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她的心,應該是粉紅色的

清晨,檢察院的車子遠遠地停在天禧村的路邊。

韓延宇從車上下來,走得很快,手裏拎著一個大大的塑料袋,裏麵裝滿了粉紅色的玩具。他身上穿著運動裝,腳上穿著帆布鞋,今天的鞋子是粉紅色的。

在他的身後,唐卡開門下車,身上穿著板正的檢察官製服,腳上還蹬著一雙黑色的小跟高跟鞋。

照常理,這身衣服是檢察官平日出庭或者與受害人見麵應該穿的衣服。

但是,因為很多受害人心理受到過創傷,穿過分正式的衣服會讓對方心生畏懼,產生抗拒心理,很多檢察官便隻有在見嫌疑人的時候才會穿製服。

因為被害人小女孩家住在山上,巴諾本就潮濕,前幾天下過雨的地麵依然泥濘不堪。

唐卡在背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但是嘴上就是不說,她也是個強脾氣。

周圍有村民出來,看著這一對檢察官男女艱難地行走,笑著指指點點。

一個小男孩從家裏跑出來,手裏抱著一大塊菠蘿蜜,腳下一滑,差點跌倒在地,與此同時,唐卡也已經跑著跟了上來,臉上露出高興的笑容,高跟鞋的鞋跟嵌入泥巴裏,身子一歪。

韓延宇看到,慌忙抬手,一把扶住即將摔倒在地的小男孩。

他身邊的唐卡,則重重地跌倒在韓延宇身邊的泥濘中。

“你沒事吧?”韓延宇淡淡地笑著,伸手輕輕擦掉小男孩沾在臉上的菠蘿蜜渣。

小男孩咧嘴笑著:“沒事,謝謝叔叔。”隨即跑開。

唐卡紅著眼睛,自己從地上爬起來,認真地擦拭著胸前的檢徽,卻一句埋怨都不說。

韓延宇看向唐卡的時候,臉上剛剛招牌的溫和小綿羊表情消失不見,冷冷一句:“跟上。”

不等唐卡說話,韓延宇便繼續快步向前走去。

唐卡定定地站在原地,狠狠地瞪著韓延宇的背影,雙手緊握,氣得全身發抖。

見韓延宇轉彎,身影即將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她慌忙收起怒氣,直接把腳上的高跟鞋脫下來,拿在手裏,光著腳,在泥濘中行走:“誰怕誰啊!我就是不生氣,我氣死你!”

有村民看到唐卡的模樣,捂嘴悄悄地笑著。

唐卡看到,也跟著村民笑起來,笑容幹淨好看,解釋道:“第一次,沒經驗,以後不會了。”

一個年紀較大的老太太見小姑娘穿的製服好看,用最純正的賓縣白話問道:“你們是幹什麽的啊?我看都來了好幾趟了,是去看劉長貴家的?”

唐卡倒不是矯情的姑娘,靠近老太太,扶住老太太的胳膊:“阿婆,您年紀大了,走路可要小心些,我送你回屋子裏去吧,別像我剛才一樣,摔倒可真疼,還沒人扶呢。”說著,唐卡狠狠地咬了咬牙。

老太太見唐卡可愛,笑著:“幹什麽的?你們?”老太太說話,有些沒頭沒尾的,不等唐卡回答,小聲絮叨著,“長貴家孩子苦啊.....”

唐卡聽到老太太的話,想來,老太太對被害人家應該是熟悉的,她回答老太太的話:“我們是檢察官,正好,有些問題,可以問問您嗎?”

老太太好像耳朵不太好用了,偏著頭,靠近唐卡:“什麽?檢察官?”老太太一頓,引著唐卡就要朝大門走去,“正好,我家裏的電視壞了,妹妹,你幫我檢查檢查?”

唐卡突然心中一疼,老太太並不知道檢察官是什麽,有太多這種生活在鄉下的村民們,都是一樣,他們並不知道檢察官的職責,甚至沒有聽過這個名詞,他們也不懂法,不會用法律的武器去保護自己。

劉國強就是這樣,他們還保持著原始的心思,要靠自己去報仇的心思。

唐卡笑笑,挽起袖子,不拒絕老太太的請求,跟著老太太進屋:“好,我幫您看看,但是我可不能保證肯定能修好哦。”

老太太高興地點頭,引了唐卡進門。

老太太家的電視很陳舊,上麵蒙了一層灰,唐卡絲毫不嫌棄髒,認真幫老太太檢查,半晌卻看不出什麽所以然,空有一腔熱血。

“你在這裏幹什麽?”

那聲音冷得要把人凍僵,唐卡不用抬頭,都知道是誰:“幫老奶奶修電視,你看不見嗎?”

門外的韓延宇深吸一口,一臉嫌棄的模樣,直接走進來,一把將唐卡推開:“把燈打開。”

唐卡在一旁笑笑,對著老太太眨眨眼,一點都不生氣,轉身去開了燈。

老太太來回看著韓延宇和唐卡,讓唐卡坐在小桌前,給她拿來了瓜子:“姑娘,吃點瓜子,休息一下。”

“謝謝奶奶!”唐卡和老太太開心地磕著瓜子,看著韓延宇幫老太太修電視。

很快,瓜子見了底。

韓延宇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手動打開電視,電視裏播放著《甄嬛傳》。

老太太見狀,高興地笑著:“果然是檢察官,檢查得真好!謝謝,謝謝小夥子啊!”

韓延宇見老太太過來,扶著老太太,小綿羊的招牌笑容:“沒事沒事,奶奶,那您看電視,我們還有事,就先走了。”

韓延宇剛要出門,被唐卡一把抓住袖子。

隻見唐卡靠近老太太,笑盈盈地盡量用靠近白話的普通話問道:“奶奶,我想問問,您知道劉長貴家那個妹妹的哇?她怎麽啦?她跟垃圾站那個劉春是怎麽認識的呢?”

