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力度——讀楊剛畫集

楊剛的畫作,即便在如今鋪天蓋地的千家水墨畫中,也能一眼認出來。

因為楊剛與眾不同,楊剛不是別人,隻是楊剛自己。

楊剛所有的繪畫,包括油畫和中國抽象水墨,永遠都在表現動感的人、動物和自然。那些動態往往隻是一個形狀、一片墨色、一種氣韻、一些線條,山呼海嘯蜂擁而來,蘊藏著颶風般粗獷和強烈的氣感,令人眩暈。既非寫實亦非寫意,在模糊的輪廓中,抽象出物體在運動中的神態以及魂魄,簡單的形態卻內含著摧毀性的打擊力度。看似靜止的畫麵、偶爾有靜態的人物,仍能感覺著無聲的速度和力量藏在深處蓬勃運行,就像一個個看不見的生物細胞,正以幾何級數迅疾地分裂生長,大氣恢弘。

楊剛屬於北方。

早在30多年前的中國美術學院附中時期,少年楊剛的速寫就驚動了全校的老師同學,寥寥幾根洗練而沉穩的線條,準確生動的造型便誕生了,那些生命一成形就躁動不安,它們開始旋轉、跳躍、奔跑、飛翔,每個動作似乎都在發出鏗鏘的聲響,伴隨著少年一寸寸拔節的骨骼生長的聲音。同學們外出寫生,帶回來薄薄的練習本,而楊剛的速寫卻是成捆成捆的。紙的消耗實在太大了,他隻能到廢品收購站去買白紙的邊角料。他控製不住繪畫的欲望,白天黑夜滿眼都是橫空出世的炭筆線條。為此當時的附中校長丁井文,每年送一本空白速寫簿給楊剛,很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

“文革”尚未結束,少年楊剛追著同學去了草原,在東烏旗牧場一年多,過足了策馬揚鞭之癮,直到被勒令返校參加畢業分配,他仍懇求讓他去草原放羊——城市狹窄擁擠的街道已裝不下他激**的心思。他果然又一次背著畫夾回到錫林郭勒,草原的空闊和奔放是他人生和藝術真正的起點。很多年後,他才明白自己的夢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隻有草原無拘無束的奔放感,那種天空的**和曠野的力量,才能釋放他內心對自由的渴望,激發他頭腦中一切不受約束的想像。少年楊剛對草原的執著癡迷,成為他後來所有揮灑自如的繪畫作品之魂。幾年後楊剛從草原帶回了若幹個麻袋的速寫稿,然後進入中央美院讀研,這期間他已將運動中的地球萬物盡收眼底。

楊剛進入了創作的旺盛期。

楊剛畫馬,幾筆重墨橫掃,馬便騰空一躍而去,橫側豎翻,馬蹄千姿百態地揚起,馬鬃梳成的小辮兒在風中攪動,馬頭是昂揚和激越的,尾巴掃**殘雲,任是長嘶短喚,千軍萬馬的造型沒有重複。那馬即使被收了韁繩,踏花歸來一路悠閑,仍能感覺著馬背上顛顛的碎步,讀畫人的眼神也隨之一起一伏。

楊剛畫雲,輕輕的幾筆淡墨,即刻風起雲湧,正在疾速地聚攏或是散去。那是沙塵中的渾雲、風暴前的黑雲、大雪初霽後的亮雲、晚霞中的五彩祥雲。草原雲從未有停歇的時候,雲不動則白色的羊群動;風不動時,牧人的套馬杆仍在招搖。

楊剛畫人,馬背上的騎手有時僅就那麽一個黑點、黑塊、黑條,立體著疊架起來,頓時一個個栩栩如生。人形的色塊囫圇著,卻有蒙古式的表情躲在陰影裏,笑得憨實。若是一群摔跤手呢,個個都按捺不住衝動,胳膊腿上的腱子肉一團一團扭動凸現。蒙古歌手在晚霞中歌唱,袍子上的衣褶都隨著歌聲顫動,聲音在空氣裏震**,五彩的鳥飛來了,草地上開滿了七色的花朵……

