,襪筒上得有小貓小狗的圖案;放春假了,全家人都得穿上印著草帽啦冰淇淋啦牛呀馬呀或是德克薩斯仙人掌的襪子,才能開開心心去郊外;有人過生日,最好送一雙印著生日蛋糕的襪子;情人節那幾天,要準備充足的貨源,襪子上全是鮮豔的紅嘴唇、紫色的玫瑰花或是純潔的白雲;體育愛好者,會買印有足球籃球網球拍遊泳衣滑雪板圖案的襪子;環境保護主義者,需要長頸鹿天鵝鯨魚什麽的;熱愛和平的反戰鬥士,在貨架上尋找襪筒上的LOVE字樣;若是個同性戀者,男子也專買印有梳子指甲油眉筆剪子口紅圖案的襪子,到了最近幾年,襪筒上流行手機電腦網絡了,幾天更換一種款式,穿著溜冰鞋都追不上襪子更新的速度。不同的節日,要有與各種節日內容氣氛呼應的襪子來搭配,猶太人不過聖誕節,到了10月的猶太哈卡那節,襪子上就得有隻小山羊,來表達他們的信仰。可見那看似平常的襪子,在美國人的生活中,非要穿出許多名堂來不可。

小S不怕這個。要想把襪子賣好,就得成為一個襪子的行家。她賣了十幾年襪子,已把美國的腳文化研究得十透徹。女人的尼龍連褲襪,應當含有一種叫LYCRA的化學纖維,那是從石油中提取的,優質的纖維要在機器杠杆上反複打磨,才像皮筋一樣富有彈性,她用眼用手,一看一摸心裏就有底了,光是連褲襪就有十幾個品種:收肚子的和不收肚子的、包腳的和不包腳的、有跟的和沒跟的、寬腰的和窄腰的……曾有一位女顧客來買襪子——要2號,小S掃她一眼,說你該買3號的,女人很生氣,說難道我有那麽胖嗎?NO!堅持拿了2號襪子,去更衣室換,一會兒功夫,拎著那隻襪子出來了,苦著臉對小S說:嗨,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我確實得穿3號的。小S一看,那2號襪子已被她的腳撐破了。

每天早晨商店一開張,有關襪子的趣事就一個個自己蹦過來。趕早班急急忙忙來買襪子的人,多一半是由於出了“事故”:

——你瞧瞧小姐,我腳上的襪子,一隻藍一隻灰,真是太奇怪了。我坐了地鐵又坐巴士,想一路,才明白今天早晨起床時沒有開燈,我如果穿著這樣的襪子去上班,別人一定以為我昨晚沒有回家。相信你能使我穿上相同顏色的襪子。

——你好,我真的不敢相信,走在路上,襪子怎麽就破了。可是我的褲子必須要配這個顏色,你能幫我找到一雙合適的襪子嗎?

——你的襪子在腳趾這兒怎麽都有接頭呢?我需要一雙沒有接頭的襪子。

凡是遇到這種麻煩的顧客,小S會不軟不硬地調侃說:假如你以後知道了有製造這種襪子的廠家,請你一定不要忘記告訴我。

紐約鬧市,人頭攢動。一不留神,店裏也會丟襪子,小S自己就把小偷抓住了,推到門外拉倒,懶得叫警察。偶爾的,也會遇到這樣的美國警察,竟然對她說:我需要一些不付錢的襪子。

小S笑嘻嘻回敬他:我沒有不付錢的襪子,那樣你會坐牢的。

小S在美國,就靠著規規矩矩守法做生意,踏踏實實賺自己的辛苦錢。每天早晨一睜眼,跳起床洗把臉,顧不上化妝,打個的士就衝到店裏,決不允許自己晚開門一分鍾,決不會為了多睡5分鍾而丟掉老顧客的信任。她一天的飯食都在店裏湊和著用快餐對付,晚上10點多鍾清完了賬回到家,已經是筋疲力盡了。但靠著她以前練功的身體底子,堅持到如今,麵容上沒有留下風霜的痕跡,一頭短發,一身便裝,依然精幹利索,看上去仍是容光煥發的樣子。