老太太重重地歎口氣:“妹妹命苦哦!一家人都命苦哦。”

韓延宇眼角一跳,與唐卡對視一眼,靠近一步,聽老太太陳述。

老太太顫顫巍巍地坐下,繼續說道:“就因為他爸爸地裏忙,也沒個人幫忙,家裏還要養活兩個孩子,家裏那個弟弟哦(白話裏,小女孩叫妹妹,小男孩叫弟弟),就會在周末放學的時候,去垃圾站幹活,掙些錢補貼家用,可是卻沒想到,那個垃圾站的站長,竟然......是個壞胚子,那個家夥,壞得很!.....以後,這個妹妹不幹淨了,將來連婆家都難找哦.....”

唐卡抬頭看向韓延宇。

終於圓上了,小女孩和劉春之間的交集,終於勾連上了。

被劉春雇傭的,想要補貼家用的童工男孩,因為妹妹年紀小,家裏父親去地裏忙,無人看管,便將她帶到了自己做臨時工的地方。

沒想到,卻給了壞人有機可乘的機會......

而且,這件事村裏的人知道的不少,連耳背的老太太都知道......恐怕小女孩的聲譽早就已經**然無存。

這種時候,老太太惋惜的依然是小女孩將來難找婆家,而不是一個幼女被毀掉的人生.....

“有時候,很多被害人的身上,隱藏著太多的黑暗,沒有被揭開,慢慢腐爛成災,最終被掩埋在土裏,便會讓人以為表麵一片光鮮......”

從老太太家走出來之後,韓延宇對著空氣說了這樣一句話,不知道是不是說給唐卡聽的。

唐卡沒有回話,光著腳踩在泥濘中,快步跟在韓延宇的身後,沒有再懈怠。

唐卡心裏突然捅破了內心隔閡的第一張紙:作為基層檢察官真正應該做什麽。

檢察官,不僅僅是一個工作,而是一份責任,替受害人說話,保護他們,保障他們後續生活的責任......

兩人一路走到劉長貴家院子門口的時候,見劉長貴正畏首畏尾的模樣,站在院子的角落裏,遠遠地,看著張誌遠帶來的一個女警和小姑娘玩耍。

張誌遠雙手環在胸前,遠遠地站在院子的另一邊,他記得上次韓延宇跟自己說過的話,不敢太靠近小姑娘。

此刻,女警正在和小女孩玩一個可以裝扮成公主的人偶,旁邊,還放著一堆漂亮的粉紅色褲子,粉紅色書包,粉紅色的鉛筆盒......

這個被傷害過的小女孩,內心深處,依然是粉紅色的。

可是,所有的大人都知道,小女孩粉紅色的夢裏,已經沾染了肮髒的黑色,散發著普通人都難以忍受的惡臭。

唐卡第一次到受害人家裏,從小在城市長大的她驚呆了,她一直以為,這種居住地,早就應該不存在了,這樣的院子,這樣的氣味,應該隻有在影視劇裏才會出現。

可是,蓋在這群人身上的遮羞布被揭開的時候,還是讓人覺得那麽痛心,甚至吃驚的感覺更大於痛心的感覺。

唐卡默默上前,從韓延宇的手中接過塑料袋:“我去看看她。”

韓延宇點頭,看到不遠處的張誌遠也已經看到自己,張誌遠對他眨眨眼。

韓延宇笑笑,算是跟張誌遠回應。

唐卡已經走到小女孩的麵前,將袋子裏的玩具一股腦地推到小女孩的麵前,眨巴著大大的眼睛,笑容甜甜的:“你好呀妹妹,姐姐第一次來看你,可以帶姐姐一起玩嗎?”

小女孩對唐卡笑開,她口中掉了一顆牙,牙齒雪白雪白的,即使她已經被這個肮髒的世界沾染,但還是保持著幹淨純潔和一顆粉紅色的心。

韓延宇靠在牆上,歪著頭,淡淡的笑看著眼前的景象。

張誌遠走過來,摟住韓延宇的肩膀,打趣地說道:“不是說好了禮物我買嗎?怎麽?有了新助理,想表現自己的愛心?”

韓延宇瞪了張誌遠一眼,推開張誌遠的胳膊:“怎麽樣?查到了嗎?小姑娘和劉春的關係?”

張誌遠從包裏拿出一份文件,遞給韓延宇:“本來準備看完受害人之後去檢察院找你的,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你。”

韓延宇沒有理會張誌遠,打開資料一頁一頁地看上麵的內容。

張誌遠抬手在韓延宇手裏翻找著資料,最終找到一張報告單,報告單是從警察局法醫那裏打印出來的。

他對韓延宇說道:“劉春和小姑娘之間怎麽認識的還沒查到,不過,查到了另一件事,你看這裏。”

韓延宇順著張誌遠所指的方向看去,不覺瞳孔變大。

在報告最後的診斷結果那裏,寫著四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宮內早孕......

韓延宇氣得全身發抖,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他慢慢地抬頭,看向不遠處正在和兩個公職人員一起玩得開心的小女孩。

天真爛漫的她,卻不知道,她的生命還沒有開花,就已經在枯萎了......

韓延宇緩了許久,才慢慢開口:“幾個月了?做過手術了嗎?”

張誌遠搖搖頭:“剛兩個月,今天來,就是跟劉長貴商量這件事的。”

不遠處的劉長貴默默地將視線從女兒的身上移開,看向正在說話的韓延宇和張誌遠,他唯唯諾諾的神色中,還隱藏著作為父親最後的保護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