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突然的回歸

空氣滯悶一天,晚飯過後,暴雨兜頭潑來。

散步的大爺大媽擠進涼亭,門口小保安奔回屋,抹掉臉上的雨滴,探頭一看,外頭雨幕糊住天地,視野裏烏沉混沌,活像個囫圇黑袋子倒扣在頭頂。

“這鬼天氣!”

小保安拿毛巾擦完臉,瞥見雨中跑來一個身影,那人瘦瘦的個子,身上那件墨綠色棉裙濕得很徹底,幾乎是裹著她。

他記性奇好,不等人跑到屋簷下就認出來,“許小姐,這麽大雨您沒帶傘的?”

“嗯。”

雨聲遮掉敷衍的回應。

小保安從儲物櫃摸出傘打算借給她,“雨太大了,這傘您先……誒,許小姐?”

屋簷下沒了人。

小保安探出身,黑蒙蒙的雨霧裏,那女人已經跑進九棟的單元門。

天邊乍然落下一道雷,轟隆隆。

小保安猛地縮回腦袋,嘟囔:“這許小姐越發古怪哩……”算了算,她自從一周前回來就沒開過車,出門都靠走的。

奇怪了,她那車壞了?

夏天的雨任性又無能,來得快,走得急,半小時準歇掉。

浴室的水聲也停了。

許惟**身體走出來,頭發濕漉漉散在肩上。她捏起流理台上的毛巾擦幹脖頸和胸乳,肩膀半轉,半身鏡裏照出白皙幹淨的肩背。

屋裏安靜,石英鍾孤零零在走,滴答滴答,均勻單調的節奏幾乎能將人催眠。

忽然,鈴聲突兀地響了起來。

許惟回過神,過去拾起沙發上的手機,來電是一串數字,本地號碼。

許惟接通電話。

“親愛的!”說話人聲音嘹亮,中氣十足。

許惟沒應聲。

那頭呂嘉兀自說起來:“我說許大記者……哦不,許大作家,還在老家陪母上?你不是說後天出發?”

許惟平靜地說:“我已經在江城了。”

“那怎麽沒動靜的?微信也不回,自從上次出差回來我就沒見過你。”

許惟揉著手裏的毛巾,思考要怎麽講。

呂嘉“啊啊”兩聲,說:“對了,你是不是把普雲區那房子賣了?楊英說上個月在房管局碰到你,出什麽事了,你急著用錢?”

許惟果斷放棄思考。

呂嘉說:“誒,在聽嗎?”

許惟:“對,有點事。”

“什麽事?”呂嘉小報記者出身,改不掉刨根問底的毛病,“你不會真賣房賣車到禺溪永久定居吧?江城雖然不比首都,但也是省會,大城市,住得舒服,那鄉下地方有什麽吸引你?”

許惟斟酌著:“風景好?”

“少來,我做你編輯兩年,那套老說辭該換換。”呂嘉壓根不信,采風去哪都成,沒必要每年跑一趟,那小縣城曾是本省著名貧困縣,即使現在是生態旅遊區也不值得如此流連,何況近幾年搞開發,小旮旯魚龍混雜,亂得很,省內新聞都上了幾次。

呂嘉說:“你老實講,那地兒有男人勾著你的魂了?”

“……”

實在沒法交流。

許惟彎腰擦腿:“有事說事,無事退朝。”

“切。”呂嘉被迫繞回正題,“我原本打算把顏昕領給你見見,挺機靈的姑娘,活潑得很,就適合給你作伴,不過明天沒時間了,我把你電話給她,讓她後天直接找你。”

“隨你安排。”許惟開始擦頭發。

“那行吧,保持電聯,月底交稿,你可別遁了。”

放下電話,呂嘉感覺到微妙的不對勁,想了想,發現她問的問題許惟一個都沒回答。

七點半,落地窗外燈火朦朧。

許惟在穿衣鏡前試衣服。衣櫃裏的夏裝都試過一遍,最後留下一件T恤,一條棉麻熱褲和身上這件棉裙,其餘的都放回去。

七月十三號,大晴天,午後熱得駭人。

許惟和顏昕在火車站碰頭。

顏昕短頭發,個子不高,長一張娃娃臉,是呂嘉剛收下的實習攝影師,要去禺溪拍照片。她先認出許惟,揮舞著手臂跑過去,行李箱一路拖出綿長的轟轟聲。

顏昕的自我介紹十分正式,年齡、籍貫、學曆、專業一一報上,最後表示很高興能跟隨許老師采風學習。她講話快,笑起來眼睛眯成縫,臉龐又圓了幾個度,導致年齡直線銳減,許惟不得不問一句:“你真有二十四了?”

