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怨憤叢生

江邊月色是豐州最古老的KTV之一,和豐州一中老校區在同一條街上,當年曾是年輕學生最愛去的一家,然而風水輪流轉,那裏的老板沒有追隨潮流,這麽多年隻是小修過,內裏仍然是樸素的老木頭風格,少男少女早已看不上,反倒是追憶似水流年的中年人常常過去遊**。

中年人趙則熟門熟路找到停車點。

許惟一下車就認出來。

最後一次來是散夥飯那天,剛高考完,她獨自從宜城趕回來參加班級聚餐,鍾恒在車站接她,送她回學校取走留在宿舍的書本,再送她回姥姥家,晚上一起到這裏的銀河酒樓,散夥飯吃得很嗨,結束後一群人不舍得走,在江邊月色耗了一晚上。

那時候,山清水秀月亮圓,每個人都年輕得很有希望。

電梯行至四樓,三人走出來,趙則在前頭引路,穿過走廊就到了405包廂。

包間很大,除了林優,還坐了七八個人,有男有女,桌上堆滿吃食和酒水。有人調低音樂,站起來招呼他們。

許惟站在鍾恒身後。

不知是誰激動地吹了聲口哨:“喲,鍾少爺帶女人來啦?”

一票目光刷刷看過來,口哨越吹越響。

“是個美女,少爺豔福不淺啊,還不介紹介紹?”

“對對對!”

有男人無恥地湊過來調侃,“妹子芳名為何?芳齡幾許?”

趙則頓時頭疼,趕在鍾恒發作之前一巴掌呼過去:“滾滾滾,都給我正常點,她是許惟!你們不認識啦?”

一陣死寂過後,包間裏炸了,全是此起彼伏的“臥槽”。

許惟客客氣氣打個招呼,臉上浮著笑:“好久不見。”眼睛在包間裏搜索,剛瞄到林優,後者就站起來直接出門。

許惟顧不上笑了,立馬跟過去。

林優在廁所點著一支煙,抽了一半往外走,看見許惟杵在洗手池旁,一條裙子土不拉幾。十多年了,這女人的審美還是跟她相當不合。這臉,這身段,就該穿點性感的,吊帶衫小短裙,多酷。

這什麽風格,土掉渣。

而許惟則被林優的頭發吸引,原來這一頭酒紅色短發裏還夾雜著紫色,真酷。

林優走到一旁抽煙,眼尾瞥見那道影子過來,她頭都懶得回。

許惟知道這人喜歡聽好話,便默默醞釀著先誇她一遭,哪料林優等得不耐煩,掐了煙轉過身:“許小姐有何貴幹?”

許惟被這稱呼喊得一愣神。

林優笑了笑,眼尾挑著,“多年不見,許小姐特地來看望老同學?功成名就還記得舊朋友,真難得。”

許惟:“……”

就知道這人沒好話。

她了解林優,什麽都不必說,先果斷認錯,“你別生氣,我這不是來道歉麽。”

林優翻個白眼:“你這歉道得不嫌晚了點?黃花菜都涼了一盤又一盤了吧。”

還真是。

許惟以眼神請求她給點麵子。

“你這個人可惡得很沒邏輯。”林優不僅沒給麵子,連裏子都撕個幹淨,“你是劈腿了沒臉見人還是怎麽的,跟鍾恒分個手,就跟我們都絕交?我給你打過多少電話,發過多少信息,你倒好,直接換號都不通知我們了?這戰圈是不是拉太大了?那些人我不管,我林優是敵是友你分不清?”

許惟無言以對。

林優越說越氣:“你說說,你這情傷是有多重?鍾恒怎麽傷著你了?你說出個理,我去揍死他。”

“林優……”許惟完全招架不住,“是我錯了。”

“哼。”

林優罵完似乎痛快不少,暫時不想鳥她,“你自個反省去。”

林優一走,空氣都順暢了。

許惟渾身放鬆下來,在牆邊靠了一會。

周圍依舊吵鬧,包廂傳來的歌聲,洗手池的水流,廁所門口女人的交談……很清晰也很真實。

不知什麽時候,身邊來了個人。

“你哭什麽?”他聲音有點兒低。

許惟晃個神,抬頭,“沒哭啊。”她臉龐幹幹淨淨,沒一滴眼淚。

鍾恒:“……”