我曾去過她的住處,漂亮的房子和家具,卻亂得很難找到一處坐的地方,看得出女主人根本無心料理家事。她隔三差五地去健身房做運動,就是最大的享受了。但她說最苦的不是辛苦,而是連訴說辛苦的地方都沒有。因為整個美國都很辛苦,美國不喜歡抱怨的人。

20年前她剛到美國時,沒有錢不會英語,卻不願在叔叔家吃閑飯,自己出去打工,吃著米飯鹹菜度日。一次在租住的房子裏給女兒包一頓韭菜餃子,白人鄰居來抗議,說那是死屍的氣味,氣得她用剛學會的英語和人吵架。剛開始當她用孫老板借給她的一萬美金開店的時候,最大的理想就是自己什麽時候能有一萬塊錢就好了。而如今一次性付款給自己和女兒各買了一處房子,貂皮大衣隨便地扔在沙發上,各種款式的鞋塞滿了櫃子,她已沒有任何金錢的壓力和掙錢的動力,但她仍然如同15年前商店開張的第一天那樣,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和疏忽。她說這樣的辛苦不是為了錢,為了什麽呢,說不清楚,襪店是她創下的一份家業,是她的智慧能力的體現,她用20年時間證明了自己的價值,當然要倍加珍惜。

20年前,在東北那個城市的一所藝術學校,我們曾同住一室。她常把自己辦公室的鑰匙借給我,讓我晚上寫作用。我的中篇小說《淡淡的晨霧》,就是在她的辦公室裏用晚上的時間寫完的。那時她剛離婚,帶著一個3歲的小女孩,周圍的閑言碎語弄得她心煩。她去上課,把淘氣的女兒關在宿舍裏,女兒想出去玩,打不開門,搬來一隻空痰盂,翻過來踩上去,自己去鼓搗門閂,一腳把痰盂踩漏了,她下課回來,抱著女兒一起大哭。小S有一副好身段一副亮嗓子(直到這次見她,那說話的嗓音依然脆朗),本想在京劇專業上好好發展,沒想到那個美國的叔叔,因在“文革”中給她父母一家人太多的“海外關係”牽連,大陸改革開放後,一心想要補償,決定選擇一個孩子辦移民,娘家人一致“推選”了她。她戀戀不舍地離開中國,還有幾分惶恐不安。臨走時,我曾送她一隻紅木小船,願她一帆風順。

我原以為當年那個漂亮的青年京劇教師小S,已經消失在紐約的茫茫人海之中。有時想起她時,也猜她多半會嫁一個有錢的華商,過起了全職太太的生活。無論怎樣推測,就是沒有想到過,她會獨自在曼哈頓奮力打拚,並至今單身一人。

我猶豫著問她為什麽一直不結婚呢?她爽快地回答說,因為沒有時間戀愛,一天一天地過去,賣的襪子都是成雙成對的,卻把自己孤單單剩下了。偶然遇到一個還算合適的人,卻搞不大清楚那人是真的喜歡她本人,還是喜歡她的財產,所以從不敢貿然把自己交出去。好在也早已習慣了一個人的日子,雖然襪店365天把人拴得沒有自由,但自己的心裏總還留有一份自由啊。

小S是從紐約的《世界日報》上看到我演講的消息,率領了她的女兒和弟弟,還有專程從新澤西開車趕來的孫先生,一同出現在華美協進社的演講廳裏的。我認出她的時候,她抱住了我,我的衣袖濕了。後來的幾天裏,她帶我去看她的店,去看她的家,為了我而給她自己找了一大堆麻煩。有時我想,若是她這次不主動找我,我們此生很難再有聯係了。看來,曼哈頓的襪姐小S,仍保留了她當年的那一份真摯善良,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願那些多彩的襪子,早晚得到一雙合腳的好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