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陰暗的地方,自然沒有陽光

韓延宇和張誌遠坐在劉長貴家唯一的桌子前,對麵,劉長貴遲遲不坐,站在原地,低著頭,雙手揉搓著衣角。

他的腳上,還穿著之前見過的那雙軍綠色的膠鞋,鞋上都是泥點子。

韓延宇從資料袋裏拿出一疊資料,推到劉長貴的麵前:“坐吧。”

劉長貴唯唯諾諾,視線越過對麵的兩人,看到院子裏的小女孩正笑得開心。

“讓你坐你就坐,有什麽事,可以直接跟我們說,我們會幫你。”張誌遠對劉長貴揮揮手,繼續說道,“你之前頂罪的事,我們已經向上級匯報過了,念你初犯,情有可原,不予處罰,但是下次!”

張誌遠用手指點了點劉長貴。

劉長貴的頭更低下去,他怯生生地問道:“我不太懂,能不能問一下,孩子......我是說張國強,他還小,我能不能替他去坐牢?”

韓延宇始終看著劉長貴,臉上的表情溫情,絲毫不像是一個刻板印象中的檢察官。

張誌遠的眉峰緊皺:“我說你這個人,真的牛脾氣,講不通是不是?你以為法律是開玩笑的嗎?誰想坐牢就坐牢?”

韓延宇拍了拍張誌遠的胳膊,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輕聲說道:“劉長貴,你先坐吧,現在牽扯到你們家的案子已經不是一起了,先把文件簽了,具體的,我們詳談。”

劉長貴點頭,規規矩矩地坐定在兩人對麵的凳子上,他將擺在麵前的文件拿起來,來回翻看了幾遍,默不作聲。

張誌遠不解:“哪裏有問題,你可以問我們。”

劉長貴似乎有什麽不想說的理由,半晌後,憋紅了臉:“我......不太識字,不知道上麵寫的是什麽。”

韓延宇起身,走到劉長貴一邊,立在劉長貴的身側:“我大概幫你念念吧。”

見韓延宇過來,劉長貴慌忙起身,也陪著韓延宇站著。

韓延宇知道劉長貴現在心裏的感受,他不再強迫劉長貴的意願,小聲地,盡量溫和地念著文件裏的內容。

這些文件,分別是兩個不同的案子。

韓延宇一邊念,一邊給劉長貴解釋,劉長貴聽得認真,生怕漏聽了什麽關鍵內容,會給這個本來就已經困難的家帶來更多的麻煩,也會讓正在幫助自己的檢察官為難。

其實,更多的,他不想給別人添麻煩,因為他還不起,他也害怕被別人嫌棄,內心深處的自卑感,讓他連說話都小心翼翼。

張誌遠坐在原地,靜靜地望著韓延宇細心地給劉長貴解釋。

他輕笑一聲,低下頭,看向院子裏的小女孩,剛剛才緩和下來的情緒,又一次悲傷起來。

韓延宇指導劉長貴簽完了文件,扶著劉長貴坐下,輕聲問道:“你家妹妹的事,你知道了吧?打算怎麽做?”

其實劉長貴很害怕被任何人問到這個問題。

他惶恐不安,一個小女孩,竟然懷孕了.....

半晌,他不說話。

韓延宇輕輕點點頭,回到張誌遠的身邊坐下:“孩子還小,我們.....”看一眼張誌遠,“不管是警方,還是檢察院,都會替你們保守秘密,將來,孩子隻要有意願,通過學習,總是能走出去的,外麵的世界裏,沒有人會知道她的過去。”

劉長貴依然在糾結,他低下頭,粗糙的手指揉搓著衣角,幹掉的泥巴被搓成了碎末,掉落在地上。

許久之後,劉長貴才慢慢地抬起頭:“我.......沒錢給她做手術,而且,一旦去村裏的醫生那裏,全村的人都會知道......到時候.......”

張誌遠是個急脾氣,噌的一下從座位上站起身:“都到這時候了,你竟然還怕丟了麵子?”

劉長貴慢慢搖頭,抬起頭看向韓延宇和張誌遠的時候,他雙眼餛飩,含著淚水:“我不是因為害怕丟麵子,警察同誌,我是怕我們家姑娘以後再也沒法抬頭做人了.......”