“許老師,真的。”

許惟擺擺手:“別這麽叫我,同個路而已,隨意點。”

顏昕一聽,立刻開啟自來熟模式,改口喊她“許惟姐”。

上車後,兩人聊天。顏昕的確活潑,但沒有聒噪得令人討厭,她很懂分寸。

車廂並不安靜,後座的乘客帶了小孩,一對雙胞胎,五六歲,在過道裏玩得起勁。

許惟看了他們一眼,兩男孩長得幾乎一樣,分不清誰大誰小。

顏昕問了什麽,許惟沒聽清,“嗯?”

“就是……那時候,你為什麽突然不做新聞了?”

“哦,講起來有點複雜……”尾音拖了兩秒,許惟沒找著理由,索性皺眉,露出為難的神情。

顏昕一看,識趣地岔開話題。

下午五點,火車到達豐州火車站。

豐州是省內最南的地級市,很小,轄一區兩縣,禺溪與豐州接壤,距離豐州市區不到兩百公裏,前年成為縣級市後,也改歸豐州代管。

這地方比江城熱得多。出站後,一股熱氣撲上身,人人揮汗如雨。

顏昕匆忙找廁所,許惟待在陰涼地等她,對麵是新建起的建材城,一排樓房,牆麵上濃墨重彩地刷著各式瓷磚、衛浴產品的廣告,風格十分誇張,再往後是幾排新建的公寓樓和別墅區。

視野更遠的地方,山的輪廓隱約連綿。

許惟站了一會,摸出手機,翻出何硯早上發來的信息,裏頭有一個號碼,138打頭。她正要撥,突然蹦進來一條短信——

“火車站外有公交站,在那等。”

很簡潔,沒署名,來自那個138打頭的號。

何硯隻給了她號碼,連對方姓名都沒說。

等顏昕上好廁所,許惟領她去了公交站。

顏昕以為要搭公交,沒想到等來一輛銀灰色小貨車,雙排座,後頭拉著一貨廂五金配件。

車窗降下,瘦津津的年輕小夥探出腦袋,左右看看,目光落在她們身上:“嘿,你們是江城來的吧?有沒有一位許小姐?”

顏昕疑惑:“對啊,你是誰啊?”

“我來接你們的。”他笑時露一口白牙,隨即開車門跳下來,“我們小老板沒空,差遣我過來接人,這天兒熱的,你們趕緊上車吧。”

他手腳利索,說話間已經把她們腿邊的兩個行李箱放到後頭貨廂,再打開後排車門,動作麻溜地坐回駕駛室。

顏昕驚詫得很:“許惟姐,你朋友啊?”

許惟打量著那小夥子,沒解釋,順勢點了頭:“嗯。”

小貨車從火車站開進市裏。

開車的小夥子叫石耘,二十一歲,人很開朗,在車上就給她們說後麵的安排,待會兒他要先去接小老板,然後再送她們去旅館。

過了大約半小時車拐進舊城區,七彎八繞,在東街口停下。這是一條沒改造過的老街,巷子窄,兩旁有人擺地攤叫賣新摘的甜瓜,搖扇子的老年人蹲著挑挑揀揀,路被擋掉大半,小貨車沒法開進去。

石耘撥了個電話,沒人接。

“咋回事兒……”他把手機揣兜裏,跳下車說:“姐,你們等會兒,我叫一下我們小老板。”

他沿著地攤走進老街。

顏昕稀奇地看著窗外,各種品種的西瓜擺了一條街,看得人嘴饞,她扭頭說:“姐,你渴嗎?我去買點西瓜汁。”

許惟說:“我去買吧。”

顏昕當然不好意思:“還是我去吧,你坐會兒。”

“我正好還要買點別的,你別下去了。”許惟拿包下車。

她記得這條街有一家奶茶店,走幾分鍾,到了地方,卻發現店麵改造過,現在是個賣頭飾的,幾個背書包的女學生擠在門口挑選發帶。

許惟有點失望地站了半晌,轉身走去對麵的雜貨店。

“有薄荷糖賣嗎?”她問。

坐在貨架旁的中年男人抬起頭,眼睛從手機屏幕上移開,伸手拿了一條糖丟過去:“三塊五。”

許惟付了錢,剝一顆放嘴裏,清亮的甜味兒在口腔裏散開。她往回走,經過路邊的水果車,剛好買了西瓜汁。

車裏,顏昕抬頭看見那叫石耘的小夥子已經回來了,他身旁還跟著個男的,人高馬大,起碼高出石耘一個頭,穿黑色T恤,背著背包,下頭套一件騷包藍的五分短褲,長度到膝蓋上頭,露出筆直勁壯的小腿,這個距離看過去,那腿上卷曲的體毛十分旺盛。

石耘邊走邊指:“哥,車就在那。”

到了邊上,他緊走幾步湊近車窗:“姐,我們小老板來了……誒,還有個人呢?”