他的表情讓許惟愣了一下,她默默看了幾秒,爾後莫名開懷。和從前一樣,這人每次吃癟的時候都同一個表情,很好玩。

許惟一笑,鍾恒的臉就更黑了。

“你以為林優把我罵哭了?”許惟明知故問。

鍾恒臉轉向一邊,風涼道:“看來罵得不夠狠。”

“其實還挺狠的。”許惟說,“不過哭沒什麽用,我不喜歡。”

鍾恒不接她的話,但也沒走。

許惟見過林優一麵,結束一樁心願,那包間不必再去,她對鍾恒說:“幫我跟趙則說一下吧,我先走了。”

鍾恒臉轉回來,不鹹不淡地問:“去哪?

“吃飯,我肚子在叫。”

一中老校區對麵有小吃街,飯館店鋪隨處都是,暑假也依然營業。許惟沿街走過去,被食物的香氣熏得饞蟲直叫,有幾家店以前吃過,一聞香味就能認出來。

許惟走進一家米粉店,點一份炒米線,坐在店門外的涼棚裏。

免費的紫菜湯先送上桌,她埋頭喝一口,身旁的凳子突然被人抽過去。抬頭一看,是鍾恒。

許惟驚訝:“你跟著我?”

“誰跟著你了。”鍾恒坐下來,兩條長腿劃去好大一片地方,他招手喊老板:“來碗牛肉米線。”

兩碗一起端上來。

許惟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鍾恒其實比她好不了多少,兩人都吃得很快,從始至終沒有交流。

結賬時,許惟還在掏錢,鍾恒放了張二十的紙幣,當先走了。

老板默認他們是一起的,對許惟說:“兩碗,剛好。”

許惟走到街口才發現鍾恒沒走,他停在路燈那裏。

這裏沒有別人,他隻可能在等她。

久遠的記憶一瞬間浮上來。

許惟突然覺得他好像一點都沒有變。

以前也是這樣,他生氣了會不理人,不跟她講話,走路都要隔一段距離,但他不會真的走掉,每次往前走走就能看見他在那等著,等她跟上去,等她哄他。

路燈的光落在鍾恒身上,地上的影子很長。他兩手插在兜裏,右腳無意識地碾著路邊的碎石渣。

“鍾恒。”

許惟叫他的名字。

他沒回頭,沒什麽語氣地說了一句:“走了。”

幾百米的街道,兩個身影一前一後,中間隔了差不多兩米。

許惟一路瞅著那距離,快走到江邊月色大門口,她緊走兩步,追近他:“我要去趟超市。”

鍾恒停下來,沒看她,拿出手機給趙則撥了個電話:“在車上等著。”

超市在附近,走幾分鍾就到,這個時間人不多,裏頭空**。鍾恒沒進去,站櫃台旁等她。

許惟拿著小筐去選貨,五分鍾不到就拿好東西到櫃台結賬。

鍾恒瞥了一眼,全是日常生活用品,牙膏牙刷、毛巾、餐巾紙、兩包衛生巾,最後還有一盒薄荷糖。

她對薄荷糖倒是長情得很。

許惟結完賬,鍾恒要了包煙,許惟順手把找回來的那張五十遞過去,收銀員正要接,鍾恒給了兩張十塊的。

許惟看他一眼,把錢收回來。

依然是一前一後地走回車上。

趙則已經在等著,見到他們就問:“吃飯了沒?”

許惟說:“吃過了,你吃了嗎?”

“我也吃了,他們訂了牛排,我吃了個大飽,你們吃的啥?”

“米線。”

“啊,就吃了米線啊。”趙則瞥了鍾恒一眼,心想這也太摳了,就算是前女友,也不該這麽小氣吧,買賣不成仁義在嘛。身為老同學之一,趙則感到“與有恥焉”,立刻說:“真是對不住,今天實在太匆促了,明天吧,明天咱們吃頓好的。”

許惟笑:“你別這麽客氣。”

“要的要的,你難得回來一趟,我們怎麽也該盡盡地主之誼嘛。”邊說邊拿胳膊肘杵鍾恒,示意他表態。

鍾恒不買他的賬,“你還要不要開車?”

