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帶上八路這個符號說話有半年多了。這半年的日子可是一天跟一天不一樣。早先鬼子光在大村大鎮修炮樓、安據點,現在連小莊子上隔不了幾裏也紮下漢奸隊,三天一“掃**”,兩天一“合圍”,弄得本來就顧不上生活的老百姓更活不下去了。

我們這個遊擊支隊也和以前不一樣了,早先有時候還能在一個莊上住三五天,現在就成天跟鬼子轉磨,碰巧還跟鬼子兵並排行軍。胡隊長還是整天帶著隊伍跟鬼子捉迷藏,茹大姐就穿著便衣到處動員擔架。反“掃**”的時候組織群眾轉移,別看我們人少,可真把鬼子弄得昏頭轉向。有一回胡隊長帶著武裝住在大劉莊據點的旁邊,鬼子卻騎著洋馬到鄉裏去“找八路”,等鬼子們回來一看:好!看家的一班人活著的都沒影啦,死了的不會說話。滿屋貼的八路標語,再想去找八路吧,又怕再受騙;不去吧可真下不了台,結果把個漢奸隊長撤了職算是找了個台階。

說句良心話,茹大姐對我可真比親爹還親,照顧我生活,教我學習,什麽都好,就是一樣,不許我跟王林他們一道去打仗,我提了幾回意見,她都說:“你還小,跟他們去幹不了什麽,還是跟我一塊好好工作吧,幹好了工作就給你爹報了仇啦!”我一想覺得就是不對勁,成天價光送信,光跟著她到處動員怎麽報仇法?人家參加了八路打據點抓鬼子又受尊敬又痛快,我這算個啥?我可真有了意見。

這天晌午,茹大姐命令隊裏的交通員小梁去魏莊找“關係”去。魏莊是個據點,圍牆給二鬼子守得嚴嚴的,要進去隻有順著莊西那塊蘆葦地鑽進去,小梁不認識路,恰好我姑家住在魏莊,早先跟俺爹給陳四交租也去過幾回,茹大姐就命令我給小梁帶路,嘿,當時我那份高興就別提了。

六月天,交通壕兩旁都是一人來高的高粱,再加上壕邊上栽的大麻子,把個壕圍得風雨不透,象盆火似的太陽從頭上直照下來,人簡直象走在燒磚的窯裏似的,沒走多遠衣裳就濕透了。想坐下歇會,小梁說任務急,隻好連籲帶喘地往前奔。到了魏莊頭上,我把俺姑的大門指給他,兩人就分手了。他去找他的“關係”,我去看我的姑媽。

一進大門,嚇了我一跳,姑媽正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哪。

“姑!”我叫了一聲。

“表弟來了!快坐吧!”表嫂搬了個蒲墊來給我坐下。

“家裏出了啥事啦?”看這屋裏的情形,我很不安。

“完嘍,咱家算完了!”沒說上一句話俺姑哭了起來。

表嫂說:“娘,你跟兄弟說說,光哭也頂不了事啊!”

我問:“表嫂,到底出了啥事了?”

“唉!一言難盡哪!”表嫂坐在炕上就給我數落起來:“去年咱這鬧蝗災,你姑父借了陳四二鬥棒子,到今年青黃不接的時候,人家來要賬來了,你知道!人家是一還三的大利,咱拿啥還啊!陳四說:‘還不上好辦,你家莊東頭那二畝坡地寫給我就算了,地別看寫過來,我還是叫你家種著。’你表哥一聽,他那個火筒子脾氣還沉得住?他就說:‘陳四叔,你好算盤哪,可別打絕了,生了娃娃沒屁股眼。’陳四一聽冒了火,就說:‘你少哆嗦,一句話你寫地不寫吧?’你表哥正在火頭上還聽他這個?就說:‘寫你娘那個×,有這麽尅扣人的嗎?’‘好,算你有種!’陳四一掉屁股走了。”

“娘罵了你表哥一句:‘這個小雜種,就會他娘的惹禍。’我說:‘娘,你別罵他,人家這不是逼得咱沒路嗎?’娘回頭又跟我說:‘陳四是二鬼子鄉長,一回去就調人來捉人!’你表哥料到有這一著,早躲了,果然陳四就來捉人,把爹抓進去了。這不三天了!連飯都不叫送,叫人送話來說:‘地寫給他,再擺兩桌酒請客,叫你表哥磕頭認罪,他才能把爹放出來,要不就沒收咱的地趕咱離開這塊地方,要不多會碰上多會打!’兄弟,別說咱擺不起這兩桌酒,就算擺得起酒咱丟得起這個人不?可是爹的命又捏在人家手裏,叫咱怎麽辦呀!”

“人家就是要磕咱的筐啊!”姑媽又加上了一句。

“兄弟,你既趕上了,回去可跟同誌們說說,替咱想個辦法,陳四是咱的仇人,你爹不也是他害的!”

“陳四,狗日的。”我心裏說不出來的仇恨,恨不得馬上咬他幾口才甘心!忽然牆外有人吹口哨,我知道是小梁回來了,連忙站了起來說:

“姑哇,我要走了,咱的事我忘不了!”

“這就走,不吃點嘛?”表嫂問我。

“我還有事,你也別太傷心,咱大家想辦法吧!”說完我就出來了!心裏有事,躁得要命,出莊不遠我就跟小梁商議:

“咱歇會吧!”

“怎麽?你是不是不太舒服?好,坐會吧!”俺倆在交通壕裏坐下,抬頭一看,正好坐在碉堡的東邊,那上麵站崗的在下邊看得清清楚楚的,我一想我姑父就押在這裏邊,大仇人陳四也在這裏,心裏那火就別提了。

“你等著吧,狗日的!”我不由的罵了一聲,心想我身上哪怕有個手榴彈也非扔進去不可,忽然我看到前邊不遠高粱地裏有個墳頭,心裏一動我跳出了交通壕,小梁叫我我也沒理他!

“陳四,你小子聽著!”我爬在墳頭上叫了一聲,果然站崗的二鬼子吃了一驚連忙回過頭來了。

“告訴你們當官的,我們八路軍早就盯住他了,要不把抓的人都放出來,小心腦袋!”

“叭!叭”,兩槍,嗖嗖地貼著頭皮過來了,我沒來得及再看碉堡一眼就連竄帶跳地進了交通壕。一看糟啦,小梁不知道哪裏去了。

“小梁,小梁!”我叫了兩聲沒人應,炮樓上噠噠噠就過來一梭子機槍,我一看大白天的再不跑要糟,順著溝就撒鴨子了!

光聽著子彈在頭上叫喚,連熱都忘了,一氣跑了三四裏,到了個小莊上才喘了口氣。嘴幹得要命,到井台上要了口水喝,順便一問路,才知道剛才光顧了跑,走岔了路,要抄近路還得原地向後轉。我怕有人追我隻好繞著走,哪知這麽一來,天大黑了才摸回駐紮的村子。

“大姐,大姐!”我叫了兩聲沒人答應,又拍了幾下門,門吱地一下開了,出來的是房東老大娘,見麵就問我:

“同誌!你還沒走?”

“走?上那去,他們呢?”我覺得有點不對了。

“天不黑就都走了,你看跑的這身汗,先進來歇會吧!”

進了院我坐不住站不住的,心想這反掃**的時候部隊行動連腳印都弄亂了,我上哪去找他們?再一想小梁,說不定帶著什麽重要的文件,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負這個責任?越想越沒主意!同誌你可別笑!我哇地一聲就哭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