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賣火柴的小女孩

兩人從醫院走出來的時候,韓延宇的步子很快。

張誌遠滿臉為難地追上去:“不是,之前沒人提過這件事,被害人和嫌疑人都沒有說過,嫌疑人的家裏還有個小女孩。”

韓延宇生氣地轉身,冷冷地望著張誌遠:“你開什麽玩笑?不是說你之前見過嗎?為什麽不早說!”

“不是,你聽我說,我隻是突然覺得,應該是見過,但是當時我真的隻是在人群中看到了一眼,之後我也問過嫌疑人,嫌疑人否定了的。”張誌遠知道自己遺漏了證據,心中慌張。

韓延宇抬腳上車,臉色冷得可怕,見張誌遠上車,他聲音裏沒有一絲表情:“下去!”

張誌遠一愣:“不是,你別這樣啊。”

“我說下去!”韓延宇不滿,不願意看張誌遠一眼。

“作為檢察官,不能單獨出去辦案,這是你剛才說的,這事兒你不會不知道吧?”張誌遠還在掙紮。

韓延宇偏頭看向張誌遠,怒聲:“你知道,因為你的疏忽,會給案子帶來多大的錯誤點嗎?你知道一旦我們真的給劉長貴定了罪,可能會毀掉一個小女孩的一生!”

張誌遠認可韓延宇的話,他張了張嘴,最終沒有說出任何解釋的話。

韓延宇沉默一瞬後,繼續說道:“有些時候,一件事錯了,可能一個小女孩的一生,甚至包括她的下一代,全都毀了。”

張誌遠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他特別能理解韓延宇現在生氣的心情,沒有下車,反而將安全帶係上:“我知道劉長貴的家在哪,我去過,你沒去過.......”

韓延宇因為生氣,胸口上下浮動著,他紅了眼睛,用力踩下油門。

張誌遠一驚,慌忙用手拉住右上側的手環:“喂,咱們是去查案子,不是去送命!”

韓延宇完全不理張誌遠的話,按下警鈴,一路暢通,速度極快。

路上的車輛都在給韓延宇的車子讓路,大家都是守規矩的。

韓延宇緊咬著牙,紅了的眼眶有些濕潤。

做檢察官的這五年來,隻要是涉及到女性,特別是未成年女性的案子,不管是大案小案,韓延宇總是會出現此刻這種神情,之前,張誌遠問過韓延宇很多次,卻沒有一次問出過結果,索性就沒有再問過他。

“我知道她們的心裏會有多無助,”韓延宇突然開口。

張誌遠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韓延宇在說什麽:“啊?”

韓延宇就像是在自言自語一樣,繼續說道:“即使我不能完全了解她們的心態,但是,我想要守護每一個......每一個無法開口說出真相的受害者。”

張誌遠聽出韓延宇說這句話的意思,他幹笑兩聲:“這不是還沒查到這條線索嘛,你別總往壞處想。”

韓延宇的眼神露著凶光:“太多案子,就是因為想得不夠多,會造成被害人背後更深層次的被害人沒有被挖出來,他們的一生,誰來填補!他們的家人,誰來填補!”

張誌遠訕訕地閉嘴,兩人一路無言,一直開出了郊區。

張誌遠抬頭指著前方一座鬱鬱蔥蔥的山路:“前麵那條路,上山。”

說話間,兩人已經駛向縣郊的無人之地。

兩邊鬱鬱蔥蔥的甘蔗田,看上去一望無際,再遠處,便是大海,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但是沒有人知道海平麵底下的波濤洶湧。

在一處上山的180度轉彎的斜坡位置,韓延宇用力踩下油門,車子發出轟鳴聲,車輪打轉,冒著煙,車子怎麽使勁都上不去。

這座山太難上了......

張誌遠的手心有些出汗:“要不我們換一換,我來開吧。”

韓延宇慢慢鬆了油門,車子開始向後倒溜。

嚇得張誌遠大叫一聲,急忙將韓延宇的身體擠到一邊,隔著韓延宇的身體停好車,他也怒了:“韓延宇!你想死自己去死!我不想跟你一起去死!”

韓延宇不說話,隻是默默地打開車門下車。

張誌遠怒氣衝衝地用力打開車門,站在路上,一把將韓延宇推向路邊,一手抓住他的衣領,背後便是深不可測的大海。

“我已經很讓著你了,韓延宇,別以為你是檢察官,我是警察,我就治不了你!”

韓延宇慢慢回過神,看著張誌遠:“對不起。”

韓延宇以前從來都不曾跟張誌遠道過歉,驚得張誌遠一下就鬆開了韓延宇的衣領。

韓延宇順勢向後倒去,腳下的石子隨著韓延宇腳上帆布鞋的劃痕跌落下去。

張誌遠眼神一收,又是一把,將韓延宇拉了回來。

“你瘋了!我不想陪你瘋!”張誌遠說著最狠的話,“要死,也別死在我麵前,每次都是這樣,你每次都是這樣!你非要這樣的話,以後就不要在我麵前出現,我不想幫你收屍!”

韓延宇抬手擦了擦眼睛旁邊的眼淚:“對不起,剛才恍惚了,我們走吧,劉長貴的家還遠嗎?”

張誌遠一把扯住韓延宇的胳膊,令他正對著自己:“你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到底怎麽了?”

韓延宇悲傷的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卻看上去更加悲傷:“先去嫌疑人家裏,找到那個女孩,現在這件事最重要。”

張誌遠扔下韓延宇的胳膊,抬腳,朝著駕駛座走去:“你最好清楚這一點!就算這次是我疏漏,但是你再這樣嚇我,我就......!”

