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雲漢是個孤兒,十八九歲上跟著跑邊客人背貨物進了涼山。那功夫跑邊的,外號叫作“耍蠻子”,進山以後,多半連騙帶哄。結果,惹翻了彝人大支頭,把他脫個溜光,扔到山峽澗裏去了。剩下個小劉雲漢,幾經轉賣,落到一個小支頭羅洪家作了鍋莊娃子[注釋1]。這小支頭隻有六家白彝[注釋2],另外有個姑娘,叫羅洪阿霞,比鍋莊娃子小兩歲。

娃子成天圍著鍋莊轉。打柴、背水、燒洋芋。阿霞坐在向陽地方彈合合[注釋3],眼睛閃來閃去,光挑娃子錯失。

“娃兒,這洋芋燒得不透。”

“怎麽會不透,拿都拿不起了。”

“娃兒,你把我這辮子打得好鬆!”

“嗬!再緊頭皮都要扯破了。”

可是不行,阿霞說:“不然,我去告訴爹爹,叫你在雪地上跪一夜,頭上澆滿冷水!”

娃子見過,有次對門白彝喝醉酒,見了阿霞沒下馬,羅洪就叫他在雪地裏跪了一夜。不光是頭上澆冷水,手裏還要捧一根鐵犁杖咧。有什麽辦法,落到這個鬼地方,天王神也失了法術。

開春後,羅洪叫娃兒去刨園根地。路上碰到豹子,娃兒把鎬頭跑丟了。他蹲在向陽坡上發愁:跑是跑不脫,誰聽說賣進山裏的奴隸跑出去一個過?莫說漢人,就是彝人跑出這家也要落進那一家。

“咦……阿姆裏日牛喲……”山背後一串歌聲,阿霞捧著一把花,帶著粉紅繡領轉了出來。娃兒要躲,已來不及,便扭過臉去。

“好娃兒,見到主人家不行禮,倒要背過身去!”阿霞沉著臉說,“我去告訴爹爹!”

“滾,滾,滾!”娃兒氣虎虎地轉過臉來,“去告,去告!老子反正隻有一個死,死也比跟你這蠻子一道過活好受些!”

阿霞後退一步,睜大了眼睛,看看他,反而柔聲柔氣地問:“娃兒,你哭啥子?想家了?”

“……?”

“啊,我懂了,鎬頭丟了?”阿霞見娃兒急成這樣,嗤的聲笑了,“呆娃娃,這怕啥子,回去不要講就是麽。給我拿著花。”

娃子垂頭喪氣跟了回去。誰知等了一天,兩天,三天,老黑彝從不提起鎬頭的事。六天頭上,黑彝要去打獵,阿霞也吵著備馬。老黑彝笑著說:“娃兒,不要備她的馬。上一次你把鎬頭交給她打兔子,兔子沒打上,她把我的鎬頭也丟進山澗裏去了。這次再打不中,怕要連我的馬也給拋了。”

娃子又驚又喜,他充滿感激地望望阿霞。阿霞在黑彝背後紅著臉一笑。唉,這一笑又給娃子招來了禍事。要不然,他怎敢在打辮子的時候,冒冒失失去撫摸一下阿霞的臉啊!

“娃兒,你好大膽!”阿霞站起來,一甩百褶裙,衝出屋去,接著院裏就傳來老黑彝一連串的吼叫聲。

“娃子跪下來!你漢家人不吃苦不曉得規矩咧!你可是碰了我阿霞的天菩薩?”[注釋4]

娃子曉得阿霞說話又拐了彎,連說“我不是故意的。”

“故意的就殺你了!還要你跪?”阿霞繃著臉說,“跪下,下次就曉得了。主人家的頭不是娃子動得的。”

第二天,阿霞象是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仍然坐在向陽地方,閃動著一雙大眼睛喊來喊去。“娃兒,向東!”“娃兒,向西。”娃子一聲不響,叫做啥做啥,隻是不抬眼皮——手腳你支使得,心意你支使不得!從今以後,別想看我的笑臉!

十月二十四,稻山壩上趕孟舞會[注釋5],老黑彝一清晨就帶著兩個白彝趕會去了。臨走囑咐娃子伐幾棵樹回來,給匠人旋碗和匙勺。[注釋6]娃子背上斧頭上山時,太陽當頭了。很奇怪,怎麽一早上沒聽見阿霞呼叫?等過了林子,右邊樹叢裏,見有個人影一閃,蹲了下去,他這才知道她又打主意鬧什麽鬼,便頭也不回,徑直往深處走。看看要到樹林那端了,她的腳步又在後邊擦擦地響起。他火了,把斧頭一扔,就地坐下來,回頭喊道:“你說,你要怎樣吧!不惹你你就來撩人,碰你一下,你就尖起嘴巴告這告那。我是你耍笑著玩的嘛?”