迫於鍾少爺的**威,趙則邊嘟囔邊轉過腦袋發動了汽車。

夜裏風大涼快,許惟含了顆薄荷糖靠在後座。頭腦放鬆時,白日奔波的疲倦適時湧來。麵包車一路晃悠,等開回旅館,許惟已經在後頭睡熟。

車停了五分鍾,沒人下車。

前頭座上,趙則推鍾恒:“你去叫一下唄。”

“你去。”

“我不去。”趙則小聲說,“你快去吧,就叫一聲。”

鍾恒不動。

趙則鐵了心:“隨便你,人家以前好歹是你女人,你叫一下她怎麽了,反正我不管了,你不想理也成,就讓她在這車上睡一晚唄。”

說完打開車門就撒手跑了。

鍾恒在副駕坐了五分鍾,聽著後頭那道輕輕淺淺的呼吸。他摸到煙盒,抽出一根叼進嘴裏,摁打火機。

第一下沒著,他把煙一扔,下了車。

後座上,許惟歪著腦袋,半邊臉貼在椅背上,以一種明顯不太舒服的姿勢睡著,頭發亂糟糟,一半搭在肩上,一半遮著臉。她身上那裙子是灰色,一眼看過去整個人都是暗色調,像經過去色處理的黑白照片,跟這破車倒是很搭。

鍾恒一隻手捏著車門,站了一會,上半身探進去,伸手抱她。許惟腦袋搭在他肩上,在睡夢中抖了一下,似乎受到驚嚇,眉心緊緊地皺起。

鍾恒往後退一步,將她抱離座椅,許惟卻突然醒了過來。光線昏昧,她又迷迷糊糊,睜眼隻感覺到不對,隔幾秒才反應過來,“鍾恒?”

還沒看清他的臉,身體已經落回座椅。

“砰”一聲,鍾恒關上車門走了。

許惟:“……”

趙則躲在門口偷偷張望,看見鍾恒獨自過來,臉都黑了:“許惟呢。”

鍾恒沒理他,大踏步走去後院看望泥鰍少爺。

“這混蛋。”趙則指著他背影,恨鐵不成鋼。

許惟看到趙則站在門口跺腳,奇怪道:“趙則,你幹嘛?”

趙則嚇一跳,回過頭,“你醒了啊。”

“嗯。”許惟說,“不知道怎麽就睡著了。”

趙則立刻說:“你今天坐火車肯定很累了,早點去休息吧。”

“好。”

泥鰍少爺經過幾個小時的休息,精神恢複了小半,拍飯碗拍得正高興,鍾恒一進去,它湊上來抱大腿求蹭。

鍾恒摸它腦袋,它蹭得更歡。

鍾恒又摸了兩下,泥鰍少爺就歡快地拱腦袋了。

“行了,坐坐好。”鍾恒把腿抽出來,拉了張小凳子坐著,泥鰍又滾過來,鬧脾氣求撫摸。

“德行。”鍾恒白它一眼,從盒子裏摸出個球給它。

趙則從外麵探個頭:“喲,鍾少爺好興致,哄泥鰍玩呢。”

鍾恒見他就煩:“哪兒都有你。”

“嘿嘿,聊幾句唄。我說,你能不能對她客氣點兒,都是老同學是吧。”

鍾恒:“你閑出屁了?去拖地。”

趙則臉皮厚,一屁股坐到牆根木板上,“她不也是我老同學嘛,你看你,帶人家吃飯就吃個米線,我是做不出來。”

鍾恒不說話,而泥鰍已經仰著肚子求撫摸求關注了。

趙則說:“我就這意思,好歹好過一場,她以前對你不薄吧,就你以前那臭脾氣,誰受得了,許惟那兩年對你多好,就她那不惹事的個性,還為你打過架,你擱心裏想想,你不得念點舊情啊?”

