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我的頭發並不是/向來就銀光閃閃/我自己也曾年輕過/算來時間已久遠。

我看到你,啊,姑娘/紅潤,年輕而愉快/不由引起我回憶/那些往昔的時代。

你的母親的母親——/那樣美,天下無雙/我愕然像望著太陽/感到她刺眼的光芒。

她曾握過我的手/使我歡喜得發抖/後來她愛上別人/我隻得去異鄉飄流。

我在外倦遊了很久/遲遲地再回到故鄉;/在故鄉的天空裏/已升起另一個太陽。

是你的母親,哦,姑娘,——/那樣美,天下無雙/我愕然像望著太陽/感到她刺眼的光芒。

她讓我吻她的額頭/我真是止不住發抖/後來她愛上別人/我隻得去海外飄流。

在夢中苦度了半生/如今我已經衰老/我回來,第三個太陽/又在天空裏照耀。

就是你,可喜的姑娘;/這樣美,天下無雙/我望你,像望著太陽/感到你刺眼的光芒。

你讓我吻你的嘴唇/好心地覺得我可憐/你如果再愛上別人/我即將去地下長眠。

——沙米索

在春天的綠陰下我見到她;/我用薔薇花帶係住她:/她沒有覺到,隻在那兒微睡。

我瞧著她;我的生命/隨著這視線係上她的生命:/我感覺到,卻莫名其妙。

可是我卻對她無言地低語/我把薔薇花帶抖動,沙沙作響:/於是她從微睡中驚醒。

——克洛普斯托克

園林靜悄悄,在春夜的幽暗裏/一隻東方的夜鶯歌唱在玫瑰花叢/但可愛的玫瑰沒有感覺,毫不注意/反而在戀歌的讚揚下搖搖入夢/你不正是這樣給冰冷的美人歌唱?/醒來吧,詩人!有什麽值得你向往?/她毫不聽,也不理解詩人的感情;/你看她鮮豔,你呼喚——卻沒有回聲。

——普希金

有一枝珍奇的玫瑰/在驚異的豎琴之前/受著維納斯的祝福/開得又嫣紅,又鮮豔/盡管冰霜的寒氣吹拂/琴和詩情都已凋殘/隻有那枝不謝的玫瑰/獨傲於瞬息的玫瑰間……

——普希金

我有一個戀愛;——/我愛天上的明星;/我愛他們的晶瑩:/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在海上,在風雨後的山頂——/永遠有一顆、萬顆的明星!

山澗邊小草花的知心/高樓上小孩童的歡欣/旅行人的燈亮與南針:——/萬萬裏外閃爍的精靈!

我有一個破碎的魂靈/像一堆破碎的水晶/散布在荒野的枯草裏——/飽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有時微笑的嫵媚是啟悟的棒槌!);/是何來倏忽的神明,為我解脫/憂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籜/透露內裹的青篁,又為我洗淨/障眼的盲翳,重見宇宙間的歡欣。

這或許是我生命重新的機兆;/大自然的精神!容納我的祈禱/容許我的不躊躇的注視,容許/我的熱情的獻致,容許我保持/這顯示的神奇,這現在與此地/這不可比擬的一切間隔的毀滅!

我更不問我的希望,我的惆悵/未來與過去隻是渺茫的幻想/更不向人間訪問幸福的進門/隻求每時分給我不死的印痕,——/變一顆埃塵,一顆無形的埃塵/追隨著造化的車輪,進行,進行……

——徐誌摩

去罷,人間,去罷!/我獨立在高山的峰上;/去罷,人間,去罷!/我麵對著無極的穹蒼。

去罷,青年,去罷!/與幽穀的香草同埋;/去罷,青年,去罷!/悲哀付與暮天的群鴉。

去罷,夢鄉,去罷!/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去罷,夢鄉,去罷!/我笑受山風與海濤之賀。

去罷,種種,去罷!/當前有插天的高峰;/去罷,一切,去罷!/當前有無窮的無窮!

