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洪湖水,浪打浪

我曾在雨霧迷濛的四月,航行在煙波浩淼的太湖。聽忽遠忽近的漁歌,看雁落平沙的遠景,漸行漸遠而略無歇泊。乃是因為,我覺得江南最好的花汛和漁汛,總在槳櫓不及的前渚。我亦在天高雲淡的八月,翻越雪花飄飄的念青唐古拉山口,千裏萬裏,懷著朝聖的心情,我來到地球上最高的湖泊那木措湖,麵對千萬頃纖塵不飛的澄碧,我眼含熱淚跪了下去。在那裏,我不可能得到艤舟的樂趣,但是,我知道了什麽叫聖潔,什麽叫寧靜。它們有著溶解一切喧囂的空靈,有著翡翠一般的冷潤的顔色。

然而現在,在這紅葉搖落的暮秋,我記憶中的這些湖水,突然像風中的漣漪,一圈一圈地散去了。一隻古銅色的臂膀,奮力地搖著槳板,把我帶進另一片蒼茫的波心。

映日的荷花,被炎熱的夏天帶走了;夕照中的蘆葦,尤自支撐大片大片的空翠,抵抗日重一日的秋寒。突然,一隻魚鷹飛起了,被它勾起的晶瑩的露珠,又飄然而下,就在濺落的那一刻,風起了。平靜的湖麵頓時推起層層怒濤,在這蘊蓄著閃電飄雷的雪浪中,一曲熟悉的旋律像湖鷗一樣掠起:洪湖水,浪打浪……

聽著這悠美的歌聲,一些早已久違了的諸如蘇維埃、農會、暴動、赤工隊等等詞匯,頓時像眼前的浪濤一樣,沉重地撞擊著我的的心扉。這些詞匯在七十多年前,就像今天的改革、科技、WTO、民族複興等詞匯一樣,組成了一個時代的全部生活。

風煙滾滾的曆史已經凝成了國旗上的五顆金星。民族的愛恨情仇已經永久鐫刻在烈士紀念碑雄渾的基座上。但是,共和國的子民們,卻是須臾不能忘記——蘇區——這一個閃光的字眼。

在中國的近代史中,洪湖給予人們的記憶,首先不是水的定義,而是革命的概念。湖邊的村落與老街,曾經紅旗漫卷,戈矛林立;湖上的葦叢與荷蕩,曾經孕育過共和國的最初的春夢。

大凡成為曆史的東西,有的,令我們生發久久的惆悵;有的,其輝煌的光暈會眩迷我們的眼睛。洪湖不是這樣,當它的波浪,不再隨著戰士的碧血一起**漾;當它的船頭,不再站立著戎馬倥傯的將軍,它仍是那麽粗獷地承載著壯麗的日出,那麽閑適地浸浮著中天的霜月。晚霞起時,它的水麵,就會鋪著一層火焰;大雪落下,它的葦 花深處,仍會孵出冰清玉潔的童話。槍挑冷月的戰士們走了,他們留下的空曠,又被采菱少女的笑聲填滿;劍嘯驚濤的將軍們走了,他們留下的故事,已成為扳罾老漢傳唱的歌謠……

槳聲欸乃,我已在洪湖中走得很遠,很遠。暮色蒼茫,團團野鴨,逐漸與水波合為一色,猶如芬芳的詩韻消失在唐代的酒香裏;絲絲荇草,正在等待著三顆兩顆漁火,猶如沙漠的旅客,正在等待甘冽的泉水。而我,也正佇立在船頭等待,等待寒秋的明月破雲而出,等待清朗的月輝下,另一隻小舟自深浦**出,船頭上清麗的漁姑,為我再唱一遍:洪湖水,浪打浪……

2004.8.15洪湖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