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岩的東方小巴黎

紅岩不在川而在北國。紅岩非石,而是個人名,一個生長在哈爾濱的女人。因著“紅岩”特定的時代性,我猜她應該是20世紀50年代末或是60年代初出生的。都說哈爾濱的女人瀟灑浪漫,而紅岩的情調趣味,都積蓄在她那一雙敏銳透明的眼睛裏。紅岩看世界人生,看到的是色彩、造型、構圖與神態。她用鏡頭在瞬間把驚歎留住,變成了沉默的哲思與幻影。已近中年的紅岩女士,早幾年就出版了《哈爾濱之夏》攝影專集和《宋紅岩攝影作品集》——冰天雪地的木刻棱樺樹小屋、亞布力絢麗的金秋、雪鄉的鄂族童趣、牡丹江夏日的晚霞、大林海霧氣繚繞的晨炊……那些作品中有許多得過獎,質樸的美感中蘊涵著天然的情致。

紅岩曾經學音樂,後來迷上了攝影,並兼愛文學與美術。她為攝影集每頁撰寫的題注精妙如詩;又寫散文,還做少兒音樂MTV的創意編導和攝影。紅岩大部分時間都端著相機,精力充沛輕盈利索地在城裏城外跑來跑去。麵對這座彌漫著異國風情的北國都市,鏡頭每一次輕微的響聲,都會在她心裏撥起開江一般的喧囂。

幾年過去了,紅岩有些神秘地對她的好朋友明珠說,她想出版一本有關哈爾濱城市建築的攝影集。她已經把哈爾濱市內一百年間幾乎所有頗具特色的建築物——至21世紀之初的現存影像,都用膠片一一收藏。每一張圖片,都將配有她擷取並撰寫的文字,記錄下每一座建築物設計風格與曆史由來。

在計較商業利潤的時代,這類純美的文化讀本,出版時費了些周折。紅岩說她甚至都不要稿費了,她隻想把哈爾濱這座世界建築藝術博物館,用圖片的形式加以保存。物體會在歲月中鏽蝕,惟有書本卻能使它成為不朽。

我是從明珠那裏聽說紅岩的這個“理想”的。那本尚未出版的精美小書,喚起了我關於城市建築個性的所有遐想——

20多年前我第一次走出哈爾濱火車站,有軌電車當當地駛過一座座華美典雅的歐式建築,那些略顯陳舊的米黃色牆體與赭紅色圓頂,在陽光下閃爍著一種迷人的異域情調——它們也許曾經是一座私人宅邸、台府、銀行或是俱樂部,盡管如今它們已被稱為招待所、旅行社或是博物館,但那些凝重端莊的石柱尖塔遊廊卷窗,仍散發出這座百年新城昔日的輝煌和內蘊的貴族氣息。我喜歡哈爾濱就是從迷戀哈爾濱的建築開始的,包括紅軍街角上那座綠色木雕屋簷的俄式閣樓和涼亭。我曾無數次獨自一人在大街小巷中徘徊,尋找那座已被雜亂的簡易工房遮擋的索菲亞大教堂、想像著當年哈爾濱人引為驕傲,而今早已在“文革”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精美絕倫的尼古拉大教堂……我坐在堤岸上望著血紅的夕陽從大江盡頭沉落,左側的江上俱樂部橘紅色的塔尖正如火炬一般燃燒;身後的斯大林公園的林陰路旁,那座乳白色的江畔餐廳,鑲嵌著淺綠色圖紋的木質回廊和雕花坡簷,掩隱在樹叢中,讓我想起小時候讀過的俄羅斯童話,一隻可愛的狐狸正舉著木勺子喝湯;江對岸遠遠的太陽島餐廳,像一艘用原木製造的二層遊艇,白色的鐵欄和藍色的船體,在金色的波浪中一起一伏地駛過來……

當一個世紀前這座城市的輝煌與恥辱、喧囂與躁動都煙消雲散後,那些風格迥異多姿的建築物,作為曆史的見證與文化的載體,依舊活在城市的天空下。無論是馬迭爾飯店還是華梅西餐廳、是玫瑰學校還是如今的東北烈士館,隨意推開一扇門,那裏都可能發生過驚心動魄的曆史事件。曆史是不能夠隨意被複製被重現的,因而它們對於今天尤其珍貴。

紅岩的《東方小巴黎》在黑龍江科技出版社正式出版後,我才從這本小巧素樸的讀本中,由圖片對照文字,解答了我曾迷戀的那些“俄國房子”的疑問——我驚訝地發現,在這座建立在漁村之上,作為東清鐵路中心發展而成,僅僅隻有百餘年興盛史的國際化移民城市中,竟然融匯了教堂建築、文藝複興、巴羅克、新藝術、浪漫主義、猶太建築、折衷主義、俄羅斯藝術、古典主義複興建築等11種類型的建築風格。有一句話說“價值連城”——若是那城是一所琳琅滿目的整體建築博物館,又當何價?

精美的書頁在我的指間被輕輕翻動,一座座或奇巧或幽雅或莊嚴的建築圖片從紙上凸現,閃爍著明豔的光澤。它們抖落了歲月的塵埃,每一道穹頂每一塊浮飾都已被哈爾濱人悉心修繕,粉刷一新。我們麵對的是一個嶄新的哈爾濱城,就連那條花崗岩鋪成的中央大街,每一塊長方形石麵,都被行人的腳跟小心養護,在紅岩的書本中,微縮成一幅街道的年輪圖案。

所以紅岩選擇了米黃色作為書的封麵底色。有人說哈爾濱是一座米黃色的城市——那樣溫暖和抒情的米黃色,在冰雪中是火焰,在綠樹間是陽光。紅岩用鏡頭將它們從城市林立擁擠的樓廈一一分離遴選,凝聚成一座可永久留存的“東方小巴黎”。它在那些灰色的黑色的或是完全沒有顏色的無數個城市中,顯得那麽與眾不同,一種多汁而多元的文化氣氛,從那澄澈的米黃色中流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