“買喝的去啦。”

“哦。”石耘拉開車門,介紹道,“這是顏小姐。”

“別叫顏小姐了。”顏昕抻頭出來,同那高個子男人打招呼,“嗨,你好,我是顏昕,你們叫我名字就行。”

“鍾恒。”聲音低厚。

人卻站在車頭那沒動,視線筆直地落在顏昕身上,明顯是審視的意味。他眼睛黑,目光冷淡,眉形過於鋒利,給人的感覺自然不會柔和。

隻要觀察三秒就能得出結論,這不是個好相處的人。不過,長得倒很好,顏昕想。

石耘對鍾恒說:“許小姐買東西去了。”

顏昕說:“許惟姐應該快回來了,等等吧。”

石耘笑笑:“行,那等會兒吧,待會我們……”

“許什麽?”鍾恒驀地開口。

顏昕的視線越過他們,看到後頭的人,“喏,回來了!”

兩個男人同時轉身。

視野裏冷不丁蹦出個碩大狗頭,顏昕瞠目結舌,定睛一看——

好家夥,鍾恒背上哪是背包啊,那分明是隻二哈!

顏昕嚇了一跳,注意力被蔫頭耷腦的二哈吸引,直到聽見石耘向許惟介紹鍾恒,她才趕緊下車去接西瓜汁。

許惟買了三杯,都是大杯,用紅袋子裝著。

顏昕接下袋子,先拿出一杯遞給許惟,許惟接了,人卻沒動。顏昕覺出不對勁,詫異地看著她。

石耘這時也發現問題,這倆人怎麽都不打招呼?不是朋友的朋友介紹來的客人嘛。

這樣僵著不好看啊。

石耘打起圓場:“西瓜汁啊,有我的份嗎?”

“有的有的。”

顏昕扔一杯給他,石耘邊喝邊說:“鍾哥,這天兒悶得不行,搞不好又要來一場雨,咱趕緊回吧。”

“嗯,上車。”聽不出情緒的聲音。

“許惟姐,上車啦。”顏昕回到車裏,石耘也第一時間坐進駕駛座。

然而車頭旁的那人卻沒有要動腳的意思。

這本是一片鬧市區,但在這一瞬間,四周的聲音仿佛都靜止了,連樹葉都不再晃動。

許惟清楚地看著他額上的汗珠慢慢滑到眉尾。

這張臉變化再大,他也還是鍾恒,輪廓還是那個輪廓,眉眼鼻唇的搭配依然和諧得挑不出差錯,隻是皮膚黑了,棱角更清晰鋒利。

十一年,多少少年變壯漢,多少美男成虛胖,這人還是一身廣招桃花的好皮囊。殺豬刀待他溫柔似水,繞到這兒愣是沒舍得下手,還順道給雕琢了一把。

薄荷糖滾進胃,喉間剩點殘餘的清涼。

許惟終於挪了挪僵硬的雙腳。

不能再這樣看著他。

她手裏恰好有一杯西瓜汁,於是她找著聲音,手往前遞,“……你喝麽,西瓜汁?”

不知過了幾秒,鍾恒終於有了一點表情。他漆黑的眉毛動了一下,唇角微扯,轉身幹脆利落地上了副駕,給許惟視野裏留下那隻二哈憨呆的臉。

小貨車離開老街,往南邊開。

石耘抽空看了下趴在鍾恒大腿上的狗,有點兒憂心:“鍾哥,我瞅著少爺這不對啊,蔫了吧唧的,那聾子獸醫靠譜不?”

鍾恒的大手掌在狗頭上揉了一把:“比你靠譜。”

“那我畢竟是業餘的,也不知道明天它能不能好點兒,本來就蠢可千萬別把那點腦子給病沒了!”

“閉嘴吧。”

石耘反應過來:“嘿,怪我這烏鴉嘴。”

顏昕好奇地探身看狗:“這狗叫少爺啊。”

石耘說:“這是小名,我瞎取的,大名叫泥鰍,鍾哥給取的。”

顏昕忍不住笑:“還挺好玩的,它生病了?”