鍾恒:“你也知道是舊情。”

趙則一拍手,笑得嗬嗬的:“我不僅知道這個,我還知道有個詞叫——舊情複燃。”

鍾恒:“滾蛋。”

“行行行,我滾,不過我跟你說一聲,剛剛許惟打電話下來,說她那房間好像弄不出熱水。”趙則邊笑邊站起身,“你要麽就去看看,不然就讓她今晚洗冷水澡吧,反正我是不會去的。”

鍾恒捏一個皮球砸過去。

趙則敏捷地躲開,笑著走了。

許惟將筆記本翻過一頁,在第四頁開頭寫下一行小字,筆尖停頓片刻,繼續寫。

有人敲門。

她合上本子裝回包裏,起身去開。看到門口的人,有些意外,沒想到來的是他。

“沒弄出熱水?”

“嗯。”許惟退開一步,給他讓條道。

鍾恒走進衛生間擰了擰水龍頭,水流衝下來,他拿手試水溫。

許惟靠在門口看他背影。

幾平米的逼仄空間,他大高個子,微微曲著左腿,佝著頭在那調試,看著不怎麽和諧。

這情形也眼熟。

有回暑假,他們在外麵住過一晚,洗澡洗一半熱水沒了,許惟裹著浴巾蹲一旁歇著,看鍾恒折騰半天,愣是把熱水弄了出來。

那時候,他十六七歲,個子也高,但很清瘦,不像現在。

許惟的視線從他後頸下移,透過薄T恤的皺褶,似乎已經看到堅硬結實的背肌,往下是後腰和臀,被那條騷包藍的褲子遮著,就剩小腿能看到。

許惟看了一眼,想著是不是該稍微脫個毛?

但這雙腿有多少力量,她很清楚。他以前體育厲害,運動會徑賽永遠第一,從一百米到三千米,年年沒人跑過他。

終點線一群女生給他送水。

他隻接她的。

“好了。”鍾恒轉頭,對上許惟的目光,他頓了下,眼神變了,“你在意**什麽?”

他語氣很淡,眉峰挑著,眼神涼颼颼。

許惟當然不會承認。

“沒有。”她一本正經走去,彎腰伸手,水流澆上手背。

還真熱了。

許惟對他說:“謝謝了。”

鍾恒高她許多,許惟同他講話下意識站直身體。

距離拉近了,她白淨臉龐杵在眼前,沒了以前那點嬰兒肥,有些瘦,顯得眼睛更大些。這個角度,她右邊眉尾那顆極小的痣都看得一清二楚。

鍾恒瞥著她,淡淡一句:“我是老板。”言下之意是這是分內事,不是幫她,這聲謝他不收。

許惟笑了聲,說:“你怎麽不收我房費呢。”

這句話不知算不算在嗆他,她的語氣一直很平靜。確切說,從白天重逢以來,她一直都這樣,沒什麽明顯的情緒表露,就連在江邊月色被林優罵,她也是這樣,隻有他蠢到以為她會哭。

林優那麽彪悍,對許惟也舍不得說真正惡毒的話,包間裏那些老同學看到許惟隻有驚訝,而那個沒骨氣的趙則更是一秒鍾就接受了許惟的突然回歸。大家都在過自己的日子,一個突然回來的中學同學對他們來說不痛不癢,沒誰耿耿於懷。

鍾恒低頭哼笑了一聲,沒看她,把趙則的話丟過去:“畢竟是老同學。”

許惟點頭:“也是。”

熱水還在流著,衝過她的手指。

鍾恒沒什麽情緒地說:“你洗吧,我下去了。”

見麵以來,他第一次好好說話。

許惟點頭應:“好。”

鍾恒走出去,屋裏靜下來,許惟盯著空落落的地麵好一會才回過神。

顏昕晚上九點多才回來,她沒回屋,先過來敲許惟的房門。許惟打開門,一杯奶茶遞過來。

“姐。”顏昕探個頭,對她笑,“給你帶的,很好喝。”

“謝了。”許惟接下,“進來坐會?”