張誌遠卻不知道後麵該說什麽。

韓延宇笑笑,坐上副駕駛座。

油門轟鳴,車子險險得向山坡上爬去,能感覺到檢察院這輛SUV爬這山都很吃力。

很難想象,那個八九歲的女孩子,步行到警察局的時候,走了多少路。

路上太危險,無論是車輛,還是人。

都太危險了。

自從做了檢察官之後,韓延宇再也看不得那些小男孩和小女孩獨自在路上行走,他總是會想起姐姐,姐姐那年多大?十三歲,還是十四歲來著,韓延宇自己都快要忘了.....

他隻記得,他們一家人在太平間裏見到姐姐冰冷的屍體那天,正好是姐姐的生日.....

韓延宇慢慢閉上眼睛,這時候的狀態是他最脆弱的時候,也是他最後的保護殼。

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守護著自己的保護殼,不被人發現,但是,每每遇見類似的案子,他強裝出的硬殼,還是會被一招擊破。

張誌遠不再說話,專心開車,偶爾轉頭看一眼韓延宇,卻見他蜷縮成一團,歪著頭,靠在車門上,閉著眼睛。

他以為,韓延宇睡著了。

車子彎彎繞繞,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停下,鼻腔裏充斥著一股清新的樹叢味道。

這味道,別說是縣城,就連村子的生活區域裏,都很少聞到。

“到了。”張誌遠停好車,望著韓延宇,聲音很輕。

韓延宇慢慢睜開眼睛,睫毛上還沾染著一些潮濕。

他一語不發地開門下車,張誌遠跟上去。

“還得再走一段路,你還好嗎?”張誌遠終於語氣還是柔軟了下來。

“嗯,剛才是我不好,不該跟你發脾氣。”韓延宇一邊說著話,一邊順著張誌遠剛剛所指的方向走去。

因為前陣子每天都在下雨,路上泥濘不堪,每走一步,腳底都很容易打滑,加上韓延宇現在情緒並不穩定,張誌遠不遠不近地跟在韓延宇身後,怕他會摔倒在泥濘之中。

張誌遠好幾次都想要好好問問韓延宇的心裏到底藏著什麽秘密,但是每次,韓延宇都很忌諱,每次在這種時候,張誌遠都很難想象,眼前這個脆弱的人,竟然就是檢察院和警局裏背後被叫做假老虎的人。

也隻有在單獨和張誌遠在一起的時候,韓延宇才會表現出這樣的脆弱。

或許,因為韓延宇從心底信任著張誌遠吧。

路還很長,兩邊是鬱鬱蔥蔥的高樹,樹上的菠蘿蜜熟了,一個一個黃澄澄的,但看上去卻有些危險。

有村民趴在梯子上,一家四口,笑著從自己門口的菠蘿蜜樹上摘果子。

年幼的孩子期待的眼神,抿著嘴,咽著口水,看上去那麽美好。

韓延宇走過去的時候,眼神不自覺地停留一瞬,卻很快,像是被刺痛了一樣,立刻回過頭去。

張誌遠就這樣跟在韓延宇的身後,他在猜測韓延宇現在到底在想著什麽。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再也沒有說一句話。沿著山路向上,爬過一個陡坡,之後又向下行走,繞過一個大大的彎,最終,一處矮房出現在山邊,看上去那麽弱小又脆弱。

韓延宇站在院子的外圍觀察著,這座山上,住著不少人家,但是,每一家的房子距離都比較遠,幾乎看不到旁邊另一家的房子。

越是靠近,越是能聞到一股濃重的豬屎味。

韓延宇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躁動,這是他很久都沒有聞到過的味道了,也是他心底最深處的記憶之一。

“這裏嗎?”韓延宇嘶啞著聲音,輕聲問道。

“嗯。”張誌遠說罷,推開破舊的木頭簡單紮起的大門。

院子不算太大,依著一個小小的坡而建,邊上沒有圍欄,在城裏人的眼中,這處院子到處都充斥著危險。

韓延宇跟著張誌遠踏門而入:“你說你之前來過,上次你來的時候,沒有見過這個家裏有孩子嗎?”

“沒有。”張誌遠沒有撒謊,“而且,我特別調查了劉長貴的戶口,發現戶口裏隻記錄著劉長貴一個人的名字。”

韓延宇點頭,如果劉長貴刻意隱藏一個戶口本上都沒有的人,其實很容易。

院子很深,兩人一路走進去,誰都沒有先說話,他們是害怕將好不容易抓住的線索再次丟掉。

甚至連走路的聲音,都變得很輕。

院子拐角處的角落裏,放著一張長凳,窄窄的,高高的那種,像極了韓延宇上小學的時候,學校裏的長凳,一張凳子,需要兩個孩子共享。

凳子因為常年失修,或者也可能是從垃圾站裏撿來的,腿腳看上去不是那麽平穩,來回晃動著。

長凳的對麵,是一個矮小而滿是汙泥的粉紅色塑料小凳子,小凳子上畫著時下流行的喜羊羊圖案,喜羊羊在笑,但是,趴在這兩個凳子上,正在用短得幾乎握不住的鉛筆寫字的小女孩,卻看上去那麽可憐而孤獨。

小女孩聽到聲音,轉過頭,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韓延宇和張誌遠,驚嚇中,她慌忙起身,粉紅色的塑料凳子倒在地上,小女孩的身體也隨著凳子跌落下去。

她不安地緊緊抓著手中的鉛筆,顫抖著慢慢向後退去,臉上皆是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