“中暑了。”

說話間,車開到南門市場,右轉上了林蔭道。

顏昕瞥一眼許惟,忍了又忍,沒忍住,湊過去小聲提醒:“姐,你這樣太明顯啦,一直看著人家。”

許惟和鍾恒是對角線,上車後視線沒動過,顏昕想不注意都難。

然而她提醒後,許惟隻是嗯了一聲算作回應。

顏昕心裏稀奇:還真沒想到許惟是這樣癡漢的!

小貨車開到巷口,石耘說:“到啦。”

鍾恒抱著泥鰍當先下車,腳步飛快,石耘領著兩姑娘,“來,就在裏頭。”

走了五十米不到,看到一塊老舊的招牌——陽光旅館。

旅館一共三層,外牆是米黃色的,樓上陽台飄著晾曬的床單,一樓的小廳不大,除了吧台和一個半舊不新的沙發,還有一張年歲不輕的木茶幾。

進去後沒瞧見鍾恒,石耘問前台的黑臉男人:“趙哥,小老板呢?”

對方不大愉快地說:“到後院去啦,他真是越發拽了,話都不多講一句,就讓我開兩間房,還不讓收房費,這敗家德行,跟泥鰍一模一樣。”

“你不知道,這是小老板朋友介紹來的。”石耘轉身說,“姐,你們來登記下身份證,不收你們錢的。”

“謝謝。”許惟接過顏昕的身份證,一道遞過去,“還是正常收費吧。”

石耘忙說:“不用不用。”

那黑臉男人似乎不滿,一邊嘟囔,一邊錄信息,錄到一半頓住,“許惟?”他猛抬頭,似乎震驚過度,眼睛幾乎瞪得凸起,“你是……許惟?!”

“是啊。”許惟往前走一步,“怎麽了?”

石耘:“趙哥,咋了,你認識許小姐?”

顏昕也好奇。

“不會吧。”男人驚奇地看看身份證,又看看許惟,“這臉是像!還真是呢……我是趙則,你記得不?”

“趙則?”許惟仔細看他,想起來了,“是你。”

“對對對,是我是我。”趙則頗激動,“你比以前還漂亮,我都不認得了,你怎麽回來了,啥時回的?鍾恒知道嘛?”問完直罵自己豬腦袋,剛剛就是鍾恒讓他開房間的,趕緊又說,“你跟鍾恒、你們倆……”

話說一半,腦子倏地清醒——不能問,不合適。

趙則立刻收聲,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你們沒吃飯吧,先上樓安頓一下,等會一起吃個晚飯!”

許惟點頭笑笑:“好。”

趙則把身份證還給她們,對一旁犯迷糊的石耘說:“愣著幹啥,你倒是把行李拎上去啊。”

“哦哦。”石耘反應過來,提起兩個箱子領她們上樓,“姐,這邊這邊。”

趙則急火火跑到後院。

“鍾恒!”趙則急不可耐地要探尋秘辛,沒意識到自己的力氣堪比武鬆打虎。鍾恒手裏夾了根煙,靠在大水缸邊打電話,被他在背心一拍,手機差點掉水裏。

鍾恒回了他一個“閉嘴”的口型,趙則聽話地安靜了半分鍾,又喊,鍾恒被他煩得不行,講完兩句草草收線。

趙則也不管鍾恒臉色如何,張口就問:“許惟回來了!你啥時跟她聯係上的?”

鍾恒像沒聽見似的,專心致誌在牆磚上磕煙灰,磕完再抽一口。

“你們……”趙則瞪著眼,“你肯定是把我們都騙了。你這家夥,這些年你倆一直沒斷吧,她是為你回來的?”

鍾恒吐一口煙圈,扭過頭來,臉龐籠在煙霧裏,“你腦子有洞吧,這種夢我都不做。”

“……”

趙則被噎得無語,“行行行,我腦子有洞,你這輩子就跟泥鰍過吧。”轉頭鑽進小屋看望病怏怏的泥鰍少爺。

許惟放下背包,打量這間屋。空間不大,勉強放一張床和電視櫃,但收拾得挺幹淨,桌子擦得亮堂,被褥色調不是賓館通用的白色,而是灰色小格。

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鍾恒家的這間旅館還在。

那鍾恒呢?

他是什麽時候回來的,畢業就回了麽?他找了別的工作,還是在幫家裏管生意?

他……結婚沒有?

