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心靈

20世紀90年代是王蒙寫作史上又一次大獲豐收的季節。

從1993年到2000年,王蒙在7年中,出版了4部長篇——已被我們熟知的“季節”係列。作者在幾十年中厚重的人生積澱、魂思夢繞的萬千思緒,以何等旺盛蓬勃的創作力,氣勢磅礴地**而來。一季一季的年華似水,一年一年的季節更替,酷暑嚴冬**雨寒霜,風雲突變冷暖自知。在那些詭譎離奇、斑駁多姿的“四季”風光裏,我們一口氣閱盡了共和國30年的曆史。

“季節”係列借用4個不同季節形象的隱喻和象征,將20世紀後半葉中國知識分子從理想主義的“熱戀”狀態,至遭遇1957年慘禍的“失態”境地、由60年代初的“躊躇滿誌”抑或“躊躇不前”(絕妙雙關語),至“文革”時期“狂歡”下的掙紮、等待、絕望的複雜生存狀況,抽象成具有曆史階段屬性的理念。“四季係列”是一次宏大敘事的成功操練,構築了中國“革命”知識分子精神演變的心靈史。

在浩繁的當代文學作品中,“季節”係列被稱為“心靈史”,應是當之無愧的。跟隨四卷大書一路趔趄而下,書頁在翻動時,常常感到似有作者按捺不住的突突心跳,從烙在紙上的黑字中一下一下地蹦出來。我感受著那顆曾經年輕火熱而滾燙的心,在溫煦的春季裏陶醉——心酥了,甜蜜忘形,短暫的幸福;然後在溽熱的暑夜中煎熬——心悸早搏並有些迷茫,輕微的疼痛繼而持續性心絞痛;再往後是在蕭瑟的秋風中昏迷——心累了,一點點冷卻下去,麻木疲憊,眼看將心力衰竭,卻終於被一台心髒起搏器強擊,在冬季淒涼的雪地上猛然清醒。但活過來的心卻留下了長久的隱痛。每一次疼痛的發作都像在不斷叩問:為什麽?明明是一個個不同的人,到後來為什麽都好像懷揣著一顆同一模子鑄就的心髒?而明明是人所應擁有的良心,為什麽卻被很多人遺失丟棄……

一部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史——創傷、殘缺、修複、重生的苦難曆程。在作者那顆終於冷靜(而非冷漠)而依然火熱(不再是熱戀而是無法擺脫的“婚姻”責任)的心靈中,蘊藏著膽魄、智慧以及審視自我的巨大勇氣,表現出王蒙對百年中國命運尋根溯源的思考。

在那些以來自心靈深處的追問與查驗作為全書內在的隱性線索被設伏之後,小說通常需要編織的故事,變得不那麽重要了。我們不是被情節牽拽著前行,而是與錢文的心理演變並行。可曾有過這樣一部大書,把不同“季節”中人的“季節心情”,梳理、整合得如此跌宕起伏、如此透徹入裏、如此淋漓盡致?當一個人所有的心事心情心緒心願心病心結,都被季風季雨攪動、驅趕、活躍起來,季節中的人便連接成了文學化的曆史。

在這裏,“季節”不再是單純的自然節氣,而是一種曆史時段,是社會停滯、倒退以及發展的節律,是人被不斷變異的現實所束縛框定的實態。在《狂歡的季節》中,作者曾有過如下的描述:

時間和季節永遠不可能是單純詛咒的對象。它不但是一頁曆史,一批文件和一種政策記錄,更是你逝去的光陰,是永遠更年輕更迷人的年華,是你的生命的永不再的刻骨銘心的一部分。它和一切舊事舊日一樣,屬於你的記憶你的心情你的秘密你的詩篇……沒有它就不是你或不完全是你……它永遠憂傷永遠快樂永遠荒唐永遠悲戚而又甜蜜。

“季節”就這樣擁有了個人生命的屬性。

然而,對於一部史詩式的鴻篇巨著,閱讀與解析常常是困難的,更有難以把握的惶恐。我更願就其中最近出版的《狂歡的季節》,談一點個人感受。

這是“四季係列”中一部尤其重要和獨特的作品。王蒙筆下的人物無可回避地踏入了“文革”時期。對於許多中年以上年齡段的作家來說,深度表現“文革”是一個極具吸引力的目標但同時又是一個難以達到的高度,因而“文革”至今仍是一個艱難的話題。《狂歡的季節》以王蒙獨有的才智挑戰“文革”,並做出了具有創造性的文學貢獻。

