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殘缺不全的屍體

唐黨生沒有回看韓延宇:“警察有警察的道理,你小,有些事,是你沒法明白的。”

韓延宇垂下頭:“我隻是想我姐了。”

“我知道。”唐黨生沒有用力地去問話,他明白,雖然韓延宇沒有哭,但是,他從警察那邊聽說了韓延宇和姐姐之間的感情,也看到證物袋裏關於這對姐弟感情的陳述。

可是有些事,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什麽時候可以去看我姐?”韓延宇依然垂下頭,問道。

唐黨生深吸一口氣:“很快,法醫鑒定結束後,你們全家就可以去接她回家。”

“警察說,我姐不完整了,是什麽意思?”韓延宇的冷靜,甚至不像是一個十歲男孩該有的情緒。

唐黨生沒有說話,站起身,向前走了幾步:“我還會來看你,下次,我親自帶你去看你姐。”

韓延宇見唐黨生要走,慌張站起身:“其實前陣子,村長來我家叫了我媽去接電話,我聽我媽說,有人要我家拿50萬把我姐贖回來。”

唐黨生停下腳步,他的雙腿就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回頭,看向背後那個堅毅的小男孩,卻說不出一句話。

韓延宇上前兩步,拉住唐黨生的衣服:“聽他們都叫您唐檢,唐檢,能幫我姐報仇嗎?”

小孩子的話,總是這麽天真。

唐黨生聽著,卻覺得難過。

他不是不想,隻是......太難了.....

見唐黨生沒有回話,韓延宇眨巴著眼睛,繼續說道:“唐檢,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會幫我姐報仇,抓到壞蛋的,對不對?”

唐黨生覺得心酸難過,他蹲下身,幫韓延宇整理了身上的衣服:“聽說,你想繼續上學,對不對?”

韓延宇本該眼神發亮,但是,他此刻熄滅的眼光卻沒有複燃。

“唐檢,你會幫我姐報仇的,對不對?”韓延宇固執地繼續問道。

唐黨生說不出一句話來,起身,頭也不回地大踏步離開,從未有過的失落感油然而生,這一係列的案子,唐黨生已經跟了快一年的時間,可是,一直都找不到頭緒,即使找到,卻總會在最快的時間裏,線索全部斷掉,直至消失。

他知道,有人在背後操控著,隻是,他找不到證據。

韓延宇對著唐黨生快要消失的背影大聲喊著:“唐檢!你會幫我姐報仇的,是不是!”

陽光灑下來,灑在十歲的韓延宇建議的臉上。

他看到唐黨生沒有回頭,反而加快了腳步,他沒有放棄,嘶吼著:“唐檢,你會幫我姐報仇!你會的!你一定會的!”

身影越來越遠,逐漸消失不見.....

韓延宇紅著眼睛,但是卻沒有哭出來.....

幾日後。

韓家的人接到警方通知,讓他們去停屍間認屍。

韓延宇見父母從未有過的慌張,他們找出了家裏能拿出來最好看的衣服,也給韓延宇找到了最新的一身衣服。

這件衣服韓延宇記得,是姐姐發了工資後在縣城給他買的,上麵印著一個他不太認得的,做著像是要舉手回答問題一樣手勢的機器人。

姐姐說,這是這個年齡段的男孩子們都喜歡的一個動畫人物,可是韓延宇不喜歡,他覺得這個人長得有點奇怪。

姐姐笑他,說他不喜歡,是因為沒有看過那個電視,電視,他都不知道電視長什麽樣。

母親自卑慣了的,所以哪怕是在這種時候,都害怕被別人笑話,才會找到家裏最好看的衣服穿上。

韓延宇覺得,難道麵子真的比姐姐的命還要重要嗎?可悲又可笑。

停屍間門外是一條又長又狹窄的走廊,韓延宇小心翼翼地跟在父母身後,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穿著便服的警察,那時候的韓延宇還不知道,這個警察,就是後來他所認識的鄭毅,他隻聽說,這個警察,是負責姐姐案子的警察,但他忘記了自己是不是見過這個警察。

他突然覺得,在姐姐的案子上,他好像得了失憶症,除了唐黨生以外,其他辦案的人,他一個都記不住。

韓延宇覺得冷,看著走廊盡頭的大鐵門,冰冷的心就像是要被凍結一樣難受,他全身發抖,明明是夏天啊......

姐姐躺在這裏這麽多天,她冷不冷......韓延宇不自覺地在心裏想著,甚至忘記了姐姐已經過世的事。

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裏,消毒水的味道有些刺鼻。

韓延宇不禁洗了洗鼻子。

大鐵門被警察推開的瞬間,打破了走廊的寧靜,吱呀一聲,讓韓延宇不自覺地顫抖著,抬眼,他看到了一雙溫和的眼。

唐黨生,他穿越眾人的身影,看向韓延宇。

在唐黨生的眼裏,韓延宇那麽瘦小,就像是一個沒有吃飽飯的小狗,快步跟在大人的身後,膽怯,卻倔強的模樣。

唐黨生覺得心疼,他低頭收回視線。

鄭毅與唐黨生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法醫拉開其中一個四四方方的格子。

韓延宇透過大人們的身影,從夾縫中,看到了閉著眼睛的姐姐,她的身上蓋著一張白色的布,但是能看到她脖子處有一個醜陋的傷痕,一直延續下去。

韓延宇不知道這醜陋的傷痕會延續多長,多深。

耳邊是父母大聲哭泣的聲音,母親跪倒在地上,用手抓著姐姐已經冰冷的手,一旁的父親強忍著痛苦,粗糙的手背抹著眼淚,一隻手還拉著已經倒在地上痛哭的母親。

韓延宇這才清楚地看到最疼愛自己的姐姐,她現在緊閉著眼睛,臉色發青,連嘴唇都發青變成了黑紫色,她的頭發散亂著,似乎還殘留著一些血跡,粘在頭發上,看上去一點都不幹淨。