張誌遠剛剛的氣焰一下子被澆滅。

韓延宇輕輕歎口氣:“放心,作為這個案子的檢察官,我會幫你申請資金救助,也會幫妹妹聯係心理谘詢師做心理輔導,肚子裏這件事,不會再有人知道。”

劉長貴哭了,他強忍著,低下頭,全身都在顫抖,但卻壓著聲音,盡量不讓對麵的韓延宇和張誌遠聽到。

韓延宇見狀,收拾好手裏的文件,拍了拍張誌遠的肩膀,歪了歪頭,示意兩人先走,給劉長貴一些空間。

兩人從屋裏走出來的時候,站在這個小小的院子裏,能看到遠處的大海,明明那麽開闊的視野,卻困住了這些村民的心。

“我想去跟小姑娘說幾句話。”韓延宇說話的時候沒有看張誌遠,說罷,便抬腳向前走去。

張誌遠笑笑,背靠在牆麵上,雙手環在胸前,歪著頭,望著院子裏的這群人,檢察官、警察,都在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個剛剛經曆過人生痛苦的小丫頭。

這,算是這黑暗世界裏,能做到的最好結局了吧。

張誌遠突然意識到,全民普法的重要性,就是因為他們不懂法,所以,才會想到靠武力去解決很多事。

甚至,劉長貴在出事後,第一個想到的是將凶手藏起來,自己去承擔,可是小女孩怎麽辦?

慢慢地,韓延宇已經靠近過去,但仍有一小段距離,他的臉上漸漸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小綿羊一樣,盤腿坐在地上。

唐卡和另一位女警見狀,為韓延宇讓開一個視覺通道。

小女孩剛剛還開心笑著的小臉,在看到韓延宇之後,頓住。

韓延宇沒有說話,也沒有靠近,他在等待著小女孩自己慢慢放下防備。

“韓檢.....”唐卡剛要說話,韓延宇抬手製止。

他的眼神特別溫柔,連呼吸都變得輕柔。

“妹妹,你最想去哪裏?”韓延宇率先開口。

這沒頭沒尾的問話,讓唐卡和女警都不知所謂。

小女孩眨巴著大大的眼睛,手裏還拿著一根新的,粉紅色的鉛筆,半晌後,她怯生生地開口:“我最想去看看長城。”

“好。叔叔過陣子會介紹一個阿姨給你認識,那個阿姨,會讓你變得膽子大一些,讓你忘記一些不好的事情。”韓延宇笑意更濃,他很高興,小女孩願意跟他說話。

韓延宇繼續說道:“如果跟這個阿姨接受治療之後,你覺得自己可以麵對更多的人,更多的事之後,打電話給叔叔,叔叔和這個姐姐,一起帶你去看長城。”韓延宇指了指唐卡。

小女孩臉上的笑容散開,就像是春天的桃花,特別好看:“真的嗎?”

“真的,你還小,叔叔想要告訴你,不管什麽時候,都不要忘記了自己的夢想,無論什麽時候,遇見了多麽困難的事,都不要否定自己,堅強起來,叔叔想要告訴你,永遠,為自己而活,永遠記住,隻要你足夠自信,這個世界,就是在以你為中心運轉的。”

小女孩歪著頭,雖然臉上還掛著笑容,卻不回話了。

唐卡也跟著笑起來:“韓檢,你是不是糊塗了,她才八歲,哪裏懂你說的這些?”

小女孩卻點點頭:“謝謝。”

韓延宇的心放下來大半,跟著小女孩笑起來,比剛才小綿羊一樣的笑容更加真誠。

韓延宇知道,小女孩一定聽得懂,因為,很多時候,並不是孩子不懂事,而是大人以為孩子不懂事罷了。

就像二十年前的韓延宇,得知姐姐出事之後,所有人的大人都以為韓延宇不懂,還在騙他。

韓延宇沒有揭穿大人的謊言,但是他知道,孩子,一旦遇到過難以治愈的心靈創傷,他們會一夜長大......

看守所裏的院子裏。

劉國強一個人蹲在角落,他清瘦的身體縮成一團,靠在牆上,黝黑但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拔著地上的草,周圍,已經堆滿了青草被拔下來的枝葉。

看守所,是沒有被判刑之前的嫌疑人被管控的地方,通常情況下,在警方調查證據期間,嫌疑人都會被關在這裏接受教育,但時間一般不會超過37天。

他們也會有自由活動的時間,而這個自由活動的時間,是張國強唯一能見到劉春的時間。

院子裏,有人在打籃球。

籃球架的旁邊是鐵製看台,看台上,劉春唯唯諾諾地半蹲在一個身上布滿紋身的大塊頭旁邊,滿臉堆笑地說著什麽。

那大塊頭嘲諷地笑著,劉春說完了話,一腳便將劉春從看台第三層踢了下去,他的身體在剛硬的看台角上碰撞著,受傷的手也結結實實地撞在看台的鐵板上。

劉春疼得掉出眼淚,但是他完全不敢哭出聲音,緊咬著舌頭。

“蠢貨!”大塊頭咒罵一句。

劉春慌忙賠著笑臉,又一次爬上了看台,脫下大塊頭腳上的拖鞋,幫大塊頭捏腳。

旁邊,跟著大塊頭的人都指著劉春嘲笑他。

劉春也跟著笑。

在這裏,劉春沒有一點囂張氣焰,他害怕,害怕自己還沒有被審判,就已經剩下半條命。

他第一天來到看守所的時候,原以為自己有些小錢,以前也跟看守所的幾個警察一起喝過酒,便會被特殊照顧。

確實,他沒有想錯,隻是特殊照顧他的人,並不是曾經一起喝過酒的警察,而是看守所嫌疑人裏的“老大”。

自從聽說他是因為強奸幼女被送進來後,劉春就沒有過過一天正常的看守所生活。

他慌了,他以為,被關監獄會是他人生的低穀,沒想到,看守所裏這些等待審判的嫌疑人的“懲罰”,他已經快要遭受不住。

大塊頭轉眼看向角落裏得劉國強,對追隨他的一個小弟揚了揚下巴:“就是那小子剁了這混蛋的手?”

