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清江行

我的肺葉的歙張,宜於山林而怯於城市,宜於流水而怯於荒原。所以,隻要一有空,我就會背起行囊,去雜樹交花的鳥語空山,去蒹葭蒼蒼的澄碧波心,作一次暢暢快快的呼吸。從明麗的波光山色中,攝取高濃度的生命的蛋白汁。

現在,我正在一艘小小的遊艇上,在一群紫燕的導引下,沿著清江上溯。

最早知道清江這個名字,尚在孩提。在大別山故鄉昏黃的煤油燈下,手捧馬識途的長篇小說《清江壯歌》,看他怎樣為我牽來一脈洶湧的水波。如今,站在清江溫婉的流水之上,我已是中年,既是天地間一個餐霞飲露的閑人,又是一個在“生之漩渦”中數度浮沉的莽漢。我忽然有一點失望,為何腳下沒有驚濤駭浪?為何,弄潮兒所鍾愛的怒水堆砌的突兀,竟不見一點蹤影?

清江竟是這樣的柔順,像岸畔吊腳樓中土家族的少女,接待遠方的客人時,自然流露的那一個淺淺的微笑。清江並不轟轟烈烈,在它拍岸的浪花叢中,有的隻是浮漾的嫩過嬰兒肌膚的春光。

遊清江是我的夙願。此前,我涉遊過一些河流:長江、黃河、珠江、嘉陵江、怒江、瀾滄江,還有泰國的媚南河,俄羅斯的伏爾加河,歐洲大地上的塞納河、多瑙河,雖然不多,卻也不算少了。每一條河上的浪花與鷗鳥,總是用它們桔色或銀色的語言,向我訴說各自的神秘。現在,坐在這一艘清江遊艇上,我看到了什麽呢?榨汁機絞出的菠菜汁,倒進玻璃杯中,亮晶晶如翡翠。這正是清江流水——它的八百裏流程中,每一絲波紋,每一片細浪,都是這融化了的翡翠汁。隻是被船頭切開的水波,在船尾後頭留下兩條白瑩瑩的弧線,它純潔,有如幼兒園裏孩子的歌聲。

遊艇從隔河岩出發。數年前,那裏修建起一座巨型水電站,清江也被攔腰截斷。上遊的清江,水位抬高近兩百公尺,昔日岸邊連綿的鬆山,竟有不少變成了星羅棋布的島嶼,這情形很有一點像千島湖。如果你是一位善於幻想的詩人,你會從這些島嶼,讀到一些自然的符號與隱喻。而且,你必定還會從中看到、嗅到、聽到、領悟到我們經驗世界之外的鬼斧神工。然而,我的感官的歡樂,早已越過這些島嶼,投向兩岸的青山。

現在是四月,陽光如夢中的情人,總是一閃即逝。代之而來的是煙雨,空濛的、纖弱的,氤氳在我微甜呼吸中的煙雨,比起陽光來,它卻是更能撩人呢。“青山隱隱水迢迢”,沒有煙雨中的江上行,你怎能理解這樣的千古佳句。隱隱,這正是煙雨中幻化著的青山美啊!何況這青山上,有一簇簇的紅杜鵑,有一棟棟白色的小樓;有偶爾響了三兩聲的牛鈴,有小花狗震顫的吠聲;有竹林深處蔥白的流泉,有坐在房簷下懷春的少女——她的相思雖然看不見,但偶爾一轉的眼神,卻將伊旬園的秘密,一瀉無餘。

從隔河岩開始的這段航程,如果你有時間,盡可上溯數百裏,但我畢竟隻能忙裏偷閑。航行短短的一程,把土家人的發源地,武落鍾離山作為終點。我雖不能且歌且行,迷不知終其所止。但我卻能在有限的時間裏,把漸入佳境的遊興,保持在巔峰狀態,這便是清江的魅力。

遠遠的,我看見了它。在矯健的遊艇作了幾次曲折的轉身後,在江麵收窄,島嶼漸失,兩岸山巒突然峻肅起來時,我突然看見一座孤峰,向江心投下了它的偉岸。武落鍾離山,猶如伊斯蘭教之於巴勒斯坦的麥加,佛教徒之於印度的靈山,它是五百七十萬土家族人心中的聖殿,是土家族始祖廩君的居住地。關於廩君,有許許多多的傳說,像這清江一樣悠長回環深不可測。人類的祖先,各個民族與各種宗教的創立者,都已從活生生的人變成了萬世仰望的神,廩君也不例外。五百七十萬人共一個祖先,他應當受到的尊崇,盡在這江邊的孤峰上展現。

也許為了給遠方遊子的一個祝福,煙雨驟停。雲隙中突然射下一縷陽光,照耀著武落鍾離山上的樓台亭閣,參參差差,金碧輝煌。但隻是一瞬間,被清江濤聲推起的雨氣,複又登山鑽林,叫清晰的景物重新迷離。也許這就是神話,藏真實於虛無縹緲,你明明看到了大神秘,卻又不能得窺全豹。稍後,當我站上武落鍾離山頂,這感覺愈是強烈。在技術社會中,所有的風景都被智能化了。山穀和森林,池塘與庭院,這些熟稔的鄉村風景,再也不是詩歌與散文所熱衷表述的漁樵世界。這時代不再需要神話,因此,更不需要苦吟與冥想,對技術的迷戀導致了文化的墮落。宗教、精神與道德上的英雄,再也不能支配我們的生活。我常常痛苦,天既生我,為何不讓我生在唐代,如果和李白同一時代,我們豈不是仗劍遠遊的一對?生在宋代也好啊,要麽與蘇東坡比鄰而居,互長豪氣;要麽同辛棄疾一起“夢裏挑燈看劍”。這封建時代的士大夫生活,實乃是人類精神追求中的高尚領域。

無奈的我,此時此刻,隻能站在武落鍾離山頂,對著曲折蜿蜓的清江,哀歎商業秩序與自然風景的不可調和的對立。同時又慶幸,這隱藏於鄂西萬山叢中的八百裏清江,依然在恬淡靜謐的田園詩中流淌。

煙雨又飄然而下,小心翼翼走下數百步石階,我重回到遊艇上。一看到油綠的江水,我的含著一點憂愁的心情重又好轉。至少,在今天,在這清江上,我還能享受一段在牧歌中航行的樂趣。

2002年4月15日草於長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