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頭我想先唱個歌:

叫老鄉,

你快把戰場上啊,

快去把兵當,

日本鬼子殺人放火還搶掠,

你快拿起你的槍,

保住咱家鄉!

同誌!假如你一直住在城裏,也許頭回聽這個歌,不過在我們山東鄉下可是老俗套子了。我從小就聽會了這個歌,那時正是鄉下組織基幹隊,老百姓拿著土炮紅纓槍跟八路一道反“掃**”的時候,所以這個歌非常流行。

聽說我們這塊地方在山東算是個出糧的地方。不過我沒看見過好年月:從我記事,離俺莊不遠就有了炮樓,上麵插著膏藥旗。白天是日本鬼子、二鬼子(我們那塊管漢奸隊都這麽個叫法)下鄉搶糧抓人;晚上遊擊隊來動員老百姓抗日、破路、打遊擊,誰也沒心思去種地。再加上連年鬧蝗蟲,從小就沒吃過幾頓飽飯,俺娘呢,聽說是我三歲的時候過世的,我就跟著俺爹長到這麽大!

我們家是全莊頂冷清的一家了。白天俺爹下地或是出公差,我就在莊上跟小孩們打乾棒偷瓜玩。晚上爹一回來烤兩個餅子吃了就睡了,我再想出去也不教出去了。因此就特別羨慕別人家人口多,鬧哄哄的,多熱鬧哇。

我們家可也有熱鬧的時候,那就是“八路”來的時候——八路的同誌們半夜裏悄悄地叫開門,忽拉一進來就是一大堆,我跟爹兩人住裏間屋,外間就讓給他們住,一到這時候我爹就忙著抱草、燒水,跟他們拉呱。那些頭上紮著白羊肚手巾,背著大槍的八路就嘻嘻哈哈地逗我玩。有個叫王林的對我頂好,一見麵給我塊幹糧就問:“小夥計!當八路吧!”我說:“幹哪!”我爹就說:“幹就叫他們帶你走得了。”說老實話,我可真喜歡八路,又打鬼子,又光榮,到哪兒都有人燒水,這麽多人在一塊多熱鬧哇!可是王林說:“過來,先跟槍比比個兒吧!”接著就搖頭說:“不行,一背槍就看不見人了,還是等到比槍高的時候再幹八路吧!”

十一歲那年我上了村裏的學堂。同誌,你聽過“兩麵明”這句話嗎?我們學校就是那樣,每人有一本漢奸發的“新民”課本,可是隻有鬼子來的時候才念一會兒,平常都是老師在黑板上寫,什麽“抗戰到底”呀,“毛主席是窮苦人民的救星”呀,都念!有時老師還教歌,教的是《抗戰走進了新階段》。

從小到現在這一年過的還算最快樂,那知平地裏摔觔頭,我爹忽然叫汗奸隊的人抓去修炮樓,說他“組織逃跑”,給鬼子拿洋刀劈了,屍首擺在據點裏也沒人敢去領,這下我可哭昏了。從小到大都是俺爹把我帶起來的呀,我以後依靠誰活下去呀?哭得沒法,鄰居來勸也勸不住,這時候老師來了。

“孩子,起來,學你爹那個樣,別向敵人低頭,記住這筆仇,將來咱跟狗日的算賬,先住到我那兒去吧!”

跟老師住在一塊有幾個月,明白了不少道理。原來我爹欠了魏莊陳四的租子交不上,陳四給鬼子當鄉長,就借這機會抓了他去,說是修炮樓實際上是逼賬,交不出來就賣給鬼子到外洋去開礦,我爹一聽,賬是交不上,可又不能瞪眼叫人給送到外洋去!就聯合了幾個押著的人,想奪了陳四的槍跑出去幹“八路”,結果被人家弄住了!誰是仇人?陳四,日本鬼子!

這天王林他們又來了,我就去找王林叔。我問他:“王林叔!當八路是不是一定要比槍高才要?”王林見我問得很認真,就說:“不一定,咱隊伍象你這麽大的小鬼有的是!”我說:“我也要幹八路!”他說:“你得先去告訴家裏,然後我領你找隊長去,要不隊伍裏就不收。”

我想我去找誰呀!當然找老師了。一進門,看見老師正跟一個掛盒子炮的人在說話呢。老師見我進來就指著我說:“就是這個小鬼!”我就說:“老師,我要當八路去!”

“你怕不行吧,當八路可不能想家,不能光玩喲!”老師笑嘻嘻地說。

“我還想什麽家?想俺那個破炕頭?”我噘了嘴。

“當八路要吃苦,要服從命令。你行嗎?”那個掛盒子的人問我。

“行,反正‘抗戰到底’!”也許我這個“抗戰到底”用的不對,要不他笑什麽呢!

