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索罟灣半日

如果說香港還有那麽一處地方保留了自然的美麗與鄉村的閑適,大概就是索罟灣了。

從踏進香港的第一分鍾開始,我就感到很不自在。我是一個鍾情自然、熱愛大地的人。這兩者在香港都無法見到。無論是在香港太空館前的海堤上眺望整個香港島,還是從渣甸山上俯瞰密密麻麻的火柴棍樣的摩天樓群。或者在號稱亞洲第一樓的中環廣場的最高層環顧那些簇簇戈矛般的樓頂,我都感到了一種沉重的擠壓,胸口發悶,以至喘不過氣來。

由於金錢、組織、新型材料的巧妙運用,香港從一百多年前的荒蕪半島變成今天享譽全球的繁華都市。特別是近二十多年,現化物質文明在這裏高速甚至是畸型的發展。日本人稱高樓為“石屎”,這名字很難聽,極盡貶斥之能事,卻又是貼切的。以中環廣場和中銀大廈為代表的數百座摩天高樓擠在局促的香港島上,其密度之大,為世界之僅見。香港友人曾驕傲地對我說,香港是一座世界級的現代建築的博物館。這一點我承認。那些各具特色的大樓,奇妙的造型,獨特的空間處理,新型建築材料的創造與運用,無不閃現著現代人類科技進步的光芒。置身在這樣一些樓群中,你感到物質的豐富與莊嚴。同時反襯出人的渺小與卑微。人性在這裏已受到嚴重的扭曲,人成了物質財富的傀儡。無庸諱言,香港人想擺脫這種現代生活的外在影響是徒勞的。更為可悲的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對這種生活非但沒有反省和批判,反而樂此不疲。還有更多的大陸人想方設法移民香港,目的在於分取這裏的物質享受的一杯羹。也許過了幾百年,人們回顧香港的曆史,一定會駭然驚歎:“怎麽,那時的香港人居然住在幾十層高的樓上嗎?他們離開了大地,真是可悲。”可是在今天,擁有這些摩天大廈中的一套住房是一個普通香港人畢生的追求。

現代的科技文明既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財富和豐富多彩的物質享受,同時亦使人異化,成為物質的奴隸。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深刻的矛盾。一個有慧根的人,即有“心”人,莫不想在兩者之間尋求一種妥善的解決方案。但他們的宗教心總是無法同現實生活的機心與匠心抗衡。他們隻能為自己尋求一種解脫,把一顆試圖保留完整情性的心融入自然,從與山川風物的親切交往中獲取精神的寧靜。

所以,在香港,我實在不願意穿梭或進入那些摩天樓群,盡管友人特意提供一輛勞斯萊斯車供我遊覽。那天,當友人問我是否有興趣乘坐他的私家遊艇到海上兜兜風時,我問:“香港有沒有漁村?”回答說有,在索罟灣。