阿霞不言語,走到對麵坐下,兩手捂上臉,投到了他懷中。

“你作啥子!”娃子氣虎虎地推開她。

“你,你什麽都不懂!”阿霞哭泣著又伏到他身上,埋著頭說,“在家裏你就動手動腳,我不嚇你一下,鬼曉得你要作出啥子傻事來!你曉得不,我們彝家有規矩?漢娃子偷了彝人姑娘,兩個人都要用牛皮包起活埋掉!”

娃子一聽,可當真嚇呆了,忙把手縮了回來。她揚起頭來,漲紅著臉說:“娃子,我把自己給你了,你要怎樣,我全依你。”她用勁親他一下,又親一下,按照彝人風俗,掀起裙子蓋住了自己的臉……。

娃子緊緊抱著阿霞,親她的眉毛,親她的眼睛。問她:“小冤家,你不怕死?”

“死就死在一道!”

“我要怕死呢?”

“騙不過我的眼睛。怕死的我才不理他!”

娃子又親她。她把他一推,坐起來,攏攏頭發,問他:“娃子,你可曉得,除去你我還有個丈夫。”

“怎麽,你出嫁了?”

“嫁了兩年了,那個娃娃今年八歲!”她揪起一根長命草,在手指上繞著,象講別人的事似的,冷冷淡淡地說:“我嫁過去那年,在那裏住了三個月。那個鬼娃子,拖著鼻涕,衣服都不曉得穿,可曉得男人要打老婆!我燒焦了一個洋芋,他當著一屋親眷叫我躺下來,騎在我身上用手裏的木頭娃娃敲我腦殼。”

“你爹怎麽舍得這樣待你!”

“那娃子家是大黑彝,有四百戶白彝,六十條洋槍。不嫁不行,打不過他們。”

“他兒子這樣小,娶媳婦作啥子?”

“我爹爹槍法好,成了親戚,打冤家就要去替他開槍呀!他怕啥子,兒子大了再娶年輕的好了,多幾個親戚,打起冤家來,聲勢更大些。我公公有七個老婆。”

“你總不回去?”

“婆家打鬼,作擺就回去,平常不去。”[注釋7]

“以後呢?”

“以後我們死在一起。”

娃子又把她緊緊抱起來。誰也沒聽見這時喊聲從四處逼近了。原來阿霞婆家大伯,帶人來接阿霞作擺去,到家裏沒找到人,這才又領著人,帶起槍,摸到這裏……

等到老黑彝趕來時,娃子和阿霞已經被捆綁起來了。

“明天,把他們用牛皮包起來處死!”婆家大伯咬著牙,手裏撥弄著德國手槍,又對老黑彝說。“你要帶三千銀子給我家洗羞,明天不到,後天我們來洗山。”[注釋8]

阿霞和娃子被捆著帶回來了。老黑彝用皮鞭朝兩個年輕人抽打起來。打著打著他突然扔下皮鞭,抱頭哭了一陣。發了一會兒愣,隨後就踉踉蹌蹌地走出去了。沒一刻工夫,六家白彝屋頂上都起了煙,著了火,寨子裏哭叫連天,雞飛狗咬。老黑彝回來的時候,滿臉油汗,一刀挑開阿霞的繩子,喊道:“女娃兒,挺起來,逃命去!”

“爹爹,你……”

“我老了,跑出去沒活路。白彝娃子我全放了,寨子燒了,拚到死了。”

就這樣,一匹猛馬,馱著兩個青年人連夜出了涼山。可是哪兒是他們的立腳地?彝人見了彝人追,漢人見了漢人打,官府抓他們,地主攔他們。在這地區立腳的鄉紳,都知道一對奴隸送進山裏能換多少銀子。為了減少目標,他們把馬扔了。晝伏夜行,一路往北趕,想越過摩天峰到川西去。臘月間,一幫窮困的鹽巴客人在草鞋坪雪堆裏救出了這兩個緊緊抱在一起的、被天地惡神全部遺棄了的人。

蘇醒過來以後,鹽巴客人圍著野火給這兩個年輕人出了主意:“川西也去不得,你想想,能呆得住,我們還背鹽巴跑邊嗎?倒不如就在這六神不問的草鞋坪搭個茅棚住下來!我們來回也有個落腳地,你們的口糧,大家幫幫就是。隻要辛苦些,還怕活不下去?別看山高天寒,隻怕比守著那些官府豺狼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