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廊橋何處不遺夢

美國作家沃勒寫的小說《廊橋遺夢》,一出版立即就風靡美國,接著就風靡世界。這原本是很簡單的事,即一對中年人的婚外戀。為什麽引起這麽大的轟動呢?道理很簡單,它揭示了中年人對感情的渴求。

宋代詞人辛棄疾寫過一首詞: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這首詞恰如其分地表達了少年(實指青年)與中年之間的心理差異。少年情竇初開,精力充沛,可是並無實際生活經驗,清白如水,不懂得包容,想事做事,都以自我為中心,且把生活理想化、浪漫化。因此,一些平常的感情瑣碎,竟被人為地放大到可笑的地步。中年人卻不同,閱世日深,懂得艱難苦澀,為了維係家庭、事業以及自己的社會形象,往往在矛盾麵前不得不忍氣吞聲。為了事業,扭曲自己的性格;為了家庭,對除了妻子之外的任何異性,都必須關住感情的閘門。中年人是疲憊的,因為他每天不知要多少次地轉換角色。在母親麵前他是兒子,在兒子麵前他是父親,在妻子麵前他是丈夫,走進公司他又是職員或老板;在長者麵前,他必須像學生一樣聽從教誨;在兒女或部屬麵前,他又必須正經八百地施教於人。這眾多的角色都毫無共同之處,但他必須把每一種角色都演好,否則,他就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就有可能引發矛盾,帶來更多的痛苦。

所以說,忍氣吞聲是中年人的無奈,說得高雅一點,也叫修養。但是,這為人稱道的修養後麵,隱藏了多少欲說還休的痛苦啊。

中年人最懂得感情,可是,他未必就能夠享受到真正的豐富而又熾烈的愛情。

這種現象,在我們的社會當中,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都已成為“人人心中皆有,人人口中皆無”的問題。《廊橋遺夢》於斯時問世,引起轟動則是必然的了。

《廊橋遺夢》小說及電影均以很快的速度在中國問世,出版者的初衷是覺得有利可圖,可是,接受它的人們卻是別有懷抱的。

我的一位朋友,是位著名的企業家,年齡與我同歲。在一次閑聊中告訴我,今年,他與人經過數月艱難的談判,終於做成了一筆生意。對方很是欣賞他的才幹,決定交下他這位朋友,並精心挑選了一份禮物送給他,這禮物便是一張香港原版的《廊橋遺夢》影碟。朋友亦非常高興地接受了這份禮物,並情不自禁地隨口說道:“廊橋何處不遺夢。”這時,在座的一位過了而立之年的女律師也情不自禁地應了一句:“遺夢何處不廊橋。”就這麽偈語似的一句對話,兩顆彼此陌生的心靈竟一下子溝通了。

我的許多朋友,都是事業有成者,在企業界、金融界、文化界和政界,提起他們的名字來,大有“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味道。但是,一旦卸去“社會公眾形象”的重負,與二三知己一塊,三杯兩盞淡酒後,**個人心跡,誰都難逃那一個“苦”字。日本的禪學大師鈴木大拙說過:“苦的經驗是人人都有的,苦的經驗也是一切厭世思想的源頭……如果說人生一切的苦和一切的惡都是必須承受的,那麽所謂的拯救便沒有意義。”

但是,拯救又該怎麽進行呢?

就說中年人,既要維係家庭,又渴望獲得超然於日常瑣事之上的愛情,這是一對冰炭不能共存的矛盾。矛盾的解決,必須要以互相對立的一方的舍棄為前提。你放棄任何一方,“苦”便產生了。

《廊橋遺夢》的動人之處,就在於女主人公弗朗西斯卡放棄了渴慕的愛情,給世人留下了無盡的惆悵。

看來,這一對矛盾在現實生活中,是永遠無法解決的。所以,我的那些朋友們,處理自己的感情生活,要麽諱莫如深,要麽**不羈。他們不是在尋求解脫,而是在逃避。

《心經》上曾有這麽一句:“度一切苦厄。”佛教是把救苦救難作為己任的。它所救的“苦”,恰是一般人難以割舍的。佛家言,你要想不苦,就必須割舍。但是,我們不可能要求所有的人都遁入空門。不是大乘法器,又有誰能夠超越塵世,去割舍那“剪不斷,理還亂”的縷縷情絲呢?

去年暮秋的一天,我駕車從婺源去景德鎮。蘆花白,楓葉紅,公路兩旁的青山,簇簇鬆林,色彩斑斕。這深秋的自然令人陶醉。自然四季,最燦爛而又成熟的風光是秋季。它相當於人生的中年,絢麗而又淡遠,熱烈而又肅穆。

為了欣賞美景,一路上我的車開得很慢,不覺薄暮已至,景色朦朧起來。忽然,我發現路左的山根處,架著一座廊橋,我的腦子裏飛快地掠過《廊橋遺夢》。於是,我停下車,走近那座橋。

這是一座木製的廊橋,架在山根蜿蜒的溪流之上。它的建造年代看來已經很久了,橋板以及類似於茶亭造型的棚蓋,都滲出了黴黑。支撐橋麵的鬆木柱子,也有一兩根已經傾斜。盡管,我知道這裏是中國的婺源而不是美國的麥迪遜,但我仍無法阻止自己把它同那位美國《地理雜誌》的攝影師金凱先生拍攝的廊橋聯係起來。我甚至試圖從這座橋上尋找曾發生過深深戀情的那座廊橋上的香消玉殞的遺跡。我知道這不可能,但是,這相同的境象,仍讓我從靜怡的東方文化氛圍中,撿到了一個本屬於執著的西方文化的遺夢。

暮色漸濃,我站在溪邊的田埂上,凝望著行將腐朽的廊橋,三三兩兩的狗尾草,在略含寒意的晚風中搖曳,收割完的田野,剩下一些歪歪斜斜的稻茬。牛歸圈了,人歸屋了,廊橋也隻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我想從這座橋上走過去,走到橋頭,又縮回了腳步。我很清楚,自從《廊橋遺夢》問世後,世界上所有的廊橋,都將成為我們中年人的陷阱,或者說,是我們中年人的刻骨銘心的奈何橋。

我離開了那座廊橋,重又驅車上路。是夜宿景德鎮賓館,我寫了這麽一首詩:

花開花落又一春,

朝朝暮暮總關情。

廊橋遺夢終難覓,

獨向溪山看晚晴。

1996.深秋於景德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