手機突然震動,是顏昕發來短信問現在要不要下去吃晚飯,許惟回:樓下見。

下樓前,許惟到衛生間洗了臉,把妝卸了。大半天都在路上,天氣又熱,竟然沒脫妝,貴的化妝品就是不一樣。

走到樓梯口,聽到腳步聲,許惟一抬頭,看見鍾恒抱著一摞床單被套從樓上下來。他腿長腳快,一長截台階很快踩完,就要到她身邊。

之前的碰麵太過突然,這會兒許惟已經平靜。

她張嘴:“鍾……”

另一個字沒出來,那高大的身影已經一陣風般地下樓了。

趙則在前台幫一對男女退完房,瞥見鍾恒和許惟一前一後下樓,默默歎氣。

看這情形,一定又是鍾恒甩臉子。

趙則跟鍾恒是一起穿開襠褲的交情,他從小就看清這人種種怪毛病。從前在十裏八鄉瞎混,鍾恒不講道理,還橫,挨揍都梗著脖子不低頭。後來有了許惟,他開始講理。但有一點沒變,隻要理讓他占了,那你就等著吧。

得想一百零八種法子哄他。

那模樣……趙則想起林優那隻博美犬,用林優的話說,那是“傲嬌又無恥”,那時的鍾恒就宛如一隻人形犬類,品種不明,大概是二哈的體型,博美的脾氣,不把毛給擼順了別想安生。

趙則想,無論鍾恒活到多大,多成熟,他那根強筋都在,換皮容易換骨難。

鍾恒抱著髒被子走去後院。

趙則喊剛回來的小章替他管前台,他和許惟一道走到屋外,說:“你那朋友到外頭去了,說看看這巷子。”

許惟:“那我去喊她一聲。”

“行。我去叫鍾恒來,百和路有個川菜館,熟人開的,我已經打電話要好位子了。”

許惟頓了一下,低頭笑笑:“算了,別叫鍾恒了,他……”

本想說他也不願意,但她沒講完就被一道影子罩住了。

趙則麵色尷尬地指指她身後。

許惟轉過身。

鍾恒斜靠著牆,一張俊臉曝在柔光裏,目光晃悠悠跟她一碰。許惟僵硬地站著,被那眼神撓了撓,她喉嚨一幹,後頭的話怎麽都說不出來了。

她好像聽見鍾恒笑了一聲。

明明長了一張板正的臉,一笑,既邪又浪。

有什麽好笑的?

許惟望著他。

鍾恒一步走近,揪著趙則的後衣領把他拎走,“取車去。”

許惟沒找到顏昕,卻收到短信。顏昕說去拍夜景,不同他們一道吃飯。玩攝影的人總是出門跑,倒也用不著擔心。

許惟回到旅館,前台的小章正在玩手機,見她回來,熱情地打招呼:“您好,請問有什麽需要?”

他和石耘差不多大,圓臉盤,看上去憨厚老實。

許惟想起石耘,問:“之前開貨車那小夥子呢。”

“哦,石耘吧。”小章之前在巷口和石耘碰上,聽說小老板的朋友介紹了兩個客人過來,看來這就是其中一個,他解釋說,“送貨去店裏了,晚了老板又要罵。”

許惟想起那一車五金配件。

“就是你們這旅館的老板?”

“對,老板在建材城管五金店,小老板管旅館。”

許惟問:“你們小老板一直在這裏?”

“對,回來後就來店裏了。”

“什麽時候回來的?”

“有半年了,自從琳姐嫁到禺溪去,一直都是老板兩頭跑,不過他在建材城待得更多,這裏主要是趙哥在負責,後來小老板突然就回來了……誒,您問這個做什麽?”

“啊。”許惟聽得認真,一時卡殼。

小章瞄她幾眼,突然笑了,“您別緊張,我知道您是看上我們小老板了。”

許惟:“不是,我……”

“不用解釋,”小章了然地伸出手指比給她看,“行情好的話,我們每接待十個單身女客人,大約會有七八個跟我要小老板電話,這很正常,何況您這麽漂亮,這是我們小老板的榮幸,這個忙我肯定幫。”

他大手一揮,爽快地寫下鍾恒的號碼,把便箋推到許惟麵前,“不用謝,祝您成功,早日成為我們小老板娘,媒人紅包隨意給點就行。”

“……”

許惟低頭瞥一眼,便箋上十一位數字,138打頭。

如果鍾恒看見自己這麽輕易就被人賣了,不知會是什麽表情。

盛情難卻,許惟從善如流地把便箋揣進口袋:“行,紅包到時給你包個大的。”

