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拍視頻的人

1

“鹿曉陽,大貓找你。”

坐在籃球場長椅上托著腮若有所思的鹿曉陽,被同學召喚。大貓是同學們私底下給班主任沈冰起的綽號,沈冰屬虎,人長得漂亮,平日裏卻不苟言笑,對教學工作有超乎尋常的認真,她帶的班升學率最高,對學習要求也最為苛刻,從她班級裏畢業的學生私底下聊起來,都慶幸自己被扒了幾層皮才僥幸活下來,進入理想大學。

班上的同學,沒人不怕她,唯獨鹿曉陽是個例外。

“知道了。”鹿曉陽嘴角露出不易察覺的笑容。正好籃球滾到腳下,彎腰撿起球,屈臂抬肘,手腕揮動,籃球在空中劃出美麗的拋物線,穩穩落入籃網。

當“鹿曉陽”三個字從韓鬆博口中說出時,鍾燃不禁愣住了,第六感敏銳地告訴自己,少年與這次事件有脫不開的幹係。

在韓鬆博陪同下,鍾燃和杏子來到高二(3)班門外。正值自習課,教室內坐滿了學生,都在埋頭寫作業,隻聞筆在紙上摩擦的“沙沙”聲。一如既往,沈冰端坐在講台上,靜候解答學生們的問題。

韓鬆博用食指豎在嘴上,示意大家不要出聲,自己把門推開個縫,向講台招了招手,沈冰會意,起身出來並把門帶好。

鍾燃很禮貌地伸出手,韓鬆博一旁做著介紹:“這位是班主任沈老師,這位是市檢察院未檢科鍾……”

“禮堂的那聲吼,我就認出了你,沒想到我們還能見麵。”沒等介紹,沈冰就接過話茬,語氣聽著不善,並沒有握手。鍾燃沒有感到意外,收回手臂,解嘲地笑了笑。杏子似乎嗅到什麽,睜大眼睛努力猜測兩人之間的關係。

韓鬆博一愣,緊接著打個哈哈:“看我這老糊塗,你倆認識,我還介紹什麽勁。”

沈冰曾經和鍾意是同班同學。鍾燃比他們高一個年級,之前見到鍾燃,總會甜甜地叫聲“學長”。此時她卻退後半步,雙手抱肩,擺出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姿態:“學長,今天大駕光臨,八成為冷夏兒同學的事吧。”

十年後,“學長”兩個字再次從她口中說出,帶著一股諷刺味道。

“沈老師,你猜對了一半,冷夏兒同學曾經的學習生活,我們需要進一步了解還原,才能更好分析自殺原因,另外,我們也想當麵問詢鹿曉陽同學……”

話還未說完,就被沈冰粗暴打斷:“我還是叫您鍾檢察官吧。夏兒同學的死,作為班主任,沒能第一時間阻止這樣的悲劇發生,我很痛心,也很自責。這件事已經演變成公眾事件,最受傷的,卻是我身後這些孩子,雖然表麵上學習依舊,沒有人再提,但那一雙雙彷徨驚恐的眼神騙不了人。此時此刻,與其司法機關介入,不如給些時間,讓心理疏導的社工們,先完成他們的工作,您說呢?”

鍾燃碰個軟釘子,依舊耐心解釋:“我們並不是提審,隻是有些疑問向他求證。”

“穿著這身製服,您覺得孩子會怎麽想?”

杏子道:“沈老師,我們檢察機關沒有惡意。隻有盡快找到冷夏兒自殺背後的真相,才能更好地保護學生們啊。”

“尋找真相、破案是你們的事,我的職責是保護學生,不好意思。”

“我們是檢察官,胸前別有檢徽,請相信我們。”

“我並不是不相信這身製服。”沈冰說完,斜睨著鍾燃,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她是不相信眼前這個人。

沈冰語帶機鋒,讓場麵瞬間僵住了。韓鬆博打圓場:“沈老師全心全意為學生著想,讓人動容。檢察官同誌們不辭勞苦、來回奔波,更是希望給學生創造出一個安全、和諧的學習環境,兩邊並不矛盾嘛。”

看沈冰沒有絲毫妥協的意思,韓鬆博幹脆拿職級相壓:“檢察官同誌來學校調查辦案,校委會要求全校師生予以配合,我看沈老師也就不要再堅持了。”

“我做老師的,自當聽從學校安排,但後續出了什麽問題,也請韓主任擔著就好。”

“沈老師,你看你……”轉念一想,自己身上背的鍋還少嗎?不差再背這一件。想通此節,韓鬆博不再計較,擺出一副英雄氣魄,“我做教導主任,這些年學校的大小事,哪一件不是我負責?叫鹿同學出來吧。”

沈冰點頭答應,可身體卻紋絲未動。

韓鬆博頓時有些不高興:“沈老師,您把他叫出來吧,不要耽誤大家的時間了。”

“他不在教室。”

“你在,還有人敢曠課?”韓鬆博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不算曠課,是我允許他出去的。”

“呃?”