這天我就當上了“八路”。隊伍出發時就跟他們出發了。掛盒子的把我交給王林,說:“你順路把他帶到茹大姐那兒去吧!”

出了村不遠,王林這組就跟大隊分路了。我們一起四個人,朝著牟家屯據點走去。我心裏跳得厲害,嘴說不害怕,心裏可真有點嘀咕,可是一想老師跟我說的話,再一想爹的仇還沒報,就罵自己“這麽孬種還行?”,就硬著頭皮跟他們走下去了。

“散開!”,王林一吆喝,四個人都跳出了交通壕,順著高粱地朝南跑去,我緊跟著王林,一步也沒拉下。

“爬下!”王林在一邊爬下了,指給我一個墳頭,我爬下一看,乖乖!到了炮樓跟前兒啦!

“叭勾!”是王林的湖北條子(湖北造步槍)叫了。我連忙掩住耳朵,可還聽得見炮樓上砰砰叭叭地朝我們打了一梭子。

“偽軍弟兄們!先別打槍,聽我講兩句話!”東邊不知是那個同誌叫了兩聲,敵人漸漸地不打槍了。

“偽軍弟兄們!我們是八路軍,不是來打你們,是來勸你們的,你們想想,日本鬼子要叫咱中國人當亡國奴。咱們八路軍抗戰是為了中國人民,你們也是中國人,也有妻兒老小,你們現在給鬼子當炮灰是為了啥?死了值得不值得?別一錯再錯啦!‘反正’過來參加抗戰是光榮的,現在不過來到前線再過來也行。八路軍優待俘虜!”

“媽拉個×!你們都中了毒啦!打!”圍牆上汗奸頭子粗暴地狂叫了一聲,接著無精打采地響了幾聲槍,我連忙低下了頭,王林說:“別害怕,這子彈高的很,他們往天上打的。”接著他又喊起話來:

“偽軍的官長聽著:別當死汗奸了,少欺侮老百姓,給自己留條後路吧!我們可天天看著你們啦,八路軍賞罰分明……”不知怎麽一股勁,我也跟著喊起來了:“當汗奸死路一條,快投降吧!”

“噠……”一梭子機槍,遠處鬼子的炮樓上探照燈亮了,我們幾個又跳下了交通壕,鬼子大概發覺了,拿機關槍給我們送了一段行,我的心也不撲騰了。

在一個小店裏喝了口水,王林又催我走。

“上那去?”

“隊長叫我喊完話送你到後邊,找茹大姐去!”

“上後邊?”我想跟他們在一塊喊喊話,打打仗多好,上後邊幹啥?我說:“我不去,我跟你在一塊,王林叔!”

“在那兒還是在一塊,光在前邊跑你不行!”

“不嗎!”我撒賴了。在早先一這樣俺爹就依了我,那知這回沒打響,王林說:“這是命令,八路軍的戰士不服從命令還了得?”沒轍了,隻好跟他去。在路上我問他:“茹大姐是個什麽人,打人不?”他說:“茹大姐是指導員,非常愛護戰士,不打人,可批評人,誰要犯了錯誤,批評的比打的還厲害,誰都說她是好人,可是誰都怕她批評!”

“你也怕?”我看他在碉堡那跟個活虎似的樣兒大概不怕。

“怕!犯了錯誤就受批評,受批評心裏難過的很!不過改了錯誤就好了!”

“唔!”我想批評這東西一定很厲害,可是我還不知道批評是個啥東西。

三更天見到了茹大姐,原來是個二十幾歲的女人,剪著發,背著兩個手榴彈,她看完信說:“好,留在我這兒吧!”王林打了個敬禮說:“我還有任務,回去了。”臨走把他的洋鐵碗摘了下來扔給我說:

“小夥計,這個給你,當了戰士了,可要好好千哪!”就一溜煙跑了。

“小鬼,幾歲了?”茹大姐把我拉到她身邊問。

“十二了。”

“認字不?”

“上了一年學。”

“好,以後跟我一塊工作,好好地學習,胡隊長的信上說你爹叫地主跟鬼子害死了,要記住這個仇,好好地幹。”她摸了摸我的頭。

我不知掉淚沒有,多少年來沒人這麽關心過我,我的眼睛有點酸。

“好,先上我那門板上躺會兒,天明前說不定還要行軍。”

我躺上了她的門板,可是怎麽也睡不著,這天碰到的事太多了,睡著了還作夢跟著茹大姐,王林去摸碉堡,抓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