小章嘴咧到耳根,好像自家豬肉賣了個好價錢。

許惟笑著往外走,剛跨過門檻就看見趙則待在牆邊,尷尬著一張臉衝她傻笑,而另一個人已經轉過身,長腿邁下台階。

趙則摸摸鼻子,好像對偷聽的事不大好意思,指指鍾恒的背影示意她:咱走吧。

車是一輛麵包車,紅色,就停在巷口。

三個人坐輛麵包車實在寬敞,趙則開車,鍾恒坐副駕,後頭大片江山都歸許惟。

趙則一心二用,既當司機又致力於活躍氣氛,甚至說起老同學的近況以求勾起他們的興趣。

這些年過去,除了留在家鄉的幾個朋友,其他人早已疏離,但多少還有社交網絡上的聯係,企鵝群也從高中保留到現在,想找誰都能立刻發條信息,除了許惟。

趙則至今不明真相,隻曉得那年許惟考去首都的傳媒大學,沒多久就和鍾恒分手,所有聯絡方式棄用,漸漸地誰也聯係不上她。趙則一度懷疑這和他們的分手內情有關,也許當年兩人鬧得太僵,彼此傷透了心。他試圖從鍾恒嘴裏打探,但鍾恒似乎把那事當個痦子丟在心裏,生生給它摁到血肉最裏頭,誰也別想瞧見一丁點兒原貌。

趙則不笨,他今天不提這些,隻避重就輕地講些輕鬆好玩的事。

“蔣檬去年生了個大胖兒子,她生完一稱,一百八,據說抱著胖小子哭了一天!許明輝你還記得吧,他前年開了麻將館,天天陪客人打,結果他那手氣臭的呀,輸得褲子都沒得穿,現在重操舊業和他老子去大排檔賣烤串去了,據說月入兩萬,他那人作天作地,最近又琢磨著重開麻將室,結果被他爹拿著火鉗滿大街追著打……”

他講得開心,然而鍾恒毫無反應,許惟倒是有心配合,可惜半途走神,死活接不上他的話,車裏尷尬得能悶出屁。

趙則沮喪極了,默默閉嘴。

許惟突然問:“林優呢,她好麽?”

趙則眼睛一亮:“啊對,林優,你最關心她才是,我差點忘了,她挺好的,還是那麽酷,在外頭闖**幾年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前年回豐州休養生息,今年年初到禺溪開酒吧去了,我跟鍾恒去過一回,自個給自個做駐唱歌手呢,在那旅遊區挺火的!”

“在禺溪?”

“對,你要是想去,明兒我和鍾恒帶你去看她!”

“不用了,我本來就要去禺溪,我自己去找她吧。”

趙則驚訝:“你要去?去玩嗎?還是有事?”

“都有。”

趙則頓時有些失望:“你不是特地回豐州的,是過路?”

他問這話時,副駕的鍾恒點了一支煙。打火機一亮一滅,夜風鑽進窗,將煙頭吹得通紅。

趙則後肩颼颼涼,匆促調轉話題:“行,那回頭我把林優電話給你。就要到了,你餓了吧。”

百和路大修過幾遭,周圍建築商鋪早更新換代,唯獨一個新華書店還在。

趙則堪堪把車停穩,林優一個電話打了過來:“江邊月色405包廂,你現在拎著鍾恒給我滾過來!”

趙則一臉懵逼:“啥,你回豐州啦?”

“半個小時不見人,友盡。”

嗬,這火氣!

趙則立馬化身孫子,“林小姐,哦不,林大爺,哪個不長眼的惹你了?不過我們這正忙著,沒法來幫你修理。”

林優給鍾恒打了三個電話都沒人接,正在火頭上,語氣不善:“我這日理萬機還抽空回來送溫暖,你倆還矯情了。”

趙則:“我們真有事。”

“有什麽事?”

趙則不知怎麽講,猶猶豫豫瞥一眼鍾恒,後者麵朝窗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他隻好回頭,小聲告訴許惟:“是林優。”

電話裏的聲音已經不耐煩:“你跟鍾恒說話?那把電話給他。”

趙則牙一咬:“林優,我這兒有個人,不是鍾恒。”

“……誰?”

“許惟。”趙則弱弱地說,“許惟回來了,我們跟她在一塊兒呢,正要去吃飯。”

電話裏靜了。

許惟望著趙則的手機。

幾秒後,趙則忐忑地抬起頭:“掛了。”

許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