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山!不走這座山,萬想不到世上有這麽多顏色。隻說綠吧,山坡上的毛竹是半透明的綠,楊樹的葉子就象玻璃似的亮綠,大森林深處的柏樹是墨綠,著了陽光的馬尾鬆是金綠。還有水呢,水裏倒映的樹木草叢,另有一番綠色。突然間,萬綠叢中閃出一樹盛開的紅山茶,就象深海裏著了一把火。草叢裏,林深處,不時傳來被驚動了的動物逃跑聲,冷不丁從眼前一閃,就竄過去個什麽黃毛的東西,嚇人是嚇人,可也使你忘記疲勞,丟掉寂寞。不知不覺,太陽爬到當頭了。渾身熱乎乎的,皮大衣、小棉襖,全成了累贅……我覺得老板把這座山形容得有點過分了。

漸漸的,樹葉黃了,草少了,仿佛從盛夏一下子進入了深秋。森林露出了邊沿,腳邊坡下,掛上了白雲。我看看表,已經走了四個鍾頭。這工夫停下吃飯未免早些,就又繼續爬山。

樹更稀了,隻剩下三兩棵鬆柏,零零散散的荒林。這陣子我覺得餓了,四外望了下,想找個合適的休息地方。在我兩側,左邊是回**著大片白雲的深淵;白雲下邊似乎有風聲,也許是水聲,踢一塊石子下去,滿山穀象打雷似地呼隆隆怪響。我終於在右邊找到了一片稍平的坡坡。便坐了下來吃幹糧。吃著吃著,忽然發現周圍這片山坡上長的不是野草,也不是灌木,卻是麻。這地方會有麻?我驚異住了。掠一根搓搓,嗨,地地道道上好白麻,跟我腳上那雙線耳草鞋麻一樣。再看看腳下的土,也是翻過的。而且參雜著燒透的草灰。我的興趣來了,順著麻地攀上去,這才看見,周圍的灌木,幾乎沒有一棵沒有刀斧斫過的痕跡。在一堆敗葉中,還扔著一條八成新的麻繩頭。誰上這兒來打柴、種莊稼?看看表,知道我已經走了六個小時。水打鼓的居民絕不會跑五十多裏路上這兒來種麻的,他們那裏,山下森林那麽富饒,誰來斫這些荊枝枝條條?興許附近有人家,老板的話不可靠吧?

我又出發了。往上走了兩個小時,樹光了,沒有尋到人家,而山上卻刮起了風,風裏還夾著雪粒,真是透骨穿背地涼,不一會兒,四周白茫茫一片,沒有了路。就見擋在麵前的是直上直下幾十丈高的一架冰梯,上邊每隔二三尺遠有一個圓洞,那圓洞看來最多能放進半隻腳去。兩邊呢,全是光溜溜的石板,早叫雪水粘得溜滑溜滑了。莫非我走錯了路?

回想一下,我一直沒看到有岔路,路是沒錯。試著往上爬吧,腳剛一蹬冰洞,就滑了下來,險些沒掉進山澗裏去。回去吧,不甘心,不回去,往哪兒走呢?正在為難,從背後又兜過一陣風來,吹得我站不住腳,隻好就勢撲到冰障上。這一撲可真是“絕路逢生”,我的手竟意外地摸到了埋在雪下邊的一根茶碗粗細的繩子,而且這繩是從頂上吊下來的。我拉住繩頭試試,它十分結實。這才明白原來這段路就是這麽個走法。於是我把住繩,腳踏著圓洞,一步一步往上攀行。累得我象炸開了肺似地喘個不停,隻好伏在冰上休息一會兒,一看表,已經爬了一個鍾頭了。往上看似乎還有一半路,再回頭往下看看,我的天!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人高吊在半空中,假若一失足,真會粉身碎骨呢!

再往上爬,胳膊、腿,全沒勁了。天眼看要暗下來,滿山遍穀是冰雪,一片寂靜。在這茫茫的大山中,隻有我一個人,真感到異常孤單!

我這時才相信老板說的“你走走就曉得了”是指的什麽。走夜路那到底是在人的世界活動。可是這裏呢?雪,石頭,石頭,雪,竟連第二個生物都看不見,整個宇宙都異常寂靜,簡直象處於洪荒世界!

傍黑天,我來到了摩天峰下的草鞋坪。這裏真是隻有草鞋那麽大的一塊平地,座東朝西,立著三間小竹棚,竹棚上糊的泥巴已經剝落了。屋簷熏黑了。門口一個木楔上還掛著三兩雙草鞋。見了它,我突然驚喜地想到這裏住的是山下店老板說的“空中一家”吧?我情不自禁地高聲叫著:“老板,來客人了!”推門走了進去,誰知屋裏黑洞洞,靜悄悄的,和屋外一樣,一點生氣也沒有。

我打開電筒一照,四壁空空,隻見牆上有幾個白字:

敬告各位好友:在中央民族訪問團和清風縣政府幫助下,我們下山安家了。二十年,多蒙惠顧,才得延命。無從報答,留下木柴四十斤、草鞋二十雙,請隨便取用。各位若到清風縣,請務必來舍下一敘,竹索橋頭,新房三間,門口有紅山茶一棵為記。

劉雲漢

看下邊寫的日期,知道他們走了已近三個月了。我頓時渾身無力地坐了下來。這回我是真到了洪荒世界,老板說的那對青年夫婦擁抱凍僵的景象仿佛出現在我麵前……正這時,外邊有了沉重的物體軋碎雪塊的聲音,順門口望出去,隻見一個寬寬矮矮的東西,邁著笨重的步子,朝小屋走來。看那輪廓,八成是一頭熊。我忙往門邊一閃,隱在門後,問聲:“是誰?”

隨著嘩嘩啦啦的一陣木材落地的聲音,那個黑影的身體就瘦下去一大半。一個粗壯的人形現了出來。他喘籲籲地喊道:

“我是山下的二娃子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