人生的冰激與柔情/我也曾嚐味,我也曾容忍;/有時階砌下蟋蟀的秋吟/引起我心傷,逼迫我淚零。

我**我的坦白的胸襟/獻愛與一天的明星;/任憑人生是幻是真/地球存在或是消泯——/太空中永遠有不昧的明星!

——徐誌摩

我獨自在海邊徘徊/遙望著無邊的霞彩/我想起了我的愛/不知她這時候何在?/我在這兒等待——/她為什麽不來?/我獨自在海邊發癡——/沙灘裏平添了無數的相思字。

假使她在這兒伴著我/在這寂寥的海邊散步?/海鷗聲裏/聽私語喁喁/淺沙灘裏/印交錯的腳蹤/我唱一曲海邊的戀歌/愛,你幽幽的低著嗓兒和!/這海邊還不是你我的家/你看那邊鮮血似的晚霞;/我們要尋死/我們交抱著往波心裏跳/絕滅了這皮囊/好叫你我的戀魂悠久的逍遙/這時候的新來的雙星掛上天堂/放射著不磨滅的愛的光芒。

夕陽已在沉沉的淡化/這黃昏的美/有誰能描畫?/莽莽的天涯/哪裏是我的家/哪裏是我的家?/愛人呀,我這般的想著你/你那裏可也有絲毫的牽掛?

——徐誌摩

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手剝一層層蓮衣/看江鷗在眼前飛/忍含著一眼悲淚——/我想著你,我想著你,阿小龍!

我嚐一嚐蓮瓤,回味曾經的溫存:——/那階前不卷的前簾/掩護著同心的歡戀:/我又聽著你的盟言/“永遠是你的,我的身體,我的靈魂。”

我嚐一嚐蓮心,我的心比蓮心苦;/我長夜裏怔忡/掙不開的噩夢/誰知我的苦痛?/你害了我,愛,這日子叫我如何過?

但我不能責你負,我不忍猜你變/我心腸隻是一片柔:/你是我的!我依舊/將你緊緊的抱摟——/除非是天翻——但誰能想像那一天?

——徐誌摩

“別擰我,疼,”……/你說,微鎖著眉心。/那“疼”,個精圓的半吐/在舌尖上溜——轉。/一雙眼也在說話/睛光裏漾起/心泉的秘密。/夢/灑開了/輕紗的網。/“你在哪裏?”/“讓我們死,”你說。

——徐誌摩

這也許是個最好的時刻/不是靜。聽對麵園裏的鳥/從杜鵑到麻雀,已在叫曉/我也再不能抵抗我的困/它壓著我像霜壓著樹根;/斷片的夢已在我的眼前/飄拂,像在曉風中的樹尖/也不是有什麽非常的事/逼著我決定一個否與是/但我非得留著我的清醒/用手推著黑甜鄉的誘引:/因為這是我唯一的機會/自己到自己跟前來領罪/領罪,我說不是罪是什麽?/這日子過得有什麽話說!

——徐誌摩

在半憂愁,半歡喜的預計/計算著我的歸期;/啊,一顆純潔的愛我的心/那樣的專,那樣的真!/還不催快你跨下的牲口/趁月光清水似流/趁月光清水似流,趕回家/去親你唯一的她!

——徐誌摩

今晚的月亮像她的眉毛/這彎彎的夠多俏!/今晚的天空像她的愛情/這藍藍的夠多深!/那樣多是你的,我聽她說/你再也不用多疑惑;/給你這一團火,她的香唇/還有她更熱的腰身!/誰說做人不該多吃點苦?/吃到了底才有數/這來可苦了她,盼死了我/半年不是容易過!/她這時候,我想,正靠著窗/手托著俊俏臉龐/在想,一滴淚正掛在腮邊/像露珠沾上草尖:/(這禮堂是你的墳場/你的生命從此埋葬!)/讓傷心的熱血添濃你頰上的紅光;/(你快向前/到禮台邊/見新郎麵!)/忘卻了,永遠忘卻了人間有一個他:/讓時間的灰燼/掩埋了他的心/他的愛、他的影——/新娘,誰不豔羨你的幸福,你的榮華!