“他用很短時間,就把題都做出來了,並且全對,誰能達到這種水準,我都會把時間留給他自己支配。”說到自己最欣賞的學生,沈冰臉上終於流露出笑容。

等這尊神被“請”進沈冰辦公室時,時間又過去了半個多小時。鹿曉陽眼神在鍾燃身上短暫停留,就越過眾人徑直走到沈冰麵前:“沈老師,您找我?”

“是檢察院的人找你,了解些情況。”

“知道了。”

“問學生的問題,希望鍾檢能簡單明了,如果他不想回答,請不要強迫。”沈冰率先表明態度。

杏子有些不高興,表麵沒有流露出來,隻是淡淡地反駁:“沈老師不用擔心,鹿曉陽同學是未成年人,依照法律需要他的監護人在場,雖然這不是正式的提訊,但作為老師,還請您陪在學生身邊,監督我們的工作。”

鹿曉陽頓時樂不可支:“沈老師,我一直以為您是老師,原來還客串律師。”話音剛落,被沈冰狠狠白了一眼。

“既然鹿同學來了,那就趕緊開始吧。”韓鬆博看了眼手表,對浪費的時間感到不值。

鹿曉陽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慵懶道:“如果大人們都統一思想了,那抓緊問吧。”

“鹿曉陽同學,我們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見過麵。今天正式介紹下,我叫鍾燃,是市檢察院未檢科的檢察官,也是冷夏兒自殺案件的調查負責人。今天約你來,想問幾個問題。”

鹿曉陽做了個“請”的手勢。

“你和冷夏兒關係怎麽樣?”鍾燃拋出了第一個問題。

鹿曉陽半開玩笑的口吻:“好朋友。要不是學校和沈老師不許早戀,我想,我會追她。”

沈冰啐了一口:“鹿曉陽,別沒正形。”

鍾燃一笑,把宣傳片拿給他看,並問道:“這條視頻是你剪的?”

鹿曉陽點點頭:“是不是審美還行?”

“很不錯,要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這是出自高二學生之手。”

“這算什麽,曉陽在視網可是大神級人物,他自編自導的短視頻,質量上乘,我就是他的鐵粉。”機房張老師忍不住插話進來。

“他的作品比國內很多電影拍得都好。在學校,他有很多迷妹的。”看得出沈冰很喜歡鹿曉陽,滿臉都是讚許之色。接連被兩位老師當麵誇獎,一般學生早就承受不住了,鹿曉陽卻從容接受,還伸出手指給兩位老師比心。

鍾燃繼續充當“沒眼色”的提問者:“為何是你剪宣傳片?”

“這是我和韓主任的交易,我幫他剪宣傳片,作為交換,在打架處罰上,他從輕發落。”鹿曉陽瞥了眼韓鬆博,還火上澆油,“您別怪我,要不是檢察官問,我根本不會出賣您的。”

杏子“撲哧”樂出聲,覺得眼前的少年有趣得很。

眾目睽睽,私底下的交易被堂而皇之地擺上桌麵,韓鬆博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也隻好說兩句場麵話,給自己找台階下:“我怎麽會責備你,本來你犯的錯誤就不大,警告足矣。是不是你剪,教導處都會是這個處分決定。呃,剪宣傳片的事鍾檢已經知道,我們要實事求是。”

沒有人去深究。

鍾燃繼續問:“鹿曉陽同學,你為何要在食堂吃早飯時,向張老師求教問題,而不是選擇其他時間?”

鹿曉陽直接挑破窗戶紙:“鍾大檢察官,幹脆您就問,出事的視頻是不是我動的手腳,何必繞來繞去?”

沈冰善意提醒:“曉陽,如果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

鹿曉陽點頭表示謝意,咧嘴一笑:“我當然要回答。為何選擇吃早飯時間,因為我正好偶遇張老師了。我還可以告訴你,中途張老師還起身去了趟廁所,我有完美的作案時間。”

所有人向張老師投來求證目光,張老師點點頭:“當時……哎,確實如此,我堅信不是他幹的,所以沒說。”

鹿曉陽把雙手伸出來展開,掌心對著鍾燃:“十個指紋都是鬥,技偵人員隻要采集張老師電腦鼠標和鍵盤上的指紋信息進行比對,是不是我,一目了然。”鹿曉陽坦**的樣子,讓大家不自主都站在他這邊。

“還有什麽問題嗎?我個人覺得檢察院同誌先回去排查指紋吧,證據確鑿再來問詢也不遲。曉陽趕緊去吃飯、上晚自習,你的時間也是時間。”沈冰逐客令下得毫不拖泥帶水,還刻意把“時間”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是!”鹿曉陽答得幹脆,嘴角微微上揚,挑釁地望著鍾燃。

鍾燃苦笑一下,並沒有再堅持。

兩人走向停車場。問訊時一直默不作聲的杏子,此時有些按捺不住:“師父,你覺得鹿曉陽有嫌疑嗎?”

