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在這美麗的平原上/有我的可愛的故鄉/這城市是我的生長之地/我保姆的歌還在**漾/我又聽到那兒歌的聲浪:/“金龜子,黃黃的金龜子!”

離開的時候還是孩子/回來的時候已是成人/啊,過去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中的痛苦、歡欣……/二十年……飛快的光陰!/“金龜子,黃黃的金龜子!”/老夥伴們,你們在哪裏?/來吧,來坐在我的身旁/讓我至少看到你們一個/讓我忘記:我已經成長/有二十五歲在我肩上……/“金龜子,黃黃的金龜子!”

像是樹枝間可愛的小鳥/到處飛翔著我的想像/它又像是采花的蜜蜂/采集了過去的一切歡暢;/這處處引人留戀的地方……/“金龜子,黃黃的金龜子!”

我吹著柳木的口笛/我又小孩子似地玩耍/我的竹馬熱情地跳著/它渴了,我在井邊停下/它喝著,跳呀,勇敢的貝加/“金龜子,黃黃的金龜子!”

聽,晚鍾的聲音響了/我疲倦地趕著馬前行/到了家裏,保姆抱住了我/又唱著催眠的歌聲/我在朦朧的瞌睡中傾聽……/“金龜子,黃黃的金龜子!”

——裴多菲

多瑙河旁有一間小屋;/啊,它多麽使人留戀!/當我回想著它的時候/眼淚就模糊了我的兩眼。

我原來想在那裏安住!/迷人的願望卻趕我前行;/我的願望長出了翅膀/留不住我了,這溫暖的家庭。

我告別的接吻聲響著/母親的心忍受著苦痛;/滾滾的淚水也熄滅不了/這心頭的愛火的熊熊。

她的顫動的手臂抱著我/哀求她的兒子留在家鄉/假如我能夠預先知道一切/這時我就不會在這遠方。

——裴多菲

暖和的日光,澄碧的長空;/輕快地舞蹈著,閃爍的海波;藍色的島嶼,雪白的山峰/披上了晌午的紫色紗羅;/濕土的氣息柔和/籠罩住未吐的新芽/像千種聲音唱出一種歡樂/濤聲、風聲,鳥語吱喳;/像幽婉的低語,那城中的喧嘩。

——雪萊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漾著無限溫柔;/善笑的藤娘,袒酥懷任團團的柿掌綢繆/百尺的槐翁,在微風中俯身將棠姑抱摟/黃狗在籬邊,守候睡熟的珀兒,他的小友/小雀兒新製求婚的豔曲,在媚唱無休——/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漾著無限溫柔。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雨過的蒼芒與滿庭蔭綠,織成無聲幽暝/小蛙獨坐在殘蘭的胸前,聽隔院蚓鳴/一片化不盡的雨雲,倦展在老槐樹頂/掠簷前作圓形的舞旋,是蝙蝠,還是蜻蜓?——/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奈何在暴雨時,雨捶下搗爛鮮紅無數/奈何在新秋時,未凋的青葉惆悵地辭樹/奈何在深夜裏,月兒乘雲艇歸去,西牆已度/遠巷薤露的樂音,一陣陣被冷風吹過——/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雨後的黃昏,滿院隻美蔭,清香與涼風/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一斤,兩斤,杯底喝盡,滿懷酒歡,滿麵酒紅/連珠的笑響中,浮沉著神仙似的酒翁——/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徐誌摩

一棵鬆樹在北方/孤單單生長在枯山上/冰雪的白被把它包圍/它沉沉入睡。

它夢見一棵棕樹/遠遠地在東方的國土/孤單單在火熱的岩石上/它默默悲傷。

——海涅

柳林青青/南風熏熏/幻成奇峰瑤島/一天的黃雲白雲/那邊麥浪中間/有農婦笑語殷殷。

——徐誌摩

晚霞在林間田裏/晚霞在塬上溪底/晚霞在風頭風尾/晚霞在村姑眉際/晚霞在燕喉鴉背/晚霞在雞啼犬吠。

——徐誌摩

南方新年裏有一天下大雪/我到靈峰去探春梅的消息;/殘落的梅萼瓣瓣在雪裏醃/我笑說這顏色還欠三分豔!

運命說:你趕花朝節前回京/我替你備下真鮮豔的春景:/白的還是那冷翩翩的飛雪/但梅花是十三齡童的熱血!