於是,有了索罟灣之行。

遊艇緩緩駛離中環皇後碼頭。鑽出泊滿大大小小船隻的維多利亞海灣。沿著島崖線駛向湛藍的寬闊的海麵。約一個小時,遊艇靠上了索罟灣碼頭。

這裏屬於香港南丫島的一個小小漁港。與市區的嘈雜喧囂相比,這裏安靜得多了。四月的正午的陽光懶洋洋的匍匐在摻著墨綠的藍色的海麵上,小小的港灣裏隨意地歇泊著一些漁船和遊艇,像是茸綠的草地上停立著的蜻蜓。港口的海岸上,是數十間搭有涼棚的餐廳。一踏上索罟灣的土地,首先迎接你的,便是這些鱗次櫛比的餐廳了。陪我同遊的友人介紹:別看這些餐廳並不高檔,這裏可是香港三處最好的品嚐海鮮的地方之一。一到禮拜天,香港人乘渡輪來這裏一遊,為的就是吃海鮮,這些餐廳也就人滿為患了。我來的日子不是星期天,因此這些餐廳顯得冷清。正是吃午飯的時間,友人領我到一家他經常光顧的餐廳。我雖是山裏人,吃海鮮卻是我的最大的嗜好。昨晚在鯉魚門,一桌海鮮花去了一萬多塊港幣。吃到了來自加拿大、挪威、澳大利亞、日本等國空運來港的生猛海鮮,當了一回可笑的饕餮之徒。同鯉魚門那種世界級的海鮮館不同,索罟灣的海鮮都是從本地的海洋中捕撈的。品種雖不及鯉魚門豐富,卻可說是更加生猛。我點了貴妃蚌、中蝦、星斑、泥猛數種,價錢都很合理。廚師烹飪的水平隻立足於鮮,而不作那種錦上添花的無用功。值得一提的是這裏的用餐環境。餐桌都擺在涼棚裏,欄杆外就是海灣,一邊用餐,一邊觀海。寂靜空曠的海麵和食街上偶爾走過的三三兩兩的行人,有助於你的食欲。甚至在餐桌上盤旋欲下的一匹兩匹蒼蠅,也讓你感到自然的野趣就在身邊。真的,你在這裏看到蒼蠅和在城裏餐廳裏看到蒼蠅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在城裏你感到惡心,在這裏,你伸手驅趕它時,心中還會生出一絲快意。

用餐時,我看見短短的食街盡頭,一棵綠樹下,掛有一塊“索罟灣第一街”的小木牌。餐畢,我便提議朝那裏走走。

食街盡頭,小木牌處拐彎,是一座小廟,由當地漁民集資興建,名曰天後廟。這天後大約是佑庇當地漁民的散神,有碑記其德業。這種非佛之廟照例是沒有出家人住持的,香火卻是不缺。廟裏的神像及一應物品,均擦拭得幹淨。可見當地人對天後的虔誠。廟旁住家的廳堂裏,坐著四位老太太,悄無聲息地打麻將。桌下臥著一隻黃狗,睡眼朦朧,門外我輩的腳聲,也隻賺得它抬抬下巴。這一幅恬淡的民俗風情畫,在大陸的南方鄉村中觸目可見。可是在香港,你感到這是難得的賜予,因此特別感到親切,同時也產生了隔世之感。

沿天後廟前行,是一條林木蓊鬱的小道。一邊靠山,一邊臨海。山折處,一條溪流潺潺而下,有小橋架其上。此時的橋上,亦懶洋洋地臥著兩三隻狗。溪流那邊,是一條深長的幽穀。沿著溪流,構築有數十棟精致的別墅。它們傍山臨水,靜謐、安然而典雅。家家庭院的矮牆上,均探出一簇簇火紅的勒杜鵑。逍逍遙遙地開著、搖曳著,映襯著山坡上各色野花和門前藍緞子一樣的流泉。逶迤前行,居然還能見到一座新造的小石橋。這種很容易引起感傷的風景竟然能存活於香港境內的一隅,不能說不是一個奇跡。多少年來,命相學、風水學一直大興於香港。那些被風水先生看中的地方,就會身價倍增。海洋公園之側的淺水灣,是被風水先生們鼓吹的寶地,如今已成為香港的富人住宅區。謝天謝地,索罟灣這塊地方仍被風水先生所棄,所以受到現代物欲的侵擾和迫害,比之淺水灣這樣的地方要輕微得多。

行行複行行,倘徉在滿山青翠與籬落人家之中,率真地感受自然之美,使幾天來一直因緊張而感到疲倦的心得以鬆弛。

日將暮,友人促我返程。回到遊艇駛回香港島。站在甲板上,以索罟灣為背景,我照了一張像留作紀念。這一次短暫的索罟灣之遊,讓我對香港保留了另一種記憶。我知道,索罟灣遠不能代表香港的本色,但它呈現的風情,卻為我欣賞。

1993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