“你一直沒有發表意見。”

“他那麽鎮靜,還主動讓我們排查指紋,應該不是。”杏子頓了頓,決定問出自己內心的疑問,“隻是,這位鹿同學和沈老師,似乎都對你抱有敵意。”

“鹿曉陽對於我抓他,依舊耿耿於懷吧。隻是他太鎮靜了,不像這個年齡段孩子應有的反應。”

“早熟也說不準。”

鍾燃搖搖頭,並不認同:“我第一次見他時,完全不是這種感覺。在派出所,他更像是一名衝動的男孩,今天的表現隻能說明,他做了充分準備。”

“沈老師呢?”

“沈老師——”鍾燃似乎一下子被拽到回憶中去,許久才深吸了口氣,緩緩道,“她是鍾意同班同學、最好的朋友。”

“朋友?”

2

日頭偏西,鍾燃的車開進了海崖公園的停車場。

從藍海中學到海崖公園並沒有直達車,最便捷的,也距離目的地大約一公裏。一路下來,兩人沒有任何收獲。石嶼市比不上一二線大都市,市政的監控攝像頭沒有完全普及,很多地方包括海崖公園前後,都沒有安裝。

“真應該向上級反映這個問題,城市基礎設施不完善,帶給咱們多大的困擾啊。”在車上,杏子一直憤憤不平。這豈是一個報告能解決的?可這種初出茅廬的**,衝動且可貴。鍾燃笑笑,並不反駁她,下車朝著殘疾人專屬車位走去。

殘疾人專屬車位設立在距離公園大門最近的地方,一輛天藍色的奔馳商務車停在那,車頭正對著公園大門。鍾燃繞到車頭前,看到前風擋玻璃內有一個行車記錄儀正在工作,紅色小燈一閃一閃的。

鍾燃拉著杏子,坐在冷飲店門外的遮陽傘下,點了兩杯冷飲,邊喝邊等。

約莫一個小時的工夫,一名腳跛的中年男子拎著釣魚竿和水箱從眼前走過,走到商務車前,打開車後備廂,把漁具往裏麵擱。

“技偵科出具的報告顯示冷夏兒在什麽時間段跳的崖?”

“大約在下午三點。”

聽到答案,鍾燃起身朝著男子走去。男子合上後備廂,抬頭卻嚇了一跳,眼前出現兩名年輕人,不禁疑惑道:“您是……”

“上次您還提醒我注意安全。”鍾燃掏出證件,表明身份,“大叔,我是市檢察院的。”

“檢察院……找我有何事?”

“我們正在偵查一起案件,隻是單純想尋求您的幫助。”

“原來是這樣,我能幫到什麽?”男子神色頓時緩和了許多。

“您每天都來海邊釣魚嗎?”

“不敢說每天,除了天氣不好,幾乎都來。”

“如果不冒犯的話,我想看一下您的行車記錄儀。”征得男子同意後,鍾燃和杏子一左一右鑽進車內,打開記錄儀的顯示屏,調回到冷夏兒自殺那天下午時分,兩個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顯示屏,生怕漏掉任何一個細節。

杏子眼尖,突然興奮地尖叫起來:“是他,真的是他。”

在顯示屏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男孩和冷夏兒結伴走進海崖公園的大門,正是鹿曉陽。

鍾燃對男子千恩萬謝,回到自己車上。杏子舉著證物袋,裏麵裝著行車記錄儀的芯片,一臉興奮:“師父,真有你的,你怎麽知道他的行車記錄儀能拍到鹿曉陽?”

“我沒有十足的把握,奔馳商務車的車漆很特別,全市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台,上次來時就注意到了。大叔一身海釣發燒友裝備,去礁石釣魚,路過時還提醒我注意腳下安全。印象中,他腰間掛著的是奔馳車鑰匙。走路跛足應該是安裝假肢的緣故,他的車理所當然會停在殘疾人車位上,十有八九就是那輛奔馳商務。如果事發那天,大叔正巧也來釣魚,那冷夏兒行蹤,就會被行車記錄儀拍到。我隻能說是運氣好,受到幸運女神眷顧。”

杏子望著鍾燃,一副學到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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