他記得,姐姐生前最愛幹淨漂亮了,現在死了,卻連她最後的體麵都沒有,身上有那麽大的傷疤,姐姐會不高興吧。

韓延宇慢慢上前,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倘若讓外人看到,可能會覺得這個十歲的小男孩什麽都不懂,甚至連生死都不懂吧。

可是,隻有韓延宇自己知道,他現在的情緒,甚至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他不是不疼,隻是疼到,忘了疼。

唐黨生站在韓延宇的身邊,與他一起看著姐姐的屍體,小聲開口:“韓晚晚,十五歲,警方找到她屍體的時候,她的內髒已經.......缺失......”

韓延宇不想聽唐黨生繼續說下去,扭身大踏步地朝門外走去,一邊走,他的臉才開始皺起來,淚眼簌簌而下。

他不敢擦,不知道為什麽,他害怕被別人看到他流眼淚。

他知道,從今以後,最疼愛他的那個人,死了,沒有了,再也回不來了.......

農村的喪事總是辦得特別熱鬧,跟娶媳婦似的,幾乎全村的人都會到家裏來,一張張桌子上擺滿了菜。

搭了戲台子,有人唱戲,咿咿呀呀的。

飯桌上的人,臉上有悲傷情緒的人確實不多,很多人甚至帶著笑容,他們在說的話,也絕大多數與死者無關,東家長西家短地聊著天,不時的,還會有孩子哭鬧的聲音。

菜剛一上了桌,就有大媽大爺們,往自己孫兒的碗裏扒拉,滿桌空盤。

韓延宇不喜歡這種的氛圍,父母遊走在這些村民的周圍,還讓那些根本就不在意姐姐生死的人吃好喝好。

韓延宇頭上戴著白色的孝布,身上穿著白色的孝服,那材料真粗糙啊,伸手摸著,刺刺的。

他一個人坐在家門口的老樹下,垂著頭,這些天來,他沒有再流過一滴眼淚,就連村裏整天流著鼻涕,腦子不太好的小王都笑話他,說他死了姐姐,竟然不難過。

他懶得解釋,他覺得,所有人都以為他還小,什麽都不懂,但其實,他比同齡的孩子更成熟不少,甚至有時候會覺得跟同齡人根本就沒法交流。

姐姐說,等她賺了錢,回來送自己去上學,終究是等不到了......他不僅失去了上學的機會,也失去了最疼愛自己的姐姐。

不知道什麽時候,身邊多了一個小女孩,端端正正地站著,也順著韓延宇的視線看向屋裏,她奶聲奶氣地開口說話:“我知道你很難過,如果需要的話,我陪陪你。”

不等韓延宇回答,小女孩直接坐在韓延宇的身邊,不說話,隻是陪他坐著。

韓延宇看著旁邊的小女孩,她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但是從衣服的布料能看得出,她不是村裏的孩子,她的身上,她的臉粉粉嫩嫩的,不像村裏的女孩,臉上總是又黑又皴,她的身上,甚至能聞到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

這個味道,他以前在姐姐的身上也聞到過。

韓延宇突然覺得安心。

“我爸爸說,有些東西,是咱們撼動不了的,等我們強大起來,才有能力跟他們對抗。”小女孩開口說話的時候,轉過臉看著韓延宇,眼睛眨巴眨巴地乖巧可愛。

韓延宇依然不想說話。

小女孩抿著小嘴:“你叫韓延宇,我知道,我叫......”

小女孩的話還沒說完,韓延宇的父親探頭朝韓延宇大喊:“你個混賬東西,還不趕緊進來幫忙!”

韓延宇剛剛舒展的眉頭重新皺起,他起身,拍了拍孝服背後的灰塵,頭也不回地朝著那個讓他覺得壓抑的院子走去。

小女孩默默起身,抿著嘴,看起來,不過四五歲模樣,她抬頭看向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她身邊的人:“爸爸,我這樣說,對嗎?”

“對,我的寶貝唐卡說得對!”

站在小女孩身邊的唐黨生蹲身將女兒抱在懷中,眼神也從韓延宇消失的方向離開,溫和地揉了揉女兒的頭發:“走,我的小唐卡,我們回家。”

已經走回院子裏開始幫忙端菜的韓延宇,扭頭看向剛剛和小女孩說話的那棵大樹,發現小女孩已經消失不見。

村口方向,唐黨生懷中抱著小女孩,原來越遠。

短暫的交集,從此,就像是兩條永遠都不可能再相交的平行線。

那時候的韓延宇想,或許對唐黨生來說,自己就是一個受害者家屬,一個過客,一個幾天後就會被遺忘的人。

但是對韓延宇來說,唐黨生卻是除了姐姐以外,唯一一個懂得自己悲傷的人......

韓延宇收回視線,他明白,剛剛那個小女孩說的話,應該是唐黨生帶給自己最後的囑咐,是的,強大自己,才能與他們對抗。

除此之外,韓延宇也學會了另一件事——永遠不要去依靠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