《狂歡的季節》所獨創的“狂歡體”書寫,使王蒙一貫擁有的**式語言得以實施。在這部作品中,王蒙的語言風格得到近乎極致的發揮,他使用大量帶有“狂躁”性的敘述語言,洶湧的排句、錯亂的思緒、荒誕的比喻、炸彈式的警言,以及作為時代標記不斷重新組合反複出現的口號和標語,均以高強度的閱讀視覺衝擊,營造出一種迷狂邪惡怪異的“文革場”。狂歡的語言氣場籠罩了狂歡的季節,從中蒸餾出作者麵對“狂歡”清醒思考的種種妙語格言,從而揭示出“狂歡”的非理性本質。

《狂歡的季節》用不同以往的視角,敘述了一個右派分子在“文革”期間的心理曆程。錢文早已遠離社會中心,處於時代激流和漩渦的邊緣,這種邊緣狀態使小說人物獲得了洞觀“文革”的距離感。他始終在被動的驅逐中遷徙,不得不一次次逃離和躲避,隻有在心靈深處,仍保存著對國家命運固執的關注,並時時滋生出劇烈的痛感。他更像是一個民間觀察家,窺視並思考著周圍瘋狂的人和事。窺視與逃離,是一部分中國知識分子在“文革”中的真實姿態。小說的最後部分,錢文麵臨選擇,他似乎有機會“介入”“文革”式寫作,從而實現自己僅僅是企盼寫作這一本真的欲望。但錢文最終拒絕了“合作”(投靠),寧願孤寂無望地繼續守護自己的良知。“文革”中的知識分子麵對“價值實現”**來臨時的矛盾遊移心態,帶有自我拷問靈魂的色彩,是小說中最具人性深度的部分。

《狂歡的季節》的架構一如王蒙多年的創作習性,采用多種現代小說技法。錢文和“他人”的故事,始終交叉交織交匯。“我”和“他們”一直在進行實地的和心靈的糾纏比照,以“我”為中軸,漸次放射開去,再收回至“我”,呈現出一種複雜而從容的傘狀結構。即使錢文的邊疆再偏僻,“文革”的景觀也能照收眼底;“文革”的人事變遷再狂亂,由於分散的傘骨有序地架設在錢文這根傘柄上,無論收或是放都遊刃有餘了。

在這種結構的設置下,另一條情緒的潛線也在蜿蜒行進,雙管齊下——與“狂歡”的氣氛相對應的,是“殘酷”和“淒惶”。尚在錢文離開北京去往邊疆的路途上,他和家人所喜愛的金魚就死掉了,然後是貓,再以後是雞,在他寂寞的生活中給予他安慰和希望的小動物,無一例外地通通死去,接連不斷地向讀者傳遞著無情的死亡氣息。“季節”與“自然”逐漸背離,死亡與狂歡、生命與毀滅,構成悲劇意味和鬧劇噪音之間的極度不協調和對立。所有的動物都死了,主人公連這樣弱小的動物都無力養護,何談自身。但錢文仍不甘心,他本能地追求世俗的、真正屬於自己的快樂,錢文和妻子試做奶油炸糕、釀製酸奶、喝酒抽煙、回北京吃烤鴨等等,企圖在平凡和日常的生活瑣事中獲得普通人的滿足。這種細微而可憐的歡樂同“文革”極度壓抑人性的嚴酷現實,一次次構成強烈的反諷和落差,將知識分子的精神苦痛與無奈一層層揭示剝離。錢文在雪山下人工湖遊泳的那一片斷,是全書中最美麗最富詩意的描述之一。從閱讀的節奏來說,每當敘事有可能偏向沉悶時,作者便及時地回到錢文的生活中來,錢文一過日子,“季節”中就有了生氣有了人味有了情趣有了希望。這種軟性的抗爭,是中國知識分子在“文革”時期所能采取的,極具代表性的抵製與反抗方式——在被現實包裹得越來越厚實堅硬的心繭之內,殷紅的血液仍在流淌,它柔軟鮮活,儲藏著所有被壓抑和貶損的情感,很久以後當塵埃落定,心殼一片片脫落,被保存完好的良知,終以巨大的力量一齊迸發出來。

一部心靈史,閱讀的快感當來自於對心弦的準確叩擊。

所以,是否可以認為,王蒙作品中的政治和革命,是感性的政治、人性化的政治、審美的政治。當曆史所呈現的某些弊端至今仍在阻礙著中國知識分子的前行之路,王蒙“季節係列”所做出的巨大努力,顯得尤其珍貴。他的作品是對盛行一時並至今仍未得到清算的極端主義文化土壤,不倦的清理和改良。王蒙筆下新的“季節”很快又將到來,書中的主人公錢文後半生的命運,將是在重新開始的新春季風中,一邊養護自己受損的心髒,一邊不遺餘力地在世上尋找更安全更先進甚至富有詩意的心髒搭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