——徐誌摩

是誰家的歌聲/和悲緩的琴音/星光下,鬆影間/有我獨步靜聽。

音波,顫震的音波/穿破昏夜的淒清/幽冥,草尖的鮮露/動**了我的靈府。

我聽,我聽,我聽出了/琴情,歌者的深心/枝頭的宿鳥休驚/我們已心心相印。

休道她的芳心忍/她為你也曾吞聲/休道她淡漠,冰心裏/滿蘊著熱戀的火星。

——徐誌摩

記否她臨別的神情/滿眼的溫柔和酸辛/你握著她顫動的手——/一把戀愛神經?

記否你臨別的心境/冰流淪徹你全身/滿腔的抑鬱,一海的淚/可憐不自由的魂靈?

鬆林中的風聲喲!/休擾我同情的傾訴;/人海中能有幾次/戀潮淹沒我的心濱?

那邊光明的秋月/已經脫卸了雲衣/仿佛喜聲地笑道:/“戀愛是人類的生機!”

我多情的伴侶喲!/我羨你蜜甜的愛焦/卻不道黃昏和琴音/聯就了你我的神交?

——徐誌摩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數一數螺細的波紋/我倚暖了石闌的青苔/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月兒,你休學新娘羞/把錦被掩蓋你光豔首/你昨宵也在此勾留/可聽她允許今夜來否?

聽遠村寺塔的鍾聲/像夢裏的輕濤吐複收/省心海念潮的漲歇/依稀漂泊踉蹌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何處是我戀的多情友?/風颼颼,柳飄飄,榆錢鬥鬥/令人長憶傷春的歌喉。

——徐誌摩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徐誌摩無盡的親情

“母親,你說過我們的夢/是天仙在夜間盡成;/夢是窗子,從裏麵望見了未來/用我們的靈魂的眼睛。

母親,我做了一個夢/你能不能給我下一個判斷?/我夢見長了翅膀,飛去了/穿過大氣,穿過無限的空間。”

“兒子,我靈魂的寶貴的太陽!/歡樂的是這太陽的光輝;/上帝要給你長久的生命/這是你的幸福的夢的秘密。”

這孩子漸漸長成了/他熱烈的胸中閃耀著青春/歌聲是心的仁愛的慰藉/當激動的血液在沸騰。

——裴多菲

你老是吩咐我,親愛的父親:/要我追隨你,要我繼承/你的職業,做一個屠戶……/可是你的兒子卻做了文人。

你用你的家夥擊牛/我用我的筆和人們鬥爭——/我們做的是同樣的事/不同的隻是那名稱。

——裴多菲

我給父親去牧羊/我聽不見頭羊的鈴鐺/筆走進了綠油油的秧田/太近了,當我發見的時光。

我親愛的母親/把糧食裝滿了我的背包;/幸而我已經失掉了它/我這才有機會絕食了。

親愛的父親,親愛的母親/什麽事也不要叫我做/原諒我吧,如果我錯了——/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麽!

——裴多菲

父親給我強健的體魄/還有立身行事的謹嚴/母親給我快活的天性/還有喜歡把故事杜撰/曾祖父生來愛好美色/他的幽靈也忽隱忽現/曾祖母愛好金銀首飾/這同樣流貫我的血管/所有因素形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你能說什麽是此人的/本性使然?