小弟看到劉國強,點頭道:“對,聽說這混蛋強奸的是那小子的妹妹,才八歲,真他娘的不是人。”

大塊頭低頭看劉春,劉春最害怕大塊頭提這件事。

因為,每次提了這件事,他都會挨一頓胖揍。

劉春嚇得縮成一團,但臉上卻不敢不笑:“老大,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我......”

大塊頭對著劉春又是一腳。

劉春順著鐵架子,再次翻滾了下去。

大塊頭哈哈大笑,對劉春勾了勾手指:“上來。”

劉春不敢不聽話,高高抬起雙手,低著頭,賠著笑,再次爬上鐵架子。

大塊頭一把揪住劉春的頭發,令劉春看向角落裏的劉國強:“想不想報仇?”

劉春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著大塊頭:“報仇?”

大塊頭笑笑:“你強奸的不是那小子的妹妹嗎?那小子不就是因為剁了你的手才進來的嗎?”

劉春咧著嘴笑,臉上的褶子看上去令人作嘔:“是,是是是,老大,就是那小子剁了我的手,您可要幫小弟做主啊。”

大塊頭冷笑一聲,對身邊的小弟招招手:“去把那小子給我叫過來。”

“好嘞!”小弟對劉春眨眨眼,朝劉國強的方向跑去。

遠遠的,看到劉國強從牆角站起身,順著那小弟手指的方向,看到大塊頭。

大塊頭笑著對劉國強招招手。

劉春見情況似乎跟他想的不太一樣,剛想跑,被大塊頭一把抓住殘疾的手腕,用力捏著他的傷口。

“我讓你走了嗎?嗯?”大塊頭狠狠的聲音,幾乎要將劉春撕得粉碎。

劉春疼得大叫:“老大,老大放手.....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大塊頭的手反而更加用力:“他娘的,就知道這幾句話!”說罷,直接將劉春斷裂的手腕踩在腳下,用力碾壓著。

劉春疼得滿頭大汗,卻不敢叫出聲,他知道,一旦叫出聲,後麵隻會更痛苦。

不遠處,劉國強在大塊頭小弟的帶領下,越來越靠近過來。

劉春慌了,自從上次見識到劉國強對自己下手的狠勁兒,他才知道,這小子完全不是個好惹的貨色。

操場被鐵絲網包圍著,外麵,有警察拿著警棍在巡邏,他朝著外麵的方向大叫:“警察!警察同誌!救命啊!”

外圍一個年輕的警察聽到,回過頭看向劉春的方向,年輕警察的旁邊,另一個中年警察扯了扯年輕警察的胳膊,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年輕警察領會地跟著中年警察一起,背過身去。

劉春徹底絕望了,大叫著,嘶喊著,驚慌失措。

劉國強已經走到劉春的麵前,冰冷的眼神,低頭望著已經躺倒在地上,宛若一隻露著肚皮的野狗一般在雙手合十地求饒。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會了.....”

劉國強眼神一收,一腳踢在劉春的下體上。

劉春弓起身子,張著嘴,口水都疼得流了下來。

大塊頭嘴裏咬著一根牙簽,偷偷交到張國強的手裏,隨後,對張國強小聲說道:“避著點,不然,警察也不好辦。”

劉國強開始不解大塊頭的意思,隻見大塊頭的小弟已經心領神會,扯著躺倒在地上的劉春的後衣領,一路將劉春扯進了一處監控看不到的陰暗角落。

劉國強麵無表情地望著遠去的劉春。

大塊頭笑著拍了拍劉國強的肩膀:“愣著幹什麽?去啊,你不說,我們不說,沒人知道,你跟他在同一個空間裏的時間可不會太久,就算將來被判了,你能確定你們一定會被關在同一個監獄裏?”湊近劉國強的耳朵,“機會難得。”

劉國強抿著嘴,思考一瞬後,大踏步地朝劉春所在的黑暗角落走去。

大塊頭見狀,笑笑,對他的幾個小弟招招手。

很快,那幾個小弟便將劉春和劉國強圍起來,所有人都背過身去。

沒有一雙眼睛看到劉國強對劉春做過什麽......

「關於這件事,之前悄悄問過一個檢察官小姐姐,她笑著說,是的,嗯,會有,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