——徐誌摩

小舟在垂柳陰間緩泛——/一陣陣初秋的涼風/吹生了水麵的漪絨/吹來兩岸鄉村裏的音籟。

我獨自憑著船窗閑憩/靜看著一河的波幻/靜聽著遠近的音籟——/又一度與童年的情景默契!

這是清脆的稚兒的呼喚/田場上工作紛紜/竹籬邊犬吠雞鳴:/但這無端的悲感與淒惋!

白雲在藍天裏飛行:/我欲把惱人的年歲/我欲把惱人的情愛/托付與無涯的空靈——消泯;

回複我純樸的,美麗的童心:/像山穀裏的冷泉一勺/曉風裏的白頭乳鵲/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鮮明。

——徐誌摩

匆匆匆!催催催!/一卷煙,一片山,幾點雲影/一道水,一條橋,一支櫓聲/一林鬆,一叢竹,紅葉紛紛:

豔色的田野,豔色的秋景/夢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隱——/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徐誌摩

我慚愧我來自古文明的鄉國/我慚愧我脈管中有古先民的遺血/我慚愧揚子江的流波如今溷濁/我慚愧——我麵對著富士山的清越!

古唐時的壯健常縈我的夢想:/那時洛邑的月色,那時長安的陽光;/那時蜀道的啼猿,那時巫峽的濤響;/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潯陽!

但這千餘年的痿痹,千餘年的懵懂:/更無從辨認——當初華族的優美,從容!/摧殘這生命的藝術,是何處來的狂風?——/緬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無恫!

我是一枚飄泊的黃葉,在旋風裏飄泊/回想所從來的巨幹,如今枯禿;/我是一顆不幸的水滴,在泥潭裏匍匐——/但這幹涸了的澗身,亦曾有水流活潑。

我欲化一陣春風,一陣吹噓生命的春風/催促那寂寞的大木,驚破他深長的迷夢;/我要一把崛強的鐵鍬,鏟除淤塞與壅腫/開放那偉大的潛流,又一度在宇宙間洶湧。

為此我羨慕這島民依舊保持著往古的風尚/在樸素的鄉間想見古社會的雅馴,清潔,壯曠;/我不敢不祈禱古家邦的重光,但同時我願望——/願東方的朝霞永葆扶桑的優美,優美的扶桑!

——徐誌摩

我不能不讚美/這向晚的五月天;/懷抱著雲和樹/那些玲瓏的水田。

背著輕快的晚涼/牛,放了工,呆著做夢;/孩童們在一邊蹲/想上牛背,美,逞英雄!

白雲穿掠著晴空/像仙島上的白燕!/晚霞正照著它們/白羽鑲上了金邊。

綠是豆畦,陰是桑樹林/幽鬱是溪水傍的草叢:/靜是這黃昏時的田景/但你聽,草蟲們的飛動!

在綿密的樹陰下/有流水,有白石的橋/橋洞下早來了黑夜/流水裏有星在閃耀。

月亮在昏黃裏上妝/太陽心慌地向天邊跑;/他怕見她,他怕她見——/怕她見笑一臉的紅糟!

——徐誌摩

再不見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塚/頂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蔥;/頂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蔥/再不見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塚。

為什麽感慨,對著這光陰應分的摧殘?/世上多的是不應分的變態/世上多的是不應分的變態;/發什麽感慨,對著這光陰應分的摧殘?

為什麽感慨:這塔是鎮壓,這墳是掩埋/鎮壓還不如掩埋來得痛快!/鎮壓還不如掩埋來得痛快/發什麽感慨:這塔是鎮壓,這墳是掩埋。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像曾經的幻夢,曾經的愛寵;/像曾經的幻夢,曾經的愛寵;/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徐誌摩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滿眼黃沙漠漠的地與天:/赤膊的樹枝,硬攪著北風先——/一隊隊敢死的健兒,傲立在戰陣前!/不留半片殘青,沒有一絲粘戀/隻拚著精光的筋骨;凝斂著生命的精液/耐,耐三冬的霜鞭與雪拳與風劍/直耐到春陽征服了消殺與枯寂與凶慘/直耐到春陽打開了生命的牢監,放出一瓣的樹頭鮮!/直耐到忍耐的奮鬥功效見,健兒克敵回家酣笑顏!/北方的冬天是冬天!/滿眼黃沙茫茫的地與天;/田裏一隻困頓的黃牛/西天邊畫出幾線的悲鳴雁。

——徐誌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