——歌德

我慣於高高地昂起頭顱/性情也有些固執、倨傲;/縱使國王正視著我的臉/我也絕不肯低眉順眼。

可是,母親,我坦白對你說:/我盡管高傲自大,目空一切/在你的幸福而親切的身旁/我卻常常感到卑微、膽怯。

是你的精神悄悄製服了我?——/你崇高的精神無往不勝/光明燦爛可與日月輝映。

還是往事的回憶令我難過?——/我曾幹下那樣一些事情/傷了你愛我的慈母之心。

——海涅

我曾狂妄地離開你/想要走遍天涯海角/看何處能尋找到愛/好滿懷著愛將愛擁抱。

我找遍了大街小巷/挨門挨戶伸手乞討/求人給我些許愛的施舍——/可得到的隻是笑罵冷嘲。

我不停地走到東,走到西/哪兒也沒有愛,沒有愛/我終於轉回家,痛苦又悲哀。

這時母親你迎著我走來/啊,瞧你那眼裏浮泛著的/不正是我久尋不著的甜蜜的愛!

——海涅

春晨,你隨我奔向田野、牧場/當你還是個乖巧小女孩的時候/“可愛的小女兒,善良又溫柔/我要像父親,為她造幸福的小房!”

當你開始觀察周圍的世界/你的快樂就是為家人操心/“多好的姊妹!我真叫幸運:/啊,我與她可以相互信賴!”

一切都限製不了美的成長;/我心中已洶湧著愛的狂瀾/我要擁抱你,為減輕苦愁?

唉,不,你隻能是我的女王:/你亭立在我麵前,那麽傲岸;/隻要你投來一瞥,我便低頭。

——歌德

我冷酷的歲月的伴侶/我年邁的老媽媽,親人!/你獨自在荒野鬆林裏/久久地,久久地等我來臨/你在自己的堂屋窗下/像崗哨,苦苦度著光陰;/在你疊皺的手裏,那織針/每一分鍾都緩緩停下/你望著那荒涼的門口/和幽黑而遙遠的路徑/預感、思慮,深深的憂愁/每一刻窒壓著你的心/你似乎覺得……

——普希金

母親,那還隻是前天/我完全是你的,你唯一的兒;/你那時是我思想與關切的中心:/太陽在天上,你在我的心裏;/每回你病了,媽媽,如其醫生們說病重/我就忍不著背著你哭/心想這世界的末日快來了;/那時我再沒有更快活的時刻,除了/和你一床睡著,我親愛的媽媽/枕著你的臂膀,貼近你的胸膛/跟著你和平的呼吸放心的睡熟/正像是一個初離奶的小孩。

但在那二十幾年間雖則那樣真摯的忠心的愛/我自己卻並不知道,“愛”那個不順口的字/那時不在我的口邊/就這先天的一點孝心完全浸沒了/我的天性與生命。

這來的變化多大呀!/這不是說,真的,我不再愛你/媽!或是愛你不比早年,那不是實情;/隻是我新近懂得了愛/再不像原先那天真的童子的愛/這來是成人的愛了:/我,媽的孩子,已經醒起,並且覺悟了/這古怪的生命要求。

生命,它那進口的大門是/一座不滅的烈焰——愛——/誰要領略這裏麵的奧妙/誰要覺著這裏麵的搏動/(在我們中間能有幾個到死不留遺憾的!)/就得投身進這焰騰騰的門內去——

但是,媽,親愛的,讓我今天明白的招認/對父母的愛,孝,不是愛的全部;/那是不夠的;遲早有一天/這“愛人”化的兒子會得不自主的/移轉他那思想與關切的中心/從他骨肉的來源/到那唯一的靈魂/他如今發現這是上帝的旨意/應得與他自己的融合成一體——/自今以後——/不必擔心,親愛的母親,不必愁/你唯一的孩兒會得在情感上遠著你們——/啊不,你正應得歡喜,媽媽呀!/因為他,你的兒,從今起能愛/是的,能用雙倍的力量來愛你/他的忠心隻是比先前益發的集中了;/因為他,你的孩兒,已經尋著了快樂/身體與靈魂/並且初次覺著這世界還是值得一住的/他從沒有這樣想過/人生也不是過分的刻薄——/他這來真的得著了他應有名分/因此他在感激與歡喜中竟想/讚美人生與宇宙了!

媽呀“我們倆”赤心的,聯心的愛你/真真的愛你/像一對同胞的稚鴿在睡醒時/愛白天的清光。

——徐誌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