還有遠方飛來的大鴻雁,隻是一排符號,翅膀在悠悠扇動著;駱駝群在風沙中跋涉,模糊的一道風景,卻能聽見那粗重的鼻息;牛穩穩當當地站立,黑糊糊的影子咄咄逼人,犄角衝天,真是牛氣;大漠的孤煙升起,在風中旋轉著行走,一路披靡;金色的河流彎曲著,橫過整個畫麵,夏季的草原一抹青藍又一抹粉紫,任憑洶湧的水流撒野;若有晚霞,眼看著一片繽紛在暮歸牧人的背影裏一點點沉落……

永無休止的大自然運動,給予了楊剛取之不竭的素材和靈感。從草原歸來的楊剛,似乎一時很難適應都市的嘈雜。他仍是對一切富於動感的物體有興趣,楊剛此生注定了是為表現生命而活,凡是那些活動著的、運動中的姿態、動作或僅僅是動感,即便稍縱即逝,他都會在瞬間將其捕捉。然而,繪畫藝術並非僅僅是某種動感的再現,任何一種自然產生的形態,內部都有著可稱之為“精氣神”的驅動力,或者是一種情緒、情感和情致。它們被提取剝離出來,外化為色塊與線條奇妙的重組,看似匆匆一揮而就,卻已將物體內裏的神情、神態、神韻暗藏在濃淡相宜的墨色裏。若是捉不住或抓不準那“精氣神”,造型再奇也是僵硬的、動作再美也是死的。飄忽不定的萬物之魂,要將其小心收入筆端,再慷慨一氣貫出,已是一種從“自然”到“自由”的升華。

從傳統水墨走向現代抽象藝術,楊剛的天性使然,他似乎一步輕鬆跨越。

幾年中,沉寂的楊剛堅忍地扛過了一次突如其來的身心劫難,休複後,作為北京市畫院專業畫家的楊剛,終於進入了他創作的鼎盛期。

楊剛的畫中出現了歌劇院的音樂指揮、跳水、滑冰運動員、芭蕾舞演員、模特和人體、現代舞課、街頭閑人,還有大氣磅礴的古戰場係列……每一種造型幾乎都已簡約到寥寥數筆,影子般倏忽而去。常常的,白或米灰的宣紙上,隻一點淺淡的顏色或是形狀,卻充滿了視覺懸念與蠱惑。我們從中聽見了都市躁動的腳步、現代人的亢奮與掙紮、交響樂無奈的盤旋、人類自古而今未散的呐喊廝殺……我們看到了冰的柔軟與足尖的硬度、舞者宣泄的快樂和美感、陽光的絕望以及月亮的狡詐。觀者未待細細品味,那些頗具象征意味的“形”與“色”,已將我們的心靈擊穿。

如今年逾50的中年楊剛,心無雜念,氣定神靜。他隻是埋頭不停地畫著,畫一切飛揚靈動的生命體。但昔日的草原已經成為楊剛生命的一部分,他至今仍在畫草原,他畫得最傳神的仍是草原,草原情結實際是楊剛內心深處的自由情結,因而,楊剛筆下的草原馬,出神入化,如電如風,永遠呈現出飛翔的姿態,躍入楊剛心目中的自由王國。那幾乎已經不再是馬,而是駕雲巡遊的藝術精靈。有人說楊剛的抽象水墨,有畢加索和梵高之風,將傳統與現代、東方和西方熔於一爐再達到爐火純青,楊剛確實有點兒“神”。在北京東城經銷楊剛作品的“可創畫廊”,楊剛的作品掛上去,隔不了多久就出手又換成新的了。

其實楊剛特別不愛說話,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憨厚木訥,與他繪畫作品中的自由奔放形成強烈反差。有一次楊剛破例告訴朋友們,不愛說話的原因是小時候他媽媽的話特別多,天下的話都已被媽媽說完了,他無話可說,隻好埋頭畫畫。

楊剛謙虛了,一個有著非凡創造力和表現力的藝術家,對功利的淡泊是比天賦更寶貴的。畫畫幾乎是楊剛生命的全部和惟一,除了畫畫,楊剛對日常生活幾乎一無所知,作品的經銷全由他夫人小董一人打理。在楊剛作品那些瞬息萬變的動態中,我們能感受到楊剛內心一次次爆發的**,如夏季草原那達慕大會上賽馬、摔跤、射箭,還有豪放深沉的蒙古歌從空中傳來的那種自由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