“好啊。”

許惟坐到**,顏昕把相機包放到床頭櫃上。她沒洗澡,不好往**做,拉了張椅子坐在旁邊。

一人喝一杯奶茶。

許惟問她去哪兒拍夜景了,顏昕說:“去了清瀾河,那兒有劃船的,我上去坐了坐,拍了些湖景。”

許惟說:“那裏是挺好看。”

顏昕看了看她,試探著問:“姐,我記得你不是豐州人吧。”

“不是,我是宜城人,我在這讀過書。”

宜城在北邊,靠近省會江城。

顏昕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看來我沒記錯,那你怎麽會到豐州讀書啊。”

“我外婆以前住這兒。”

顏昕似乎想起了什麽:“所以那時候你支教保研的地點選了禺溪?離豐州很近啊。”

“這你都知道?”

“當然了,”顏昕笑著說,“你母校拿你做宣傳呢,你的履曆學校網站都能看到,就在名人校友那一欄,我那會兒想考研,還點進去看過。”

許惟說:“我倒沒關注。”

顏昕又說:“不過我看你後來也沒有回校讀研了,怎麽放棄了呢。”

“也沒什麽理由,就是不想讀書了。”許惟把話題轉開,“你準備什麽時候去禺溪?”

“都行,看你什麽時候方便吧。”她有點機靈地笑了笑,“姐,今天那是你同學吧,是不是要聚聚?不如晚兩天再走?”

許惟謝絕她的好意:“今天聚過了,如果沒別的事,我們明天走。”

“這麽快?也行,我們坐什麽車去?我今天打聽過,汽車站有大巴過去,也有私人開的小麵包車,當然,打車去也是可以的。”

“那行。”

也許是因為在車上睡了一覺,夜裏許惟睡眠並不好,淩晨四點多醒了,喉頭發燥,她摸黑起來喝了口涼水,找到薄荷糖含了一顆,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堅持躺到六點半。

洗漱隻花一刻鍾。

許惟想了想,還是化上淡妝,眉毛塗兩筆,臉頰撲點粉,沒抹口紅。

清晨空氣好,溫度適宜,她穿了件寬鬆的黑色裙子。下樓沒見到趙則,前台坐的是小章,見到她,一笑:“早。”

“早。”許惟過去問,“你們這提供早餐嗎?”

小章說:“這個不提供的,做飯的陳姨去年回鄉下了,沒人做飯,我們就取消了這項服務。”

“沒人做飯,那你們吃什麽?”

“我們就自個瞎糊弄,有時叫外賣,有時候趙哥煮個粥,有時候小老板心情好,就會包餃子,他包餃子是一絕。”

小章說到這露出推銷自家好豬肉的神情,“不是我誇口,我們小老板這一點真是出人意料,誰曉得他一個大男人還會包餃子?你別說,他包的花樣還挺精細,哪天隻要他一包餃子,隔壁洗衣店那些小丫頭跟狗聞著香似的都跑來蹭,一個個臉皮厚的,揩油揩上癮了都!我估摸著那不是吃餃子,倒像要吃我們小老板了。”

“是麽?”許惟笑起來,“他會包餃子了?”

“嗯,不騙你。”小章小聲說,“這樣,我待會攛掇下趙哥,讓小老板今天做頓餃子,你吃了就知道,誰吃誰想嫁。”

“行,你攛掇吧。”許惟揮揮手,“我出去吃早飯了。”她往外走,還沒到門口,一隻灰白大狗奔進來,撲上她的腿。

外頭一聲怒喊:“泥鰍!”

許惟嚇一跳,認出是昨天那隻病怏怏的狗。

泥鰍少爺絲毫不給麵子,沒聽見一樣,專注地蹭著許惟光溜溜的小腿,還張開嘴輕咬她的裙擺,前腿跳起來,執著地求抱。

鍾恒臉都黑了。

小章笑得前仰後合:“哎呦,不行了不行了,泥鰍又**了,這一見美女就走不動路可怎麽辦才好!”

泥鰍配合地搖尾巴。

鍾恒過來拽住牽引繩,硬生生將它拉開。

泥鰍氣得要死,發出不滿的嗚嗚聲。

“小混蛋。”鍾恒咒罵了一聲,抬頭問許惟,“沒事吧。”

“沒事。”許惟過去在泥鰍腦袋上摸了一把,泥鰍立刻溫順了,尾巴搖得快三百六十度旋轉。

小章笑得肚子痛:“臥槽,這貨要上天呐!許小姐,你趕緊出去,不然這早飯吃不成了,泥鰍要把你搶回窩!”

許惟聽從建議,對鍾恒說:“我去吃早飯了。”

“嗯。”

鍾恒抱起泥鰍往後門走。

“鍾恒。”許惟喊他。

鍾恒回頭。

“我今天去禺溪。”許惟說,“中午走。”

鍾恒站在那不動了。

小章和泥鰍各自一副看戲表情。小章摸摸鼻子,竭力把自己融入背景。泥鰍則轉動腦袋,睜著一雙狗眼看看許惟,又看看鍾恒,繼續搖尾巴,在他懷裏掙紮。

小祖宗太不省心。

鍾恒沒法再站下去,衝許惟點了下頭,轉身走了。

許惟也沒停留,出大門,沿巷子走出去。

附近有個菜市場,旁邊都是吃飯的地方,麵館、早點鋪、小攤應有盡有。

時間還早,不需要著急。許惟走得慢,邊散步邊在心裏做選擇:吃哪家好?

舊路坑窪,石子鬆起散在路邊,她穿一雙淺口單鞋,走路不看地,一直踢到碎石。那鞋是布的,很薄。

鍾恒看著前頭那筷子似的一雙細腿,無意識地皺眉。

多大人了,不知道好好走路?

在許惟快踢到下一顆石頭時,鍾恒兩步追上她,捉住手腕將她拉開,“你看路行不行?”

許惟剛站穩,他就鬆了手。

“你怎麽來了?”

鍾恒懶得回答,臉看向一邊:“想吃什麽?”

“都想吃。”

鍾恒:“你沒那麽大肚子。”

“對,所以我在選。”

鍾恒手揣進兜裏,斜她一眼,“這毛病還沒好?”

許惟有詭異的食物選擇恐懼症,讓她選吃的,她會很頭疼,除非餓極了,否則很難快速做決定。高三那年,這種痛苦幾乎沒有。那時許惟住校,鍾恒在家住,每天騎單車來往,一整年的早餐都是他帶到學校,午飯、晚飯也跟著他,不需要做選擇。

鍾恒選的,都是許惟喜歡的。

許惟點頭:“對,沒好,更嚴重了。”

鍾恒沒接話,往前走兩步,隨手指路邊:“就這家吧。”

是一家粥鋪。

許惟說:“好。”

進了店,鍾恒看看牆上價目表,要了菜粥、油條和一碟醬牛肉,問許惟吃什麽。

許惟說:“跟你一樣。”

這鋪子是自助式的,兩大鍋粥擺在牆邊,旁邊籃子裏放著碗筷。鍾恒盛好一碗,許惟伸手接。

“別燙到。”他說了一句。等許惟接穩,他收回手,指腹不經意間擦過她的指尖,兩人都默契地忽略了這意外的碰觸。

這家店是老字號,油條炸得好,又脆又香。許惟吃完一根意猶未盡,但胃已經飽得差不多。她盯著盤子裏剩的那根看了幾回,鍾恒瞥她一眼,將油條夾過去,用筷子劃斷,少的那一半放她碗裏。

“謝謝。”許惟說。

鍾恒不回應,兩三口把油條吃完,粥也喝掉。勺子一放,他人靠著椅背。

許惟低著頭,專心致誌吃一口油條喝口粥,一邊的長發垂下來。她咀嚼時相當認真,閉著嘴,兩片唇被熱粥燙得微紅。

她皮膚白,顯得眉和睫都黑,鼻尖上沁著細膩汗珠。

許惟吃完,抬頭,與那道目光碰上。

他的眼睛黑漆漆,倒是坦**得很。

許惟略微一頓。

鍾恒坐直,手肘搭上桌,靠近了問:“你惹了什麽麻煩?”

“什麽?”

“有人讓我照應你。”

許惟明白了:“我還想問你呢,你怎麽認識何隊?”

沒應答。

許惟:“犯過事兒啊?”

鍾恒被她氣笑了:“能盼我點兒好不?”

許惟道歉:“對不住。”

何硯是省城公安總局刑警隊的,手頭有大把線人,而這其中一大部分都有前科汙點,她一下就想到這。何硯說找了可靠的人,恰好在禺溪附近,可以信任,沒說過是什麽人,隻給了電話號碼,而警察接觸最多的也就兩類人,一類是罪犯,一類是同行。

許惟問:“你在江城待過?”

“嗯。”

“在哪裏?”

“高新區。”

“做什麽?”

鍾恒挑眉:“你查戶口呢。”

“……”

許惟不問了。其實也沒必要問,第一,何硯找的人不需要懷疑,第二,鍾恒不會害她。在許惟心裏,第二點更篤定。

“所以,你真惹了麻煩?”他回到最初的問題。

許惟搖頭:“我不太確定,何隊這麽安排,我就聽了。我之前給他提供過一些消息,他可能怕我有麻煩,所以比較關照。”

“你不是前年就不做記者了?”

“是不做了。”許惟一笑,“你怎麽知道的?”

他不答。

“你網上搜過我?”

“沒有。”他別開臉,“聽說的。”

聽誰說的?

這一句許惟沒有再問。她低下頭,嘴邊的笑沒停,這男人言不由衷的時候最可愛。

鍾恒忍無可忍:“別笑了,很醜。”

許惟眼睛彎彎:“是麽。”

鍾恒站起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太陽已經耀眼。鍾恒走在前頭,許惟一路看著陽光在他肩上跳躍,恍惚間又像回到從前。

顏昕睡到十點起床,洗漱完吃了許惟帶回來的早餐,開始收拾行囊。

樓下,趙則正竭力勸許惟:“就多留一天,就一天,明天我親自送你去!”一麵說一麵給鍾恒使眼色,希望他能幫腔。

趙則這人一貫好心腸,世事變化,滄海桑田,他依然對助攻事業樂此不疲,為兄弟的幸福操碎心。當年許惟和鍾恒能在一塊,趙則著實有汗馬功勞,單是鍾恒表白那天,趙則就掏空了口袋,把壓箱底的零花錢捐出來給他湊出一身好行頭。果然,那天鍾恒不負眾望,帥破天際,代價是他們一群好兄弟陪著鍾恒吃糠咽菜一星期。

許惟已經看出他什麽意圖,無非是想做好人創造機會把她和鍾恒往“破鏡重圓”那一套上撮合,但她卻隻能辜負這份好意:“下次回程時我來這兒請你吃飯。今天就不留了。”

趙則默默給鍾恒扔一個眼刀,垂死掙紮一把:“那隻能讓鍾恒送你了,我今天旅館這邊走不開。”

許惟說:“不用送,我們到汽車站坐車。”

“那也得讓鍾恒送你去汽車站吧。”

“不用,我們……”

“我送你。”

許惟轉過頭,鍾恒又說一遍:“我送你到車站。”

十一點出發。鍾恒還是開那輛麵包車,一刻鍾就把她們送到汽車站,顏昕很知趣,主動跑去買票。

候車廳裏人不少,嘈雜吵鬧,小孩子追逐嬉戲,各種食物的氣味兒彌漫著。旁邊座位上一對夫妻正在吃泡麵,香辣牛肉味兒。

許惟看看鍾恒,說:“你回去吧。”

鍾恒沒動,問:“你到那住哪?”

許惟說:“還沒確定。”

“沒定地方?”

“還沒。”

“你具體去哪,縣城、景區還是鄉下?”

“也沒定。”

鍾恒臉色頓時不好看:“出門前不需要想好行程?你怎麽一副白癡相。”

許惟:“……”這一言不合就刻薄毒舌果然是他的作風。

鍾恒懶得問下去了,摸出一張卡片塞給她,許惟低頭一看,是家客棧的名片,上麵寫“陽光客棧”,地址在靈町山景區,應該是山下,上麵寫的是磨坊街16號,旁邊有聯係電話。

“這我姐開的,汽車站有小車過去,我叫她給你們留房。”

許惟很驚訝:“你們家這都開成連鎖的了?”

鍾恒不搭理她,冷著臉問:“記住了?”

“嗯。”許惟有點不好意思,“讓你費心了,回頭請你吃飯。”

“不稀罕,我走了。”

他沒道別,轉身就出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